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駿沒有他的安全毯就活不下去。

  安全毯,英文叫作security blanket。育駿曾經在Snoopy的卡通裡看到過一次,抱著安全毯的男孩名叫Linus,是查理布朗的好朋友,Linus只要一失去安全毯就會驚慌失措,而史努比總是想搶Linus的安全毯。所以育駿從小就討厭史努比。

  但育駿的安全毯和Linus有點不一樣。Linus的安全毯真的是條毯子,但從小就有人質疑過育駿的安全毯形狀與眾不同,只因為他根本不是條毯子。

  那是一件男人的白色汗衫。

  育駿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撿到這件汗衫的,只知道有一天,他從外頭玩回來,父親和母親都因為吵架各自離家,諾大的透天厝裡只有他一個五歲孩子。

  屋子裡的燈光全是暗的,育駿怕得發抖,那天晚上沒有任何人回到這個家。他抓著那件汗衫,把頭枕在上面,頭臉埋在裡頭,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從那天開始,育駿就發現,自己無法離開那件「安全毯」。

  育駿的朋友都知道他有這麼一條安全毯,有一回他的玩伴為了整他,趁他趴在桌上睡覺時抽走他的安全毯,藏在講桌下。

  「我的毯子呢?我的毯子到哪裡去了?」

  育駿醒來後陷入完全的恐慌,他的手因為抓不到安全毯而發抖,他的呼吸因為沒了安全毯的氣味陷入困難,最終臉色蒼白地昏倒在教室裡。

  後來他的同學趕緊把安全毯拿回去還他。育駿就像溺水的魚一樣,緊緊抱住了那條毯子,整個人活了過來。

  育駿到哪裡都帶著他的安全毯,睡覺的時候固然是,育駿總是像那天晚上一樣,兩手緊抓著安全毯,把頭臉埋在裡面,聞著安全毯的味道酣然入眠。

  吃飯的時候育駿把他掛在背上,騎車的時候育駿把他圍在脖子上,上課的時候育駿就把它鋪在膝蓋上,一邊嗑睡一邊用手撫摸著。洗澡的時候育駿把安全毯掛在看得見的高處,以免它被洗澡水弄溼。

  育駿不只在生活中離不開安全毯,在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上,也離不開它。

  進入青春期開始,育駿發現自己和同班男性有點不同。大多數同學忙著傳遞影片,開口閉口都是現在當紅的女優。育駿有一次獲邀參加男同學Only的影片欣賞會,到半途所有男同學就按捺不住,一邊欣賞影片,一邊用手在性器官上摩擦起來。

  但育駿看著女優的兩團肉在床上晃動,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最終他逃出那個全是男性麝香氣息的小房間中,抱著他的安全毯回到他的房間。

  他看著他的安全毯,抓著他們湊到鼻尖,去嗅安全毯的氣味。然後脫下褲子,緩緩地、小心翼翼地,把安全毯包覆到自己的性器上,開始上下磨擦。

  那天他嘗到了人生第一次高潮的滋味,雖然是以弄髒安全毯做為代價。

  「啊……嗯……呼……慢一點,等一下……」

  成為大人之後,育駿理解到自己的性向,也交了幾任男朋友。他的外貌和溫吞的性格,也確實吸引到幾個真心愛他的男人。

  但這些前男友們和育駿分手的原因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育駿即使在床上時,也和他最親愛的安全毯難分難捨。

  男友的性器埋在育駿體內,育駿全身赤裸,殷紅的蓓蕾被揉捏得挺立,他兩腿跨開,騎在男友的胸膛上,而男友正沉浸在身上的人帶給他的慾望中,舒服得雙眼微瞇。

  「啊,掉、掉下去了!」

  但育駿卻忽然慘叫了一聲,男友被他驚醒,就看到育駿彎下身,枉顧埋在他身體裡的屬於他的慾望。男友低頭一看,才發現是那件白色汗衫不知何時滾到了床下,而和他做愛做到一半的情人,正打算伸手去撿他。

