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斬雞」。春絕望地回想起來,這是責任編輯經常叫他的方式。

  「是說你今天還真稀奇,像這種美語教學的稿,平常你不都用郵箱傳嗎?今天竟然會親自送件來,還挑這麼冷的天。怎麼,阿宅轉性啦?」責任編輯嘻嘻笑著,一邊接下他的隨身碟,說了一聲:確實收到了。又說:「還是說跟女友吵架了?家裡待不住?」

  春臉頰陣陣發燙,好像槍管還頂在那上頭似的。

  不能被拖進去。

  「對了,春,關於你上次翻譯的那個雜誌文章……」

  責任編輯好像想到什麼,在他亂得可媲美垃圾場的桌面上翻找了五分鐘,拿了一疊藍圖複印本出來,用手搔著後頸。

  「雜誌文章?」

  「對,你記得吧,就是那個旅遊專題,一個日本攝影家到猴硐旅行的文章。」

  春想起來了,點點頭。「有什麼問題嗎……?」

  「唔,也不是有什麼問題。你的日文很好,中文也不錯,文辭很流暢,兩個語言平臺間的轉換也很到位,選詞也滿通俗的,不會像很多人選些根本是日文化的漢語,現在新人交出來的稿有時候真的讓我想翻白眼。算是一篇很優秀的翻譯。」

  責任編輯搔搔看起來三天沒洗的頭髮。「不過……怎麼說咧。就是感覺『有點不對』,」

  「不,我不是說你翻譯有錯,你的文字,放在美語教學什麼的雜誌很適合,像是上次那偏美國華爾街金融體制介紹的文章也是,這種追求『正確』的文章,你都翻得很好。但是猴硐這篇不是,這是旅遊文學。春,這是『文學』。」

  「我懂文學。」春皺皺眉。他的側包裡還有一本白石一文。

  「是,我知道,從你的翻譯可以看得出來。你很清楚這是一篇旅遊文學的文章,還是旅行家自抒情懷的抒情文,所以春,你翻得『完全就像是那個樣子』。你用了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字句,讓整篇文章充滿旅行的氛圍,這很正確。」

  春緘默。責任編輯看著他:「你的臉就像在說:這樣還有什麼問題嗎?哈哈,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你的翻譯沒有問題。但『沒有問題』這點就是你的問題。」

  責任編輯嘩啦啦地翻開手上那疊藍圖,指著其中幾個被紅筆圈起來的地方。

  「你看,春,比如說這一句,一般譯者看見這個句子,恐怕都會翻成『她輕快地躍過我的肩頭,一溜煙跑向巷子的尾端。』,但是你卻翻成『她輕快地鑽過我頸子與肩膀的間隙,一溜煙跑向巷子的尾端。』。」

  「原文就是『脖子與肩膀的間隙』,而且那個動詞沒有『跳』的涵意。」春堅持。

  「我知道,春,我看得懂日文。像這一句也是,一般譯者大概會譯成『陽光柔柔地照在石子路上,而我用指尖輕輕撫摸著熟睡的貓兒。』但是你卻譯成『陽光柔柔地照在石子路上,而我把指尖插進貓毛裡輕輕地磨娑著。』。」

  「那個譯法漏了原作者『把指尖深入某處』的原意,那是錯譯。」春說。

  「沒錯,那是錯譯。春,我舉的翻譯句『都不正確』。」編輯彈了一下手指,這動作讓春想起了『那個人』。

  「但是春,你在讀這篇文章時,難道不會想像嗎?這是一篇寫得很好的文章平心而論,讀起來讓人身歷其境。你在讀這些文字時,難道不會坐下來,往椅背一靠,想像陽光照在猴硐的小路上,而一隻貓就這樣輕巧地落在你肩上,當你睜開眼睛時,她已經溜得不見蹤影,你難道不會『想像』那種情境嗎?」

  春再一次緘默,他瞇起了眼睛。

  「算了,其實你的譯法也沒什麼不好,說不定只是我雞蛋裡挑骨頭吧,畢竟我做你責編也有三年了。但是春,有時候看你的翻譯,會讓我覺得你很小心,『好像在害怕什麼』,這種感覺讓我讀起來有點……怎麼說,不太舒服就是了。」

