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附錄一 南柯


  「浩兒,浩兒!你有沒有在聽?姨母在跟你說話呢!」

  粱渠把視線從圓得像面鏡子的月色上移開,雖然他很不喜歡自己在休假時,這種難得可以獨自思考事情的時刻,還被人打擾。

  不過在方家,這個光是大宅裡的人口便超過百人的大家族,還不計鴻儒園裡的那些子弟,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姨母,浩兒聽著。有什麼事嗎?」

  粱渠走回自己在廊側的書齋,那婦人就匆匆跟在他身後。他伸手從架上拿了一本書,而婦人還在叨叨唸唸:

  「就是上次和你提的事啊,浩兒該不會是忘了吧?就是把巧兒介紹給那個禁衛的事情,姨母跟你提過多少次了,你到底是辦了沒有啊?」

  身後的婦人,是粱渠母家二叔父的遺孀,叔父死後似乎房子產權出了問題,就帶著一家老小來投靠了他。

  粱渠貴為皇朝宰輔之一,方家又是兩代位極人臣,聲名昭顯、同時也樹大招風,只要是有點關係的,這幾年攀親帶故者不勝枚舉。

  粱渠現在身為實際的方家當家,也為此大感頭痛。這姨母又是箇中之最,不知道上輩子是不是媒人轉生,她三天兩頭便給人牽紅線、求姻緣。

  而且其他人也就罷了,他這姨母還把腦袋動到他身上,三步五十就替他介紹哪家的閨女,他曾經斬釘截鐵地和全家表明過,自己能立功立業前暫無心於兒女私情。但是粱渠每次都錯估皇朝人的八卦程度,自己送上門來的未婚妻還是前仆後繼、絡驛不絕。

  而姨母這回又把腦袋動到了龍禁衛,也就是上皇直屬禁衛,李鳳的寵臣之一刑天身上。她口中的巧兒,就是她幾年前收養的義女,

  「姨母,浩兒說過了,這事沒可能。」

  他把書又放回架上,一貫冷淡地說。但他姨母向來不是容易放棄的人,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浩兒你就是這點死心眼。」

  「姨母,刑大人已經有妻室了。」

  「有妻室有行,男人家三妻四妾,讓巧兒委身做個妾,不是也挺好?」

  「方家的女兒,哪能做人家的妾?何況姨母……」

  女人的糾纏不清粱渠還真見識了,他嘆了口氣,在書桌前站定了身軀:「刑大人和刑夫人感情好的很,刑大人平日忙於公務,也沒時間弄那些風花雪月,姨母這樣亂添,豈不平白給人困擾?」

  「你說我亂添?哎喲喲,浩兒,你這話會給雷霹的,姨母可是一片好心,巧兒今年也十出頭有六了,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紀,人又乖巧又懂得針黹,雖是義女,可比那些嬌生慣養的小姐好多了。誰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氣呵!」

  她又壓低聲音,鍥而不捨地道:「何況御前侍衛中,就以刑大人最得寵不是麼?前些日子不是還有個侍衛,給升到了准將,那光宗耀祖啊!要是咱們方家能攀上點關係,對浩兒也有好處吧?」

  粱渠再也受不了,碰地一聲放下了手上的卷子,

  「姨母,我說過了,這事休得再提。」

  拿出公事時的魄力,倒真讓婦人唬了一跳。但她仍不放棄,

  「可是那個刑大人……」

  粱渠打斷他話頭,眼神無奈中帶著警告:「姨母,你不清楚朝廷裡的事情,刑大人不管什麼事也好,少插手為妙。」

  婦人愣了一下,有些不服氣地道:「這是為什麼呀?」

  「刑天的事,只有陛下能管。」

  粱渠冷冷地道。說罷再不看姨母一眼,拿個半疊書便大步往書房外走去,只留下姨母在身後呼喊:「要不,巧兒許給你也行啊!浩兒……」

  粱渠長長嘆了口氣,快步走向方邸的倉庫。本來他想趁著元宵休假,把自己平日拿來儲書和文章的庫房整裡一下,才會到偏院這附近來,沒想到橫遭此劫。

  「刑天的婚事……啊。」

  粱渠把手上的書放在倉庫的階梯上,仰天嘆了口氣。也虧得他那天才姨母想得出來。

  刑天和現任的刑夫人,是在靖亂二年完的婚,是李鳳這群近臣中最早有家室的人。刑夫人似乎有西地的血統,是個褐皮膚的美人兒。當時知道的人都大感驚訝,因為即便是粱渠也覺得,刑天怎麼看都不像是會談正常戀愛、娶親成家的貨色。