  「我、我的毯子……」

  「那種東西別管他了,駿,先回來……」男友扶著育駿的腰,打算把他抓回來專注在正事上。

  「我的毯子,我的毯子啊!」

  沒想到育駿完全不理會男友的熱情,他雙手在男友胸膛上一撐,竟然硬生生把男友還紅腫漲熱的東西拔了出來,三兩步衝下床,從地毯上拾起了那條可憐的汗衫,然後就像遇到空難的乘客一樣,把鼻子埋進汗衫裡,貪婪地吸了一口又一口。

  育駿的男友總是待不久。從青澀的少年,到懂得去Gay吧尋芳問柳的青年,育駿連去釣人都帶著他的安全毯,那幾乎成了他的正字商標。

  「那個手上總是捏著男人汗衫的帥哥。」

  圈內人總這麼稱呼他。

  「你乾脆和那個汗衫的主人交往算了。 」

  育駿最後一個宣告跟他分手的男友,在穿上褲子下床前這麼對他說。

  這句話開啟了育駿全新的想法。在此之前,這條安全毯,或者說這件汗衫,在育駿眼裡一直是像聖物一樣的東西,是天上掉下來贈與他的禮物,育駿從未想過他可能有主人,更沒想過要去找出它的原主。

  但照常理來講,既然他是件汗衫,而且就新舊而言,不像剛從店裡買來的。那就表示在他之前,一定有什麼人穿過他。

  而且穿過不只一次,領口的地方留有汗漬。

  想到這件汗衫可能真的有一個原主人,而這個原主人,毋庸置疑會是個男人,育駿的心就不由得澎湃起來。

  他回了老家一趟,儘管他的老家早已沒有人在了。他的父母在他六歲時候離婚,雙方都不願意待在那個充滿痛苦回憶的家中,在離婚後紛紛搬離那間只有五年緣分的住所,育駿本身對它的記憶也很模糊。

  他走在兒時走過的長街上,只覺一切都沒有印象,別說自己是在何時、何地撿到這件汗衫的,他就連自己曾經的家門都認不出來了。

  他問了幾個鄰居,但鄰居早已不是五歲時的那些鄰居,他問了幾家有在門前曬衣服的人家,但得到的答案都不是他滿意的。

  他甚至拿著汗衫去家附近派出所,問警員二十年前的掛失紀錄,理所當然地被當作瘋子趕了出來。

  他找了整整一天,第二天,然後第三天,在實際上完全不熟悉的街道間穿梭,試圖喚起一絲一毫關於拾獲汗衫的記憶,但都徒勞無功。

  他打電話給母親,「媽,你記不記得,以前我曾經在家附近撿到一件男人的汗衫?」

  母親在電話那頭笑了,「你從小就愛到處撿東西,我記得你還撿過小貓回家呢。怎麼,你連別人的汗衫都撿嗎?」

  他硬著頭皮打電話給父親,儘管他們已經快八年沒有聯絡:「爸,你記不記得,以前我曾經在家附近撿過一件男人的汗衫?」

  父親在電話那頭咳了兩聲,「抱歉,育駿,我現在的妻子在等我,我答應這週一定要帶她和我的女兒去遊樂園玩。」

  育駿在一個安靜的晚上,再一次仔細看著這件他抱了二十年的汗衫。

  汗衫的質料相當普通,是一般的棉質襯衫,領口的地方商標已然剪掉,剪得坑坑疤疤,代表剪他的人並不是個細心的人。

  但也有可能剪商標的人不是那個男人本人,或者是商店的店員,男人的母親。

  或者更可能是,男人的妻子。

  想到男人很可能已經成婚,還有個粗心的妻子,育駿的心情就越發沉重。而且是二十年前就有個粗心的妻子。

  汗衫是削肩的,台灣常見的吊嘎型態,袖口的地方被微妙地撐大,卻不是因為肥胖所致,育駿幾乎可以推斷,二十年前的這個男人,有著一雙厚實精於鍛鍊的臂膀。

  領口的地方有一圈淡淡的、像是汗漬的痕跡,讓育駿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測。縫線的地方多處脫落,下襬的部分尤其如此,這代表男人經常抓著汗衫的下襬穿脫,而且不是在靜止的狀態下,可能在跑步中,也可能在工作中。

