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回來。」夏至恆安撫他,「不要擔心,春。好好睡,睡飽了病就會好。」

  門在夏至恆背後關上,春的臉熱得燒起來。都是感冒害的。

  這傢伙要去哪裡?

  誰打電話給他?

  他真的會回來這個地方嗎?

  不可以思考。無法思考。想思考。不可以思考。無法思考。好想思考。

  春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渾身大汗淋漓。

  他試著動了動手指。可以動。

  腳也能動,春轉動脖子,發現脖子也恢復反應能力。直起身,腰椎也沒問題。

  他試著思考一個兩人一虎渡船過河的謎題。發現腦子也「可以動」。

  春躺回床上,從書桌上拿了他的智慧型手機,撥電話給女友。

  「我感冒了。」春向女友報告。

  「喔,你表哥照顧你嗎?」女友的反應如上。

  春怔了一下,不自覺點頭。「嗯。」

  「那就好,希望春早日康復。」女友誠懇地說。

  「謝謝。」

  「不客氣,需要任何來自我的協助嗎?」

  「暫時不用。」

  「嗯,再見。」

  「再見。」

  女友掛斷電話。春掛斷電話。

  春朦朦朧朧又陷入半睡眠狀態。夢裡他看見夏至恆,穿著白色西裝,走到置身於一片白的春身邊,俯下身。

  穿著白色西裝的男人說:我是街友。

   穿著白色西裝的男人對春說:春,和我一起搶銀行吧。

  春再度清醒過來。

  春直起身,坐到電腦前。四肢比他想像中無力,「要是搶銀行前來不及恢復怎麼辦?」春腦子裡一瞬間閃過這個極端荒謬的句子。

  春點開Google Chrome,預設的首頁是Facebook,夏至恆的帳號還在登入狀態

  春反射地回頭看了一下。當然背後空無一人。

  是那傢伙自己不好,誰叫他用別人的電腦還不登出。這個春說。

  不,你只是在合理化自己的偷窺慾望罷了。另一個春說。

  春點進了夏至恆的個人資料頁,開始瀏覽夏至恆的個人檔案。去他的道德感。

  夏至恆的資料倒是很普通。不過多數人不會在網路檔案中放什麼重要的資料,所以春本來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嘉南科技大學畢業。明倫國中畢業。沙路國小畢業。這個人的人生幾乎和春一樣,平凡無奇。

  曾任國文家教、歷史家教、力聲交響樂團小提琴手、嘉科大田逕社社員。曾任職於明倫產業股份有限公司法務。HSBT銀行投資顧問部職員。

  HSBT銀行?

  銀行?

  春把滾輪拉上去,又重新確認了一遍。

  HSBT銀行投資顧問部職員。

  這個資歷就像火炬一樣,燒灼著春的視線。

  而且這個資歷「少了一項」,那就是夏至恆現在的狀態,「現任秀朗便橋下街友」。春想,然後應該再加上一項,「銀行搶匪預備犯罪人」。

  銀行投資顧問部職員——街友。

  街友、銀行投資顧問部職員。

  春把這兩個職稱寫在紙上,連擱在紙上都嫌彼此衝突的兩個字眼,好像「十二指腸」和「詩華洛士其水晶」,或是「地下錢莊」和「聖靈降臨節」一樣,總而言之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

  從這個字眼到那個字眼,一定有什麼「斷裂的連結」。春迅速地用原子筆把它們劃除,把下巴頂在原子筆頭上,盯著電腦螢幕呆。

  春試著閉起眼睛,回想。不是想像,春總是避免想像。夏至恆自從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總是給他一種強烈的不安定感。

  在無聲電視展場時,夏至恆宛如上帝,一身蒼白,舉止從容。

  第一回翻窗爬進他家窗戶時,夏至恆下凡了,而且一下凡就平凡得令人嘖舌。

  夏至恆決定存在在這裡後,春發現他又變得不平凡。只是比起展場的他,是另一種意義的不平凡。

  至到發現他是街友。

  直到發現他幹過銀行行員。而這個行員顯然還想去搶他的老顧主。

  春感到混亂。人認識一個人的步驟正確來講應該是這樣,先是「第一印象」,由一個人的外貌、氣質和談吐所組成,然後是「自我投射」,在與對方交往與談話的過程中,逐漸建立「那個人」與「我」的共通點。「原來我們都喜歡網球啊!」、「原來我們都是台中人啊!」,這些共通點會構逐成「你心目中的他」。

  等到共通點夠多了,接下來就是「定位」,這個人會被歸類到與你建立關係的眾多人口中「某一類別」裡。「某A」—「某A和我一樣在某公司上班」—「某A是我的同事」。這樣某A的「定位」就確立了,同時從此以後你和某A就算是認識了。

