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生先生


  他想,自己應該是真的很喜歡這個人吧。

  他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觀察那個人,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

  他知道那個人叫作「道生」,好像是姓李,因為來找他收會費的隔壁太太總是叫他「李先生」。他知道他在附近的高中上班,每天早上都會騎著摩托車,花比別人多的時間熱車,然後以別人慢的速度上路。

  他知道那個人的很多細節,天氣很好的時候,李道生先生一定會早起一小時,打開門走到外頭,身上就穿著睡衣,深深的伸個懶腰。

  下雨的時候,李道生先生會小心翼翼地捲起褲管,他好像很怕自己被雨水弄溼,總是捲上個兩、三折,然後用家裡的浴帽套住腳,再出門。

  李道生先生從來不追垃圾車,他會拿著垃圾,神態活像周六晚上LoungeBar前的紳士,拿著花束等待女朋友一樣,提早十分鐘,好整以暇地迎接少女的祈禱緩緩飄進他們的巷口。

  他還知道,李道生先生喜歡便利商店的點數,每次付完帳都一定要核對,如果發現少了三塊錢就能多拿一張,李道生先生就會在櫃台的籃子裡,拿一條airwaves,再喜孜孜地把多拿到的點數一並貼到貼紙上。

  他知道,李道生先生的興趣是遊泳,社區附近的溫水游泳池裡,每到了週末,都會看見李道生先生一邊擦著頭髮,一邊慢慢地走出更衣室。

  他也知道,李道生先生沒有娶妻,沒有孩子,也沒有女朋友。

  每到周五晚上,都會有一個男人,跟在李道生先生的身後,或是坐在李道生先生的機車後座,走進李道生先生那間有著橘黃色屋頂的二丁掛小平房。

  男人每次都不一樣。

  有時候是男孩,有時候是上班族模樣的青年人,少數時候是像他一樣,有點年紀的中年男子。

  李道生先生總是和他們很親密的樣子,男人和他說說笑笑,毫不掩飾地摟摟抱抱,李道生先生會露出一副靦腆的表情,扯著男人衣襬,示意要他進門之後再說,然後把他拉進門內。

  進門之後的事他觀察不到,但是每個星期六早上,一向早起的李道生先生都會特別晚起,日上三杆才走出屋外,神清氣爽。

  而過了很久,李道生先生到陽台去整理花圃時,才會有另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躡手躡腳地開門出來,沒有和李道生先生打招呼就離開他的家。

  那天晚上,李道生先生帶了一個型男回來。

  型男有著一頭用髮膠高束起來的頭髮,穿著黑色的皮衣,上頭還掛著有骷髏頭圖案的銀鍊。但真的長得頗帥,鼻子很挺,眼神很深邃。

  型男在門口就摟住了李道生先生的腰,李道生先生一如往常,露出靦腆的笑容,伸手去抓門鎖。但型男卻忽然扣住他的右手,五指交纏著把李道生先生壓到牆上,讓他的背抵著磁磚,然後吻了他的唇。

  他第一次看見李道生先生被吻的樣子,李道生先生似乎非常驚訝,他的唇被型男貼著,被舌頭舔過的地方帶著水漬,李道生先生頓時紅了臉,好半晌才把型男推開。

  他想像如果吻著李道生先生的人是自己,李道生先生不知道會不會露出一樣的表情,然後臉也跟著紅了。

  有一天他決定和李道生先生搭話,他挑了星期五的早上,走過對街,對著正在澆花的李道生先生舉起右手。

  「你好,李先生。」

  李道生先生看起來很驚訝,但大概是基於禮貌,李道生先生仍然點頭回應他。

  「你好。」

  他離李道生先生五公尺就停下來,害怕李道生先生聽見他像擂鼓一樣的心跳聲。如果不是扶住旁邊的花壇,他一定會因為緊張而暈倒,他拿出灰格子手帕,在自己幾乎就要禿了的額頭上抹了抹,沒有汗水。

  「今天……今天天氣真好。」他向李道生先生說。

  「是啊,真不錯。」李道生先生看看陰陰的天空。

  他和李道生先生第一次交流就這樣簡短地結束了,他匆匆地夾著公事包逃走,李道生先生繼續澆他的花。

  有一天早上,李道生先生到前院去發動他的摩托車時,一個票夾掉到了地上,他幾乎用衝的過去把票夾撿起來。沒想到李道生先生馬上回過頭來,發現是他撿到了票夾,他羞得滿臉通紅,像自己做了什麼天大的惡事一樣。