  汗衫內側胸口的部分,氣味特別濃郁。那代表穿他的人經常連那地方都淌滿汗水。

  致命性的證據在汗杉的後背,育駿在那個位置上,找到一枚幾乎不容易發現的、不知屬於什麼人的吻痕。證明那是個光從背後窺看,就會湧上把唇貼上去念頭的男人。

  育駿幾乎可以在腦海裡描摹出那個人的形象:胸肌結實而厚硬,一雙手臂充滿力與美,在陽光下扛著沉重的麻袋,二頭肌因為過度用力而拱起,性感的厚唇間逸出沉悶的喘息,汗從稜角分明的頰側淌下,滑過瑣骨,滴落起伏的胸膛上,在乳尖的地方匯聚。

  那天晚上,育駿抱著他的安全毯,夢見一個男人摸到他床邊,用手臂環抱住他。他的皮膚晒成蜜色,屬於男人的汗漬味竄入育駿的鼻尖。

  男人狠狠地抱了他,他的性器和手臂一樣有力,讓育駿在疼痛和快感間喘息,幾乎死去。

  男人拓開他的身體,把精華深深注了進去,讓他的體內充斥著某種氣息。

  安全毯的氣息。

  育駿在這樣的氣息中轉醒,發現自己的五指緊緊揣著那條安全毯,床上一片狼籍。

  育駿不再找其他男人。圈內人都說他轉性了,並為他的轉性感到惋惜,關於那件汗衫的事也成為話題。有人說那件汗衫是屬於育駿第一任男友的,因為那個狠心的男人對育駿始亂終棄,育駿無法放下過往,連帶無法放下那件汗衫。

  也有一種說法是育駿的前男友是癌症病死的,育駿為了緬懷他才隨身帶著那件襯衫。兩種版本一度在Gay吧中成為熱門賭盤。

  在半年後的秋天,育駿接到了父親的病危通知。

  那年育駿剛從一間剝削員工的公司辭職,參加了大規模的、關於加班費的抗議活動,籌畫的時候沸沸湯湯,每個人都熱血沸騰,宛如台灣上演的六四天安門廣場。

  但過了幾個月後就像是沒發生過這些事一樣,公司仍然巧立名目剋扣員工的加班費,而員工仍就在剝削中求生存。腦袋一熱辭職的人只有他,就連當初那些約好連署辭職的同事們,育駿後來打探,也紛紛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前男友們說育駿是個呆子,育駿也不否認。

  辭職後的育駿無所事事,整天在一間又一間便利商店間閒晃。

  那分病危通知是父親的新女兒發的,和母親離婚之後父親幾乎是立刻就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這些育駿都是從祖父那裡知道的。

  對於這個五歲以來就不大熟悉的人,對育駿而言父親只是個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育駿試著想像這個人不在人世的狀況,連一點感傷都感受不到。

  即使如此育駿還是去了醫院一趟,目的是試著進一步問清楚安全毯的事情。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他在蒼白的病床上見到他的父親。父親的模樣令他驚訝,儘管父親原本的模樣育駿早已不復記憶,但眼前的中年人看來削瘦痿縮,小腿幾乎瘦得看不出輪闊,躺在床上被儀器環繞,像個隨時都會消失在某個地方的木乃伊。

  育駿從醫護人員的口中才知道父親得的是愛滋併發症,不大光彩的病。也難怪過去二十年從未有過父親得病的音訊。

  父親在育駿到來的那天已完全無法言語,飲食全賴女兒請來的看護插管,育駿看着這個男人,想靠著想像力拼湊他是自己父親的事情,但終究沒有實感。但育駿仍然覺得難過,單純為一個連翻身都無法自為的孤單老人。