  但是夏至恆不同。春無法定位這個男人。

  沒有「第一印象」,夏至恆的第一印象太背景了,春無法從中獲取資訊。

  沒有「共通點」,春想他和夏至恆唯一的共通點,只有他們的性別。

  無法「定位」。

  從而,他和夏至恆無法認識

  春不認識夏至恆。

  不過說的也是,從展場到現在,距離耶誕節只剩下五天,春和夏至恆也只不過相處不到一個禮拜而已。

  春嘆了口氣,打算把視窗關掉,躺回床上裝病人。

  春的滑鼠頓了一下,他看見右手邊有「相簿」。

  女友很注重經營網路上的相簿,他把和春去每個地方玩的相片整理起來,挑選拍得最好的,上傳到裡頭,精心地加上標題。春對為過去的事留下影像沒有興趣,甚至覺得恐怖,他寧可留下文字,春會把發生的事情「寫下來」,但不會「拍下來」。

  夏至恆的相簿裡顯示有一百五十三張相片,春掙扎了一秒鐘。

  春點開了相簿。

  笑容。

  夏至恆的相簿只有一卷,被命名為「紀錄 2009.12.31」,春一打開就是一百五十幾張照片唰地並列。

  笑容。這是春視覺傳導到大腦後冒出的第一個字彙。

  夏至恆在他面前常笑,微笑,春發現夏至恆在和他講話時,唇角總是帶著某種程度的笑容。

  但是「照片裡的夏至恆」不是。春一眼就認出來,每張照片裡的夏至恆,雖然有的年代早了一點,但春平心而論,長得像他這麼俊俏的男性還真是不多。這傢伙的外貌完美得無法挑剔,春看著在河邊、在不知道哪裡的大樓頂端,對著天空開懷大笑的夏至恆,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微妙的嫉妒感。

  相片只有夏至恆一個人。這讓春多少有點失望,他本來以為以夏至恆花言巧語的程度,可以看到一打的前女友玉照之類的。

  但春很快驚覺。

  不對勁。

  這些「照片裡的夏至恆」不是自拍的,從角度很容易判斷。而且攝影會傳達一個人的性格,這些照片「明顯是同一個人拍攝的』。

  那麼拿相機的人是誰?

  「旁觀者」是誰?

  春迅速地把滾輪向下滾,在一張照片上停了下來。

  那是一張不知道哪個旅遊景點的照片,背景是一個石雕像,春想應該是台東的某個紀念公園,一位很有名的原住民石雕,只是名字他也不記得了。夏至恆就站在那個石雕前,穿著夏季的短袖T恤,牛仔褲,帥氣得彷彿雜誌封面走出來的模特兒。

  但是這張照片裡,有著「另一個人」。

  「照片裡的夏至恆」一個人入鏡,是因為「另一個人」拿著相機。

  但任何人旅遊時都有這種經驗,遇見「來這裡就是要看這個!」的景點出現時,旅伴們就會想著至少來留個紀念,然後把相機交給路人,請他幫忙拍張團體照。

  於是「旁觀者」走進故事裡,從此被紀錄下來。

  這點春是絕對做不到的,他的相機不離手。他永遠是「旁觀者」。也因此女友經常抱怨:「我的相簿裡都沒有春天。」

  春看著這個「旁觀者」。

  那是個男性,毋庸置疑。

  長得不算帥,但站在夏至恆旁邊,春相信多數男性都會相形失色。

  臉上很蒼白。

  體格很瘦小,春分不清他和自己哪個健壯一點。

  沒有笑容。

  春很快注意到這個突兀點,一般拍團體照時,裡頭的人就算心裡不想笑,為了自己的群性,多少還是會擠出一點笑容。

  但是「旁觀者」沒有笑。對比夏至恆陽光燦爛的笑容,「旁觀者」感覺只想盡快地逃離鏡頭掌握的範圍裡,退回到一旁,繼續當他的「旁觀者」。

  事實上他也幾乎就要成功了,他的臉側著,相機只補捉到他一半身體,另一半已離開了視窗外。如果不仔細看,會以為這張仍然是屬於夏至恆的獨照。

  沒能逃開的理由是夏至恆。夏至恆的手放在那個人的腰上,像八爪章魚一樣纏住了他,硬是逼他留在故事裡頭。

  春忽然覺得夏至恆的手很刺眼。他把滾輪往下,又檢視了一下一百五十張照片,發覺有那個人出現的,只有那一百零一張。

  春想了一下,按了右鍵,把一百五十多張照片存檔在自己的SD卡裡,再把那張卡拔起來,丟進抽屜的最深處,然後關掉瀏覽器,咚地一聲躺回床上。

  臉頰在發燙,春研判應該又發燒了。

  那個人是誰——?

