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一個非常平凡的人。

  二十六歲,男性,無不良嗜好,在一家part time的翻譯社工作,專職翻譯日文。除此之外,因為他很喜歡X-Japan這個團,在電車上的時候,幾乎無時無刻都播放著他們那首「forever love」,而且不管聽幾千遍,還會因為感動而忽然熱淚盈眶。

  他女友曾經因為他這一點小小的古怪,宣稱受不了他。但他們也像世間多數情侶一樣,大吵養性,小吵飴情,很快就又和好如初,目前臉書狀態也還是穩定交往中。

  春的女友也是個凡人,二十四歲,小他兩歲,連身高也矮他十公分,在一間海運貿易公司上班,擔任老闆娘的秘書兼小助理。性格安穩、有時會耍點小任性,但總的來說沒什麼大缺點,相處起來偶有磨擦,但也總能化險為夷。

  兩個人交往六年,曾經大吵過兩次,都是以春的道歉告終。兩人共同的興趣是假日時去巴里騎腳踏車,看夕陽,偶而去看熱門的展覽,話題電影上映時也會一起去看,花博盛行的時候,兩人也曾一起北上,隨著人群載沉載浮,並在門口拍了一張合照。

  春和女友是在大學時認識的,兩個人都是文藝社,因為到澎湖去社遊時一塊迷路了,當時下著大雨,春陪當時還是學妹的女友一起在永遠不會有公車來的站牌旁等了一夜,等到第二天太陽升起時,他們心裡就已經有底了,一個月後正式交往。

  春現在住在一間自租的4500雅房裡,鄰居都是些不錯的傢伙,房東偶爾機車,會挑剔房客把毛衣的線頭卡進洗衣機裡,因而要苛扣個兩百元。

  春的父母都還待在老家,他有兩個妹妹,各自上大學和研究所,一個有男友一個沒有,兩個人總的來說都比她會唸書,大妹準備要考公職,他衷心祝福。

  春養了一隻貓,原本是朋友寄養的,但朋友寄養的貓就像獄友托你照顧老婆那樣,通常寄養著寄養著就變成彷彿是你的了,然後就真的變成你的了。

  春有時候會想,如果把他的人生,從保溫箱裡出來那一刻,寫到現在二十六歲的此刻,寫成一本書的話,那一定是一本全天下最難看的書。

  春偶爾會假設一些比較不尋常的事。比如說他家的貓忽然會說話,會跟他說:春,你好,其實我觀察你很久了,要來根菸嗎?

  又或者是,有一天他打開門,發現他的女友背上插了一把菜刀倒在廚房裡,鄰居打電話報警,警察把他帶到警局偵訊,他的名字上了當天報紙頭條,在水果日報放大的照片裡,他用外套罩著頭,成為頭號被懷疑的對象。

  不過以上的事情在春的人生中當然都沒有發生。因為那只是假設,春總是避免假設。

  有時候,春看著他翻譯的那些雜誌新聞,那些駭人聽聞的醜聞、那些動人心脾的故事,或許都只是天空中憶萬顆星裡頭,微小的一粒塵埃而已。

  但春很喜歡看書,各種書,即使不是工作所需,春常讀些小說,就一個日文翻譯而言,他喜歡小川洋子勝於村上春樹,喜歡三浦紫苑勝於山崎豐子,不過他不是那種『因為那個人很多人喜歡,所以我不喜歡他』的那種人。

  春看書只憑感覺,自己的感覺。他在這點上至少很誠實。

  他也曾夢想翻譯自己喜歡作家的書,這樣或許他就會有在學校裡學到的,那種與大師水乳交融的感覺。但事實證明平凡的日子裡,夢想總是黯淡無光的,春被出版社交托的總是一些他覺得自己一生都不會觸碰的小說種類。