  粱渠還記憶猶新,上皇對此也十分震驚,雖然刑天在和仙里婭談戀愛時,李鳳常常半帶嘲諷、半帶好玩似地推波助瀾,還經常在內閣會議中有意無意地提出來調侃,但誰也沒想到,這個一臉呆相的御前侍衛到最後竟會當真一杆進洞。

  『我不許。』

  當時李鳳第一時間冷著臉駁斥了,粱渠還記得他是第一次見到凡事嘻皮笑臉的主子如此嚴肅。刑天只好垂頭喪氣地把婚事往後推。

  但想到沒過幾天,李鳳忽然把所有人叫到他面前,當面首肯了刑天的婚事。當時是靖亂二年,李鳳十七歲,正是懷王從關外舉兵、天下大亂的一年,連他也覺得這種時候結婚不太合適。但是李鳳卻盡了最大的力量,替刑天風風光光地籌辦了一場婚禮。

  場面辦得盛大,以當時皇朝的財力而言,為一個御前侍衛辦這樣的婚禮,確實是過分了,人人只能欽羨刑天的受寵。席間宴請權貴無數,粱渠他們也都有出席,但那天唯一欠席的人,就是主婚人李鳳自己。

  從外牆傳進了孩童的笑語,今天是難得的元宵佳節,街上到處是花燈,鴻儒園那裡二弟也辦了酒宴,給家裡的子弟猜燈謎、作點即興詩之類的。

  但粱渠愛靜是家裡人都知道的事,所以他自己不去,倒是沒人敢來打攪他。

  把手上的書擱到架上,順勢拂了拂灰塵。粱渠又想,這個時節,那個人應該也和家人在一起團圓吧?他望著禁城的方向。

  雖然李鳳對「家人」一向厭惡,但是每逢元宵佳節,宮裡的嬪妃、嬪妃的子女,還有一些未出嫁的皇姑皇姊都會齊聚一堂。這也是李鳳僅存的家人了。

  粱渠把李鳳特地替他找來的,據說對老花眼很有幫助的小眼鏡戴上,從倉庫的架上拿下一疊書,忽然看見旁邊有個小木盒子。盒上有簡單的雕花刻鳥,他撫去上頭的灰塵,打開來一看,平素面無表情的臉上也不禁露出笑容。

  裡面裝滿了他幼時的玩物,有草紮的馬、木頭刻的人偶,還有幾份以前在家塾裡寫的文章,給先生圈點過,寫得特別好的幾篇。粱渠一樣一樣拿出來把玩,發現盒底還有本綁得歪歪扭扭的線裝書,把他拿出來一翻,粱渠便忍俊不住地笑了。

  那是他十一、二歲時的傑作吧?粱渠推想,裡面是一張張畫稿,用拙劣的山水墨筆踆著,畫得是一個故事。大約那時候看到了西地的畫冊,就模仿著做出了這樣的東西。

  故事是《太平廣記》中的「南柯太守傳」,記得他以前很喜歡這種志怪志人型的小小說,世說新語、列異志、博物志以至於各類雜記,都是他幼時愛不釋手的睡前讀物。

  第一頁卷頭寫著:『東平淳于棼,吳楚遊俠之士,嗜九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養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旁邊就配著自己繪的插圖。

  隨著主角意氣風發、遇到槐安國使節、被國王指為駙馬、遇見仙女、受封為王、放蕩遭忌又被譴回人間的過程,書裡的畫也跟著越來越熟稔、越來越複雜。
  
  故事最後結束在主角發現自己經歷的一切,不過是大樹下的一個蟻穴中發生的事,大徹大悟之餘,對仕宦、酒色再也不屑一顧的場景。

  但這一頁卻沒有插圖,粱渠想不起來自己當年為什麼沒有畫。

  他闔上了那本「南柯太守」繪本,從倉庫的地上站起來。仔細想想,自己從年輕時開始,就常被現在已自縊身亡的父親、前任皇朝宰輔方諸懷說過,自己真是個政治狂人。

  的確他從幼時讀書,就特別會注意那些與國家民生、與為官之道相關的文章或故事。尋常年輕人喜歡的粺官野史,綺文豔詩,當時他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也因此常被家裡兄弟取笑自己是「木頭愣子」。

