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點什麼,嗯?」禽獸又說:「談談你現在想些什麼?」

  他張開口,忽然覺得彆扭,覺得一切都不對勁起來。身後的男人不像是平常的禽獸,這也不是他們平常的相處模式。

  「我想做愛。」他忽然枉顧禽獸命令地翻過身,把頭埋在禽獸的胸膛上,用下體磨蹭著禽獸,「抱我,我想跟你做。」

  他感覺到禽獸的驚訝,還有些微的惱怒。他想自己說得太過火了,「做愛」是對等的情人才用的詞,例如禽獸和那些女人。

  「侵犯我。」他央求著禽獸,「把你的肉棒塞進我的後面,我很癢,我欠操,用你的肉棒用力地捅我,把我弄壞。我想被你弄壞。」

  禽獸惡狠狠地捏起他的下顎,疼得他眼角沁淚。這才對,這才是平常的禽獸,他看著禽滿是忿怒的臉龐想。他閉上眼睛,等待禽獸久違的掠奪。

  然而禽獸不愧是進化了。他聽見禽獸似乎嘆口氣,禽獸鬆開手,在他睜開眼睛前重新把他翻轉過來,從身後緊抱住他。他感覺到禽獸的頰貼在他背脊上,禽獸的指腹撫摸著他的脊椎骨,禽獸向來很喜歡撫摸那個地方,從上到下,從下到上。

  「小虞,你想飛嗎?」禽獸沉默好久,問他。

  他不懂禽獸的問題,所以無法回答。

  「我讓你飛好嗎?」

  禽獸的嗓子聽起來沙啞了,他想那是他們說了太多話的關係,「讓你離開我,你是不是就能飛了?是我摘掉了你的翅膀嗎?」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做愛。他連禽獸的龜頭都沒看到。

  他在某天晚上洗完澡,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的身體,意外地發現很多東西變了。

  他的皮膚從前很白,病態的白,毛細孔遠比一般男人纖細,遺傳他母親。他母親就靠這個在應召站吃得開,吃到染上愛滋一命嗚呼都不曉得。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的臉頰變得些微蠟黃,手臂上有些皺折,不明顯,但刺眼。

  他的腰粗了,小腹周圍淺淺一道游泳圈,乳暈的顏色變得暗沉。他陰莖上的毛冗垂著,看不到一絲生氣蓬勃的顏色。他大腿微粗,小腿也不細,膝蓋因為一次跌跤,上面黑壓壓地全是褪不掉的瘀青。他的腰線上有鬆緊帶的壓痕,身上來自禽獸的傷痕因為多次結痂,呈現過時的灰黑色。禽獸製造它們時還很年輕,現在它們全都老了。

  他不知道少年有一天也會老。特別是禽獸在他眼裡看起來一點也沒變,仍是當初那個闖進他淋浴間,意氣風發的禽獸。

  他們離開輔育院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前些日子有自稱輔育院老師的人打電話來,劈頭就問:二十多年不見了,過得好嗎?

  他站在鏡前,忽然感覺到無邊無盡的悲哀。即使是男人,也不會喜歡過期二十年的少年。即使是禽獸。

  輔育院的老師約他出來見面,本來他是打來找禽獸的,禽獸在輔育院的定期追蹤單上填了這裡的電話。但禽獸實在太忙,而他太閒。

  他向老師表示他們過得很好,儘管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垂垂老矣的婦人,連她拿手帕哭的樣子都覺得陌生。

  「這樣很好。」老師用哭腔說著,「你們這樣很好,不像其他人。」

  「其他人?」他問。

  「嗯,有的孩子出去後馬上就回來了,走了又回來了,進進出出都在我們院裡,把輔育院當成第二個家。等到二十一歲這裡關不住了,就送進監獄,或是戒治所。這還是好的,許多人孩子出去後幾年不見,消息再傳回來時已經不在了。」

  老師細數著。「病死、自殺、酒駕被撞死、意外從工地跌下來,和對方火拚時被人一刀砍死……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他沒有回應,只是靜靜聽著老師吸氣。