  但李道生先生對他笑了,笑得他頓時蹲在地上站不起來。

  「謝謝,那是我的票夾。」

  李道生先生完全把他當成一個路不拾遺的好鄰居,對他伸出手。

  他恍恍惚惚地對李道生先生伸出了自己的手。

  「啊,我是說,票夾。」

  李道生先生看著他伸出的手,指指他另一手緊握的票夾。他又羞又窘,把票夾火速塞到李道生先生手裡。

  他知道自己該走了,這種時候還蹲在地上,就算騙人是要綁鞋帶也不會有人相信。但是他動不了,因為李道生先生也蹲了下來。

  他再一次想,他應該是真的很喜歡這個人,喜歡到自己也很莫名的地步。

  「你在這裡住了很久嗎,大叔?」

  他聽見李道生先生問他。這是他們交談的第七句話。

  「十五……十五年。」

  他結結巴巴地開口。這是他們交談的第八句話。

  「是這樣啊,那真的是老住戶了呢!我剛搬過來不久,很多事都不是很熟悉。」

  李道生先生笑著說。這是他們交談的第九句話。

  「是……是。」第十句話。

  「我好像有見過大叔你呢,你是住在對街,那幢藍色兩層樓房子裡吧?你的兒子是不是唸高中?」

  第十一句話,還能有十二句嗎?他的腦袋快要無法運作了。

  「是……是。」他只好抄襲第十句話。

  「我在那間學校工作喔,啊,但我不是老師,我是校醫。」

  李道生先生說了第十二句話,他聽了有點驚訝,卻不由自主地想像起李道生先生穿上記憶中保健室白袍的樣子。

  啊,這實在是太過羞恥了。

  那天晚上他下班回到家,想著他們講過的第十一句話,他拿出筆記本,兒子在客廳問他要不要吃飯,但是他腦子暈糊糊的,耳邊全是李道生先生的聲音。他從抽屜裡顫抖拿出鋼筆,翻開一頁筆記本。

  上頭已經寫了兩句話:

一、 「你好。」
  
二、 「是啊,真不錯。」

  他在後面寫了一個國字的「三」,小心地接著寫下去:

三、 「謝謝,那是我的票夾。」

四、 「啊,我是說,票夾。」

五、 「你在這裡住了很久嗎?大叔?」

六、 「是這樣啊,那真的是老住戶了呢!我剛搬過來不久,很多事都不是很熟悉。」

七、 「我好像有見過大叔你呢,你是住在對街,那幢藍色兩層樓房子裡吧?你的兒子是不是唸高中?」

八、 「我在那間小學工作喔,啊,但我不是老師,我是校醫。」

  他盯著那些寫下來的話,用手指磨著,在燈光下低聲唸著,回想著李道生先生的語調,一遍唸完,又看一遍。一遍看完,又唸一遍。唸到最後自己也覺得害羞,他把額頭抵到書桌上,覺得後腦杓彷彿冒出了蒸氣,熱燙燙的。

  為什麼呢,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人會這麼喜歡另外一個人,已經很沒有道理了,偏偏是個男人。

  偏偏這個男人還小他至少二十歲。

  偏偏這個男人還是他對街的鄰居。

  偏偏這個男人,還知道他結過婚有過孩子。

  偏偏……

  客廳裡兒子還在叫他出來吃飯,他卻無法把臉抬起來。

  他想起那些跟著李道生先生進房門的男人們,他不否認,原先只是出於好感才觀察李道生先生,沒有任何肉慾的妄想。但看了那些男人之後,他開始有了妄念,他無法否認自己想過,自己是不是也能成為那些男人中的一個。

  妄念,真的是妄念。

  而且自己和李道生先生一點也不相配。光是想到「相配」這個詞,他就彆扭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像他這樣一個結過婚、生過一個都長到和他一般高的兒子、有點禿頭、長得不帥,一喜歡上什麼人就像腦漿被燒掉一樣笨的老男人。

