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說的是目的,春有時太目的論了,真傷腦筋。春是那種在高潮的前一刻會問女友:『我們現在做這種事是為了什麼?』的男人嗎?」

  夏至恆笑著。春發現他竟然有意識到他是有女友的人,這點令他驚訝。

  「但我說的是手段,手段遇到的障礙。搶完銀行出來,最棘手的是什麼?」

  「贓物……?」

  「沒有錯。民國九十九年發生在新莊的搶案,有個男子搶了三百多萬元,抓著現金袋衝出銀行。但因為現金袋實在太重了,搶匪逃到暗巷就逃不動了,情急之下只好把現金袋裡的鈔票全拿出來,天女散花一樣灑在新莊的馬路上。這件事還有被人拍下來放在你水管上,到現在新莊還有人在談論他。」

  春想,這個人一定研究了台灣從古至今所有的銀行搶案。好深的執著。

  不,與其說是「執著要去搶銀行,不如說是「對搶銀行這件事很執著

  兩者類似但是不同,春不清楚哪一種比較耐人尋味些。

  「所以如何處理我們帶出來的現金,會成為我們最後成功的關鍵。」夏至恆說:「這個時候,春所想的耶誕老人服裝,就非常有實效性。

  「原來如此,你是說如果打扮成耶誕老人的模樣,就可能將現金放在與衣物連結的道具裡,讓隨身攜帶巨量的現金這件事變得『平常』。的確是這樣,但是如果超過百萬元以上的話,重量會超出一般做為道具的重量,而反而顯得『異常』……」

  春若有所思地說著,他發現夏至恆在笑。夏至恆看著他笑。
  

  不能被拖進去。

  留在這裡

  春住了口。

  「沒錯,你想了一個很好的主意。就這麼辦吧!我想耶誕老人的服裝也可以解決你體格孱弱的問題。而且剛好是耶誕節,街坊到處都在賣耶誕老人的服裝,服裝的來源將不會成為曝露我們身分的關鍵。再者他的顏色鮮豔,標籤明確,符合我們吸引人注意力的要點。雖然事後處理麻煩了點,但只要小心不沾上任何東西,行得通的。」

  夏至恆彈了一下手指。春發現他又朝自己傾近,「看起來又像要吻他」。

  有時候,春會想起那一個吻。

  或許不止一個吻,連展場的加起來,他們之間的吻有兩個了。如果夏至恆是個美女,那麼春必定感到愧疚,春是個比自己想像更為道德的人。

  但夏至恆是男人。是個就算交配也無法與他繁衍的男人。

  一夫一妻制的道德來自於繁衍的需求,因為身為繁衍者需要大量的資源,以支撐他在繁衍過程中的虛弱,以及悍衛他可能遇到的危險。因此她必須確立她的地位,她所繁衍的子嗣必須被確定是將受保護的、不會被浪費的。道德於是而來,春覺得身為人類。他有義務遵守這個道德

  而且那不是他的錯,春在心底為自己小幅度地辯解。因為這個人「有支配他人想法的能力

  他唯一的動搖只在於,把想法付諸於實行罷了。那是定力的不足,自制力的問題,與道德無關。

  與愛無關。

  「但光是這樣還不夠。」夏至恆說著,「耶誕老人的想法很好,但是不夠,那是主菜,像耶誕大餐的火雞那樣。春,我們需要一點佐料,一點助興。」

  夏至恆靠得很近。太近了。

  「我想想看,春,你會用Facebook嗎?啊,你有在上網嗎?」

  夏至恆的手指。太近了。

  夏至恆的大腿。太近了。

  「我想你應該是沒有吧?你的書太多,文明太少,雖然你有iphone,現在的年輕人總是以為用麥金塔的產品,就是個文明人了,還差得遠了。春,人有時候要適度地文明,二十一世紀的上帝在ADSL裡。」