  但好像上天特意要和他開玩笑,當年他以宰輔長子的身分恩蔭鑄錢監典事,但官運一路倒霉,幾乎要讓他絕望而死,要不是遇見了李鳳,粱渠無法想像自己會變成怎麼樣。

  「叔父、叔父,事情不好了!」

  正拿著繪本沉思,倉庫外卻又傳來人聲。看來這難得一日休假還真是不得閒,粱渠看著倉庫的門驀地被人拉開。

  進來的是他的小姪女方葭,今年才九歲大,卻生得一臉機靈,做起事來俐索又能舉一反三,連大人也沒她這麼能幹。粱渠平常不太親近家人,就這個三弟的女兒特別得她的緣,他不但力勸讓她以女子身份進家塾唸書,閒暇時還親自點撥。

  方葭的記憶力好、領悟力強,沒幾年功夫,學問就壓過了家塾裡半數男性。而且詩書經文那些的倒還好,方葭對科學類的書籍特別感興趣,從粱渠這借走的都是些天工開物、夢溪筆談一類的怪書,有時甚至連西地的譯本也湊著看。

  閒暇時老愛拿些連粱渠也不太懂的玻璃鏡,在太陽下反覆觀察,進廚房不是學作菜,而是拿些奇怪的液體東加西加,有回還搞到廚房爆炸,嚇死了他的弟妻。方葭乾脆在自己閨房裡弄了個叫「實驗室」的東西,還說什麼西地很多人都有這玩意兒。

  古怪歸古怪,反正粱渠這幾年待在李鳳身邊,怪人也見得多了,方葭的聰明伶俐,外加體貼深得他心,粱渠對姪女與日俱進的學問欣慰之餘,更是疼愛有加。疼愛到他三弟都覺得擔心的地步:

  『大哥……你……沒問題吧?』

  『什麼問題?』

  不過上次他這樣問,粱渠馬上叮地一聲射來冷冰冰的視線,嚇得他家三弟立刻倒退三步,

  『不、沒有,大、大哥當然不會有問題!』

  粱渠自從在朝任事,被拔擢為代理宰輔後,做為李鳳身邊的幾大紅人之一,又身為方諸懷長子,整個方家自也在他管理之下。今年將屆四十的粱渠自律甚嚴,治家也一絲不茍,家族裡的人要是膽敢犯事,粱渠絕不輕縱,因此家裡人人敬畏。

  雖然粱渠好像滿得女性長輩的緣,不少姨母嬸母常捱著他抱怨自家老公、或是最近又肥了一圈之類的。他從年輕時就有這傾向,親近粱渠的女性最少都超過三十五歲。但男性眷屬幾乎都將他奉若天神,不敢越雷池一步。

  「葭兒,發生什麼事了?」

  面對小姪女,粱渠不自覺地放柔了語調。

  方葭那雙水靈一般的眼轉了兩轉,指著外頭道:「我哥他們和街上的混混打起來了!」

  「妳說什麼?」

  粱渠微微簇起了眉,把盒子收回架上。方葭拉過粱渠的手,急急地把他往倉庫外拖,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們從家塾回來,哥哥們本來替我收拾那些實驗,要帶我去街上看花燈的,結果路上我撞著了人,哥哥他們就拉著我道歉。我明明道歉了,但是那幾個惡少卻不放過我,說是要我陪他們逛元宵,才放過我。」

  方葭委屈地扁了扁嘴,粱渠承認自己有一瞬間想把那個人碎屍萬段。

  「我二哥氣不過,就先動了手,結果他們一群人就圍毆哥哥們,現在還在西街那打成一團。叔父,你要救救我哥!」

  粱渠沉吟了一下,他知道小姪女不會說謊。但是身為一人之下的宰輔,粱渠一向注重約束家人,避免落得仗勢欺人的話柄,凡是方家的人和別人起衝突,粱渠必定親自出面,稟公處理。要是遇上公事相關,還會先和李鳳上報。

