「幹什麼?不是有家務事要處理嗎?反正只要我二十四小時毫髮無傷地坐在那個位子上,你們就心安理得了嘛!既然這樣,放個木雕的偶人在那兒,興許還比我強些不是嗎?」

  李鳳冷笑著,粱渠聽這話有些孩子氣,不禁心頭複雜。

  事實上以他的眼光看李鳳,一直都覺得有些孩子氣,畢竟他和他的主子相差了十歲以上,而且他從小就被長輩說過於早熟,那個同伴們都對著春宮圖流鼻血的少年時代,他早就滿腹經綸、憂國憂民去了。童年什麼的,他沒經歷過也不太想經歷。

  當然他決不懷疑李鳳的治國之才,相反的有時還十分敬佩,否則就不會矢志追隨。粱渠發覺自己一直以來,總將李鳳看做一位儒子可教的後輩、或者學生。甚至他和李鳳初遇時,李鳳才十五歲,當時他真覺得這太子像把天下所有美好的事物揉捏在一起,是神半帶玩笑地送到人間的人偶,令人驚嘆之餘,卻又愛不釋手。

  「陛下,微臣無意要為難陛下。」

  想著想著,粱渠心也跟著軟了,在涼亭的階前復又跪下,伏首道:

  「微臣這一輩子都獻給了陛下,君為臣綱,陛下也是微臣的綱,只要陛下有用處,就是要微臣死,微臣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也就因為如此,微臣希望陛下以九五之尊,牽一髮而動天下,凡事需得慎重,微臣也就罷了,陛下也不想將千年基業毀於一旦罷?」

  「啊,是這樣。」

  李鳳似乎有些微醺,手肘頂著膝蓋趨前看著他,忽然笑了一下:「總的來說對你而言,這皇朝怎麼樣,要比我重要得多了吧?」

  粱渠沒料到主子會這樣說,一時有些怔忡。抬頭見李鳳抬頭緊盯著他,一雙烏黑的眸子熠熠生光,好像在向他確認什麼似的,心頭跳了一跳,又伏下了首。

  「怎麼,不回答麼?」

  看粱渠只是嗑頭,李鳳從鼻尖笑了一聲,隨即擺了擺手,

  「罷了,粱渠的話,朕心裡也早就清楚。這些年來要不是你,只怕皇朝也沒今天,你以為朕心裡就不明白麼?朕也無意為難你,今晚就當是朕一時失態,按理本不該對你說這些胡話,就當是月色太美,朕在這裡給你賠罪了罷,方尚書。」

  說完長嘆了一聲,從石桌上重拎起酒壺,就要離開涼亭。粱渠聽他對自己官腔官調,心裡不知為何老大不爽快,身體沒意識前便自己動了,竟跟在後頭追了上去,

  「陛下,且慢……」

  「怎麼,朕在這裡,不是會給方尚書添麻煩嗎?」

  李鳳淡淡地問。粱渠更說不出話來,畢竟剛才是自己叫李鳳趕快回去的,現在又要找理由留他下來,實在說不過去。而且粱渠也不是當真要叫李鳳待在這兒,只是心裡總覺得不舒服,卻又找不到為什麼,只得垂下首:「微臣……」

  說到一半,只聽啪地一聲,袖筒裡掉出一樣物事。李鳳和粱渠都低頭一看,卻是那本南柯太守的繪本。

  粱渠吃了一驚,本能地便想彎身拾起。未料李鳳的手腳比他快得多,夾手奪了過來:「陛下!」粱渠難得臉色微紅。李鳳已經拿著那本繪本,坐回涼亭裡細細翻閱起來,

  「喔……很有趣嘛!『撤障去扇,見一女子,雲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這圖畫得真不錯……」

  真不知道是天份還是故意,李鳳一翻就翻到最令粱渠難堪之處。那是南柯太守在蟻穴宮裡遇見了仙女,和她雲雨交歡的場景,年幼單純的粱渠當時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只好畫了個美女,和男主角手牽手在雲端上奔跑。