  不能投射。

  不能代入。

  不能假設。

  不能被拖進去

  「總之我只是想試著告訴你,『錯誤』有很多種類型。」責任編輯繼續說:「有時候這種錯譯,跟把『華爾街的金融指數在1982年時暴升了5.21個百分點』,譯成『華爾街的金融指數在1982年時暴升了15.21個百分點』的錯誤,看起來很像,但完全不一樣。像春這樣,完全沒有『錯誤』的翻譯,說實話讓我毛骨悚然。」

  春,你的翻譯讓人「毛骨悚然」。責任編輯又強調一次。

  春離開雜誌編輯部,走進電梯按下關門鍵時,有個看起來出版社的西裝男十萬火急地擠了進來。

  「幾樓?」春禮貌地問他。

  「五樓。」西裝男一副「趕上了」地吐口長氣,春替他按了五樓,為自己按了一樓。

  「啊啊,不對,錯了錯了,我要去六樓。小弟,幫我按六樓!」西裝男忽然又叫起來。春又按了六樓,聽見西裝男在背後笑著說:「真是的,竟然會犯這種錯誤。」

  錯誤。春在唇邊默唸一次。

  西裝男在六樓離開。春一個人繼續往下坐,看著電梯在五樓開起門又關上門。

  錯誤。

  春,你的翻譯沒有「錯誤」。

  春先是往公寓的方向走,走了兩步,想起存在在裡面的那個東西,春嘆了口氣,掉頭往反方向走。

  他走到女友工作的公司樓下,因為女友公司是做貿易的,在國際貿易局附近,走出去就是熱鬧的商店街。女友背著包包走出大廳,看見拿著文庫本默默靠在柱子上的春,露出驚訝的表情。

  「春?」也難怪女友會如此驚訝,這是他們交往五年來,春第一次到工作場所來接她。「發生什麼事嗎?」

  女友任由春牽著她的手,兩個人到街上找了一家牛肉麵館,走進去一起吃了晚餐。由於離耶誕節只剩下七天,街上到處都彌漫著「快要過節了」的氣息,牛肉麵館前也掛著耶誕紅的吊飾,不遠處的服飾店裡,裝飾著一棵閃著紅光的白色耶誕樹。

  女友沒有提及任何有關耶誕節的事。春也沒有。兩人只是默默吃著眼前的牛肉麵。站起來結帳,然後又自然地往春家走。

  「我以為你要來跟我提分手。」

  經過一家精品櫥窗前時,女友忽然說。

  春訝異地看了女友一眼。女友的表情看起來若無其事,就像那一天,在即將從澎湖返回本島的船上,女友站在甲板上,向因為暈船而靠在欄杆旁的他問:我們這樣算是在交往嗎?表情也是那樣。

  春忽然有種奇怪的罪惡感。罪惡感或許本來就是奇怪的東西,與罪無關

  兩個人停下來等紅燈,轉為綠燈,人群重新啟動的瞬間,春一把抓住女友的手臂,把她拖過來面對自己。春吻了女友。

  春是主辭。吻了是過去完成式,代表後悔也沒用。女友是受辭。

  女友眨了眨眼。春想這不是一個女性被吻時通常的反應,但女友至少並沒有抗拒的意思。女友的唇比較乾澀。「那個人」的唇比較潮濕。女友的唇瓣是軟的。「那個人」的唇瓣像是也長了肌肉般有點堅硬。不可以類比。

  他們總算分開。女友的手臂仍然被春抓著,像要看清楚什麼似的歪頭打量著春。

  「我們……要不要一起去什麼地方。」春用問句的句型,但沒有問句的語氣。「這邊轉進去有不少旅館,我查過評價都不錯,有防火安全證照的。兩個人入住同一間房的話,多數都還有附早餐,離妳工作的地方也近,明天可以梳洗一下再上班。」