  「我不再待在那裡了,那裡太絕望了,就像一個巨大的鳥籠,最終沒有人能從裡頭飛出來。我們做的所有事情最後都會被吞噬,沒有東西會留下來,連灰燼都不剩。」

  老師哽咽了。「為什麼呢?明明每一個都還這麼年輕,明明還有這麼大一片天空,為什麼就是無法再往前飛了呢?究竟是什麼阻擋了他們?」

  他沉默地聽著,用手悄悄撫摸著自己的背脊。

  那裡什麼也沒有。

  「看到你們,讓我覺得欣慰。」老師在最後分別時補充。「你和那孩子住在一起令我驚訝,還維持二十年,真是令人驚訝的友情。不過也是,我記得你們當年在輔育院時感情很好,整天黏在一塊。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你們才有力量相互扶持,走出那個籠子吧!我聽說那孩子現在在大公司上班,是嗎?」

  他點頭。老師又拿起手帕來,哭得讓他為她感到抱歉。

  「真了不起。」老師吸吸鼻子說:「難為他了。」

  他沒有和禽獸說他和老師會面的事。只在禽獸帶著一身酒氣和脂粉味倒在他身邊時,湊到他耳邊輕輕說:「難為你了。」

  然而禽獸沒有聽見,禽獸睡著了。

  禽獸又開始帶女人回家,借用他們的臥房。開始那個叫Linda,是公司配給禽獸的,禽獸的第一個專人秘書。但禽獸這次學乖了,Linda很快從禽獸身邊消失,換成Monica,公司的會計小姐,又換成Tiffany,然後是Olivia、Mary、Sylvia。

  不同的是,禽獸再也不在碰完女人後碰他。禽獸在笑容滿面地送女人回家後,回過頭來扳著一張臉,衝進浴室裡洗熱水澡,倒頭大睡。

  他試著主動吻禽獸,他們相識二十餘年,他發現自己從未主動挑逗過禽獸,只因禽獸從來不需要他挑逗。他是禽獸。

  他吻著禽獸的耳根,吻他的鼻頭,他的後頸和腰線,那些所有禽獸教會他的,屬於男人的敏感點。

  但是沒有用,禽獸撐開一隻眼,看見是他,露出一抹混合著嘲諷與無奈的笑,用手攬過他的後頸,像敷衍孩子般給他一個吻,然後窩回去睡覺。

  他開始在床邊做紀錄。他把水果刀拿進臥室,買了一把新的擱在廚房遞補。他用刀在床頭櫃上畫正字,那是他唯一會寫的中文字。每獨自入睡一晚就畫一刀,一刀又一刀,每多一個刻度,他便覺得禽獸與他之間的距離遠了一分。

  有一首他很喜歡的老歌,「雙人床的中間隔著一片海」,那天晚上他隔著那片海,遙望禽獸的背影,畫下了第二十五個刻度。

  他在某個晚上把自己喝得爛醉,酒是他從附近便利商店買來的,劣質的啤酒,很不容易醉,但他還是醉了。他打開通往頂樓的大門,走上寒風虎虎的頂樓。

  他癡癡地看著二十三樓高的夜景,走到水泥牆邊,想起那個女人。當初那個女人依稀就是在這裡起飛的。

  有時他會很羨慕那個女人。她擁有翅膀,她飛走了。但他不能。

  他拿著啤酒罐,在水塔附近嘻嘻哈哈地喧鬧,最末站上了邊緣的水泥牆。他脫掉運動鞋,赤腳走在上頭,張開雙手,笑著跳著,樓下的鄰居傳出咒罵聲,夜晚強風吹過來,他晃了一下,有種錯覺自己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飛。

  但是沒有,有個更強勁的力量將他往另一頭拉,從自由的天空回到灰色的鳥籠。他感受到禽獸的雙臂,宛如鎖住羽毛的鐵鍊。

  「你在做什麼?!」禽獸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對他大吼,他分不清哪邊是禽獸的聲音。只覺得天空在旋轉,天空好大、好藍、好美。

  好遼闊。

  「你知道掉下去會死嗎?你不是看過那個女人掉下去嗎?沒看見她的下場?你想變得跟他一樣嗎?」

  禽獸的嗓音沙啞了,「你想變得跟她一樣嗎,小虞?」

  禽獸壓住他,從背後掐住他的頸子,指甲掐進他的肉裡,像要殺了他。末了又抱緊他,吻他,他感覺禽獸把舌頭伸進了他的嘴裡,舔遍他每一個地方,他嗅到禽獸唇齒間黏膩而血腥的氣味,那一瞬間他以為禽獸要光憑舌頭處死他。