  粱渠只覺得羞憤欲死,忍不住低下了頭,

  「那是微臣幼時玩鬧的胡物,委實不值一觀。陛下還是快還給微臣吧!」

  但李鳳哪裡肯放過這機會,瞥眼看平素總是面無表情的近臣連耳根子也紅了起來,不禁心情大好,把繪本放在膝上,竟是一頁一頁細究起來,

  「畫得挺好啊,粱渠,我還不知道你竟有這種才能?」

  「陛下……」

  粱渠陷入了要不要干犯君禮,到李鳳身邊強行奪書的掙扎中。不過他知道就算他強奪,也打不過身手姣健的李鳳,他只要一根指頭就夠對付他了,

  「咦?這頁怎麼沒畫,粱渠?」

  李鳳翻到了繪本末尾,只見字的一面寫著:『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血,遂失蟻群,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

  粱渠聽了李鳳的問題,看了一眼空蕩蕩的白頁。心中也認真沉吟起來,那是太守最後的結局,他看見自己仕宦一生,享盡榮華富貴、溫柔榮寵的國度,到頭來竟不過是南柯樹下的一窩蟻穴。

  大雨傾盆,一個諾大的蟻國便就此覆滅,那些曾和他雲雨巫山,曾和他患難與共的女子,也在一夕間消逝無蹤。

  所以他絕望了,也醒悟了,花花世界的一切,不過如蟻穴般褊狹渺小,如蟻穴般脆弱,即便再去追求現在的世俗種種,焉知不是又一個蟻穴、又一椿南柯之夢?

  「原來粱渠,你也有這麼可愛的時候嘛……」

  有些感慨地望著繪本的封面,李鳳把背靠回涼亭的躺椅上,

  「記得以前……大概是我十五、六歲那時吧!我在那個雨夜遇見了粱渠你,還是純鈞給你打的傘呢!唉,那天晚上粱渠多可愛,我一輩子都忘不掉,哭著巴著我訴苦呢!」

  聽李鳳提起,粱渠心中也不禁一顫。的確那個雨夜,注定了他往後三十年人生的命運,在未來的君王面前如此失態,這對粱渠而言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為什麼粱渠會變成這樣呢,以前我年紀還輕時,粱渠對我明明很好的。」

  李鳳有點委屈地看著粱渠,這讓他莫名窘迫起來。李鳳如今以屆青年的俊臉,和過往的回憶重疊在一起,讓粱渠第一次感到迷惘起來。

  是啊……第一次在雨夜裡見到李鳳時、第一次在廷議上,看見對著兄弟群臣侃侃而談、神采飛揚的李鳳時。還有在那個事發的夜晚,拿著皇朝各地的奏書,向他熱血沸騰地陳言皇朝未來的藍圖時。

  他承認從那些時刻開始,他的眼睛就再也離不開這個天生的王者,說宿命好像有點矯情,但是對粱渠而言,他從那一刻開始就注定逃不開了。

  不過……到不是現在的李鳳不再吸引著他,他依然崇拜他的君王,而且隨著年歲的增長,李鳳以上皇的身份確實展現了他的能力,從太子時代到靖亂、又從靖亂到弘和,雖然粱渠在少數忙到快崩潰的時候,會思考起自己過往的人生,到底是不是選了條正確的道路。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跟錯了人。

  但是,該怎麼說呢……?總覺得就是有哪裡不對勁,讓他無法像以前一樣,以近乎寵溺李鳳的方式服侍他的君主。

  有哪裡和年輕時不一樣的地方。是作風嗎?不,李鳳的作風一向從一而終。

  這麼說……應該是年齡吧……?是年齡嗎?

  「啊,叔父,您在這兒!」

  李鳳還在反反覆覆地翻著那本繪本,還會不時竊笑。一個聲音打醒了粱渠的沉思,庭院那頭卻冒出了顆頭。方葭手上提著紙糊的花燈,蹦蹦跳跳地朝他跑了過來,

  「葭兒?」

  粱渠嚇了一跳,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方葭歡天喜地地跑向粱渠,口裡還說著:

  「叔父,爹爹他們備了好些紅蟹,說是這時節的蟹好吃,譴我來問叔父要不要一道……」

  話到半途,忽然見到涼亭裡有人,而且還是個不認識的男人,不由得唬了一跳,抓著花燈便躲進了一旁的山石裡。

  「那是誰?」

  李鳳注意到方葭,看粱渠一臉窘迫的樣子,不由得側首看了看。方葭雖然躲起來了,卻還露出一隻眼偷覷著李鳳,看到他在找她,就悄悄探出半張臉,仍是不敢走出來見人:

  「是……微臣的姪女。還少不更事,衝撞了陛下,請陛下恕罪。」

  粱渠道。李鳳一聽眼睛一亮,把繪本在手上卷成一把,擊掌笑了起來,

  「粱渠的姪女兒麼?那非要看個仔細不可了。」

  沒等粱渠回答,李鳳從涼亭上走下來,背著雙手往山石後歪了歪首。方葭掩不住好奇心,也從山石後探出頭來,兩人的目光碰在一塊,方葭有些不好意思,才抓著兩隻小手挪了出來,

  「妳是粱渠……是方卿的姪女嗎?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你是誰呀?」

  方葭不答反問,抬頭又看了眼李鳳,粱渠叱了一聲:

  「葭兒,沒規矩,妳可知他是……」

  但李鳳揮手阻住了他,笑著看方葭道:「我是你叔父的好朋友,妳叫葭兒是嗎?」

  方葭看了他一眼,竟不知為何雙頰微紅起來,「嗯,我是方葭,叔父都叫我葭兒。」
 
  「今年幾歲?該有七、八歲年紀了吧?」

  「九歲。」

  方葭老實地答道,竟一改往常的活潑大方,在李鳳面前,顯得格外羞澀。粱渠看著姪女的模樣,竟不知為何心上有些不爽快,只是礙著李鳳還在問話,他也不好打擾。

  李鳳彎下腰又問:「妳叔父對妳好嗎?他很兇吧?」

  聞言方葭很快搖了搖頭,露出笑容道:「不會,叔父對葭兒最好不過了。」

  「可他不會老搬些經史子集、老莊孔孟之類的東西訓你麼?你叔父都對我這樣,很壞對不對?」

  方葭好像很喜歡和李鳳談話,聽著咯咯笑了起來:「叔父學問很好的,葭兒不上家塾的時候,都是叔父教著。」

  李鳳有點意外地問,「家塾?妳一個小女孩兒,還上家塾嗎?」

  方葭頷首道:「是叔父說,葭兒多學點學問好,所以引薦葭兒進去的。」

  「這樣啊……」

  李鳳不知為何看了粱渠一眼,眼神充滿打量的意味。粱渠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只好對方葭說:「小孩子家就愛說些胡話,快進房找你娘去。」

  方葭被粱渠寵慣了,聞言只是嘻嘻一笑,背著雙手看著李鳳,

  「大哥哥,你常被叔父罵嗎?」

  李鳳笑道:「啊,是啊,你叔父最討厭我了,動不動就罵我罵著玩兒。」

  粱渠滿臉漲紅,又不好打斷,而且他有點不爽,為什麼方葭可以這麼自然地叫李鳳「大哥哥」啊?明明只差十歲而已。

  「那麼叔父是你的老闆囉?」

  李鳳忍住笑道:「對啊,可以這麼說。」

  方葭露出憐憫的眼神,忽然掂起腳尖,在粱渠驚駭的視線下吻了李鳳的臉頰一下。

  「大哥哥好可憐喔,不過沒關係,叔父對下人兇歸兇,其實人還是很好的。要是叔父太欺負你,就來跟葭兒說,葭兒替你罵叔父!」

  李鳳幾乎要笑滾在地上,他撫了撫被方葭吻的地方,瞥了一眼在爆發邊緣的粱渠,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別操心,你叔父兇歸兇,卻是隻了不起的牧羊犬,大哥哥會好好地珍惜他的。」

  方葭似懂非懂地看著他,倒是粱渠聽見這些話一呆。

  他看著眼前好奇地掀著頁,還不時莞爾,彷彿玩賞新奇玩具孩子般的李鳳,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他意外目擊的一幕。

  那是李鳳最忠誠的僕人、上皇直屬近衛之首刑天婚宴上的事。

  李鳳對這場婚事多所用心,不但親自監督一切事宜,從新婦的衣飾到刑天的聘禮,婚前還作主替刑天找了間宅子,做為他新婚後的住處,否則刑天一直以來都是在近衛署裡宿直了事的。當時內戰在即,李鳳此舉也引起不少爭議。

  然而大婚那天,李鳳從頭到尾都沒有在婚宴上現身。刑天和妻子仙里婭氏都沒有高堂,所以本來約好是向李鳳拜堂。上皇不來,全場都惶惑不安,刑天當場差點就要決定改期,甚至連婚也不想結了。