  「春。」女友叫了春的名字。

  春拉著女友往右邊走。「我是說,我們交往也已經五年了。我昨天在想,說不定是這種時候了。」

  「春。」女友叫著春的名字。

  春看著設定在iphone裡的地圖。「你不要擔心,妳是我第一個,也會是最後一個。雖然是第一個,但我有『充分研究過』,應該可以順利進行到最後。」

  「春。」女友叫住春。

  春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比他先停下腳步的女友。

  「春。」

  女友看著春的臉。「你想要『證明』什麼?」

  有時候春真佩服女友。女友應該去當翻譯,毫無贅字贅語,一語切中肯綮。

  春要送女友回她的住處,但女友卻說要送春回家。天氣越夜越寒,春冷得臉頰發凍,身體微微發抖,他應該要聽那個人的話,至少多圍條圍巾再出門的。走過附近的街角時,春「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他們一路走到熟悉的公寓樓下,春抬頭往上一看,燈是亮的,屬於他那戶的窗口,隱約有個高大的影子,透過燈光晃動。

  女友在他旁邊看著,問:「你的『表哥』還在?」

  春無法搖頭,只好點頭。

  女友點點頭,他們道了別,女友卻忽然抓住春的手,把他拉回來。女友吻了春。

  女友是主辭。吻了是過去完成式,代表猝不及防。春是受辭。

  「我想和春上床喔。」

  「吻了」之後,女友在春呆滯的臉前說:「春有一副很漂亮的身體嘛,我很想撫摸春,也想窺視春,想要春為我解開所有的東西。但是,前提是『春也想跟我上床』才行。」

  女友離開。

  *

  春失憶了一陣子,直到置身於自己公寓門口時才恢復記憶。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按門鈴,獨居在這裡三年,春沒按過門鈴,因為不會有人應門。門被打開,春走進去,發現夏至恆就站在房間中央。

  「親愛的春!」夏至恆馬上轉過頭來,春不禁想剛才門是誰開的:「你回來了!回來得正好!」

  春站在門口,恍然有種闖進了異世界的感覺。首先是,他的房間全變了樣,在靠近窗的地方,四疊大小房間的其中一疊,放了一棵根本不該擠進這空間的耶誕樹。春的文庫本被迫屈就於樹的跨下,春的書桌上全是還未掛上樹的裝飾。

  窗戶上有亮晶晶的綠色燈飾,和春在Gucci櫥窗口看到得一樣。

  床上有奇怪的陶瓷耶誕老人娃娃。

  地上擺著兩盆耶誕紅。

  春的腦子無法一次消化這麼多訊息,以致於他看到房間中央,那個由夏至恆裝扮的耶誕老人時,他已經沒有容量感到驚訝。

  「我到附近的精品店買的。」夏至恆注意到春在掃視他,大方地攤開雙手讓他看個夠。「不錯吧?做為我們計畫的主角正好合適。」

  紅色的上衣、紅色的褲子,白色廉價的棉質滾邊,還有紅色的雪靴。夏至恆的臉上甚至還戴著白鬍子面具。好一個耶誕老人。

  「因為那裡還賣了很多其他東西,所以我就一起買了。你看這個耶誕樹,耶誕節沒有耶誕樹不行吧?我本來想買再小一號的,但是店員說這個尺寸有特價,所以我就買了。還有燈飾,還有這幾個花圈,這兩個陶瓷娃娃是贈品,店員說反正平常也賣不出去。」

  真是太好了。這下子那店員一定記得你了,到死都忘不了。

  「不,剛好相反。」夏至恆再次展現了他的能力,對春笑笑。

  「就因為不能讓他記住我買了耶誕老人的衣服,我才故意同時買這麼多東西的。之後就算有什麼人去那家精品店問,我在他的記憶裡,也只會被歸類到『一次買了很多東西的客人』,而不會是『在案發前夕買了耶誕老人衣服』的客人。」

  夏至恆把春拉進房間裡。房間看起來更小了,也因此夏至恆看起來『更近了』。

  「我也買了春的分喔,來,快點,你也試穿看看!」

  夏至恆把一件同款的耶誕老人服遞到春面前,夏至恆好像有顧慮到他的身材,買了小一號的。真感謝他的細心,春無奈地想。

  穿上嗎?春盯著那件鮮紅得醒目的衣服。

  這是「假設」。

  原先是旁觀,然後是想像。現在如果他穿上這件衣服,等於是「假裝參與了夏至恆的計畫」,那是一種戲劇表演,而戲劇表演是某種假設,代表「假設自己成為所扮演的那個人」、「假設現在眼前發生某一情境」。