  他詢問過父親關於父親的新妻子,知道內情的看護卻訕笑著說,早在十多年前就離婚了,幾乎就在生下女兒之後,監護權一樣歸女方。

  育駿不明白父親對他和母親粉飾太平的原因,更不解父親孤單至此的理由。一直以來他以為父親是為了外遇對象與母親鬧翻,而母親亦同。

  如果不是那個人,育駿不會在那個夜晚因為恐懼而夜不成眠,也就不會有安全毯的出現。

  「爸,我是育駿,那個很小隻的育駿。我來看你了。」

  育駿蹲在父親的床邊,兩手握住父親的手,給予曾經的親人最後的力量。

  父親毫無反應,育駿卻大吃一驚,原因是他在父親的手上,嗅到了一絲似曾相識的氣味。

  他把父親的手抓到鼻邊,用力地聞了聞,再把始終掛在右肩上的安全毯扯過來,埋進鼻子裡嗅嗅,這回育駿呆住了。

  全然一模一樣的味道。

  難道安全毯的主人是父親?一直以來他都在父親的味道中酣然入眠?這個想法讓育駿腦袋暈眩,幾乎就要搖醒父親問個清楚。

  但育駿很快冷靜下來,他枉顧隔壁病房大叔驚訝的目光,趴在父親已無反抗能力的身上,從頭到腳聞了個遍。光是身體還不夠,他打開家人為父親帶來的換洗衣物,把裡頭的衣服一件件抽出來,細細地聞過。

  育駿很快發現那味道並不相同,父親的味道節制而淡雅,而安全毯上的味道濃郁而野性,截然不同的兩者。那不是父親身上的味道。

  除了父親的右手。

  有什麼人,像他一樣蹲在父親的床邊,握住父親的右手,因此把這樣的味道沾染了上去。

  想到這點的育駿再也按捺不住,他衝出病房,借到了櫃台的探訪登記簿,在父親的床號上匆匆翻閱,意外地發現除了他以外,就連父親的新女兒名字都欠奉。

  他問看護:「除了我以外,有什麼人來看過爸嗎?」

  越南籍的看護聽不太懂國語,艱難地用台語表示,「沒有,沒有,攏毋人!」

  育駿在病房待到深夜,聞著父親右手上殘留的味道,像抓住一絲曙光般戀戀不捨。深夜時他疲憊地起身,到樓下便利商店去買了罐水。

  回到病房時,他意外地看見有個人先他站在門口,正準備走進屬於父親的病房。按理這時間探訪早已終止,不該有人再出現在那。

  育駿捏緊手裡的安全毯,走到那人身後:「你找什麼人?」

  那個人顯然受到驚訝,驀地回過頭來。那是個青年,年齡大約和他相仿,育駿睜大眼睛,男人穿著一件灰色汗衫,材質是透氣的尼龍布,從削肩的袖口可以窺見男人訓練有素的體格,提著水果藍的手臂充滿多餘的力量。

  青年有著一張俊俏的臉,掛著眼鏡,同樣驚訝地看著育駿。

  「你是……」青年眯起眼睛。

  育駿的心臟還在砰咚砰咚跳,十指捏緊了手裡的安全毯。

  「我是育駿,方育駿,是……方英駿的兒子。」他幾乎想不起來父親的本名。

  育駿指著床上的父親,青年大為驚訝,「你是英駿叔叔的兒子,方叔有兒子?」

  「是……是他前妻的兒子。我們二十年沒見了。」

  育駿扯著安全毯,聞到從青年身上飄過來的氣息。汗漬的氣味。屬於男人的陽剛氣息。野性中帶著力量的味道。這二十年來夜夜伴著育駿入眠、從青春期以來照顧著育駿慾望的氣味,育駿完全無需多加推理就能輕易判斷。

  青年往他踏進一步,像要看清楚他的臉。育駿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如果說安全毯上的味道是一根針的分量,戳得他心癢難耐,青年身上的味道就像是一根棍棒,當頭朝著育駿打下來,育駿連站都站不穩,在病房門口搖搖晃晃。