  後來是刑夫人堅持繼續下去,眾人才公推在場最年長的一位皇室耆老,草草拜了堂了事。粱渠當天也在一旁觀禮,這個可憐的忠僕在自己人生唯一一次的大典上,從頭到尾都哭喪著一張臉,任憑旁邊的新娘再美再勸慰都沒有用。

  粱渠當時也曾派人回宮探聽李鳳,但是上皇就像是消失似的,整個皇城都不見他縱影。後來刑天的妻子辦置了酒肉,說了幾句得體的話,大家吃吃喝喝,笑鬧一陣,也就彷彿暫時忘了這回事,整個婚宴除了開場的陰霾,倒也還算賓主盡歡。

  直到酒酣耳熱,刑天隊上的宮衛漸漸鬧將起來,幾個熟識的還逼著刑天當場吻新娘,逼得這個老實的近衛老臉微紅。宴場上全是男人的笑聲,

  「刑大人,你這樣可不行啊!」

  「這時候怕羞,洞房花燭時可怎麼辦才好?你瞧你媳婦兒多大方。」

  還有喝醉的侍衛嘟起嘴,說是要代新娘子「親個嘴兒」,嚇得刑天不得不趕快尿遁。

  那天粱渠家裡有事,便打算先離席。在刑府童僕的引導下穿過月洞門,打算沿著超手游廊從後門走。像他這種等級的官員,要是弄得大家來送就不好了。

  未料走到刑府的穿堂,竟忽然聽見了人聲。粱渠停下腳步,才發現其中一個是方才尿遁的新人刑天,而另一位,竟便是大家久尋不著的皇朝主人。

  「主子……你怎麼會……?」

  粱渠這一驚上了心,沉忖半晌,便遣開了領路的童僕,一個人站在遊廊長柱後看著。回想起當時,粱渠倒有點後悔,自己要就這麼走了就好了。

  刑天也十分震驚的樣子,粱渠見他愣愣地站在李鳳跟前。李鳳似乎有些醉了,微瞇的眸帶著清泠,靖亂十年來,就算是最絕望的時候,粱渠也不曾見李鳳如此狼狽。

  那年李鳳剛滿十七,外表還像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他手上緊緊抓著一把長劍,白晰不似男子的頰泛著酒意的微紅,不知為何僅著單衣,單薄的布料透著柔順的肌理,男人在寒冷的二月天裡站得筆直,看著站在他跟前的近衛,眼神淡漠清冷得令人心揪。

  「……跪下。」

  過沒多久,李鳳忽然開口,聲音帶著沙啞。刑天還愣了一愣,李鳳秀麗的眸逸出一絲不耐,握緊拳頭吼了出來,

  「我叫你跪下聽見沒有!」

  刑天身上還穿著新人的禮服,聞言不假思索,像平常一樣立時跪倒在地。粱渠注意到李鳳的表情,那一瞬間的眼神,到現在他都難以忘懷,那是一種夾雜著憤怒、無奈、悲傷甚至自嘲……還有一絲絲幾乎難以覺察的寂寞。

  粱渠從不知自己的主君是如此富於情感之人,這個在日後一連串變故中,殘忍果斷、大義滅親的中興之主,此刻卻像個單純的少年般,俯視著五歲以來跟隨自己的忠僕。

  他始終沒有說話,太過單薄的衣衫讓他在夜色裡微微發顫。粱渠看見刑天擔憂地瞥了主子一眼,還來不及開口,忽聽「鏘」地一聲清響,刑天和粱渠都嚇了一跳,卻是李鳳忽然拔劍出鞘,長劍映著月光,竟直直遞向眼前的刑天。

  粱渠幾乎要喊叫出來,李鳳看起來就像要把刑天立斃於當場似的,這一劍來得又快又狠,李鳳的功夫粱渠是見識過的,眼看就要貫穿刑天的腦門。

  刑天似乎也很驚訝,右手動了一下,終究是沒有抵抗。長劍刺破刑天的長額,驀地停了下來,李鳳雙手抓住劍柄,手臂還在發顫,銳利的劍尖抵著刑天的結實的肌膚。鮮血從額角淌下,像是淚珠般觸目驚心。

