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夏至恆從善如流,柔順如妻。「你想要吻我。」

  夏至恆注視著春。黑色的眼睛。比女友還要深邃的黑色眼睛。比女友還要長的睫毛。停止類比。夏至恆朝他靠近,夏至恆是主詞,朝是指向介系詞,他是目標受詞,靠近是動詞兼語尾助詞……還是助動詞?停止思辯。

  「春,你想要吻我。」夏至恆柔柔地。

  春吻了夏至恆。

  春是主詞。吻是及物動詞,吻了是過去完成式,代表無可挽回。夏至恆是受詞。

  *

  李師科銀行搶案——台灣史上第一個銀行搶匪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四日,計程車司機李師科殺警奪槍,闖入台北市土地銀行古亭分行搶走五百三十萬元現金,由於是戒嚴時期第一件銀行搶案,震驚當時社會。

  李師科是山東昌樂縣人,學歷只有國小肄業,前半生都在軍旅中渡過。跟許多老兵一樣,抗戰期間隨國民黨四處征戰,抗戰勝利後編入國軍部隊,最後隨黨軍由海南島來到臺灣,民國四十八年因病退役,以開計程車維生。

  李師科為人和善,深受鄰居歡迎,退役之後,不少鄰居都會找他修理家電。李師科本人也常跟鄰居的小孩一同玩耍,不少小孩都喜歡他。

  行搶的當天,李師科拿著前一天搶來的警槍,戴著準備好的假髮、鴨舌帽、口罩,蒙面闖入台灣土地銀行古亭分行,他對著行員們大喊:『錢是國家的,命是你們自己的!我只要一千萬元,你們不要過來!』並槍傷一名銀行副理,跳上櫃檯洗劫,最後搶走新台幣五百三十一萬餘元後逃逸。

  李師科平日開計程車所得雖不多,但並無負債也不缺錢。在被捕後,李師科在警察局接受偵訊時表示:『看不慣社會上的許多暴發戶,經濟犯罪一再發生,所以早就想搶銀行。』、『因為對現實不滿、對社會不滿,所以犯下這個案子。』。

                      XX日報 1982/12/11

  「為什麼是搶銀行?」

  春坐在床緣,看著夏至恆背對他在窗口刷牙的背影。

  春接了個雜誌翻譯的Case,那是英語教學雜誌,只是是日本出版社出版,教導日本孩童的英語教學單元,這是他主要工作來源。他想過翻譯小說,即使只是翻譯市川拓司之流的也好。但小說翻譯市場競爭太過激烈,而他太過平凡。

  他的思緒無法在那些「A—apple—I eat a red apple.」、「B—bird—I see a blue bird.」間集中,他戴上耳機,播放Sound Horizon的「Ark」,把iphone4S接上電腦,上網查了關於李師科的資料。

  臺灣第一個銀行搶匪——春知道日本的運鈔車三億元搶案,但不知道這個人。

  民國七十一年,春在三年後出生。那是過去的案子,是個『故事』。

  真實的『故事』

  春看著夏至恆。他穿著白色的褲子,上半身則沒穿。這男人很喜歡白色。

  夏至恆住了下來

  春試著找一個確切的描述方式,夏至恆擺放著,夏至恆沒有移動,夏至恆繼續存在在這間屋子裡,春覺得那比他住了下來更符合他對於這件事情的感覺,這是一種主觀的修辭學。

  「我們時間不多,你需要訓練,我需要溝通,我們必須處於一種隨時可以互相聯絡的狀態。」

  夏至恆的理由如此,但是當夏至恆拖著黑色的旅行箱,大包小包地出現在他家門口,活像一但踏進這間屋子,就再也不打算走出去的同時,春那一瞬間差點就頓悟了,他想像一個未來的春,那個春會打電話,會叫來警察,把夏至恆帶回他應該去的地方。

  但未來的春終究是另一個人,因此想像終究也只是個想像。

  「我沒有答應和你一起搶銀行。」春表明立場。

  「但你也沒有拒絕。」夏至恆精於修辭,而他拙於邏輯。「親愛的春,我知道你愛我,也原諒我利用你的愛,利用你因為愛我而無法拒絕我。」

  比夏至恆更麻煩的是女友,春不知如何向女友解釋,他這個四疊大的房間裡有另一個男人存在。『夏至恆是我的表哥。』,這種話連春自己在心底想想都覺得羞恥,『因為他要考研究所,所以暫住在我家。』,春充滿罪惡感。『耶誕節前就會走,妳不要擔心。』春忽然理解自暴自棄是什麼感覺。