  夏至恆的體溫。太近了。

  夏至恆從鼻腔噴出的熱氣。太近了。

  夏至恆的唇。太近了。

  「我們計畫的第一步,就從教你用社群網站開始好了……」

  春站了起來。

  春從椅背上拿了大毛巾,脫下外套,打開門,走向長廊末端的公用浴室。

  「哎呀,你要洗澡了嗎?」夏至恆從背後喊他。

  太近了。

  *


  春發現自己「置身於什麼地方」。

  他低頭,發現還是那個平凡的二十六歲男性,穿著當初去看展的那套襯衫牛仔褲,牛仔褲口袋裡甚至還塞著那場展覽的票根。

  他的頭髮有點潮濕,腳的地方有點酸麻,除此之外,他可以感覺自己身上一塊肉也沒有少,也沒有哪裡感覺疼痛。

  春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家銀行。

  真的是一家銀行,春不算是常跑銀行的人,他在許多家銀行都有開戶,但是因為最近網銀勝行,只要讀卡機和一台上網的電腦,就能處理他這小資男大多數的理財需求。

  因此銀行對春來講,遠比郵局或是便利商店要更陌生一點。但春多少還是認得出那是銀行,有一整排的櫃台,跳著紅色電子字幕的叫號表,牆上貼著匯率清單,隨著時間數字不斷地在跳動。

  櫃台以外,屬於像他那樣平凡人的場域,是四排可折疊式的塑膠椅,顏色是墨綠色的,但是沒有人在那裡。椅子的角度看起來有點高。

  春發現自己是躺在地板上的,難怪椅子的角度看起來會比平常高。

  春無法改變那樣的狀態。原因是他的手,被一捲不透明膠布反綑在背後,他的腳踝則一樣,被同款的膠帶綑在一起,這是導致他倒在地上的主因。

  但是春並不孤獨,銀行裡有許多和他一樣的人。他從剛開始就覺得視線有點暗,現在才發現這麼暗的原因是因為櫃台的燈全被關了,鐵門被拉下來,春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時間是下午三點整,銀行明明還不該關門的。

  而墨綠色的塑膠椅上之所以沒有人,是因為人都像他一樣,被不透明膠帶綑著雙手雙腳,靠在牆邊。

  男銀行員滿臉恐懼地拿著膠帶,替女銀行員反綁住雙腳。一對情侶也正在搶匪威脅下互綁,春想起女友跟他說過的新聞。那個用存錢來求婚的男友。

  春的耳朵裡不合時宜地傳來音樂聲,他嚇了一跳,才發現是他的iphone4S,那玩意兒一直沒有關掉,耳機也還塞一邊在他耳朵裡。

  春一時陷入某種莫名的平靜裡。啊,這應該是夢吧。春無法不這麼想。

  雖然眼前的一切如此典型,驚恐地在搶匪指示下顧客們、發抖的銀行經理、三點半前一刻拉下的銀行鐵門,還有門外隱約傳來的警笛聲。

  春很快就看見了主角們,那是一群頭戴著「粉紅色絲襪」,身上穿著「粉紅色護士服」,手上還拿著L85A1英製步槍的銀行搶匪。大概是因為怕冷,這些銀行搶匪短裙下的大腿,還都穿上了厚厚看起來很溫暖的長筒褲襪。春還有餘裕確認這些事情。
  
  一直到春看見那個男人之前。

  因為眼前的一切太像是電影場景,像安排好的某種騙局,也因此男人的出現,讓春少有的慌了手腳。

  夏至恆出現在櫃台的後方。

  春雙手雙腳都被綁著,沒辦法好好看清楚。但夏至恆確實存在在那。

  夏至恆是全裸的,頭上戴著一頂有哈囉凱蒂圖案的全罩式安全帽,有穿球鞋,還是愛迪達的,身上畫著宛如南美洲原住民的彩繪,重點部位穿著紅色內褲。春注意到夏至恆的那個地方「很醒目」。

  夏至恆大搖大擺地跳上銀行櫃台,他手上也拿著槍,而且不只一把,左手是M21,右手L85A1,他把槍對準那些發抖的銀行員。

  『錢是國家的,命是你們自己的!我只要一千萬元,你們不要過來!