  談什麼相配呢。

  他再一次看著那張筆記紙,看著上面彷彿會散發出香氣的文字。

  然後他,小心地、帶著一絲羞愧地,把臉湊上去,在文字上,吻了一下。

  哎哎,真是沒救了。

  上一次有這樣的心情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或許是他看到坐在隔壁的女同學,小心地把長髮撩成馬尾綁起來的瞬間。

  又或者是看見社團裡的學姊,在跳過超越自己紀錄的高度時,對他回眸一笑的時候。

  也或許是那個女人,在決定要嫁給她的那天,他掂起腳尖親吻她嘴唇的傾刻。

  總之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所以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段關係不會有結果。

  不只是因為他結過婚、生過一個都長到和他一般高的兒子、有點禿頭、長得不帥,而是因為,他已經無法再談戀愛了。那是他從妻子走了之後就發過誓的事,因為同樣的痛苦,他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所以這種小小的、好像迴光反照一樣的喜歡,還是把他小心地收進抽屜裡,留在只有他看得見的地方就好。

  他仍然每天看著對街的李道生先生。早起的李道生先生、雨天的李道生先生、準備去游泳的李道生先生,在便利商店要點數的李道生先生,悠閒地等著垃圾車的李道生先生。

  還有每個星期五晚上,一定都會帶一個陌生男人回家的李道生先生。

  他沒有再和李道生先生說過話,滿足於現在這種小小的幸福。

  一直到某個星期五晚上。

  李道生先生和往常一樣在深夜時回家,身邊沒有帶任何男人。

  那天下著大雨,他一如往常搭公車回家,快速地吃完兒子作的晚餐,站在家門口假裝整理著花木,透過欄杆看著李道生先生的家。

  李道生先生一個人走回他的屋子。他的頭低低的、手上沒有拿傘,大雨嘩啦嘩啦地淋在他的頭上,李道生先生連褲管都溼了,他沒有捲褲管,也沒有像平常一樣,用塑膠帶包住他的皮鞋,他只是慢慢地、和往常一樣一絲不茍地,走進他的前院,打開門,走進他的家。

  他本來以為這是因為下雨的緣故,但是第二個星期五,天氣很晴朗,天空抬起頭來全是閃亮的星星。

  李道生先生仍然在很晚的時候回家,身邊沒有任何男人。

  一個星期五過去了、兩個星期五過去了,三個星期五、四個星期五……李道生先生總是一個人回家。而且他發現,臉上始終掛著溫和靦腆微笑的李道生先生,最近忽然不笑了,就連隔壁最猴話的王太太,跑來跟他收會費兼串門子時,李道生先生也什麼話也不說。

  李道生先生不再早一個小時起床。即使天氣晴朗,李道生先生也不再抬頭看天空,他不再伸懶腰,總是低著頭走路。

  雨天的時候,李道生先生的褲管現在總是溼的,鞋子也是。

  他越來越常看到李道生先生拿著垃圾袋,追著少女的祈禱後面狂奔。

  他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撞見李道生先生,李道生先生買了兩罐啤酒,店員要給他點數,他搖搖手,笑著說已經不用了。

  李道生先生再也沒去過溫水游泳池。

  他每天看著這樣反常的李道生先生,覺得越來越焦燥。上班的時候,陪兒子作功課的時候,腦袋裡裝的全是反常的李道生先生。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李道生先生一定有他的原因。不再早起,有可能只是鬧鐘壞了。不再用塑膠套,也可能只是想換鞋了。不再等垃圾車,也可只是想藉此運動一下。不再集點數,可能是公仔從小叮噹變成歐盆醬了。不游泳了,可能是忽然得到恐水症了。

  不再帶男人回家,可能是因為工作失意了。或是失戀了。或是單純覺得,膩了。

  或許再過個幾天,或者幾個禮拜,或者幾個月,李道生先生就會恢復原狀。

  恢復成那個他非常非常喜歡的李道生先生。

  但是沒有,李道生先生依舊沒有恢復過來。他甚至越來越少出門,除了工作和澆花,他越來越難看到李道生先生的臉。後來李道生先生連澆花都不做了,回家之後就整天關在家裡,他也發現李道生先生瘦了,臉削下去,整個人無精打采。

  李道生先生一個人回家的第十二個星期五晚上,他終於忍耐不住了。

  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襯衫,套上自己看起來最年輕的西裝外套,當年和他兒子的母親相親時的行頭。他換上最閃亮的皮鞋,確定皮帶能把他微微發福的肚子隱藏好。他在鏡前梳了頭髮,噴上很久沒有開封的古龍水,他左看右看,確認一切都在最佳狀態。