  「主子……!」

  刑天總算是叫了一聲,聲音既不安又慌張,幾乎要帶著哽咽了。過了一會兒竟閉上眼睛,像是任人宰割般一動也不動。

  粱渠直覺地認為自己應當離開,不應再窺探下去,但他發覺自己竟移不動腳步。

  「……為什麼不躲開?」

  李鳳依然緊握著劍柄,半晌開口,一貫的冷誚譏諷。刑天沒有答話,李鳳便忽然笑起來,「你當我愛惜你到這地步,不敢殺了你?」

  刑天似乎顫了一下,立時打開眼來:「不,主子,我……」

  李鳳嘲諷地勾起唇角,眼神有些疲憊,「那為什麼不躲?」

  刑天猶豫了一下,溫厚的唇抿了兩下,仍舊沒有躲開劍尖,

  「屬下……屬下認為自己該殺。」

  李鳳聞言睜大了眼,微微開唇,像要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直直地盯著重又閉上眼睛的刑天,像要單憑眼神將他盯穿一般。

  粱渠發現他渾身都顫抖起來,他忽然伸出左手,握住了劍身。鮮血很快沁出李鳳蒼白如蔥玉的指腹,順著金屬劍身淌了下來:「主子!」刑天這回真的驚慌起來,李鳳的手握得死緊,指節就停在劍鋒處,鮮血湧將出來,頓時染紅了穿堂的石磚地,

  「主子,快放手!您會受傷的!」

  刑天從地上跳起來,李鳳仍然不肯放開劍身,刑天伸手去搶,李鳳便執拗地背過身,刑天沒有辦法,只得從身後鉗制住李鳳的動作。他用雙臂夾著李鳳的身軀,硬是從另一頭握住了劍身,把劍從李鳳手上曳了下來,

  「主子,陛下!您沒事吧?您為什麼……?」

  不顧自己的手也被劍割得淋漓,刑天很快繞到李鳳跟前,顫抖地握住李鳳的掌心,滿手的鮮血讓這位忠僕又變了臉色,臨時找不到止血的東西,只能不知所措地包住對方的掌。長劍鏘啷一聲掉在地上,兩人都無心注意。

  粱渠幾乎忘記呼吸,李鳳緊緊咬住下唇,「跪下……」

  刑天這回學乖覺了,包著李鳳的掌便雙膝觸地。李鳳似乎搖搖欲墜,被這一地的鮮血點燃了雙眸,唇色也蒼白起來,刑天忍不住伸出大掌,像是要觸碰主子的臉頰般伸高了指尖,李鳳便忽然開口:「刑天,你是誰養的狗?」

  受傷的掌心發著抖。刑天凜了凜,想也不想便答:「是主子的……」

  李鳳不等他答完,提了氣又放大聲量:「我聽不見,你是誰養的狗?」

  「是主子養的。」

  「是誰的?」

  「是陛下的!」

  邢天跟著大叫出來,像是從喉嚨深處迸出的聲音。李鳳眸角發抖,刑天的手便滑回李鳳的掌心,用指腹堵住主君淌著鮮血的傷口。

  「屬下……一輩子都是陛下的東西,這一輩子,屬下可以保證。」

  那天晚上新郎再也沒現身在婚宴上,讓新婦尷尬不已。雖然聽說第二天加倍補過了,但那一晚新郎到底消失到哪裡,至今仍為皇朝七大不可思議之謎之一。

  那之後,李鳳因為手受傷,好一段時間都讓獬角代批奏折。

  靖亂年間國家大變,把他們一行人都捲入了命運和歷史的泓流中,靖亂十多年來,刑天始終跟在李鳳身邊,就連暫居西都時,刑天也跟著舉家遷移。

  刑夫人是個堅強有主見的異邦女子,怎麼也不願自己留在安全的地方等人。靖亂四年夫妻倆在內戰中有了孩子,八年時又生了第二胎,在近衛中是有名的恩愛。而粱渠也好其他近臣也好,除了看著李鳳欺負老實的刑天外,君臣間再沒生什麼變故。

  現在回想起來,粱渠覺得自己說不定看見了很不得了的東西,他甚至一度懷疑這樣近乎瘋狂、那樣壓抑的李鳳,會不會只是自己那夜的幻覺。

  有一次偶然向杜蘅聊起刑天的事,杜蘅當時笑著說:

  「陛下和刑天,恐怕就像父子一樣吧?」

  粱渠挑起眉:「父子?」

  「是啊,這話在外頭不能亂講,但陛下自幼失祜,先皇也早崩,陛下身邊,朋友就不用說了,親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要說自幼便陪著陛下的人,恐怕就只有刑大人了。」

