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失去了意識。

  *

  春『那天晚上』真的睡得很熟。

  睡得太熟了。

  春從床上驚醒,發覺吵醒他的是被自己閒置多年的鬧鐘,他手忙腳亂地按掉鈴響,坐在床頭發愣。

  往旁邊一摸,這是他的床。

  往天花板一看,這是他的房間。

  往窗外的街道看,那是他是住的地方。熟悉的公車正從街口開過。

  春花了很久很久時間才弄清楚所有的事情。他在床邊摸到自己的ipohne4S,打開來一看,待機畫面顯示著現在的時間日期。

  十二月二十七日,上午九點二十分。

  十二月二十七日。

  二十七日。

  耶誕節過後第三天。

  春一時間腦子無法思考。春明明記得,最後一次和『真的』世界接觸,是在那個水泥格子的『家』裡,在『那傢伙』的懷抱裡。

  被『那傢伙』整治得失去意識前,春還記得確認過iphone,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清晨五點。

  春在思考十分鐘後曾立即跳下床,衝到合租公寓的交誼廳裡,打開交誼廳的中古箱型電視,轉到了新聞台,等待無聊的政治新聞過去,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他想看的新聞。

  『S銀行驚傳搶案!搶匪是耶誕老人?!

  春看著新聞,無法抑止地雙手發抖。然而新聞傳達的訊息太少,大致是說耶誕夜前三點半時,有個身著耶誕老人服裝的人衝進了S銀行,帶著兩支M21的槍支,單槍匹馬地制伏了所有的銀行櫃員,然後疑似坐上早就準備好的計程車逃之夭夭。

  春轉了七、八個新聞台,沒有任何『搶匪』落網的消息。

  春衝下樓,衝進便利商店,掏錢買了每一家的報紙。

  雖然已經過了三天,報紙上還是沸沸湯湯地宣傳著。『首宗智慧型銀行搶匪,歹徒疑似銀行內部人員。』、『人質平安無事,警方逐一過濾調查中。』、『S銀行外的快閃活動,竟與銀行搶案有關?!』春覺得每個字都像是點了火般,燒灼著他的視神經。

  銀行已經被搶過了。

  已經『有人』去搶銀行了。而搶的人顯然是『那傢伙』。

  但春卻在這裡。身為『那傢伙』夥伴的人,現在理應跟他一塊逃亡的人,現在卻還安然無事地在這裡,和平凡的路人一起看著電視牆,對裡頭的搶案談笑風生。

  那場搶案,春沒有『參與』。

  但那卻是『真的』。

  而且已經是某個『故事』了。

  身後傳來喵的一聲。腳踏墊從床上跳下地面,竄過春的腳邊。

  春把腳踏墊抱起來。貓咪舒服地打了個咕嚕,春失去意識這幾天,他的貓顯然受到了很好的照護。

  春看看自己身上,衣服被更換過,頭髮洗得軟棉棉的,身上散發出肥皂的清香,瘀青的地方上了青草膏。『連牙都被刷過了』。

  他沒有自行梳洗的記憶。也沒有失憶。足以排除以上兩個條件的唯一解就是,『有人』替他做了這些事,在他沒有能力記憶任何故事的期間。

  『有人』把他從河堤那個『家』帶出來。『有人』把他從那個『家』運送到這個『家』。

  『有人』脫光他的衣服、帶他到浴室,把他從頭到腳連私密處洗得一塵不染,帶他回房間,替他穿衣服,抱他回床上,吻了他的唇,看著他的臉,替他蓋被子。還費心地替他調了三天後的鬧鐘。

  『有人』就這樣留下春。在數小時後,單獨一個人搶了銀行。

  單獨一個人。

  春一度失魂落魄地搭上公車,回到夏至恆曾帶他去過一次的 『家』,才發現那裡早已人去樓空,地上散落的紙箱、毛毯被搬置一空,連空氣中的臭味也不復見,空蕩蕩的讓春差點以為找錯了地方。

  春跑進那傢伙的『家』,那個三天前的晚上,春差點精盡人亡的地方。

  水泥格子的位置還在,但裡頭什麼也沒有,只剩冰冷的水泥牆,天花板上沒有照片,牆上也沒有,下面沒有毛毯,沒有舊報紙。『什麼也不剩下』。

  春茫然無措,指尖顫抖,坐在河堤上整整一下午,什麼事也無法思考。

  最後春找到了紅標米酒的空瓶,唯一一瓶。

  那天失去意識前,春喝的那瓶米酒。

  春也曾經用電腦上網,尋找『那傢伙』的臉書。

  但是找不到,如春所預感的,無論怎麼在尋友欄輸入『夏至恆』、『夏至』或『小夏』甚至『恆春』,都找不到任何一丁點有關那傢伙的資訊。

  那個『搶銀行研究會』社團也消失了,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春也曾找遍他房間每一個角落,但到處都沒有那傢伙留下的東西。先前的家當也好、那棵誇張的耶誕樹也好,兩支M21和為春量身打造的耶誕老人服也好,春再怎麼翻箱倒櫃,都找不到任何他們曾存在於此處的痕跡。