  他打開兒子房間的房門,確定兒子已經睡熟了,他躡手躡腳的下樓,從外面鎖上家門。

  他彎著身,在路燈和街貓的注視下走到對街。

  他敲了李道生先生家的房門。

  ***


  李道生先生迷上了一個人。

  剛開始會搬來這個地方,是因為這裡房價合理,都市裡有這樣普遍來講都是平房的住宅區並不多,加上離工作的高中又近,附近有便利商店,又有溫水游泳池,風景很優美,空氣很新鮮,李道生先生第一眼看到那片橘紅色屋頂時,就決定這是他的家了。

  李道生先生沒有成家,他不是獨身主義者,交過幾個女朋友,其中也有論及婚嫁的,但總因為各種原因錯過了。不知不覺就到了二十九歲,還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李道生先生自己並不是很在意,因為人生比結婚還重要的事情太多了。

  他是很容易迷上什麼東西的人,一迷上就沒完沒了。而且迷戀的東西通常很奇怪。

  小時候他喜歡集瓶蓋,為各式各樣的飲料蓋子著迷,為了確實集到每種飲料的蓋子,他把所有零用錢都花在買飲料上,可樂也好果汁也好,一天會灌下幾十瓶。直到喝到身體出問題,才被憤怒的母親制止。

  有陣子他又迷上滑板車,迷戀到做什麼事情都要把腳放在上頭。他騎著滑板車上學,騎著滑板車下課,騎著滑板車到公園玩耍,甚至騎著滑板車在家裡跑來跑去。直到有天因為試圖騎著滑板車下樓梯,跌斷了大腿骨為止。

  長大之後他迷上了集點,他喜歡集點,喜歡把貼紙黏到集點券上的快感。所以他總是處心機率地到各種有集點制度的商店買東西,他的辦公桌上黏滿了大大小小的集點卡和集點券,但他從來也沒想過要拿它們來換東西。

  成年的李道生先生後來還迷上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和男人做愛。

  為什麼不是迷上和女人做愛,李道生先生自己也不明白,他也試過幾次和女人在一起,和女人在一起雖然舒服,但不會讓他著迷。

  因為那太過尋常了,好像吃飯喝水一樣。如果用台北的天氣來比喻,就像是陰雨天,如果用日本的女子偶像團體來比喻。那就是AKB,如果用咖啡來比喻。就像是拿鐵。如果用談話性節目來比喻,就像是康熙來了。如果用愛情故事來比喻,就像是暮光之城。

  總之就是太普通、太尋常了。大家都喜歡。李道生先生從來不大會迷戀上那些東西。

  他迷上和男人上床,而且是當下面的那個。他知道很少男人願意當下面的那個,但當他第一次有機會被男人進入時,李道生先生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集點券那樣,深深地被那種感覺擄獲了。

  雖然痛、雖然燙、雖然羞恥,雖然每次都讓他後面難受得要命。害他早上的時候得特別早起床,然後用時速20的摩托車慢慢地晃進工作的地方,因為一點點輕微的震動都會引起要命的酸疼。晚上的時候得特別早出門等垃圾車,以免在追車時曝露他腰椎的脆弱。

  但李道生先生還是迷上了那瞬間的感覺。那種好像一瞬間被戳到肉體深處,連靈魂都為之顫動的快感。

  李道生先生知道這種嗜好很怪,特別是他不覺得自己是同性戀,只是喜歡那種特殊的性交方式。

  他一開始上網找人,在某些特定的論壇po上自己的照片和需求,就會有人寫私信給他,約他見面。但後來他發現網路上的危險性,常常會遇上一些怪咖,還有些人有奇怪的嗜好,像是喜歡舔別人的腳,有的喜歡在插入的同時叫媽媽,讓他覺得自己像是那男人的媽。