  年輕時的粱渠是完全不會這樣做的,對他而言,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旁人怎麼說話是旁人的事。但是現在的他不同,畢竟已經為此吃過太多苦頭了。

  「走,葭兒,我們瞧瞧去。」粱渠穿上外衣,拉著方葭的手快步走出了庭院,想了一下,又從房間角落拿了盞提燈點上,從西面的側門出了方府。
 
  門口的門房看見是丞相大人,似乎有點意外,低頭看見一臉不忿的方葭,還以為是粱渠帶他喜愛的姪女去玩,忙忙地迎上來。

  「老爺要出門嗎?小的立時叫馬房給您備……」

  粱渠只是搖了搖頭,道:「在附近轉轉而已,不用費心。」便帶著姪女走了。

  方葭帶著他快步走到西街上。那裡人山人海,右手邊整面花燈鑲成了牆,不少人在前面讚嘆地欣賞著。有走江湖的在街心辦了燈謎的擂台,給文人墨客猜著玩鬧,街上難得四處都聽得見笑聲。

  粱渠被方葭拉著穿過了重重人群,遠遠便看見人圍成了一圈,還有人被打的悶哼聲。粱渠心中一凜,拉著方葭排開人牆靠了過去。

  「你不講理!」

  粱渠聽見自己姪子的聲音。近看還被打得真慘,和方葭同樣清秀的臉頰整個腫了起來,粱渠想到方葭剛才指控的話,莫名地感到火大起來。而對方還不放過他的姪子,有個身著上等衣料的惡少騎在方葭的二哥身上,一拳揮向他脖子。

  「誰不講理?啊?撞到人不用道歉麼?」

  二哥側頭想閃開拳頭,卻被一旁另一個少年一腳踢著正著,額角也腫了起來。

  「我們已經道歉了,不講理的是你們!」方葭的大哥在旁邊叫道,他被人從背後架住了雙臂,一拳打在肚子上,不由得痛得彎下了腰。

  「這種道歉哪裡夠?你當小爺我是欺好玩的嗎?」

  有個華服少年雙手交抱在胸前,粱渠注意到他從頭到尾沒加入戰局,只是在後面冷笑著指揮。粱渠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他,卻一時想不起來。

  「這位少爺是誰?你們知道嗎?」

  一旁的惡少跟著附和。這時方葭插話了:「誰管你們是誰?就不過撞那麼一下,由得你們這樣欺侮人嗎?」

  這一聲吸引了那個按兵不動的少年,他膚色微黑,眉目倒也整齊,抱著臂走近了方葭。方葭喊話是喊話了,倒底有些害怕,不由地朝粱渠靠近了一步,少年便伸出手往方葭肩頭摸去,像要把她拉過來。卻聽啪地一聲,卻是粱渠伸手抓住了他的前臂。

  「叔……叔父!」

  方葭的哥哥們看見粱渠親臨,驚得呆住了。粱渠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只是低頭看著掙扎著想抽開手的少年。

  「放開我,死老頭,你做什麼?」

  這話讓粱渠在心底青筋了一下,雖然他不像李鳳那樣娃娃臉,但四十歲應該還不到老頭的地步吧?加上他最近對年紀越來越敏感,誰叫獬角最近老是嘲笑他有魚尾紋。

  他靜靜地打量著怒瞪著前方的少年,半晌才用沉穩的聲音開口:
 
  「鄔懿德,你不識得我?」

  這話把那個華服少年嚇了一跳,他抬起頭來,看到粱渠的臉,差點沒嚇得跳起來:

  「方、方叔叔!」

  他退了一步,粱渠也放開了他的手。少年還驚魂未甫地望著粱渠,僵在當場一動也不敢動,他周圍的同伴似乎也察覺到不對,紛紛放開了方葭的哥哥們。兩個少年從地上灰頭土臉地站起來,同樣大氣不敢喘一口。

  「方……方叔叔,您怎麼會在這裡?」

  少年知道大禍臨頭,只好硬著頭皮招呼。粱渠的表情淡淡的,居高臨下地望著少年:

  「許久沒和你父親打招呼,令尊還安好?」

  少年又退了兩步,誠惶誠恐地低下頭:「家、家父一切安好,經常掛念方叔叔您。」

  「我家姪女似乎衝撞了你,這麼著,由我去和令尊說一聲如何?」粱渠又道。

  少年像是被人在背脊上打了一鞭似的,驚慌地抬起了頭:

  「不、不必了,不必了!方叔叔,姪兒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令姪女,多有冒犯,請、請不要和家父說!喂,你們還在做什麼,還不快點來一塊道歉?」少年對著同伴大叫著,那些年輕人才一臉茫然地靠過來,朝著粱渠又是彎腰又是低頭。

  方葭拉著粱渠的衣襬,他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這人便是當朝宰輔鄔杜衡,同時也是他內閣同事的次子。

  杜衡雖然其他的內臣一樣,也沒有娶妻,才不過二十有九,家中卻婢妾成群,粱渠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娶到第幾房小妾了。這點倒和他們的主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杜衡的父母雖在南疆被當年的滇王所害,但是親戚什麼的都還健在。杜衡在京城發達了之後,不可免的趨炎附勢便隨之而來,南疆的叔伯幾乎全上來投靠杜丞相。加上杜衡的媵妾三教九流,來者不拒,生下的孩子也多沒有好好管教,經常聽見杜家的人在外頭給人生事,甚至殺傷人命、強奪人女的事情也有。

  但鄔家仗著杜衡受寵,杜衡自己這個當家的也多所縱容,竟無多少警剔之意。粱渠幾次警告他約束家人的重要,否則遲早會出大亂子,杜衡也只是拿出招牌的陪笑,道:

  『都是鄉下人,苦也苦了一輩子了。就多擔待些吧!』

  這個次子鄔懿德,是杜衡的愛妾之子,上回粱渠去鄔家作客,就親眼目睹他當街毆打門口的乞丐,還拿糞桶潑了那長者一身。

  粱渠當場就叫裡頭人拿了另一桶糞桶,逼著乞丐潑回去。那氣勢和壓倒性的嚴厲連杜衡都不敢吭聲,就這樣看著兒子被淋得一身糞,從此奠定了粱渠在鄔家人心中的城煌爺地位。

  而且雖然大家嘴裡不說,但粱渠這種一扳一眼、一絲不茍,連聽到御書房有人放屁都不會皺一皺眉頭的工作狂,在內閣裡其實是最讓人害怕的一位。

  如果說李鳳對精衛是又敬又愛,對粱渠就是又敬又不敢惹,順帶一提對獬角是又愛又喜歡玩弄。精衛的諫言李鳳還可以打哈哈混過,在粱渠面前,所有的撒嬌或藉口都不管用。

  「告訴你父親一聲,改日粱渠必定登門謝罪。今天是元宵佳節,大街上你爹臉上也不好看,先揭過了吧。」

  粱渠冷淡地說著。少年聞言如獲大赦,忙躬著身退到街外。

  「方、方叔叔說得有理,姪……姪兒這就先告退了!」

  說罷還對著那些惡少同伴大叫一聲:「還杵在那裡做什麼?走啦!」那些看起來也是貴胃子弟的少年才慌慌張張地看了粱渠一眼,跟著杜衡的兒子逃之夭夭了。

  「鄔家子弟……枉費他爹這幾年辛苦,或許要敗在這些人手中也說不定。」

  粱渠目送少年們逃竄的背影,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方葭仍舊抓著他的衣襬,這時方拍手道:

  「呀,還是叔父厲害,瞧這些人怕的!」

  粱渠卻鐵著臉沒說話。這時方葭的兩個哥哥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衣袖,一臉愧疚地走到粱渠面前,連頭也不敢多抬一些,大哥先開了口:

  「叔父,對不起。」

  粱渠移目瞥了他一眼,淡淡問:「對不起什麼?」

  「姪……姪兒不該先出手打人。實、實在是氣不過,所以才……」二哥接口道。

  「氣不過,就可以動手嗎?」

  粱渠平靜地問。兩個少年兄弟像是背脊被人打了一記,齊齊低下了頭:

  「是,叔父教訓的是,是姪兒不好。」

  方葭看看哥哥們,又看看粱渠,有些著急地扯了一下叔父的手,求情道:

  「叔父,哥哥們是為了我氣的,你別罵他們了。要罵的話,罵葭兒好了。」

  粱渠望了她一眼,似乎嘆了口氣,半晌方開口:「為什麼叫你們平日遇上了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動手。即使不是你們理虧,光是打人這事,就得落人口實,明明有理的,卻因為一時衝動,給人抓住了把柄往裡污陷,這值得麼?」