  就連那個被M21擊中的牆壁,春蹲在修補如新的牆角,像個瘋子一般地反覆撫摸、觀察。一下子覺得它有補過的痕跡,一下又覺得沒有。但春寧可『相信』它有。

  春一度以為自己精神錯亂。把夢當成了現實,把『那傢伙』當成了現實。

  『那傢伙』從頭到尾,都是春自己的妄想,春說服自己。這種事在心理醫學裡很常有,越寂寞的人、越不甘寂寞的人,越容易發生。

  春打電話給責編,在新年後的某一天。

  「喔,春,是你啊!好久沒見你來翻譯社了,你這個小阿宅。最近過得好嗎?和小女友仍然打得火熱嗎?」責編的聲音依舊撫慰人心。

  春忍住幾乎哭出來的衝動。

  「你見過我的『表哥』。」春問責編。

  責編似乎愣了下。「表哥?喔,你是說『那個東西』嗎?」

  「你見過他?你真的見過他嗎?」春急切起來,「在我家門口,在替我曬衣服,自稱是我的表哥,是春的表哥。還說我得了肺炎,暫時不能見人,說他會好好照顧我。你見過這麼做的男人,他是真的存在的,是嗎?」

  責編被春嚇到了。「喔嗚,春,你等等。怎麼啦?忽然這麼激動?」

  「回答我!」春叫著。

  「當然是真的啊!我雖然年紀不輕,自忖記憶力還不錯。我怕你出什麼事,還給了他一張名片呢!我沒有精神錯亂到會把名片給一個不存在的人好嗎?」

  責編哈哈笑,「春,你是怎麼了?我知道年假前截稿壓力大,也不必把自己逼瘋啊。」

  是真的。

  春拿著電話,用手掩住了口鼻。

  是真的,那傢伙是『真的』。

  快閃活動是真的。聖誕老人裝是真的。假人質是真的。搶銀行的計畫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通通都是真的。

  夏至恆,是真的存在過的人。

  春還不死心,打電話給分手已久的前女友。

  春本來以為前女友可能不會接他的電話,但沒想到電話只響了一聲,前女友馬上就接了起來。

  「喂,春?」前女友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

  春怔了怔。前女友認得他的號碼,代表她沒有把春從通訊錄裡刪除。

  「春?是你嗎?」前女友又問。

  「你見過我的『表哥』嗎?」春問。

  春預期的答案是『沒有』,但前女友總是出乎她意料。

  「嗯,見過。」女友平靜地答。

  春緊繃起來。「什麼時候?」

  「打電話和你分手的前一天。」前女友說:「我有『預感』,但我以為『表哥』只是春劈腿對象的代稱。雖然我也做了同樣的事,沒有資格苛責你,可說真的,在看見春的『表哥』之前,我一直以為春早就有別人了。所以才這樣心安理得地跟前輩搞曖昧。」

  「早就有別人了。」春覆誦一遍女友的話,表達困惑。

  「是啊。現在回想起來,春自己大概沒有感覺吧。『春總是很冷靜』,不管是看著我的時候,還是說要吻我的時候。春看起來像是在『別的地方』,總之不在這裡,不在我面前。春總是在『旁觀』。」

  女友輕笑兩聲。「所以我才會覺得,啊,這個人應該是有別人了,跟我在一起只是同情我罷了。但我喜歡春,喜歡春的身體。『我覬覦春的身體』。所以想著就這樣下去也無所謂。但是春,我也不懂我自己,最終我還是不甘心了,想看看『表哥』到底是何方神聖,勝過我的地方又在哪裡。」

  前女友說著令春驚訝的剖白。

  「那天我跟前輩說我要先離開,走到你公寓樓下,恰好就撞見了你的『表哥』。他用公主抱的方式抱著你,你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你們兩個就這樣上了樓。我站在寒風中整整一個小時無法回神。」

  春臉頰發燙。

  「所以你清楚地看見了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春急切地問。

  前女友感到困惑,但還是答了。

  「他很高,髮型很炫,身材好到可以去拍體育用品封面廣告,然後平心而論長得非常帥,好像哪裡的影星,遠勝過你。抱歉春,我得說實話。」

  春一點也不介意前女友小小的報復,他心臟狂跳。

  「妳確實看過他。妳確實看過他。」春自言自語著。

  前女友沉默好一陣子,又說話。

  「春,我要結婚了,今年年底。」前女友說。

  「嗯。」春回復平靜答。

  「我之前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你,因為我不確定……你是不是也找到了,屬於你的那一塊。」前女友謹慎地說著:「雖然這麼說有點老套,但是我想這是命運的安排。如果你願意的話,春,和你的『表哥』一起來,我想讓你看我的幸福。也想看你的幸福。」

  春安靜良久。

  「我會的。」春說。最後一次掛斷了電話。

  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證據,春後來想想。讓春無法說服自己夏至恆的『不存在』。

  那就是春身後該死的疼痛。

  那天晚上,在橋下的水泥格子裡。春過了許久許久才有勇氣去回想。那個人確實在他身上留下了什麼

  而那個『什麼』深刻到、應該說是劇痛到,讓春無法當作這是場夢的地步。

  那個人的吻。

  高得怕人的體溫。

  那雙厚實有力到令人恐懼的雙臂。

  游走在他胸腹間,戲謔而惱人的手指。

  溼熱黏膩的舌尖,在肌膚每一吋上留下的印記。

  如同肉食野獸一般的牙齒,咬在頸間時逼出的呻吟。

  腫脹熱燙、比槍管還堅硬幾分的『槍管』,在大腿間磨擦時的頻率。

  以及當『槍管』貫穿體內最脆弱深處時,被碾壓、被揉碎、被撐開、被殺死的感覺。

  春坐在房間角落,用雙臂遮住燙得幾乎融化的臉頰。

  這是他第一次,是最末一次也說不定。和另一個『存在』做這種程度的『接觸』。而且這個『存在』好像還是個男人。

  春在斑駁的愛用辭典裡尋找這種行為的註腳:『性交:動詞,一種人類所能做出最深刻的『接觸』。將『認識』的內涵具現化於人類肉體上的行為。』

  春不得不承認,這種『接觸』比他想像得要更不那麼浪漫一點。不像遊戲,並非休閒活動。真要春『類比』的話,近似於廝殺,兩敗俱傷的那種。

  夏至恆幾乎殺死他。在那個夜晚。

  疼痛過了整整一個禮拜才消退,這期間春冰敷泡熱水,還忍受恥辱去藥房買了痣瘡藥膏。走路回家時右腿還是拐的。

  春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在閱讀和搜尋新聞,他把所有關於這場銀行搶案的報導都摘下來,集結成冊,為每一則新聞畫上重點。