  很無奈,但春喜歡那種踏實。

  他偶爾也會看些展覽,事實上那天下午,他正是去看一個展覽。

  許多人看展都是攜家帶眷,至少也會帶上女朋友。

  不過春看展覽喜歡一個人,那天他帶著他梭下半本書的稿費買的iphone4S,插上耳機,罕見地沒有放他喜歡的「Forever Love」,而是另一首皇后合唱團的「Bohemian Rhasody」,他喜歡那首歌的歌詞勝於曲子。

  他常借女友的證件買票,因為女友有附近一間研究所的學生資格,買票半價。

  他看的展覽是一個無聲電視展。剛開始在簡章上看到這個展覽的公告時,春十分好奇,一方面也想說這種展覽誰會去看。

  果然到了展場,旅客也是小貓兩三隻,展場整個是白色的,只隔成三間房,每間房間都有一些沙發或是椅子。

  而來自各種時代的電視就擺在地上,有些架在牆上,有一台電視放在房間中央的人造樹中間,電視裡都播放著什麼東西。但不管電視裡播的是什麼,彩色的也好黑白的也好,都是無聲的,只有畫面,無邊無際的畫面。

  春學著展場人群的樣子,坐在鋪著白色長布的椅子上,看著一個又一個無聲的畫面。那台電視裡播報著很尋常的華視新聞,影片的主播好像還是李豔秋。

  春看著螢幕上主播的嘴唇歙動著,那似乎是很嚴重的新聞,主播神情激動,而身後的電視牆也打出了斗大的紅色字體。

  但是紅色的字體被馬賽克了,春不知道用意在哪裡,但聽不見聲音又看不見標題的情況下,讓春根本不知道李豔秋在激動個什麼勁。

  他只感受到情緒,純粹的情緒,李豔秋說到最後揮舞著雙手,瞳孔放大,嘴唇歙動得也更厲害了,春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彷彿要是靠得近一點的話,就能夠聽見主播不經意洩露的聲音。

  但是沒有聲音。這是一場無聲電視展。春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春在沙發裡坐了好一會兒,有一個男人走到他身邊,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也跟他一起看了一陣子。
  
  「搶案。」

  過了一會兒,春忽然聽見那個男人開口。

  因為處於無聲的世界太常的時間,這個展場的所有遊客,彷彿都陷入了展覽創作者所拉起無聲的規則線,每個人都安安靜靜的。以致於聽見男人的聲音時,春還有點反應不太過來。

  「什麼?」他發聲。

  「搶案。我說這個新聞,他在報導一起銀行搶案。」男人說。

  春不由得注視這個說話的人。那是一個外表比他年輕很多的人,大概是大學生,最多不會超過二十二歲。穿著全白的西裝,但是沒有帶領帶,只有襯衣看起來是黑色的。

  春覺得這個男人彷彿和這個展場融為一體似的,本身是展覽的一部分,除了他會出聲以外。

  「你怎麼知道?」春瞇著眼睛看著又開始從頭播起的新聞,忍不住問。

  「因為這個搶案很有名。」男人翹起一支腿,好整以暇地說著:「台灣土銀的搶案,民國七十年多的事,有個男的叫李師科,他拿著土造手槍去搶土銀,這是戰後台灣第一場銀行搶案,你知道嗎?」

  春不知道,所以他搖頭。

  「嗯,也罷。台灣人總是這樣,記性很差。」男人說,把手插進口袋,從春身邊站起來,「那你應該也不會知道另一件事。」

  春忽然有種暈眩感,他看著直立起來的男人,全身的白,彷彿和展場融為一體的白,他意外察覺男人其實還挺帥的,只是在那之前他的視線就有些模糊,或許是少了聲音的電視影像,只剩純粹的感情,給予他的衝擊太強烈的緣故。

  春是個平凡人,向來承受不起太強烈的東西。雖然他喜歡強烈的東西。

  但這就像一般人,面對那些可以動輒上街頭、投擲汽油彈的人群,他和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層電視螢幕。對春來說,他們跟無聲電視沒有兩樣。