  青年沒有注意到育駿的異樣,「原來如此。我曾經聽說方叔有個前妻,生了一個兒子,原來那個孩子就是你。」

  青年朝他伸出手,育駿幾乎站不穩。「我的父親和方叔是舊識,所以方叔臥病在床後我經常來探望他,我在這間醫院工作,是醫院的資工。」

  濃烈的安全毯氣味從青年身上散出,包裹住育駿全身,育駿開始臉紅心跳,頓感呼吸困難,不得不把臉別到一邊去喘息。

  青年顯然誤會了育駿的舉動。「抱歉,忽然出現我這麼一個陌生人來看你父親,你應該覺得莫名其妙吧。不過方叔實在可憐,他女兒從很多年前開始就跟他鬧翻了,不再和他見面了,他一直是孤單一個人。」

  青年抽回了手,育駿卻驀地伸出手,扯住了青年的手腕。

  青年露出驚訝的表情,育駿一手抓著安全毯,一手抓著青年的手,肌膚的觸感讓育駿更加確定,這個人勢必和他的安全毯有某種關係,毋庸置疑。

  但育駿很快發現到破綻。這件汗衫是他二十年前找到的,依照汗衫的尺寸,顯然是給成年男性穿的。

  眼前的青年至多二十五、六歲,二十年前,承翰多半和他一樣只有五、六歲,根本不可能穿下這件汗衫。

  想到這裡,育駿陷入了恐慌,他沒有放開抓著青年手腕的手,只是身體又開始搖晃。青年這回總算發現不對勁,他伸出手,從腰後接住育駿幾乎倒下的身體,有力的臂膀環繞著育駿的背脊,從上方審視他的臉。

  「你還好吧,方先生?」育駿看著那張俊臉離他越來越近。對育駿而言,這就像他的安全毯忽然放大了數倍,像一張網子一般將他從頭到尾罩住。

  這種感覺令育駿完全抵敵不住,他掙捉了安全毯先生的懷抱,像被強姦的婦女一樣急急退回牆邊的陰影裡。

  青年露出不解的目光,好看的眉毛皺起。育駿和他保持著距離,把他抱了二十年的汗衫拿到眼前,問這個挺拔的青年,

  「你……你對這件汗衫,有沒有什麼印象?」育駿問他。

  青年看著那件被搓揉了二十年,陳舊而骯髒的汗衫,不意外地搖頭。「沒有呢,感覺是很久以前的款式。」

  育駿急了,「你再仔細想想,這件汗衫和你一定有關係。」

  青年的表情有點驚訝,大概是育駿那種打從心底著急的樣子撼動了他,青年從育駿手裡接過那件汗衫。那是二十年來,育駿第一次把安全毯交到另一個人手裡。

  青年翻動著安全毯,放在燈光下檢視半晌,「看起來像是男人的汗衫。我不知道,我的確喜歡汗衫,但這件並不是我的汗衫。」

  「那你有兄弟嗎?或是朋友呢?還是情人?」育駿急切地問。

  青年忍不住笑了,大概是育駿的表情太過滑稽的緣故。

  「我是獨生子,向來不交什麼朋友,目前沒有情人,無論男性或女性。」

  育駿的臉再一次發紅,青年刻意忽略這個插曲,看著汗衫繼續說。

  「但我和我父親曾經一起生活過一段日子,我的父母也很早就離婚,我一直和父親兩個人生活,只有男人的屋子衣物不會太複雜,我們打球時總是穿同一款式的汗衫。如果你這麼堅持這件汗衫和我有關,那說不定這會是我父親的汗衫。」

  育駿幾乎要跳起來,他從青年手裡接過安全毯。

  「你父親,以前是不是……是不是住在A市東區那附近?」

  青年卻搖搖頭,「不,我父親一直住在B市,他很常去A市沒錯,但我們從未搬遷到那裡去。」

  育駿的腦子越來越混亂了。

  「你父親……你爸是幾年次的?」育駿問。

  「四十七。」

  四十七年次,那現在就是五十四歲了,二十年前是三十四歲,年齡完全相符。育駿的心跳更快了。

  「那你……你爸爸是作什麼的呢?」

  「他是大學教授,拓樸學的教授。」青年笑起來。育駿腦子還在嗡嗡作響,從青年身上傳遞過來的巨大安全毯氣味逼得育駿無法思考,他渾身血液都被那些氣味所牽動,幾乎要融化在病房外的走廊上。