  為了能夠更即時地收看新聞,春還特地買了台二十五吋的液晶電視,就懸掛在那間小小租屋的天花板下方,臨場感十足,為此花掉了春三本雜誌的稿費。這樣春即使躺在床上,只要轉開搖控器,馬上就能從畫面下方跑馬燈得知最新消息。

  新聞從一開始每天轉開電視都可以看到專題報導,名嘴和社論節目討論的天花亂墜,警方成立專案小組,誓言在一週內逮到嫌犯。到每週會在新聞回顧裡出現一下,報導現在的搜查進度。到現在一個月裡,春都很難找到一則相關報導,打開電視已經充斥著某位影星和政治家的緋聞,連跟『銀行』沾上邊的文字都欠奉。

  春曾經企圖在新聞裡找到關於自己的支字片語。或許夏至恆會在現場留下什麼留言,傳遞給他的訊息。

  他甚至實地走訪了S銀行。發現銀行在門口多了張新牌子,『任何奇裝異服者不得入內。』春脫下毛帽,在裡頭走了一圈,最後抽了號碼牌。

  一號櫃台跳了春的數字,春走到櫃台前,銀行櫃員依然用平板的聲音問:『午安,今天要辦理什麼業務?』

  春猶豫了下。

  「聽說你們這邊發生過搶案。」春說,又補充:「幾個月前。」

  銀行員臉上沒有反應,機械式地蓋著手裡的章,「好像是。」

  「你……你當時很害怕嗎?那個銀行搶匪有沒有跟你們說什麼?」春問。

  銀行員面無表情地抬起頭。

  「搶案發生後這裡的職員全部被調走了,我們都是從別的地方轉調過來的,對那件事情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銀行員冷冷的,「先生你還要辦理什麼嗎?如果沒有我要按下一號了。」

  春走出銀行,回頭看著那幢冰冷的水泥建築。

  台灣人總是這樣,記性很差。——春想起夏至恆的話。

  記性很差。

  再過一個月,兩個月。或是一年、兩年。這個銀行搶案,會像李師科案一樣、像雨衣小飛俠一樣,走入歷史,被眾人遺忘。

  夏至恆會被遺忘。

  春會遺忘夏至恆。

  不是現在。但總有一天。

  有一陣子,春過得如同清教徒般平靜。

  他從翻譯社接稿,坐在電腦前擬稿,翻字典,潤飾,重讀一遍,交稿,從出版社那裡領取匯款。過生活,聽日文歌曲,偶爾去看展覽。比平凡人更平凡。

  平凡至極。

  只是春把『Forever Love』這首歌從iphone裡刪掉了。那會讓春想起那個夢境。

  平靜下來之後,春曾經整理過那幾天發生的事。試著釐清一些頭緒。

  根據現有證據推理,春那天在水泥格子裡,和夏至恆做了兩個人所能做出最深刻的『接觸』後,春就被夏至恆下了藥。

  安眠藥之類的東西。春平常不大碰藥物,因此也無從判斷。

  從那之後他就睡了整整三天,然後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的內容他全都記得。事後春靜下心來,坐在桌前把夢寫了一遍,才發現這個夢事實上是春個人的推理。是春對這整件事情,根據先前線索所做的『假設』。

  春經常做夢,遇見夏至恆以後,春一共做了三次與銀行搶匪有關的夢。隨著對夏至恆的『認識』越深,春的夢境不斷修正,春的『假設』、春的推理也不斷修正。

  春一直避免假設,以防代入太深。但事實上他的腦子事與願違,會做這樣的夢,就代表春的『旁觀』,已經完全失敗了。

  他『參與』了那場銀行搶案,即使是在夢裡。

  而在思考了許多天後,春不得不承認,他的那些推理恐怕真有幾分是『對的』。

  至少搶案的『流程』應該是對著。按照夏至恆的計畫,春相信夏至恆沒有跟他坦白所有的計畫,包括他那些『共犯』在內,恐怕沒人知道夏至恆全盤的打算。但是按照春這幾個月從新聞裡的判斷,至少夏至恆告訴他的計畫部份,全都有順利進行。

  除了『丹』的那部份。春回想夢的內容,不得不承認那種推測有些八點檔。

  但不知道為何,春『就是有那種感覺』。

  再者,在思考了數個月後,春也不得不承認。夏至恆之所以會找他當夥伴,恐怕真的有讓他當『替罪羊』的念頭。

  否則太過不合理。就算他給人的感覺像恆春,就算夏至恆搶銀行,是為了替恆春報仇,但沒有人會在如此危險的活動中,帶一個不知什麼時候會成為累贅的白斬雞。

  『必要的時候,那個被我選中的人可以成為替罪羊,像蜥蜴斷尾一樣,他會代替我被警察抓,代替我頂銀行搶匪的罪。』——春想起夏至恆和他說過的話。

  那是夏至恆深藏的、關於恆春的秘密快被拆穿時,對他說過的話。

  那時候春並不相信,認為那是矛盾的,不是『真的』,是『謊話』。

  但現在看來,當時夏至恆最怕被春拆穿的,恐怕就是這個『謊話』。

  也因此夏至恆自己先說了『謊話』。他知道春就是這樣的人,沉溺於思辨。沉溺於思辨的人總有一個特點——當『答案』清楚明白地擺在眼前時,思辨者會下意識地閃避,說服自己『那不是真的』。