  粱渠一時說不出話來,杜蘅便又補充,「陛下會這麼反對刑天的婚事,也是這緣故吧?感覺就好像自己的爹要再娶似的,也難怪陛下要不是滋味了。」

  杜蘅開玩笑似地說,粱渠那時沒有回話。他記得獬角也和他提過一次刑天,但那個天性涼薄的宰輔只是淡淡地說了句,

  『那個人還有世人,都太耐不住寂寞了。』

  「叔父……叔父?」

  方葭的聲音,把他從遙遠的回憶裡拉了回來。粱渠低頭一看,方葭那張清秀的小臉微揚,自己的「南柯」繪本竟不知何時到了方葭手上。

  「叔父,大哥哥讓我把這個還給你。」

  她把繪本雙手捧上,粱渠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發現李鳳竟不知何時已離開涼亭,領著方葭走到了他身邊。

  「很可愛的姪女,想不到粱渠你還挺有一手的。」

  粱渠一聽臉立時紅了,赧然地開口:「陛下……」

  「我也該回去了。精衛他們肯定已經在尋我了,還有刑天那白癡。」

  他忽然說,望著天空銀盤一般的明月。聽見刑天,粱渠心口竟不知為何微微一跳,好在李鳳多半不知他想些什麼。李鳳又蹲下身,大掌覆住方葭的小手,

  「葭兒,掰掰囉!下回趁你叔父不在,我們再來幽會喔。」

  他看著方葭笑道。這話又讓粱渠青筋了一下,更令人擔心的是姪女大力點頭,

  「嗯!再來幽會!」

  他看著李鳳的背影,當年十七歲的少年,如今已是年屆三十的皇朝當主。粱渠望著他和記憶中同樣細長的後頸,忍不住開口,「……陛下。」

  李鳳停下翻牆的動作,但沒有回過頭來。粱渠吐了口氣,

  「下次……明年元宵的時候,您帶著幾個近衛,鵬園那裡有個涼爽的書齋。微臣會備好家釀的女兒紅等您的。」他說。

  李鳳總算回過頭來,表情有些驚訝,粱渠不確定他是不是笑了。只知道他最後背對著他擺了擺手,瀟灑地消失在庭院的另一頭,那一瞬間竟讓粱渠想起了當年在鑄錢監外,微雨中驚鴻一瞥的邂逅。

  他始終沒有忘記,那個像夢境一般的夜晚。

  他拿著方葭還給他的繪本,怔怔地想了好久。方葭一直站在粱渠身邊目送著,忽然用手扯了扯粱渠的衣襬。粱渠低下頭來,才發覺她這個自幼性格古怪的姪女,竟露出了少女一般夢幻的眼神,閃亮亮地望著李鳳離去的方向。

  粱渠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方葭便開口了,

  「啊——叔父,我決定了!」

  她陶醉地一擊掌,粱渠一凜:「決定什麼?」他問。

  方葭留戀地看著李鳳的身影消失在牆外,竟在庭院間轉了個圈,懷春似地嘆息了一聲,

  「葭兒以後要嫁給那個人。叔父,他就是葭兒命中注定的人!」

  「嘶」地一聲,皇朝宰輔手中的繪本撕裂了。

  ◇
 
  「啊……精衛,我受不了了——!」

  元宵過後,內閣堆積如山的事務很快淹沒了媧羲的幾個重臣。

  和以往不一樣的是,從前逮到機會就開小差的上皇,如今卻因為某位宰輔的緊迫盯人,讓李鳳罕見的從早到晚都端坐在御桌前,看奏折看到腰酸背痛。

  御前秘書懶得理他。獬角在旁邊準備聽他口諭擬折子,李鳳便淚光閃閃地望向他,

  「獬角,你說嘛!方粱渠到底吃錯了什麼藥,我倒底哪裡對不起他了?從元宵以來就像要吃人一樣,從早到晚盯著我,比精衛還恐怖,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被他整死的!」

  獬角無言地看了自己的主子一眼。雖然說這種抱怨不是第一次,他也不否認,最近粱渠對李鳳的態度還真是奇怪了點。

  粱渠的認真盡責、對李鳳的要求之高,在內閣是盡人皆知的事。但這回粱渠幾乎把龜毛的個性發揮到極致,不僅每份職責範圍內的折子都逼著李鳳親自讀完,上奏的事不分大小,粱渠都一一詢問,細細推敲,討論時從盤古開天扯到天下局勢。李鳳稍微恍神個兩秒,還會被粱渠那種銅牆都招架不了的嚴厲眼神掃射。