  春得承認,比起這個問題,春更想問的是另一個。

  夏至恆,和那個人是什麼關係?

  「照片裡的夏至恆」,和「旁觀者」,是什麼關係?

  春第一個想到的是「好朋友」,但夏至恆不像是會和男性好友兩人單獨出遊的人。

  可能是公司同事,因為年假剛好請一樣就一塊出去玩了。

  可能是大學同學,在某一年的同學會遇上,揪團去屏東旅遊。

  可能是在旅遊版應徵到的,志同道合的旅伴。

  可能是路上遇到的。

  可能是在某一天、某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夏至恆走過去,對著那個人微笑:「我選中你了。」然後低下頭,吻了他。然後他們就一起去屏東旅行了。

  不,不要類比

  別拿那個人跟自己類比,春幾乎是尖叫著制止了他的思緒。

  但是那支手。

  那支勾在腰上的手。

  那張長得像TOSHI的臉。

  夏至恆燦爛的笑容。

  唯一一張合照。

  春停止思辨。思辨經常是沒有結論的,重點在於過程,在於尋尋覓覓求得一個結論的過程。

  但春無需思辨,因為他知道結論。

  他太害怕那個結論了。

  *

  春又做了一次夢。

  夢裡他又進了那家銀行,只是這次他不是人質,手腳也沒有被綁起來。

  他是搶匪,身上穿著耶誕老公公的制服,手裡拿著紅色的背袋。

  而和他一樣裝扮的是這個夏至恆,他正跪在春的前方,兩人置身於金庫之類的地方,而夏至恆正滿臉興奮地將鈔票一類的東西往他的紅色背袋裡掃。

  「春?」這個夏至恆催促他,「怎麼了,親愛的,快點啊,我們得在五分鐘之內得手離開這裡,網路上約好的那個計程車司機已經在後門那裡等了。」

  好極了。這次這個夏至恆顯然更近似原版。盜版技術頗為高超。

  春跟著蹲下來,抓起一把鈔票,放進紅色背袋裡。耳邊傳來震耳欲聾的警鈴聲,四下都是紅光,春隱約聽見金庫外面有人在喊:「先救人質!把人質通通帶出去!」春神精緊張,汗水從額角淌下來,滴到那一疊疊海藍色的新台幣上。

  不,不需要緊張。

  這些都不是「真的」。

  「算了,剩下的來不及了。春,你先逃,快點出去,我在你後面斷後。」

  這個夏至恆對春說,春點點頭,收起背袋,奔向金庫門口。

  但春卻沒能依言逃出去,原因是那裡早就坐了一個人。

   旁觀者。

  照片裡的「旁觀者」。

  「旁觀者」和春在照片裡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蒼白的臉色、瘦弱的體格,一臉想置身事外的厭煩神色。唯一不同的是他幾乎是全裸的,頭髮披垂在耳上,前額的髮也長到幾乎蓋住眼睛。只有下體的地方春看不清楚,他的夢向來很道德,會自動馬賽克。

  春停住腳步。他發覺自己沒來由地感到恐懼。

  他轉過頭,想向這個夏至恆求救,但是夏至恆已經不見蹤影了。

  「怎麼了?」

  這時「旁觀者」說話了,他站起來,直挺挺地面對著春。逼得春也不得不直挺挺地面對著他。

  「不是『你』把我找出來的嗎?」

  「旁觀者」臉上仍然一點笑容也沒有,只是把手指向了春的背袋。

  春的背袋從肩上滑下來,裡頭的鈔票嘩啦啦地潑灑出來。春卻驚訝的發現,袋子裡的東西忽然不再是新台幣,而是一張張SD卡。他用來儲存那張照片的SD卡。

  無數的SD卡淹沒了春的腳脛。春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旁觀者」仍然用手指著春,「我『知道』你的想法。」旁觀者說。

  蒼白的男人忽然揚起唇角,給春一個扭曲的、僵硬的笑。

  「我能『支配』你的想法,春。」他用夏至恆的口吻說。

  春發現自己手上忽然多了一根槍管,是上回的M21步槍。男人指著他的步槍,春就把槍管矗起來,槍口對著他的小腹。

  好燙。

  春用槍管頂著自己的小腹,越頂越深,越頂越用力。

  他感覺到痛楚,他的視線模糊得看不清楚旁觀者最後去了哪裡。

  好燙。好痛。

  別再頂了。

  別再支配我的「想法」了。

  別再……

  然後春就清醒了。

  他往床邊一摸,空的。抬頭環顧室內,那棵耶誕樹還在角落閃爍著誇張的光芒,但其他地方也是空的。

  夏至恆沒有回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