  在和春相處的半月之內,夏至恆一直在衡量他。衡量假使春真的成為戴罪羔羊,春是不是會把他和盤托出。

  春始終不曾明確表態。而夏至恆也一直在等待。

  春到現在仍舊不能確定,夏至恆的『能力』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有時候真實得令春不得不相信,有時卻又令春半信半疑。

  但春相信,夏至恆確實『知道』他的某個想法。那個想法讓夏至恆的計畫得以成功。

  直到那個晚上,在那個水泥格子裡,那個微雨的夜晚。夏至恆終於『相信』了這個想法,而且是『確信』。

  但是也就是這份『確信』,讓夏至恆最終變更了他的計畫。

  他讓春退出了這場遊戲。讓自己退出了春的生命。

  春覺得氣忿。但仔細一想又不是氣忿。春覺得不甘。但仔細一想又不是不甘。春覺得鬱悶,但仔細一想又不是鬱悶。

  腰早已經不疼了,但至少他曾經痛過。

  把一個人的身體弄得這樣疼痛,卻不給人報復的機會,就這樣逃之夭夭。

  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況且,痛的部份還不只是身體。

  春也不得不佩服夏至恆,即使變更了某些細節,夏至恆的整個計畫可以說是完全成功的。春這一年來每天緊盯著各類報章雜誌,這幾乎成了春的例行公事,打開報紙第一件事就是確認沒有銀行搶匪落網的消息。

  春沒有一次期望落空。

  報紙上說搶匪搶走了一億五千萬元,平常保險庫是不會放這麼多現金的,但當天剛好有一批重要交易,有個男人為了向女友求婚,當她的面存了一億元進銀行帳戶裡。春肯定夏至恆知道這件事。

  春有時看著窗外想。那個人,或許用那筆錢還清了所有債務、逃出國外,買了一艘遊艇,現在正在哪個不知名的小島上,重新開始人生也說不定。

  時節進入冬季時,責編給春捎來了電話。

  「喂,春……」不同以往的虛弱聲音。

  「怎麼了。」春問。

  「你還是一樣這麼『冷靜』啊,春……」責編很感慨地說。春緘默。「我得了腸胃炎,兩個禮拜了還沒好。唉,秋天真是個讓人腸胃崩壞的季節,太多美食了。」

  「已經是冬天了。」春說。

  「唉,總之這個腸胃炎真是把我整慘了,我瘦到現在只剩下八十五公斤,你說誇張不誇張?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站得上翻譯社的體重計。」

  「如果你『先前』站不上體重計,那麼你不會知道『先前』的體重。」春皺眉:「如果不知道『先前』的體重,就無法與『現在』的體重做類比。這樣的話『瘦到現在……』的句型就是有問題的。」

  「好,好,我知道,我造了一個謬誤的句子,你可以不用再分析了。」責編阻止了春,又笑起來。「春,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這樣我就放心了』——責編又呵呵笑著補充。

  「你還好嗎?」責編問了春的『問題』,「我聽說,你跟你女友分手了。」

  「嗯,很久了。」春平靜地說:「去年冬天就分了。」
  
  「我不知道,呃,我好像接到你女友的喜帖,多半是她從你那裡知道翻譯社的地址。但那上面的新郎不是你。」

  責編謹慎地說:「所以說,所以我想,你現在……」

  春緘默,抬頭看著天花板下懸掉的液晶電視。跑馬燈上寫著:『耶誕夜前S廣場遭遊民占據?市警:勸導不聽可強制驅離。』沒有春要的『那個新聞』。

  「沒有什麼不同。」春啟唇。

  「沒有什麼不同。」責編被春的平靜同化般,覆誦一遍。

  「其實我會打電話來還有個原因啦,除了跟你抱怨腸胃炎以外。」責編心有靈犀地改變了話題:「我接到你上次翻譯的稿子了,就是談合歡山上賞雪人潮的那篇文章。」

  「嗯。」春說。

  「我讀了你的翻譯稿。又讀了一遍原典。所以決定打電話給你。」責編說。

  「有什麼問題?」春問。

  「春,你的翻譯『變了』。」責編說。電話那頭傳來他搔髮的聲音。「我不知道,或許是我的錯覺,也或許是腸胃炎的關係。春,記得之前我對你翻譯的評論嗎?」

  「毛骨悚然。」春說。

  「對,說真的我說完有點後悔,責任編輯不該這麼惡毒地評價一位翻譯,何況還是涉及一位翻譯者理念與價值的核心領域,這對任何創作者而言,都是旁人不可『碰觸』的,更何況置喙。」

  責編說:「但是最近我讀春的翻譯,特別是文學類文章的翻譯,我覺得春『變了』。這讓我擔心,春你是不是被我的『碰觸』影響了。」

  春頓了下。「什麼地方『變了』?」他問。

  「我曾經說過,春你這個人從來不會去『想像』文章中的情境,你不會把自己想成創作文章的作者。日文有許多『私小說』,以第一人稱為主題,以主觀者的視角出發,描寫一個主觀者認知的空間。」

  責編說:「多數中文翻譯者在翻譯這類私小說時,都會不由自主地『代入』,也就是『設身處地』,把自己變成主觀者,彷彿主觀者那樣地說故事。但因為主觀者實際上並不是中文使用者,所以翻譯出來會有種奇妙的疏離感。好像日本外文節目裡,明明是金髮碧眼老外,卻靠著配音操一口流俐日文那樣。」