  還有個肌肉猛男上床之前一定要吃下一整顆的洋蔥,他生理上無法接受。

  所以李道生先生改而上酒吧找男人,他在網路上看到很多人說有gay bar,但是找來找去不得其門而入。

  後來經由李道生先生工作的高中一個同事推薦,才知道天涯何處無芳草,原來身邊就有這麼多同好。

  本來李道生先生以為釣個男人沒有那麼容易,加上他生性不善交際。

  但是當李道生先生第一次站到目標物面前,才剛開始試著扯開嘴唇笑的同時,對方就忽然抓住他的手,問他有沒有興趣共度春宵。

  他嘗試挑選各種各樣不同的男人來滿足他的迷戀,就像他會去集各家的瓶蓋、各種不同的集點券那樣。他也確實從各種不同的人身上,得到各種不同的樂趣,並且樂此不疲。

  不過迷戀的同時李道生先生也很小心,他隨時準備保險套,就放在床頭的櫃子裡。

  李道生先生不喜歡被弄髒,不喜歡染上自己以外的氣味,就像下雨天時,他總是會用兩個塑膠袋,把鞋子小心地包裹起來,即便同事都覺得他怪,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很清楚自己的底線。

  李道生先生從來不親帶回來的對象,因為吻和做愛不一樣,是氣味的交流,他不喜歡。

  有一次他帶了一個很像是搖滾樂團鼓手的人回來,這個人竟然趁他不備,忽然從後面偷襲他,把他壓在牆上,用他的嘴唇碰了他的嘴唇。

  喔,那叫作吻,李道生先生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這讓李道生先生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那天晚上,他把自己關在浴室裡,也不管搖滾樂團的鼓手在外頭敲門,用牙刷從右至左,一顆一顆的,把自己的牙齒全部刷了一遍。

  那之後他很長一段時間,心情都不是很好。

  改變他心情的是一件很小的事,那天早上,他一如往常在難得的前院裡整理他種的向日葵,忽然有個看起來四、五十歲的男人走到跟前,在他的籬笆前停了下來。

  「你好,李先生。」

  那個男人對他打招呼,語氣僵硬,四肢顫抖,語氣卻故作平靜。

  「你好。」

  李道生先生回應他的招呼,等著那個男人接話,

  李道生先生其實見過這個男人,他是住在對街的一個上班族,李道生先生每天都會看到他匆匆忙忙、手忙腳亂地把自家兒子送出門。然後再用蹣跚的步伐,夾著老舊的公事包,用格子手帕擦著汗,低頭跟著一大群通勤族到兩條街外的馬路旁搭公車。

  非常平凡的中年上班族。姑計在過個五、六年就能領退休金退休了。李道生先生不知為何就是會多看他兩眼。

  他從常常來串門子的王太太那裡知道,這位大叔的兒子已經唸高中的,唸的還是他工作的那所高中。

  大叔的妻子很早就死了,好像是病死的。八卦真相不可考。

  大叔搬來這裡很久了,一直沒有換房子。

  大叔今年五十一歲。

  大叔沒有再續弦,也沒有和其他女人交往的跡象。

  這是李道生先生知道關於對街那位大叔所有的情報。

  李道生先生不是個喜歡八卦的人,也不太好打聽別人的隱私,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見那位大叔畏畏縮縮走在街上的樣子,就會忍不住多看兩眼。

  有一次他去倒垃圾,剛好大叔也拿著垃圾在街上等,因為大叔好像把垃圾分錯了類,收垃圾的清潔隊員數落了他一頓。那時候大叔就一邊彎腰,一邊抿著唇,漲紅著臉,聽著清潔隊員的數落,一句話都沒有回嘴。