  「什麼……事情?」

  春扶住額頭,意識到自己已經歪倒在白色的沙發裡。

  「我選中你了。」男人微微地彎起唇角,宛如無聲電視裡的光景。

  春看見男人的唇朝他靠近,一切宛如慢動作,男人的嘴唇很軟,扣在春的嘴唇上時很溫柔。溫柔到春沒有意識到那是個來自陌生男人的吻。

  「請問你願意,在耶誕夜那天,和我一起搶銀行嗎?」

  *

  春從浴室裡擦著頭髮走出來時,發現女友正盯著他看。

  女友趴在房間裡的木頭地板上,蹺著一隻腿,旁邊放著瑞穗的鮮乳,上面插著吸管。女友穿著合身的運動服,深藍色的運動短褲,染成亞麻色的頭用運動鬆緊帶綁起來,綁成馬尾束在腦後,她的肩上掛著白色的絨毛長巾,比春先洗好澡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怎麼?」

  春把同款的白色絨毛長巾撩起來,擦著他有點長的頭髮。這週末要去剪頭髮了。

  「春的身體很漂亮。」

  女友說,又轉回頭去吸著牛奶,她把用再生紙做的英文版星艦迷航記打開來擱在地板上,任由頁數被風吹來吹去,吹到哪裡就從哪一頁開始看起。

  因此女友的書從來不曾看完過,春從八百年前就看她看這本書到現在。

  春微微臉紅,洗澡水蒸得他發燙。女友有時候會說一些令他驚訝的話,那些像是調戲的話,春不知道該不該把它們當真。

  他們的交往緩慢而青澀,雖然感覺很好,至少春覺得這樣很好。

  他有時會覺得自己應該主動親吻女友,女友的唇形很美,那是一對很適合被親吻的唇瓣。春一點都不介意在這時候吻她。

  無聲電視。

  純白的房間。

  白色沙發。

  穿著白色西裝的男人。

  春的眼前快速閃過的畫面制止了他。那天從展場回來之後,事實上也只是昨天的事情而已,春睡了一場很長的覺,睡得彷彿他從來不曾睡過一樣,醒來之後所有的過往都像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連春熟悉的四疊大雅房都顯得疏離。

  吻。

  窗外下著稀稀疏疏的小雨,春努力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選中你了。

  記憶到後來才慢慢地復甦,像是緩慢播放的黑白電影。

  無聲電視。純白的房間。白色沙發。穿著白色西裝的男人。

  春。

  最後連結到他時,春覺得自己受到了驚嚇,彷彿在戲院裡看戲時,忽然看到自己取代了主角出現在螢幕上那樣。

  螢幕上的主角和男人的唇交接在一起。

  春想想,他不會稱呼那個是吻,至少他在文字中讀取的吻,是比那個還要更五味雜陳的東西。男人做的充其量像是某種接觸,像握手那樣。

  春回家之後跟女友說了這件事,女友表達了她的驚訝,在經過一番思考之後,女友建議當時的他應該跳起來甩他一巴掌。但是這個建議畢竟是對過去的他,而不是現在的這個,既然那個過去的他已經不存在了,女友的建議也就只是建議罷了。

  至於男人在吻之後說的話,春沒有記憶,也不想回憶。

  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話。

  「耶誕夜。」女友在春送她下樓時忽然說。

  但是『沒有下文』,女友只說了名詞,沒有動詞和補詞。一個不完整的句子。

  「嗯。」春只好應聲。

  「有個男人打算在耶誕夜把女友帶到銀行 。」女友總算造了文法正確的句子,「新聞上說的。他打算當場在銀行開戶,當著女友的面存進一億元現金,然後跪下來告訴女友:『這是為我們兩個的未來準備的。願意和我一起迎接這個未來嗎?』。」