  夏至恆喊著春不知道在哪裡聽過的字句。然後夏至恆朝他走了過來。

  「喂你,進去櫃台裡,把錢裝到這個袋子裡,快點!」夏至恆說:「少給我耍花招,你這個白斬雞!慢一分鐘我就殺一個人質,聽見沒有!」

  春沉默。這是夢,不要和夢裡的人計較

  「我動不了。」春試著動腳踝,正常來講這時候束縛他四肢的東西應該會莫名地鬆綁,因為夢裡的「需求」已經更換了。夢中的支配者雖然看似是這個長得像夏至恆的人,但事實上是他。

  是他讓這個夏至恆得以支配自己。

  「為什麼動不了?」這個夏至恆凶神惡煞地問。

  「……因為我的手腳被你綁住了。」春各種意義充滿無奈地回答。

  「胡說八道,白斬雞,誰綁住你了?」這個夏至恆不耐煩地說,他用槍口頂了頂春的手,讓他的小腹緊縮了下。好真實。春在心裡暗忖。他甚至感覺得到槍口的熱度。剛剛這把槍射過什麼東西嗎?

  還是,這其實是真的

  「你手腳不就好好地在這嗎?是你自己綁住自己吧!」這個夏至恆不耐煩地吼著:「總而言之快點,老子沒有時間跟你在那邊玩遊戲了,快點照著我的話做,否則就給你們好看!」

  這個夏至恆用槍管頂了一下春的頸窩。好燙。

  春試著再動一動手腳,只覺得膠帶綑得比之前更緊。更令他驚訝的是他發現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而他竟覺得「理所當然」,應該說,夢裡的『這個春』覺得理所當然,好像從夢境一開始就是如此。

  夢境總是沒有開端。開始得莫名其妙,結束得突如其來。Inception裡這樣說。

  「你在發什麼呆?」這個夏至恆仍然用槍管頂著他,而且越頂越下頭。原先只是用槍管頂著頸窩,春看見他把槍管下移,抵在他的胸口上。

  好燙。很熱。春覺得煩燥,這個夏至恆明顯不是他認識的夏至恆,但卻偏偏有某些特質重疊。春試著思考,但人在夢境裡很難思考,因為「夢境本身就是人的思考」。而抵在他胸口的東西又令他無法冷靜。

  好燙。好燙。好燙。

  「不要用槍頂我。」春不耐煩地說。

  「啊?你說什麼?」這個夏至恆似乎更極力地展現他的人格,「你說什麼?老子聽不見,你這白斬雞。」

  夏至恆繼續用槍頂著他,他把槍移離春的胸口,再用力地頂上去,這樣反覆戳著春的裸體。春覺得煩悶想吐,很想躲開,但這個夏至恆就像是戳上癮的一樣,拚命地用熱燙的槍管戳著毫無反抗之力的春。

  好燙。好燙。好燙。好燙。

  「你說啊,你說啊!你剛剛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春扭動著身體,但是那些膠帶太重了,像灌了鉛一樣。他不明白夏至恆為什要一直頂他,搶銀行就搶銀行,他又不打算阻止他。春莫名地覺得生氣,即使他是假的夏至恆,也不該對他這樣。

  不,就算是真的夏至恆,也不能對他這樣……

  「夏至恆,把你的槍管從我身上拿開!」春叫了起來。同時他清醒了。

  春茫然地睜開眼睛,牆角的原文書堆倒了下來,就壓在他的手腳上。春在重新想起「啊原來那是夢呀」的同時,也感到不解,因為「槍管好像還抵在他胸口上」。

  春試著把手從原文書堆下移開,他有輕度的近視,也有一點點老花,他從書桌上摸索到眼鏡,把它戴到鼻樑上,終於發現是什麼壓住他的腳。夏至恆的身體倒在他的大腿上,兩手還緊緊纏著他的小腿,他的頭朝著春腳尖方向,睡的比一隻冬眠的松鼠還熟。