  李道生先生忽然覺得,這人點頭哈腰的樣子很可愛。

  李道生先生開始經常性地想起那副景象。在吃飯的時候。洗澡的時候。在前院澆花的時候。游泳的時候。甚至是他在床上收集不同男人的時候。

  有一次他在處理學生的視力測量資料,有個男學生一跛一跛地走近保健室,說是打籃球的時候扭傷了腳,李道生先生覺得他的臉很眼熟,看了半天才發覺他就是大叔的兒子。

  李道生先生於是在椅子上坐下來,一邊替兒子包紮,一邊若無其事地閒聊。

  「你喜歡打籃球?」李道生先生問兒子。

  兒子沒有料到校醫會跟他閒聊,好像愣了一下。

  「嗯,滿喜歡的。」兒子說。

  「你叫什麼名字?」

  兒子又愣了一下。「呃,瑞隆。」

  「姓什麼?王?」

  「我姓陳。」

  連姓都很普通。李道生先生想,真的是個好平凡的大叔。

  「你爸爸會跟你一起打籃球嗎?」李道生先生拐著彎子。

  「我爸?」兒子看起來更意外了,「你認識他嗎?老師。」

  「喔,這個,當然不認識。只是問問,我會問每個來保健室的學生這個問題。」李道生先生搔搔後腦杓。

  「這樣啊。」

  兒子出乎意料地有些失望,李道生先生見他低下了頭。

  「我還以為老師知道什麼呢。因為我爸最近怪怪的。」

  「怪怪的?」李道生先生豎起耳朵。

  「嗯,他好像喜歡上了什麼人。」

  兒子皺皺眉頭,大概是看李道生先生表情很奇怪,兒子又補充。「因為我媽很早就去世了,我爸一直是一個人。我是想過他可能過幾年就會交新的女朋友,可是事實上一直都沒有。」

  這點李道生先生早就知道了,他還是裝作第一次聽見的樣子。

  「現在有了?」李道生先生試探地問。

  「唔,我也不確定耶。」兒子皺起眉頭。

  「不確定?」

  「就是他最近常常會蹲在我家前院裡,一手拿著澆花器,看著對街的方向,很久很久都不說話,也不知道是在看什麼東西。我跑過去問他在看什麼,他卻馬上就紅著臉跑回屋子裡,把門關起來不理我,前院裡的花都枯死了,我才知道他根本都沒在澆花。」

  「聽起來的確有點不尋常。」

  「老師你也這麼覺得嗎?還有啊,我爸最近常常會一個人躲到房間裡,在筆記本上不知道寫些什麼,我去叫他吃飯,就看到他用兩手抱著筆記本,坐在床緣上,一下子唸唸有辭,一下子又『唉——』地一聲哀聲嘆氣的。」

  兒子又跟校醫說明了種種關於自家老爸的怪現象。

  「不只這樣,最近他走路的時候還會撞到柱子,還把牙膏當成蕃茄醬擠在荷包蛋上,上次出門的時候還忘記穿褲子,連洗假牙的清潔液都會當成開水喝下去。整個人心不在焉的,叫他『老爸』,都要叫上三次才會回應。」

  「你知道他喜歡的是誰嗎?」李道生先生問。

  「不知道啊,我爸每天下班都準時回家,一秒鐘都不會多待。假日的時候也都一直宅在家裡,根本沒見他出門跟什麼人約會過。」

  兒子好煩惱:「其實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上別人,畢竟我爸都這把年紀了,說不定只是單純更年期到了而已。只是最近他的反應實在太少女,連身為他兒子的我都要為他感到不好意思了,所以我才會想說他是不是被什麼人給煞到了。我爸很單純的,現在詐騙集團又多,我真的很怕他被什麼來路不明的女人給騙財又騙色。」
  
  李道生先生看著兒子煩惱的臉色,頓時也跟著他一起煩惱起來。

  李道生先生開始更加倍地注意對街的鄰居。

  李道生先生還不敢明目張膽地看,怕被鄰居大叔以為自己是變態,總是等到大叔走遠之後,再偷偷摸摸地從後頭探頭。

  為了要好好地觀察他的鄰居,李道生先生開始刪減一些戶外活動。他不再早起運動修剪花木,而是躲在屋子裡,直到大叔踏著緩慢的步伐從家門前走過,李道生先生再躡走躡腳地走出來,從圍牆外窺看大叔有點佝僂的背影。

  週六的時候,李道生先生也試著待在家裡,不去他喜歡的溫水游泳池,這樣他就可以以靜制動,在大叔帶著兒子出門後再悄悄尾隨。

  李道生先生忽然覺得收集男人的行為很無趣。某一個星期五的晚上,他帶著一個自稱橄欖球隊員的男人回寢室後,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迷戀這種行為了。

  他把試圖將他像橄欖球一樣搬到床上的男人趕下床,在他困惑的目光下迅速穿好衣服,走到前院裡,從窗口窺看對街的房屋,不理會橄欖球隊員在後面叫囂。

  這種情況一直白熱化下去,李道生先生總是這樣,一開始對什麼東西感興趣,就會沒完沒了。

  他不但不再去聲色場所找男人,整天在鄰居家附近晃來晃去。為了怕錯過大叔出門的時間,李道生先生盡可能地晚出門,守在家裡等待大叔出門上班瞬間的身影,然後晚上盡可能地早回家,以便在家裡等待大叔開門回家瞬間的身影。