  「拓、拓樸學?」

  「嗯,算是數學的一種吧,我也不是太理解,但父親常說在他眼裡長度和大小都不是重點,大象和小鳥是一樣的,鄉民的三十公分和三公分是一樣的。」

  「你父親和你母親離婚了嗎?」育駿衝口而出,才發現這樣的問題問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並不禮貌。

  青年好像並不在意,他盯著育駿的臉,還有他始終緊抓著的那條安全毯,興味地笑了笑。

  「很早以前就離婚了,大概是在我五歲那年。」

  「為什麼離婚?」

  「因為我父親是同性戀。」青年毫不避諱地說,育駿像被電到一樣渾身戰慄。

  「我父親在步入婚姻後徹底發現自己喜歡男人,雖然那時候已經有了我,他還是和母親離婚,把我帶走。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很久,他是個令人尊敬的男人,也是個值得我孝順的父親。」青年說。

  「你的父親,常鍛鍊身體嗎?」育駿小心地問。

  青年這回有點意外,「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我父親非常崇尚男人的肉體,他覺得既然身為一個Gay,就要讓肉體保持在男人最完美的狀態,他經常上健身房,每天都要跑上八十多公里的路,學校裡的學生每個都叫他健美教授。」

  「你的父親不喜歡做家事嗎?」育駿又問。

  青年笑了,「是不大愛,尤其討厭洗衣服。所以他的衣櫃裡總是有長長一排汗衫,運動完了他就脫下來扔到一旁,有時候隨手扔在運動場所也是常有的事。」

  育駿抱著手裡的安全毯,姆指撫過汗衫上的縫線,激動得難以言語。

  「我可以見見你父親嗎?」育駿鼓起勇氣。

  「他在六年前去世,原因是肝癌。我很遺憾。」青年說。

  育駿無法形容當下內心的感覺。感覺就像拿到了一張藏寶圖,像金銀島一樣,按圖索驥、尋尋覓覓多年,最終才發現地圖上埋藏的寶藏的終點,不過是一場騙局,或是早已被人盜採一空的廢墟。

  青年好像能理解育駿的心情,看著把安全毯抓在手裡,腳步有些飄緲的育駿,青年伸出手來,反過來抓住育駿的手。

  「我叫做鄭安泉,安心的安,泉水的泉,你叫我安泉就可以了。」

  青年的手放開,育駿發現自己手裡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張紙條。

  「我會常常來看你父親的。如果有需要,歡迎隨時打電話來找我。」

  育駿把那張寫著手機號碼的紙條收在口袋裡,晚上他抱著安全毯,躺在床上想個不停。想著青年那雙漆黑的眼睛,想著青年那雙手臂,想著青年靠近他時,從胸腺散發出的,屬於陽剛男人的氣息。

  他想著安泉看自己的眼神,想著他塞給自己電話號碼的神情。

  「我父親是同性戀。」——但別傻了,父親是同性戀,並不代表兒子也是。

  「目前沒有情人,無論男性或女性。」——這句話並不代表他就能接受男性,別對直男隨口的玩笑認真。

  育駿把安全毯挪得接近鼻腔一點,安全毯使用多年,說實在味道早已淡了。只是二十年來,育駿天天夜夜地帶著他,早已把那分氣味銘刻在心,如果安全毯上的氣息是首詩的話,育駿如今早已倒背如流。

  他聞著安全毯,無法不連結到那個帶有同樣氣息的男人。育駿下體疼痛,他解下褲頭,用手握住潮濕的性器,就這樣撫慰著自己睡去。

  夢裡那個帶著汗漬臭味的男人又出現了。他穿著汗衫,抱著育駿。他的硬挺頂著育駿的背脊,他狠狠擁抱了育駿,穿刺著育駿的身體,直到育駿在他懷裡尖叫著射精。

  而男人不知曾哪一刻開始變成了安泉,而且清清楚楚的是安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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