  其實春也不想搞成這樣的,他試著讓他的客人睡在他的床上,他睡在地板上。但還沒到半夜就冷得受不了,只好兩個人一齊擠那張單人床。但一張八十公分寬的床擠兩個男人已屬勉強,春和夏至恆幾乎是疊著躺在上頭。最後還是夏至恆提出解決方案,夏至恆頭朝床尾,而春頭朝床頭,兩人總算可以相貼無事地入眠。

  春睡得極不安穩。而且他不明白,為什麼閉上眼睛前夏至恆明明是衣冠楚楚的,再睜開眼睛時全身衣物都不亦而飛。而春更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也處於相同狀態。

  腳踏墊喵地一聲跳上了春的膝蓋。又跳下來。

  不是牠,春很確定昨晚壓著自己的是別的東西。

  他往下摸,把自己褪到腳踝的睡褲拉起來,又伸手去拿滾到床下的襯衫。夏至恆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春感覺腳踝麻木不仁,連抽開腳的力氣也沒有。他套上襯衫袖子,摸往胸口想扣起釦子。

  春停住了手。他知道頂住自己胸膛的槍管是什麼了
  
  春默默地把手從被子下抽出來,默默地往床頭退了兩吋。

  夏至恆在一個最糟的時機醒過來,他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伸手撩起一頭亂髮。

  「春,你起床了?這麼早?」夏至恆打了個呵欠。「你要出門?」

  春背對著他迅速扣起所有釦子,從椅子上抓了隨身包包,還不忘從小冰箱裡抓了兩天前買的波蘿麵包。夏至恆從床上直立起來,棉被從夏至恆身上滑下來,這個男人還真是自我鍛練得很好,春以為這種體格只有健身器材廣告中才會看到。

  難怪這個人會提議『全裸搶銀行』。因為他很適合。

  『槍管』被蓋在棉被下。和夢中一樣,硬的。同理可推是燙的。

  春幾乎是倒退著走到門口,開門。腳踏墊跳上他的肩。

  夏至恆跳下床,對著他說:「你要穿這樣出門嗎?外面很冷,昨晚氣象報告說會到十度以下。」

  春一僵,退回兩步,從衣櫃上扯了唯一的皮衣外套,關上門,逃難一般地離去。

  春在走過一個紅綠燈時匆匆扣上剩下的襯衫釦子,套上皮衣,拉緊皮衣的間隙禦寒。自從他五歲第一次尿床以來,春不記得自己上一次這麼狼狽是什麼時候。

  翻譯社在距離春的公寓十五公里外的地方,屬於徒步可以走到,但對春這樣不運動主義的人而言有點累的遠度。春平常都是搭公車,但是今天已經衝過頭,錯過站牌了,春只得認命用走的。

  春有時候會親自去交稿,因為比起電話,有時候當面比較容易和編輯溝通。但有時相反,端看心情。

  沒事的。

  春過了一個紅綠燈,一台公車從春前面開過。一個小女孩因為想進甜食店逛,坐在地上和他媽媽嘔氣。

  沒事的。

  沒事的。

  春到了翻譯社所在的大樓,他扶穩側背包。警衛在打瞌睡。一個西裝筆挺的上班族似乎在大廳裡遇到熟人,舉起手,走過去和他寒喧。電梯在遠方開門,箭頭指向上,春邁開步,小聲地對電梯裡的人喊:等一下。竄進電梯裡。

  沒事的,沒事的。一點事也沒有。

  只不過是晨勃而已。春告訴自己,只不過是生理反應

  「你臉好紅,發燒了嗎?」今年三十五歲未婚、身形福態的責任編輯從秘書椅上轉過來,一臉奇怪地問春。

  春伸手碰了一下臉頰。「風太冷。」

  「也是,最近天氣不知道怎麼了,前一天還短袖,今天就冷得跟鬼一樣。不是說全球暖化嗎?哈哈。」責任編輯拍了拍自己的肚腩。「不過再冷我都有這個擋著,倒是你,每次看你都瘦得跟白斬雞似的,真怕一陣風就把你吹跑了。」

  「白斬雞」。春絕望地回想起來,這是責任編輯經常叫他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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