  「是喔,我知道了,這幾天暫時不去你家囉?」女友在iphon4S那頭說。

  春絕望地掛斷電話,發現夏至恆回過頭,嘴裡還插著牙刷,看著他笑。

  春覺得不自在,放下電話,重新接上4S的喇叭,播放YUI的『Again』。

  夏至恆走到他身邊,拿起他的咖啡杯,喝他的咖啡,在他的椅背上坐下。春相信,即使今後他在這裡再住上十年,也做不到像夏至恆這麼自在。

  夏至恆像是「背景」,走到哪裡就能融到哪裡。就像在無聲電視展場那樣,無分軒輊的白,那是他對夏至恆的第一印象。因此一天下來,接觸到會洗澡、會刷牙,會把他放在冰箱裡的速食包吃掉,睡覺還會輕微地打鼾的夏至恆,春感到頭痛。

  翻譯社的工作很彈性,除了和出版社打招呼,以及尾牙年會以外,春都被允許在家工作,只在必要的時候露臉。

  雖然不想,但春和夏至恆現在確實朝夕相處。二十四小時中有半數以上時間。

  「搶案在九天後實行。」夏至恆把杯子放回他的書桌上,從椅背上俯下身,搶了春用來圈深難單字的鉛筆,順手拿了春擱在書桌上的行事曆,攤平,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地方打了個圈。「現在應該只剩八天了,時間緊迫。」

  十二月二十四日春的行事曆是「空白的」。春知道夏至恆一定注意到了。

  為什麼是空白的,春也說不上來。女友和春都是不怎麼注重過節的人,情人節在家看睡覺就好,七夕因為是農曆兩個人很少會知道,彼此的生日最多在家附近吃個飯。「因為今天是某某日子所以我們應該做些什麼」,這種句子在春筆下是不存在的。

  『我十二月二十四日沒有預定,所以可以跟你一起去搶銀行。』春的腦子裡閃過這種荒謬的句子。

  「為什麼一定堅持要在耶誕夜?」春問他。

  「問得好。」夏至恆一如往常不吝嗇稱讚他。「理由有兩個,耶誕夜的時候,街上人群通常會比較多,即使天氣再冷也一樣。搶完銀行之後,我們需要設定逃走的路線,而路上人多絕對對我們有利,我們可以喬裝改扮,混入人群中。」

  「第二個理由是所謂的過節心理,你知道的,多數人都是渴望放假的,人的一生忙得像是無頭蒼蠅,細胞裡總會渴望著放鬆一下。而節日就像是某種訊息,有人敲敲你的腦袋,跟你說:嘿,今天可以稍微鬆懈一下沒有關係,放假嘛!。」

  夏至恆伸手到春的桌上,拿起他的黑框眼鏡,架到自己鼻樑上。春竟然覺得很適合。

  「這是一種補償心理,讓人可以理所當然地偷懶,出一些平常絕對不會出現的紕漏。而事實上根據統計,多數成功的犯罪行為都是在節日將至或節日剛過時,這時候人的警戒心會特別薄弱。」

  說得好像真的一樣,說的好像我們真要去搶銀行似的。——春在心裡想。

  事實上,春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這裡,聽著夏至恆談論他的計畫,而還沒有拿起他的手機撥到警局,啊或許撥到市立精神病院比較合適。

  春想,自己應該是覺得很有趣。有一種『想要知道後續』的感覺,像在看小說一樣。想快點翻到下一頁,看看「夏至恆」這本書的結局是什麼。

  就連夏至恆硬要存在在他房間裡,春也覺得可以忍受。

  「我們差不多也該開始一點實際的計畫。」夏至恆仍舊坐在他的椅背上。「我們有很好的動機,也選定了時間,同時也有了好夥伴,萬事俱備,只差一點得體的計畫。」

  春沒有笑,夏至恆卻停下來,像是等待他發表意見。

  春只好說:「我們該從哪裡開始?」

  夏至恆微微笑著,好像很滿意他用「我們」這個主辭。又或許是「開始」這個動辭。

  「『我們』應該先決定服裝。」

  「服裝?」春說:「你是說,搶銀行的服裝?」

  「對,服裝。」夏至恆從椅背轉移到床頭,碰地坐在春的棉被上。「親愛的春,你知道雨衣小飛俠嗎?」

  春搖搖頭,夏至恆身體前傾,春一直覺得夏至恆靠他太過近了,但後來才發現是床和書桌太過近了。這是一間四疊大小的房子,有兩個一百七十五公分以上的物體,只是同時「存在」,就會互相碰觸。