  因為不再做那些收集男人的行為,所以李道生先生的腰椎也不再痛了,可以飆車,也可以追垃圾車。

  李道生先生對大叔以外的一切逐漸喪失興趣。他早就不收集瓶蓋了,看著辦公桌上的集點券,也漸漸覺得索然無謂,他打開碎紙機,把那些東西通通給鍘碎了。

  李道生先觀察隔壁鄰居觀察了一個月,觀察到隔壁王太太來找他串門子時,他都心不在焉地探頭探頭。但即使他入迷到這種程度,還是沒有發現大叔究竟喜歡上什麼人。

  他甚至把自己發現到的,所有關於大叔的情報,全都記載下來。除了兒子的名字和年齡之外,從目測身高、體重、每天早上出門的時間,坐什麼公車通勤、慣用垃圾袋的顏色,每次去便利商店會買什麼東西、皮夾的質地還有走路的速率什麼的。

  這讓李道生先生很焦慮,非常焦慮,他無法不去思考這件事情。思考鄰居的大叔究竟喜歡上什麼人,成為他全新的人生課題。

  有一天李道生先生終於忍耐不住,他想要試探一下隔壁大叔。

  李道生先生把上面印有自己電話、住址、姓名、星座和血型的票夾插在牛仔褲後面口袋裡,故意插得很鬆,以便到時候掉下來時不會顯得太不自然。他還在家裡練習了很多次,扭屁股,往前走,掉下來,若無其事地走掉。扭屁股,往前走,掉下來,若無其事地走掉。

  李道生先生看準大叔出門的時機,刻意在他面前三十秒踏出門,刻意把自己的屁股在大叔面前晃來晃去,最後他以堪稱完美的方式不小心把票夾遺落在鄰居大叔的眼前。

  大叔果然是個好人,李道生先生雖然克制自己不可以往後看,但還是聽得見大叔撿起票夾後,著急的腳步聲。
  
  他像練習時一樣在心裡默數十五秒,然後回頭。

  李道生先生想,那瞬間他的眼神一定很凶狠,精光炯炯那樣。因為大叔在接觸到他目光的瞬間,像被電擊的鯰魚般彈跳了一下,然後滿臉通紅地低下頭。

  李道生先生趕忙回頭衝過去,為了怕大叔就這樣拋票夾而不顧,他搶在前面開口。

  「謝謝,那是我的票夾。」

  他意有所指地用眼神瞥著票夾,用眉角示意大叔快點看票夾上的電話和姓名資訊,這樣他們之間就算有了初步的交流。

  但大叔不知道是不感興趣還是怎樣,頭一直低低的。李道生先生的目的就是要跟他說話,他這樣連臉都不露出來,李道生先生覺得十分困擾,就把手伸向了鄰居大叔的肩膀,想要把他的臉扳起來。

  沒想到他才伸出手,大叔臉的臉就抬起來了,他還是一臉心臟病快發作的樣子。李道生先生不知道他是憋氣還是怎樣,竟然從額頭紅到脖子根,感覺快要腦充血了,再這樣下去根本沒辦法好好對話。

  李道生先生趕快指指他手上的票夾,「啊,票夾,我是說票夾。」

  他都這樣強烈暗示了,但那位大叔還是一直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恍神個什麼勁。更有甚者,他還忽然把票夾塞進李道生先生的手裡,連看到沒有看上半眼。