  粱渠放軟了口氣。兩兄弟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叔父知道你們年少,這事需不容易。但是人在世上,後悔十之八九出自衝動,你們或許一時覺得某人罪大惡極、某事萬萬不可,旁人一打板,就跟著下去唱了。許久之後回想起來,才發覺自己做錯了事,但傷害已經造成,回頭來得及麼?所以叫你們凡事三思,就是這個道理,叔父不希望你們之中任一人,因為一時的義憤而鑄下大錯。」

  這話說得至誠至懇,又有幾分撫慰的意味,兩兄弟聽得心頭一暖,這回當真是心悅誠服:「叔父教訓的是,姪兒受教。」

  方葭拉著粱渠的手,仰首道:「可旁人打你,不用打回去麼?」

  粱渠彎下身來,看著姪女的眼睛道:「打回去又如何?對方可不會再打回來麼?這樣打來打去,真的能解決事情?」

  方葭低下頭來,有些猶豫地抿了抿嘴,半晌才點頭道:

  「叔父說的對,葭兒知道了。」

  粱渠見三個孩子都是無精打采,垂著頭嘆氣,也不禁悄悄莞爾,牽起了方葭的手,道:

  「難得元宵佳節,你們不是要去看花燈嗎?」

  兄弟倆才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東張西望了一下:

  「啊!糟了,那筒子呢?」

  粱渠奇道:「什麼筒子?」

  方葭的二哥道:「是葭妹做的,好像是用鏡子作成,像是長筒子一樣的玩意兒,上頭有個孔可以往裡頭瞧。我們兄弟倆都看過,裡面五彩繽紛,轉著還會變花樣,比這些花燈還要好看。」

  二哥接口:「會不會是剛才打架的時候,掉在什麼地方了?」

  方葭聞言忙著急地東張西望,半晌「啊」地一聲,指著旁邊一盞花燈下:

  「好像摔在那裡了!」

  三個孩子忙奔過去把它揀起來。方葭湊眼一看,臉立刻扁了下來。

  「全碎了……看不見了!」

  兩個哥哥忙湊上去一看,臉色也跟著暗了。「可惡……竟然這樣蹧蹋葭妹的心意,本來那筒子,是葭妹特地要做給叔父當元宵節禮物的!」

  粱渠聞言一驚,回頭看方葭,已經哇哇地哭了出來。

  二哥咬牙道:「早知道剛才打人時,應該多補個兩拳的。」

  抬頭見粱渠看著他,忙醒悟似地垂下首:「姪兒失言了,不管怎麼樣,總不能為了葭妹的東西打人。」

  大哥說:「我們兩兄弟幫葭妹再做過一個吧,這肯定比打人實際。」

  「……禮物什麼的,叔父心領便行。葭兒,妳也別哭了。」

  看著兩兄弟討論,粱渠不動聲色地走到方葭身邊,接過她手上的萬花筒。方葭止住了哭聲,眼角猶帶淚痕地望著粱渠。

  「叔父……」她有些意外地叫著。

  粱渠一時有些移不開視線,好半晌才道:「這筒子我便收下了,也不必再重做了。不過要記住,下回不論發生什麼事,切記不可以再出手打人。」

  兩兄弟一凜,和方葭一起躬身道:「是!姪兒謹領叔父教誨。」

  望著三個姪兒破涕為笑,開開心心地逛花燈的背影,粱渠才低頭看了一眼破碎的萬花筒,拙劣的手工上頭,似乎還可以窺見方葭童真的熱情。

  「……打得好。」

  半晌,方家當家對著沒人的街角自言自語道。
  
  ◇

  回到方宅時,已經是月上梢頭的時分。粱渠一個人回到主院的書房,想想又轉到倉庫裡,把早上拿出來的書,分門別類又放到架上。

  整理到那本繪本時,粱渠頓了一下,把已然泛黃的繪本從地上拾了起來,放在懷袖裡,這才掩上了書庫的門,落了鎖匙,一個人步行到月色照撫的柳枝下。

  鴻儒園那裡還傳來笑語聲,想是那些少年少女還在玩鬧,粱渠微簇了簇眉,但想到畢竟是元宵,也就由得他們去了。

  他一個人拿著幾本書,走回自己的寢房,打算斟幾杯好茶,在月下獨酌讀書,好享受休假的最後幾刻。

  說到底他會變成工作狂,都是李鳳給操出來的,誰叫上皇整天不務正業,要他不拚著命幹也不行。以至於他到後來只要一天不加班十小時以上,就覺得渾身不舒泰,連放假心裡也想著公事。

  就像現在,他沒來由地又想起了那個人。現在的李鳳,應該已經受不了宮裡的節禮繁文,溜去外頭看花燈了吧?