  「雨衣小飛俠是台灣銀行搶案史上最大的懸案,最開始是發生在1991年,也就是民國八十年,在一個雨天裡,有個身著當時普遍販售的深色小飛俠雨衣、頭戴安全帽,看起來跟個糊塗機車騎士沒兩樣的男子,走近了當時的國泰世華銀行,忽然拿出槍來說要搶劫,最後搶了約略十五萬元後逃逸。」

  夏至恆興致勃勃地說。

  「從那之後,幾乎每隔幾年,只要遇到雨天,就會有個穿著同款雨衣、頭戴安全帽的男子出現在銀行裡。因為他的手腳太過俐或,穿著又太過平凡,混在路人裡幾乎分辨不出來,雖然每次搶的金額都不多,但是九年下來,竟然只有幾次被警察逮到。」

  「幾次?」春問。

  「都不是真貨。」夏至恆像是早知他有此一問地笑著。「九年下來,雖然每逢下雨天就會出現雨衣男搶銀行,連警衛他們那裡都有個行話叫『逢雨必搶』,但是那些雨衣男不是穿的雨衣款式不對,就是到了現場太過緊張漏出破綻,有的是因為身材不好,一站在那裡警衛就知道有問題了。總之會被抓到的,全是假貨。」

  「九年來被雨衣小飛俠搶走的金額,高達兩千多萬新台幣。所以現在銀行才多半要求顧客在進門前先把安全帽脫下來,下雨天也得先脫雨衣。」

  「所以你打算穿雨衣行搶?」

  「所以『我們』打算穿雨衣行搶?」夏至恆修正了春的問句,春聳聳肩,不置可否。

  「不,穿雨衣行不通。」夏至恆自己搖搖頭。「模仿犯總是不會成功的,犯罪就如同藝術展覽一樣,需要創意,需要經驗,需要掌聲,需要人潮。」

  「那該穿什麼比較好?」

  「我想想,全裸怎麼樣?」夏至恆說。

  「我無法認同這個結論,你的理由到結論間推論太短了。」春謹慎地說。

  「全裸是最不容易被追蹤的裝扮。你知道人之所以會在犯罪現場遺留跡證,往往是因為身上帶著什麼東西的緣故。比如說衣物的纖維、甚至爭鬥中掉落的釦子等等,如果有什麼東西沾上衣物的話,像血跡什麼的,事後要湮滅也很困難,不如從一開始就全裸,辦完事回到家洗個熱水澡,出門之後又是一條好漢。」

  「就算你增強你的推論,我也無法同意你的結論。」春謹慎地說。

  「這樣好了,身體全裸上面再加個安全帽?」夏至恆彈指。「不但可以遮住頭臉、避免頭髮掉落現場的危險,一舉兩得,太完美了。」

  「請你從前提開始刪除全裸這個命題。」

  「唔……」夏至恆似乎陷入了思辨的困境,但他很快恢復從容的微笑。「我知道了,不要全裸吧,加條內褲怎麼樣?我們可以選紅色的,應景。」

  「我認為這在『全裸』這個辭的釋義涵攝範圍內。」

  「再加個鞋子?的確赤腳不太好跑,穿運動鞋吧!」

  「如果一定要類比的話,這個命題比以上所有的命題都糟。」

  「好,這就決定了!就不要穿鞋子和內褲,全裸吧!很高興我們之間達成了共識。」夏至恆擊掌。「我們可以試著在身體上畫一些彩繪之類的事物。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強烈的光影及色彩會吸引人的視覺,近而轉移人的注意力。當他們專注在我們身體上的彩繪時,就會失去對我們長相及行為的記憶。」

  他們會注意的應該是「別的東西」——春絕望地想。如果他們真的全裸搶銀行的話。

  不,春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在假設了,從單純的類比到假設。假設使人更深一層地陷入他所假設的情境,這已不單單只是感興趣而已了,而是代入,一但到了代入的層次,就很難抽身。