  責編發出笑聲。

  「但是春從前『絕對不會如此』。因此我覺得春的翻譯很奇怪,很特別,『毛骨悚然』則是我個人見解。我覺得一個人不可能完全不代入,對單篇文章無感也就罷了,這麼多各種各樣的文章,翻譯者卻對每一篇都無動於衷,像機械人一樣準確地翻譯著。與其說翻譯,不如說這樣的『翻譯者』令我毛骨悚然。」責編說。

  責編將文學批評的層次提升到人身攻擊的層次。春緘默。

  「那現在這篇文章『代入』了?」春問。

  「不,你還是沒有『代入』。甚至比以前要更抽離一點,完全可以感受到是出自一位翻譯的作品,而非原作者的作品。」責編笑說。

  「那為什麼說『變了』?」春問。

  「怎麼說呢,你就當是個當了十二年翻譯編輯的碎碎念吧。」責編說:「你的翻譯給人一種很強烈『他者』的感覺,而且不單只是他者,感覺你跟原作者很不熟,而是站在高高的地方,原作者的背後,靜靜看著原作者雙目所及的一切。究極的『旁觀者』。」

  「但是這篇不一樣,同樣是『他者』,這篇的翻譯者忽然走下山坡,走到原作者的身邊,從和他平視的角度,一起看著粉雪紛飛。這篇翻譯給我一種,翻譯者和原作者很熟悉,至少是試著和原作者熟悉的感覺。試著『碰觸』、試著『認識』、試著去『相信』……雖然寫的是天寒地凍的場景,但是春,這篇翻譯令我熱淚盈眶。」

  熱淚盈眶——責編強調地又說了一遍。

  春,你的翻譯,令人熱淚盈眶。

  春說不出話來。

  「『文學』到底是什麼。」春問責編,「你找到『答案』了?」

  「不,沒有。」責編笑笑:「但不是找不到答案,而是我不想去找。我本來就不是為了找『答案』,才去問那個『問題』的。有時候問問題本身,才是那個『問題』存在的根本目的,春。」

  「即使那是個『壞問題』?」春問。

  「即使那是個『壞問題』。」責編說。
  
  我是為了問問題。——那傢伙這麼說過。

  一個我吶悶為何從未有人問過的問題。

  一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夏至恆,你想問的問題,是什麼?

  你已經問了那個問題嗎,夏至恆?

  「對了,春,這麼說來你今年耶誕夜應該沒有預定了?」責編的聲音傳進話筒,將春驚醒。「怎麼樣,難得單身的耶誕夜,乾脆跟我去S廣場如何?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個很有趣的活動,很適合失戀的單身男子一起去參加說。」

  「活動?」春問。

  「是啊,最近在網路上轉貼得很熱烈,你這小阿宅竟然不知道?在耶誕夜當天的下午三點半聚集在S廣場,參加者限定單身男女,到時候會有人播放耶誕音樂,聽到音樂時,所有人都要說『耶誕快樂』,然後和身邊離你最近的一個異性擁抱親吻。」

  「異性?」春問:「上面『這麼寫』嗎?」

  「唔,這倒是沒有。活動辦法寫『人』,和身邊離你最近的『人』擁抱親吻。」責編搔搔頭,又問,「有興趣嗎?小阿宅,說不定可以邂逅新的戀情喔。放心,要是沒有人吻你的話,跟我擁吻我也不會介意的。」

  「我拒絕。」春毫無懸念地說。然後掛斷電話。

  春上網看了活動辦法,那是網路上匿名者舉辦的。快閃活動。『盲從活動』。

  自從去年耶誕夜耶誕老人的活動引起渲然大波後,或許是覺得刺激,今年春在估狗上搜索到的耶誕夜快閃活動,一共就有七、八個。但在S廣場的只有那麼一個。

  消息早已被網路上轉貼得到處都是,臉書上不少人在討論,追蹤不出原作者是誰。

  春放開滑鼠,倒回椅背上。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三點。

  春看著電腦螢幕角落的日期。

  你在『假設』什麼?

  你在『想像』什麼?在試圖『代入』什麼?春不斷問自己。

  春,你在『期望些什麼』?

  窗外的天空降起了大雪。這當然是春『想像』的,台灣的耶誕節不可能會下雪。

  春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開始學會『想像』了。

  春把手插進口袋,忽然發現裡頭有硬物。『是那張SD卡』。

  春發怔,他抽出那張SD卡,那是當初他發現夏至恆臉書資訊時,用來存取那張照片的東西。事情過了快一年有餘,春幾乎忘了這件事。

  春把SD卡插進電腦裡,打開資料夾。

  照片通通都還在,一張也沒少。

  春的視線在觸及夏至恆那張臉的傾刻,無法抑止地雙手發抖。

  夏至恆。

  笑著的夏至恆。

  曾經一度,離他這麼近的男人。

  春冷靜下來,重新把照片從頭到尾瀏覽過一遍。

  睽違一年的相片,春卻發現好像有點不同。不是照片本身改變,而是春看見的東西改變了。春『旁觀』到的東西改變了。

  有張相片是夏至恆在頂樓上,用手遮著太陽,斜斜地看著天空上方,笑得如同陽光一般燦爛。春在一年前看過這張相片。

  春發現,在夏至恆身後的水塔上,竟有個淡淡的影子。
 
  影子不高,晌午的陽光拉長,原本纖瘦的身材更顯瘦。影子的手上,隱約拿著相機一類的東西。

  『旁觀者』。春立時認出來。

  不,應該說是夏至恆的弟弟,恆春。

  那個擁有與他相同名字,夏至恆唯一的親人。

  夏至恆深愛過的男人

  春重新拿起滑鼠,一張張打開其他相片,越看越是驚訝。

  有張照片是夏至恆坐在公園的躺椅上,對著鏡頭比「YA」,這張照片春一年前也看過。但現在他卻注意到,就在夏至恆的腳邊,新雨濕潤的泥土上,有個小小不清晰的足印,默默地停佇在那。