  他還親自檢查李鳳的朱批,遇到不清不楚、矇混過關的就犯顏上諫,非唸到李鳳從頭修改不可,要論文辭,身為國子監學士第一把交椅的粱渠自是比李鳳強得太多。粱渠還親自潤飾指導,文法句型重點整理還外加挑錯字,就是批改門生的作文也沒這麼認真。

  ……還真的有點吃錯藥的感覺,雖然獬角並不排除是龜毛人的等級進化了。

  「大概是更年期到了吧。陛下,恕臣直言,這對你未嘗沒有好處。」

  獬角輕描淡寫地答。李鳳哭喪著臉還要喊冤,外頭卻傳來通報聲,傳說中的閻羅王帶著一大疊書簡,面無表情地走進體仁閣,李鳳還沒來得及跑,粱渠手上碰的一聲,已經把幾乎和李鳳等高的書簡擋在他去路上。

  「陛下,這是東南水患的地方官員陳情書,微臣已經替陛下整理過了,還請陛下不吝撥冗過目。」

  「粱渠……」李鳳企圖挽回忠臣的惻隱之心。

  「明日朝後會有一批參道尉上京,陛下得會見他們,在那之前把資料讀過一遍,那些地方官員見上皇用心,也好定定他們的心。微臣斗膽,這都是為了陛下好。」

  粱渠即使在講威脅話時,還是一派中規中矩、連眉毛都不動一下的模樣,這讓李鳳更加招架不住。

  「粱渠,可是昨天你給我的海寇細目我還沒看完耶。而且……而且……天氣這麼好,你看太陽這麼大白雲這樣飄,我偶爾也會想出去玩玩啊,唔,對了,我還和你家那個小姪女約好了,要找她喝茶聊天做實驗……」

  「碰」地一聲,內閣包括獬角在內全都愣了一下,抬起頭來望向御桌。李鳳整個人縮到椅子上,目瞪口呆地看著彷彿整個人燒起來的皇朝宰輔。

  「請陛下寬心,微臣自當全力輔佐,令陛下心無旁騖。」

  「……粱渠,我哪裡得罪你了嗎?」上皇的聲音帶著哭音。

  「陛下多慮了,微臣一心為國、胸中唯君而已。」

  內閣一片安靜,愣愣地看著平素一扳一眼、老沉持國的粱渠,把手放在再度高起來的奏章上,臉上掛著平常很難看到的微笑,對著李鳳又行了個禮。

  「總之,這是為了陛下與皇朝著想,請陛下保重龍體,到秋分以前,還有萬千黎民仰盼陛下聖宸,微臣會耽精竭慮、兢兢業業,與陛下共體時艱,天氣也好微臣的陋舍也好,決不會再讓陛下浪費寶貴的時間去操心。」

  不理會李鳳在背後「不要啊,方愛卿——」的哭喊,還有包括獬角在內一干人石化的表情,粱渠轉身便退。

  昨天方葭還特地跑來書房問他,什麼時候那個漂亮的「大哥哥」還要再來,一邊說還一邊扭著手上的萬花筒,據說是熬夜做來要送給李鳳的,還說要當什麼定情物。自己壞掉的那個還沒修好呢,哼。

  他走到體仁閣外,抬頭望著天空。

  李鳳說得沒錯,天氣真的很好,深秋的長空一碧如洗,延伸到皇城的另一頭,稀疏的雲彩映著霞色,宛如盤旋九天之上的祥龍,如夢似幻,彷彿風一吹便散了,卻又如此令人沉溺其中。

  粱渠終於想起來了,自己沒有畫完那本「南柯」的理由。

  小時候讀到這裡時,心頭有股莫名的悲愴。不是幻想破滅的那種打擊,而是某種自知總有一天,自己總會走到這一步的淒涼。

  如果自己汲汲營營、追求一輩子的東西,到頭來只是黃粱蟻穴,那又如何呢?他也不會放棄。因為不曾經歷這一切的方浩,也就不再是方浩了。

  所以他保留了這故事的結局,他要在這個故事的最後,用自己的故事來填補。

  即使南柯夢覺,他也無怨無悔。


—洛神附錄•南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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