  春得避免被拖進去。他是旁觀者,是讀者,是翻譯。

  春定下心來,只要和工作的時候一樣就好了,面對翻譯的東西,春向來不代入感情。因為代入感情的話,文法就會混亂,修辭會出錯,他得避免「翻譯者的主觀」混入他所翻譯的文辭中。『你們不是原創作者,你們該避免成為原創作者。』他曾經被某一個不記得臉的師長這樣教導。

  別被拖進去。

  待在外面就好。春告訴自己。

  「十二月的氣溫很低,下個星期還有寒流會來,我想『我們』應該把這點考慮進去。」

  春提出一個他所能想出最具說服力的反論。

  「說的也是。」而夏至恆採納了。「你說的沒錯,你身體這麼弱,要是因為感冒並發肺炎感染併發症而死那就糟了,我不該讓我所愛的人陷入如此危險的境地。」

  這是激將法嗎?「你能理解就好。」

  「我們應該反向思考。」夏至恆從床上站起來,在四疊大的小房間裡走來走去。「既然不能穿少,也不能穿雨衣,那麼我們就反其道而行,穿多一點好了。」

  「穿多一點?」春覺得自己應該試著「緘默」。但很難辦到,特別在夏至恆面前。

  「嗯,比如說穿一些特殊的衣物。道理是同樣的,萬法不同而已。我們需要強烈的、具有確切意識型態的,能夠吸引所以人目光的衣服。」

  「For example?」

  「護士服。」夏至恆秒答。

  「我想你應該毋庸再問我對此提議的看法。」

  「親愛的春,你想想,」夏至恆說:「我們兩個,穿著粉紅色的護士服。很多人都被「白衣天使」這個辭影響,其實護士服從來不是白色的,想想我們兩個這樣走進銀行的光景,我們會名留青史!」

  春試著想像。事實上他大可不必如此認真,這是一個虛構的計畫。不會付諸實行的計畫。但春發現他之所以如此反彈的原因。因為他連想像都無法。

  無法想像。

  「或者空姐制服怎麼樣?或是警察制服?不,警察這個梗有人用過了,民國七十三年有三個銀行警衛假裝自己是警衛的樣子闖入銀行,又刻意處處露出『我們不是警衛』的破綻,搞到最後沒人抓得到他們。要不是因為分贓不均,導致那三人裡頭後來有一天跑去自首,恐怕所有人就被他們騙過了。」

  夏至恆展現了他熟稔的銀行搶匪知識。春在旁邊放空。

  「或是布偶裝?我一直很想試著穿米老鼠或是布魯托的服裝闖進銀行,事實上過去加洲就有人這麼幹過。這樣就算監視器拍到,連我們的體型也看不出來。但缺點是布偶裝的來源太容易追蹤,即使現場逃得了,事後也會被人找到。」

  春忽然覺得有點累。「與其變成米老鼠,我寧可扮耶誕老人。」他揉揉太陽穴。

  「就是這個!」但夏至恆完全將他驚醒。「春,我的愛!你真是天才!」

  春看了一眼窗戶的方向,確定隔音做得很好,鄰居不會因為聽到太多超乎常識的字句對他產生任何誤會。

  「就是哪個?」

  「耶誕老人啊,耶誕老人!」夏至恆兜了一圈,又回來坐在春的身邊。「天呀,春,我真不該因為你的體型而輕視你的想像力,我該知道人在冰山下的部分是無窮盡的。親愛的,這真是我二十多年來最感驕傲的時刻,我以你為榮。」

  春感覺被莫名其妙地褒獎了。而他也莫名其妙地感到高興。這真是莫名其妙。

  「的確是這樣沒錯,春,你知道嗎?搶完銀行出來,最困難的是什麼?」

  夏至恆像是印度Q&A節目主持人那樣,殷切地看著春。

  春聳聳肩。「想辦法逃脫。」

  夏至恆笑了,春忽然發現,他笑得離自己太近了。

  這已經不能用房間太小來解釋。夏至恆的上臂貼著他的胸口,大腿捱著他的大腿,春的房間到處堆滿了書,日文的原文書居多,文庫本到精裝本都有。從床尾一路堆到天花板去,沿牆也都是。那是春的寶藏,一但看過的書春絕對不會轉手。那是春的靈魂。

  一大疊文庫本掉下來,掉到夏至恆的大腿上。夏至恆將它們撥開。

  「春說的是目的,春有時太目的論了,真傷腦筋。春是那種在高潮的前一刻會問女友:『我們現在做這種事是為了什麼?』的男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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