  春眨眨眼。「嗯,聽起來很浪漫。」然後緘默。

  女友沒再說什麼,對春揮揮手,走到馬路對面的站牌搭公車。一如以往。


  送女友回家之後,春查了他的辭典。

  吻在很多文化裡具有深刻的意義,在西方,他們會吻死去家族成員的額頭,那代表那個人死去後他們依舊惦記的他。在馬太福音裡,猶大親吻耶穌,預告他會背叛他。在文藝復興時期,有一派的畫家會在畫作完成時親吻他們的畫,以代表從今以後畫作脫離他們的掌握,獲取新生,那是一種Kiss Goodbye。

  最沒有意義的吻,是情人間的吻,春的字典上寫著。

  無意義的、單純交換津液與體溫的吻,非理性的、僅僅屬於食慾與動物性行為的吻,即是情人間的吻。

  吻得越激烈,文化內涵越低。春的字典是從圖書館過繼來的,不知道是哪個人在那行解釋後面加了這樣的注釋。

  但是說實在的,春並不討厭那個吻。

  但也不喜歡。

  春忙在心底補充。「不討厭」不等於「喜歡」。

  「多謝。」

  春抬起頭,看見男人坐在窗台上,蹺著左腿。

  春瞇起眼睛,他應該感到驚嚇,但春向來並不是個擅長驚嚇的人。他坐在書桌前,把手擱在翻開的字典,很快平靜下來。

  「只有我看得見你?」春不確定地問。

  腳踏墊跳上春的書桌,對著男人「喵」地一聲。

  腳踏墊是春養的貓的指涉辭,是春養的貓這個符旨的符徵。是牠的名字。

  「看來你的貓也看得見我。」男人說。

  「你是什麼?」春問。「上帝?惡魔?」

  「我比他們要帥上一點。」

  男人說著緩慢地跳下窗台,春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不是那天的白色西裝,而是平凡的運動套裝。靛色的防風外套,Adida的運動鞋,單肩上掛著綠色的汗巾,他在春的房間裡脫下鞋,裡頭沒有襪子。男人赤著腳。

  他彎下身來,靠近春。春感覺到危機,扶著桌沿往床的方向閃。男人的吻撲空了。

  「你到底是什麼?」春看著因為撲空,用手指撫著嘴唇的他。

  「我是個普通人。」

  男人在春的身邊坐下,就坐在他的被單上,大方地像是這裡便是他的家。

  「我很想是會說話的貓,或是來和你簽訂契約的惡魔,類似那些良善的生物。但我是個人,你運氣不好。」男人說。

  春露出不信的表情,男人對春伸出了手。寬大的手,穩定的手,帶著繭的手,一個人的手可以傳遞許多情報。性感的手。

  「我想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夏至恆,嘉科大畢業,現在是自由業者,說是自由業,也不真的那麼自由。我上網標下一些有人以為是垃圾的東西,在另一個網站上轉手賣掉。有時候也會餓肚子,有時候飽賺一筆,看景氣。」

  春無法消化突如其來,充滿「平凡」的訊息,愣在那裡。

  「很高興認識你,春。」然而男人的手依舊伸在那裡。

  春遲疑,而後猶豫,最後把手伸出去。

  「你知道我的名字。」春說。

  夏至恆微笑。

  春覺得他是那種,一旦笑起來,所有人都會覺得一切沒問題的那種類型。

  「我習慣在晚上慢跑,知道你住在附近,就想上來再看看你。你家附近環境很好,很適合運動,我們這個年紀的男人,如果還像青少年一樣揮霍身體的資本,在十年內就會變成自己也厭惡的中年男子。」

  夏至恆很壯,手臂有肌肉,但沒有壓迫感。

  春很瘦,女友喜歡瘦的男人,她說「不用承受他的重量」。

  夏至恆很帥,有一張俊俏的臉,俊俏到有點不真實。

  春很樸實,許多人覺得春和某一個人很像。但事實證明他很所有人都很像。

  春發現在自己在「類比」。把自己和夏至恆「類比」。他應該停止這樣,人因為類比而感興趣,一但感到興趣,就會分不開,容易迷失。

  「因為你的名字很好聽,春。」

  夏至恆說:「我的名字是夏至,你不覺得,那像是某種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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