  這讓李道生先生覺得更焦慮了,只見鄰居大叔從地上站起來,感覺就是一副要逃走的樣子,李道生先生再也顧不得被人當變態了。

  「你在這裡住很久了嗎,大叔?」他突兀地叫住他。

  大叔的腳步整個僵了一下,全身像被點了穴一樣動彈不得。李道生先生真怕下一秒他就會跑去叫警察。

  但是沒有,鄰居大叔果然是個厚道的普通人,他回過頭來。

  「十五……十五年。」

  雖然是一項微不足道的情報,李道生先生差點就要拿出筆,把他詳細地記在現在已經厚厚一疊的『鄰居大叔觀察紀錄』裡。

  李道生先生也有想過見好就收,但是嘴巴在他腦袋運作前動了。

  「是這樣啊,那真的是老住戶了呢!我剛搬過來不久,很多事都不是很熟悉。」李道生先生露出在吧裡慣用的陽光笑容。

  「是……是。」

  「我好像有見過大叔你,你是住在對街,那幢藍色兩層樓房子裡吧?你的兒子是不是唸高中?」

  李道生先生趕快搬出兒子來,我是你兒子的校醫喔!不是什麼可疑人士,敢快把你喜歡的人究竟是誰這件事告訴我吧!李道生先生在心底吶喊著。

  不過如果自己說出來的話,那就太像是故意攀關係的。所以李道生先生循循善誘,他要激發鄰居大叔的好奇心,主動問他才是上上設。

  「是……是。」沒想到鄰居大叔一臉不想理他的樣子,隨便敷衍他個兩句,就又想要轉身逃跑的樣子。這讓李道生先生焦慮極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住了大叔的衣襬,攔到大叔身前毛遂自薦。
    
  「我在那間學校工作喔,啊,但我不是老師,我是校醫。」

  李道生先生特別強調了「校醫」兩個字,滿心期待大叔接下來會追問自己關於兒子的事,這樣他就能藉由兒子這個共同的話題,和大叔拉近距離。

  沒想到大叔一聽完這番話,一副被什麼東西擊中死穴的神情,臉上的血色一下子紅了又褪,褪了又紅。然後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嗚咽了一聲,就這樣掩住口鼻,面對著李道生先生退了兩步,然後就像小動物一樣從草叢和欄杆的細縫間硬是遁逃了出去。

  李道生先生傻在那裡,說老實話,雖然他對自己的性格古怪有所自覺,但至少自認長相還算不錯,否則之前就無法完成收集男人的大業。

  所以鄰居大叔的反應,讓李道生先生有點點小受傷。

  而且後來李道生先生有試著再和鄰居大叔搭話,但是大叔看到他,不是裝作沒看到似地加快腳步,就是自以為沒被人發現地,躲在對面的籬芭內側,像看一隻有穿衣服的猛獸般窺探著他家的方向。就連目光短暫相觸,大叔都會像雞塊掉進油裡般火速彈開。

  這讓李道生先生很失落,非常失落。

  李道生先生不再帶男人回家,因為現在不管面對什麼男人,眼前不知為何,總會浮現大叔那張畏懼的、退縮的臉。李道生先生星期五晚上再也不留連聲色場所,他早早回家,回家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盯著自己寫在紙上的「鄰居大叔情報」發呆,現在已經有五十六頁了。

  李道生先生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這種感覺,簡直就像他收集瓶蓋收集到興起時,世界上的飲料廠商忽然通通改成拉環不用瓶蓋一樣。簡直就像他玩滑板車玩到興起時,這個世上的柏油路通通改成健康步道一樣。

  簡直就好像,他收集男人給他的快感收集到一半,世上的男人就通通變成太監那樣。

  不,還是有點不一樣。

  李道生先生走在大雨裡,有點恍恍惚惚地想著。他想了很多很多的比喻,想要把過去的經驗連接上他現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卻發覺都有點不太對勁。

  事實上最近他常常沒意識到天氣是晴是雨,走路總是低著頭,這樣他才能專心思索關於鄰居大叔的事情。連上一次看見天空是什麼時候,李道生先生都有點不記得了。

  他低下頭,看著大雨嘩啦啦地落在自己新買的皮靴上。鞋子全溼了,把他的褲管也弄得髒兮兮,以前他是怎麼也不可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的。

  李道生先生打開門,隨便甩開已經溼透的鞋子,走進屋裡,也沒有開燈,只是坐在椅子上,反覆地想要釐清自己的思緒。

  為什麼呢?

  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巨大的失落感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仔細想起來,這是他停止便利商店集點的第四個月,也是他停止帶男人回家的第十二個星期五晚上。

  事情真的不能繼續再這樣下去,李道生先生做了決定。他決定要去找隔壁鄰居大叔,抓著他的肩膀問個清楚,問他喜歡的人到底是誰,即使被對方當成變態,也好過在這邊煎熬。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拿了掛在牆上的大衣,飛也似地跑向了自家大門。

  就在這時,玄關傳來了一聲小小的、彷彿揭開什麼序幕的敲門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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