  然而他才走到亭子旁,就停下了腳步。手上的書因為驚訝而掉在地上,他慌忙戴起掛在脖子上的眼鏡,定定地望著站在元宵月色下、看著他微笑的男人。

  「嗨,粱渠。」

  男人開口向他打招呼,讓粱渠確定這不是自己太想念工作產生的幻覺。

  只見來人穿著一身藍色錦袍,頭上還挽著冠巾,腰間配著裝飾性的長劍,腰帶間還墜著流水一般的同色流蘇,看上去一派閒雅,倒像哪張畫裡走出來的書生。

  他手上還提著一壺酒罐子類的東西,用紅絲帶綁著,朝粱渠走了過來。

  「我想你家人多,會不會在哪裡跟人飲酒作詩之類的。想不到你還挺清幽的嘛!」

  那人一邊說,一邊卸下了提在肩上的酒壺,逕自在涼亭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還拍了拍對面的坐位:

  「這樣正好,我也閒著沒事,就來風雅一下,元宵賞月加上三十年女兒紅,沒比這更好的過節方式了。」

  粱渠這時才反應過來,站在樹下開口:「陛下……」

  「哎,這種地方就別陛下長陛下短的了,在宮裡叫不膩嗎?唉,算了,反正你也不會聽。」

  李鳳笑了一下,把酒罐碰地一聲擱在椅子上,看來他連酒杯都準備得一應俱全,自己斟了杯酒,對著庭院裡的山石一飲而盡,還意猶未盡地仰天。

  「啊——真棒!就是要這樣才叫元宵啊!和那些老姑婆玩什麼猜燈謎、真心話大冒險的,都快悶出香菇來了!罷了,沒我杵著,那些老女人也自在些。」

  粱渠一語不發地站在那裡,等李鳳說完話才接口,「陛下夤夜來此,可是有什麼緊急要事?」

  李鳳愣了一下,隨即笑道:

  「哪能有什麼要事?啊,這大概算要事吧!三皇姑的貓掉了,說是被七皇姊的狗給吃了,急得團團轉呢!兩個老處女,養男人不行,養寵物倒是挺有一套的。」

  說著以杯就口笑了起來。粱渠神色依舊嚴肅,看著獨斟獨飲的李鳳,往前走了兩步,

  「陛下若無要事,今晚還是請回吧。」

  「別這麼說嘛!我來都來了,我可是好容易才躲掉精衛的耶!啊還有你家那個門房,真是門房中的楷模啊!連節日都還乖乖守在門口,害我非得翻牆進來不可,你真應該給他加給才對。」

  李鳳坐在石椅上笑道。粱渠眉頭一簇,走到李鳳面前跪了,

  「陛下若不回去,微臣也莫可奈何。只是微臣需得斗膽參上一本,元宵時節人多手雜,就是微臣府上,警備也鬆懈得多,陛下萬金之軀,這樣貿貿然闖進臣子家裡,要是在微臣這裡出了什麼事,要微臣如何向其他人交待?又如何對得起國家社稷?」

  李鳳忙推手阻住他話頭,臉上微有些苦意:「罷罷,這些話我回去肯定還要再聽精衛再唸一次,你的可以省了。」

  粱渠表情不變,從地上站起,又向李鳳行了個禮,

  「陛下看來是不想回去了,這院子陛下若待著喜歡,就待到陛下高興罷!微臣會請護院派人守著。微臣還有家務事要處理,恕不多奉陪。」

  說罷竟當真轉身就走。李鳳這才從涼亭椅上站起來,一步就追上了方家當家。

  「好,算你厲害。方粱渠,我是股足了勇氣才來找你的耶!」

  他手上還拿著酒杯,有些委屈地別過頭。這情景竟不知為何讓粱渠想起方葭,連帶腦海裡浮現李鳳少年時代的影像,一時沒再說話。

  李鳳又繼續說:「以前元宵節不是和精衛去逛街,就是跑到獬角家去玩,要不就是上茶館和老朋友喝酒,去年剛去了杜卿家。就只你一個朕不敢來,就是知道你會這副死樣子,當你主子幾十年了,想看看你居家的樣子不行嗎?」