  如果是平常,春不會走到「假設」這一步。因為假設之後,很可能是「代入」。「代入」之後很可能就是「被拖進去」。

  不能被拖進去。春警告自己。

  春,你的翻譯沒有「錯誤」。

  春,你的翻譯令人「毛骨悚然」。

  毛骨悚然……

  「衣服給我。」春朝夏至恆伸手,夏至恆喜孜孜地遞過去,還貼心地替他拆了塑膠封套,狗腿地拍拍上面的灰塵。

  春脫下皮衣夾克,伸手解開襯衫釦子,抬頭發現夏至恆在一邊看著,早上的『情境』閃過春的腦海。春停下解釦子的動作,轉過身面對牆壁,停了一下,又繼續。

  「你有裸睡的習慣?」春一邊脫一邊問。言語可以使人分心。

  「裸睡?沒有啊。」夏至恆說:「喔,你是說昨天晚上嗎?因為實在太熱了,你這房間裡沒有空調,我越睡越覺得熱,不知不覺就脫到只剩一條內褲。」

  公然說謊。春卻無法揭破,因為他無法解釋「為什麼他知道夏至恆連內褲都沒穿」。

  「那我的衣服……?」

  「我想你應該也會熱,所以就幫你脫了。」

  真是個簡單易懂的理由。簡單到春覺得洩氣。

  「我不會熱,下次請不要這樣做。」春說。

  「好。」夏至恆點頭。

  春脫下襯衫,露出上半身,把耶誕老人的上衣從封套裡拿出來,穿進袖子,套在身上。這期間他一直感覺到夏至恆的視線。夏至恆在看他穿衣服。

  沒事的。夏至恆只是在看衣服。

  春穿上了全套的耶誕老人服,轉過來面對夏至恆,才發現夏至恆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他身後。

  好近。

  這讓春吃了一驚,雖說夏至恆總的來說也不過前進了一步而已,因為這間房間只有四張榻榻米大小,現在該死的耶誕樹又占去一張。

  很合身。這真是糟透了,春想。他就連以不合身為由脫掉的理由也沒有。

  「來,還有帽子。」夏至恆早在旁邊準備好,在春想出理由前,把有著絨毛邊的耶誕帽蓋到他頭上,毛邊就掉到他的眼睛上。春還來不及抗拒,夏至恆比他雄壯威武太多的身體就靠過來,胸膛幾乎貼著胸膛,替他整裡領子那邊的絨毛。

  好近。

  好安靜。

  哈啾。春又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喔喔,春,太完美了!你簡直就是活生生的耶誕老人!」春的眼睛直直盯著夏至恆的瑣骨,直到夏至恆終於整理完畢,退開兩步讚嘆。

  即使被這樣稱讚我也不會高興。春抹抹鼻子想。

  夏至恆跑到他的電腦前,春注意到他的電腦被打開了,停在Google Chrome的狀態,然後對春招手。「春,我今天在家裡想到一個絕妙的計畫。對了,你明明有Facebook的帳號啊,怎麼會說沒有呢?這是你對吧?」

  夏至恆移動著滑鼠。春注意的卻是他的句子:我今天在家裡,這個人已經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了。

  春看著電腦螢幕。他知道Facebook,這是一種社群網站,女友也有在玩,也很迷裡頭的幾個小遊戲。但是春不知怎麼就是無法對此熱絡,這種『只有代號』的環境令他恐懼,春當時和女友一起申請完帳號後,就丟著不管了。

  春發現自己的塗鴉牆頁出現在電腦裡。是夏至恆搜尋到的。

  他的暱稱是「恆春」,因為女友說Facebook隱私不足,不要用真名比較好。

  「我打算在FB上,舉辦一場『活動』。」夏至恆搓著手說,春看他點開另一張網頁,那是夏至恆的FB。春發現夏至恆的個人檔案上,寫的暱稱竟然是『夏至』。

  夏至。恆春。

  夏至恆。春。

  夏至邀請恆春成為他的朋友。

  「活動?」春發現自己發呆得太久,夏至恆看他,春趕緊有所反應。

  春用的大頭照是女友替他上傳的,是春和女友有一次去福隆,手牽手在海邊伊偎著的照片。那堪稱他們最甜蜜的一張照片。夏至恆一定看見那張照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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