  旁觀者。

  恆春。

  有張照片是夏至恆站在樹下,靠著樹對著鏡頭笑。春在那棵樹下的積水裡,找到水中倒映的,恆春模糊的臉容。

  有張照片是夏至恆站在火車廂出入口,對著月台咧齒微笑。窗玻璃上,映出了恆春如春記憶中一般矮小纖細的側影。

  有張照片是夏至恆對著鏡頭伸出手,向邀請什麼人似地笑著。而就在畫面的邊緣,是恆春蒼白而遲疑的指尖。

  有張照片是夏至恆坐在草地上,側首對著鏡頭這一方傻笑。

  這張春觀察了好久,想在相片中找出一絲半縷旁觀者的影子。最終恍然大悟。

  夏至恆的唇形。

  夏至恆正在呼喚著什麼人。

  恆春。

  恆春,快點過來。

  恆春,快點過來這裡,進來照片裡,來我的身邊。

  停止攝影。停止旁觀、把自己『代入』吧!

  春用雙手掩住唇,坐在電腦前。

  原來如此。這個資料夾不是『夏至恆的紀錄』,而是『恆春的紀錄』,是恆春留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影像全集。恆春『存在』的證明。

  春不知道這些照片,是夏至恆在上萬張照片中披沙揀金後發現這一點,刻意挑選出來的。還是由恆春自己故意拍攝後選輯出來的。

  但不管是哪一項,都讓春感受到了。

  恆春不只是『旁觀』而已。

  恆春以攝影師的身分,一個天生『旁觀者』的方式,把自己『代入』相片裡。在旁觀的同時,把自己的一部份,永久留存在夏至恆的『故事』裡。

  恆春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守護了夏至恆。

  守護著他所深愛的哥哥。

  春發覺自己無法再冷靜。畫面停在夏至恆呼喚恆春的那張相片,原本那是整個資料夾最後一張相片,但現在卻不再是了。

  春按了『下一張』的鍵,為眼前的畫面怔在電腦前。

  春。

  那是他的照片。

  不知道哪一個下午,春估計應該是他生病感冒的某日。春得承認,『旁觀』自己確實是個新鮮的經驗。相片裡的『那個春』閉著雙眼,仰躺在床上,睡得嘴唇微開,唇角疑似還有唾液。而腳踏墊蜷縮在春的胸口,好夢正酣。

  春感覺渾身血液一下子全沖上臉頰。

  他看看這張照片,又看看前頭數十張照片。

  恆春的紀錄。

  屬於恆春的紀錄,本來在那年的十二月二十日便該終結。

  春想,夏至恆在離開之前,一定徹底搜索過春的房間,拿走了一切能夠證明夏至恆這個人曾『存在』的證明。

  春本來以為,這張SD卡或許是夏至恆的漏網之漁。但現在看來完全不是,夏至恆搜出了這張記憶卡,放進電腦裡。他發現了春的剽竊行為。

  夏至恆應該把資料全部刪除。或將這張SD卡帶走。

  但夏至恆卻選擇把它留下來。

  不但把它留下來,還在本該終結的紀錄末尾,添加了春的照片。

  春再一次看著那張自己熟睡的照片,想像夏至恆是如何拿著他的iphone4S,一邊竊笑,一邊俯視著他的容顏。趁著春張口呼吸的『瞬間』,按下快門、留下永遠。

  恆春不曾終結。

  春天在這裡延續。

  銀行搶匪夏至恆的春天,在這裡延續至永遠。

  春把電腦螢幕按掉,從椅背上跳起來,衝向門口。末了又退兩步回來,從門後拎了羽絨外套,在鏡前穿上,這才衝下樓梯。

  不能感冒。

  獨獨這回,春告誡自己絕對不能中途倒下。

  春一路在寒風中逆行,穿過準備歡渡耶誕夜的人群。無論過多少年,城市裡的耶誕夜還是一如往常,滿街的情侶、華麗的櫥窗。經過附近十字路口時,一對對男女手牽著手,對著遠方的耶誕樹交頭接耳,整個空氣都是粉紅色的。

  春對這些視若無賭。他在紅燈最後一秒衝過馬路,忽視身後駕駛的喇叭,跑過人行道,直奔離河岸不遠的S廣場。

  還沒接近廣場,春就聽見鼎沸的人聲。

  廣場上早已滿滿的都是人,有男有女,人人穿著厚重的衣物,手插在口袋裡,試圖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但春知道,他們都是來參加『那個活動』的。

  廣場的中央一如以往架了棵十人高的巨大耶誕樹。樹的頂端是銀色的星星,星星旁架著廣播器。

  春看向時鐘,時針指著三點二十九分。倒數十秒。

  春四處張望,甚至爬上了S銀行的階梯,從高處往下俯瞰。

  男男女女一個個引頸期盼,沒人往春這裡看一眼。

  春,你在期望什麼?

  春,你在等待什麼?

  春,你『相信』些什麼……?