  李鳳振振有辭地說,粱渠在肚裡嘆了口氣,臉上還是不動聲色,

  「陛下要來微臣家過節,自然歡迎之至。只要陛下早個幾日通知,方家雖不富有,也必備齊酒水敬候陛下光臨。」

  李鳳幾乎想拿酒壺敲他的腦袋,沒好氣道:「就是不想要你這樣,所以我才翻牆進來的。」

  粱渠回頭看著他。「那陛下想微臣怎麼樣?」

  「沒怎樣,就是像尋常朋友一般,喝點酒、賞個月,方粱渠,這很難嗎?」

  「對不起,恕微臣無法照辦。」

  粱渠一步不讓,望著李鳳道:

  「微臣從以前就陳言過了,陛下是君,粱渠是臣,君臣之間,自古以來自有分際,之所以劃下這條線,並非毫無理由。微臣也是人,會有私心,和陛下過於親狎,等於間接有了微臣不該有的權力,萬一微臣哪一日控制不了自己,就會是禍國殃民的病灶。」

  「方粱渠,你這是不信我?」

  「不是微臣不信陛下,微臣是不相信自己。」粱渠立時回答。

  李鳳看著這個內閣裡最認真的近臣,像是要說什麼,但又放棄似地攤了攤手。半晌拿著酒杯又走回涼亭,在石椅上重坐了下來,冷冷地一擺手,

  「好,隨便你!你說得有理,我服了你,朕就愛在你家涼亭喝酒,你愛做什麼事隨便你,朕也不需要你陪著。」

  粱渠看了李鳳的側影一眼,聽他連朕都搬出來了,知道李鳳是真動了氣,不禁有些迷惘,半晌很快地躬身,

  「既然這樣,臣告辭了。」

  他往耳房的方向走了幾步,月色在上空朗照著。忽聽李鳳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

  「阿麟今年也沒有回來,連封信也沒寄。」

  粱渠的腳步頓了一下,忍不住回過了頭。李鳳仰頭望著圓月,單手架在憑欄上,半束的長髮流瀉在身後,眼神被月色映得閃爍著,

  「前幾年還會寄的,有時還附些旅行地的土產,知道她看著和我一樣的月亮,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安心了些。不過今年大概是嫌膩了吧,這妮子最沒耐性了。」

  粱渠知道,李鳳口中的「阿麟」,就是他的親胞妹,先皇最寵愛的皇女之一,安樂公主李麟。當年李鳳一登上帝位,次日李鱗就立刻上了家表,自請出外遊歷。

  本來公主出門旅行,這在皇朝是荒謬至極、從未有先例的事情。但是李鳳很快就首肯了她的請願,這對兄妹之間,好像自有默契。

  從此即使歷經靖亂、弘和,李麟除了偶而寫幾封信,寄一些小玩物回來外,皇城裡再也不見她的芳蹤,曾經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安樂公主,如今竟成了皇室間茶餘飯後的回思而已。而李鳳也就這樣失去了唯一親近的同胞妹妹。

  李鳳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沒再吭聲,只是對著桌上的女兒紅自酌自飲起來。粱渠看著他的側臉,腦中忽然湧起許多過往的回憶。畢竟是相處十多年的君臣,在臨都瓊萊平亂的時候,李鳳和內閣的臣子幾乎是朝夕相處,患難與共,那個時候,什麼君臣禮儀、尊卑分界,在那個朝不保夕的朝廷裡,一切都像是笑話一樣淡薄。

  想到這裡,粱渠覺得自己竟沒法再一走了之。他往回走了兩步,站在山石外看著他的主子,

  「陛下……」

  「幹什麼?不是有家務事要處理嗎?反正只要我二十四小時毫髮無傷地坐在那個位子上,你們就心安理得了嘛!既然這樣,放個木雕的偶人在那兒,興許還比我強些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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