  春咬住下唇,停止問自己『問題』。時針指向三點三十分,廣場的情緒明顯沸騰起來。所有人都在東張西望,都在竊竊私語。

  廣播器有了動靜。音樂從廣播器裡流洩出來。

  是「We Wish Your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r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r Merry Christmas,And Happy New Year…

  廣場上每個人都露出『鬆口氣』的表情,人人咧開唇笑了,然後和身邊的人擁抱、有的親吻。

  「耶誕快樂!新年快樂!」幾乎每個人都這麼說著。

  春站在S銀行的階梯上,一片茫然。

  不是。

  不是夏至恆。

  這個『活動』,與夏至恆無關。與夏至恆的『存在』無關。

  廣播器裡連續播放好幾首歡快的耶誕歌曲。有個看起來像保全的人湊近耶誕樹,想看看到底是誰在廣播器上動手腳。但看見廣場人群幸福的容顏,最終還是笑著作罷了。

  每個人都在笑。

  每個人都在擁抱、親吻。和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

  除了春。

  春在廣場上待到夜色降臨,在沒有知覺下回到房間。

  牆上的液晶電視還在播放,春出門前沒有關上。一如往常地鎖定在新聞台,現在正報導著方才廣場上的快閃活動,人聲嘈雜。

  春坐在床頭。

  手裡有塊硬物,春打開拳頭,才發現自己始終緊握著那張SD卡,沒有鬆開過。手心全是溼熱的汗水。

  春把SD卡捏到胸口。貼緊胸膛。

  為什麼如此失望?春問自己問題。

  因為你有所『假設』。春給自己答案。

  為什麼你會有『假設』?春問自己問題。

  因為我想要見他,見『夏至恆』。我『假設』在廣場上會見到他。春給自己答案。

  為什麼你想要見他?春問自己問題。

  因為我想念他,非常想他。春給自己答案。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他?

  春問自己問題。

  春發現自己茫然無措,找不出『答案』。

  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答案。夏至恆曾向他這麼說過。

  但春知道『答案』。這個『問題』,早已有『答案』。

  只是春不願『回答』而已。

  我喜歡你。

  夏至恆,我喜歡你。

  夏至恆,我喜歡你。所以請你再一次『存在』。

  再一次回來這裡。

  「多謝。」

  春從床上跳起來,霍地回頭看向窗口。

  有個男人坐在那裡。春不知道他究竟坐了多久。男人穿著純白色西裝,幾乎和春第一次看見他時一般白,梳著整齊的頭髮,活像準備在耶誕夜邀女友共進晚餐的紳士。

  男人蹺著腿,雙手抱著臂,男人身後的窗外,一條醒目的尼龍繩隨風飄蕩。春猜不透這人是如何穿著西裝皮鞋攀爬大樓的。

  「你是誰……?」春如在夢中。「上帝?惡魔?」

  男人低首笑了。「我比他們要帥上一點。」

  「你到底是『什麼』?」春唇舌乾澀,聲音沙啞。

  「我是個普通人。」

  男人總算從窗邊站起來,靠近春。很近。

  「我想我該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夏至恆』,嘉科大畢業,現在是自由業者,說是自由業,也不真的那麼自由。我上網標下一些有人以為是垃圾的東西,在另一個網站上轉手賣掉。有時候也會餓肚子,有時候飽賺一筆,看景氣。」

  『夏至恆』咧嘴一笑。

  「啊,順帶一提,一年前我剛搶了一家銀行。現在正在跑路中。」

  夏至恆朝春俯身。看起來像要吻他。但事實上夏至恆只是在離春極近的地方凝視著他。春在他眼神裡,看到同樣動搖的目光。

  「很高興認識你……很高興『認識』你,春。」

  夏至恆吻了春。

  夏至恆是主詞,春是受詞。吻了是……管他什麼詞。重點是主詞。

  眼前夏至恆有些模糊,春眨眨睫毛。

  「丹到底是什麼人?」春問。

  穿著白色西裝的夏至恆笑了。「真不愧是『春』。」他搖搖頭。

  「丹和恆春是什麼關係?」春執拗地問,吸了吸鼻子。

  「丹從前是一家專出攝影雜誌的總編輯,恆春還活著的時候,丹有一天忽然來到我家,對我遞名片,說他在一張海報上看中阿春拍的照片,想要替阿春出攝影專輯。我一開始很懷疑他,拒絕他的請求。但丹鍥而不捨,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拜訪,我想讓阿春有個機會也好,就答應了他,讓丹跟阿春接洽。」

  夏至恆說著小小的『故事』。

  「後來也證明丹是認真的。丹和阿春經常在工作室見面,一起討論攝影、挑選照片,久了丹也和我們兄弟倆熟起來。可惜後來攝影集沒出成,丹和人合夥的出版社就倒了,是被人陰的,丹因此揹了巨額債務,老婆跑了,女兒也沒了。丹因此到了『那個地方』。」

  「丹是個很有才能的男人,可惜時運不濟。」夏至恆看著春,苦笑。「但在這種重逢的感人時刻,我真不希望你一直提及別的男人就是了。」

  「所以只是伯樂和馬的關係。」春不理會夏至恆的抱怨。

  夏至恆笑了。「我合理相信丹和阿春『還有其他關係』。丹從前的出版社也出名模寫真集,而生下我和阿春的女人剛好曾和他們合作過。但這只是我的推測,丹從不肯當面承認這件事。」

  『也是我的推測。』——春小聲地這麼說。

  「丹沒有『參與』你的計畫。」春又問。

  「丹有『參與』。事實上那天在橋下,丹見過你後就向我表明了,他不准我帶著你去搶銀行。否則會在當天帶貝瑞塔來一槍轟掉我的頭。」

  夏至恆苦笑。「他覺得你和阿春相似,不想讓我害死你。『夏至恆和春在耶誕夜一起去搶銀行』這個句子裡,他要我刪除『春』和『一起』兩個辭,甚至不惜先斬後奏地在你喝的米酒裡下藥。所以最終這個句子變成了『夏至恆在耶誕節去搶銀行』。」

  夏至恆在耶誕節去搶銀行。

  好單薄的句子,毫無文學性。春品味著。

  「後來我也慶幸丹的警告,把你留在安全的地方。事情發生了很多變化,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我本來差一點就要被逮著了,有些朋友幫了我,但也有些『朋友』背叛了我。反正最後的結果是,我成功了。」

  夏至恆看著春笑。「應該說是快要成功了。春,就差你最後的『參與』。」

  春怔怔地看著夏至恆,端詳夏至恆的笑容。

  活著的。

  嗯,這個夏至恆,是『活著的』。

  就在他的眼前,那麼近。

  近到只要伸出手,就足以『碰觸』。

  「我有『參與』。」春喃喃說:「在夢裡。」指尖停在夏至恆頰邊一公分。

  「嗯,那太好了。」夏至恆拉住春的手,把春的掌心貼在自己頰上。

  「我很抱歉,春。真的很抱歉。」夏至恆說。

  「為什麼等了一年?」春發現自己有點哽咽,忙咳兩聲。

  「我說過,我們的計畫在一年內會全部完成。」夏至恆說。

  大概一年。

  明年耶誕節之前,我們整個『計畫』一定會完成。

  夏至恆的確向他這麼說過。春恍然,又茫然。


  
  「你的『債務』還清了?」春問夏至恆:「用那筆錢?」

  夏至恆露齒一笑。春卻不明白他笑的『原因』。

  「對不起,春,我騙了你。」夏至恆說:「我終究是個『詐騙集團』。」

  夏至恆轉身看向身後的二十吋液晶大電視。

  新聞還在持續播放著,畫面停留在S廣場上,那個『快閃活動』。台灣的新聞總是這樣,反覆播放、一再強調,彷彿諷刺觀眾對新聞的記憶。
  
  畫面的右上方標示著『LIVE』,記者報導著,人群並未散去,剛剛的快閃活動中,有些人索性就結伴成群,等待著耶誕節的到來。

  畫面帶到了耶誕樹頂端,銀白色的星星,還有星星旁的廣播器。

  春渾身一震。

  廣播器播放出音樂。

  是Forever Love。夢中的Forever Love。

  攝影機往後拉開,正對著那棵十人高的耶誕樹。廣場上的人群紛紛抬頭,顯然也聽見了那首『Forever Love』,Forever Love、Forever Dream,春隨著節奏低喃。那是春聽過無數遍,早已在腦海裡生根的曲子。

  那是在某一場以『最後之夜』為名的演唱會中,X-Japan的團長YOSHIKI,為了哀悼死去的團員HIDE所獻唱的歌曲。在哀慟逾恆的演唱中,演唱者深深擁抱了另一位團員TOSHI,以近乎沙啞的聲音,唱出每個字、每個詞、每一個音符、每一個節拍。

  Forever Love,Forever Dream。

  ——And Will You Stay With Me?

  或許是這樣的畫面揮之不去,春才會這麼地、深刻地喜歡著這首曲子。以及有這首曲子相伴的每個時刻。

  春用力吸了吸鼻子。就在這時,電視畫面那頭傳來「碰』一聲激響,好像101大樓煙火發射前爆破的聲響。

  然後春看見了雪花。電視在瞬間從有聲變為無聲。

  春吃驚地瞪大眼睛,無聲電視裡下著雪。螢幕上完全被白色所覆蓋,『雪花』從耶誕樹頂端爆發出來,竄上耶誕夜晴朗的夜空,緩緩降落在廣場上。廣場上不少人注意到了,抬起頭來驚呼著。或者說擺出驚呼的唇形。

  春忽然發現那些『雪花』是什麼了。

  是鈔票。

  從夜空降下來的,全是一張張鈔票。淡藍色的、總值一億五千萬的新台幣仟元大鈔。

  廣場上的人們先是『高呼』,而後『尖叫』,反應快的已經撲上去用手接住鈔票,其他人也慌忙跟進,歡快地像是參與一場前所未有的耶誕慶典。

  春轉頭看身邊的夏至恆。夏至恆凝視著電視,唇角帶笑、眼神堅定。眼瞳深處卻蕩漾著一絲難以捉摸的乾澀。

  「為什麼……?」

  春恍然大悟。他看著夏至恆,聲音顫抖。

  「這是你好不容易,從銀行『搶回來』的東西不是嗎?」

  「不,這些已經不是我從銀行搶的『那些鈔票』了。」夏至恆說:「春,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計畫』嗎?我會花一年的時間,把那些鈔票洗成乾淨的錢。而這件事現在已經成功了。這些鈔票通通都是不會被警察追蹤到、能夠安心使用的金錢。」

  「花這麼久時間、大費周張地計畫,就為了這個『結局』?」春說。

  「這景象很美的,不是嗎?我不知道在夢裡見過幾千次這樣的景象。」夏至恆看著電視螢幕,像在欣賞一樣藝術作品,「把鈔票裝在可燃的紙箱裡,在底端放上煙火裝置,在播放音樂的同時引爆。我有一些被春稱為『街友』的朋友從前是煙火師傅,他們從好幾天前就在廣場上不斷測試了。效果比我想像中還好。」

  「這是結果,不是『答案』。」春再一次反駁。

  「春,我從不是為了尋求解答。我說過,我只是想問『問題』。」

  夏至恆仰頭深吸口氣,笑了。

  「而我的『問題』,我已經問完了,春。」

  而廣播器裡還在播放著Forever Love,無聲的Forever Love。

  拿到鈔票的人們喜逐顏開,再一次和身邊的人擁抱、親吻,無聲地互道『耶誕快樂』。有些人拿起電話,無聲地告訴朋友。有些人試圖阻止,無聲地喚醒身邊的人。

  但也有人和春與夏至恆一樣,只是抬起頭,無聲地看著夜空中不斷落下的、遲來的耶誕雪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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