  那天晚上他們做愛。睽違數個月的性愛,禽獸也久違地退化成原本的禽獸。他變得跟那女人一樣:支離破碎、滿目瘡痍、血肉模糊、筋疲力盡。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在禽獸狠狠地對他處刑之後。他跟禽獸說夢的內容。

  「我夢到我變成另一個人。」

  他茫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傻笑著。禽獸摟著他的背脊。

  「我在一張白色的床上醒來,早上鬧鐘響起,我跳起來按掉他,衝下樓,看見一個女人穿著圍裙站在廚房裡,我叫她媽媽。她質問我為什麼這麼晚才下來吃早餐,把餐盤放到我面前的桌上,餐盤裡有馬鈴薯泥、炸雞塊、培根和一顆像太陽一樣的煎蛋。」

  「我把早餐吃了一半,跟女人說今天學校社團要練習,匆匆背上書包就出門,女人追過來,拿了一件很厚的夾克給我,跟我說今天傍晚會變冷,要我注意保暖,她摸摸我的額頭,目送我離開。」

  禽獸吻他的耳垂,他咯咯笑著,彷彿怕癢,又繼續說。

  「我到了學校,繳了昨天老師交代的作業,我在學校裡的朋友跟我打招呼。我有很多朋友,他們會在放學後和我一起打籃球,假日就相約去球場看球賽,有時也會一起看電影,我和他們在一起每天都很開心。」

  他說著。禽獸聽著。

  「後來我長大了,在學校裡拿到很好的成績,考上了大學,跑去應徵一家很大的公司。我很開心,打電話回家跟之前媽媽報喜,媽媽高興得都哭了,說我是個好孩子。」

  「我進了那家公司,遇到一位嚴格的上司,剛開始很不適應,但我很努力,慢慢的我的能力獲得認同,我的職位越來越高,周圍的人都信任我,仰賴我。我遇到一個很棒的女孩子,她是公司的秘書,她不漂亮,但性格溫和,我們相愛,大家都祝福我們。」

  禽獸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把他轉過來面對著他。禽獸很少願意在床上面對他,除了騎乘姿,但即使那種時候禽獸也不願看他的眼睛。

  但禽獸此刻卻凝視著他,彷彿要凝視進他的靈魂。他在禽獸的眼瞳裡看見血絲。

  「我和她約會、吃飯,在河堤上初吻,我們吵過架,和好之後更珍惜彼此。有一天我在餐廳裡向她跪下,拿出戒指,請求她嫁給我,她點頭說好。我們在春天結婚,所有的朋友都為我們慶賀。我在花園裡舉辦的婚宴上吻她,她回吻我,幸福地說還好這一輩子遇見了我。」

  「我們搬進了在公寓十樓的家,過了幾年,生了兩個胖胖的孩子,一個是男孩子,一個是女孩子。我在公司裡也當上經理,我把媽媽接過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們在假日一起上山賞花,帶孩子們去遊樂園玩,我們過得比任何人都幸福。然後十年後……」

  禽獸驀然吻住了他,儘管他的夢明明還很長很長。

  「這就是你想要的東西嗎?」禽獸把唇鬆開,用指腹撫摸他的眉毛,很輕很柔地,輕到不像是禽獸的力道。

  「這是你想要的東西嗎,小虞?」禽獸有些哽咽,但多半是錯覺。

  他不懂禽獸的問題。他只不過是把自己的夢,忠實地說出來而已。

  隔週是禽獸的生日,他們兩個人都很少過生日,畢竟他們的出生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無論對父母而言或是其他人。

  禽獸罕見地買了蛋糕回來,放在晚餐桌上。禽獸關了廚房的燈,點了蠟燭,在他的沉默下獨自唱了生日快樂歌,卻沒有改歌詞,「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彷彿過生日的是他不是禽獸。禽獸吹熄了蠟燭。

  「許個願。」禽獸對他說。

  他茫然看著禽獸,「是你過生日,應該你許願。」

  「好,那我許願。」禽獸很乾脆,「第一個願望,我希望世界毀滅。」

  禽獸看著他的臉,笑笑。

  「第二個願望,我希望全世界的人死光光。」禽獸臉色平靜。

  「第三個願望,我希望所有的小孩都沒有父母。」

  「第四個願望,我希望有權有勢的人們全都下地獄。」

  「第五個願望……」

  「太多了。」他總算插口了,嗓音乾澀,「生日只能許一個真正的願望。」

  「是這樣嗎?」

  禽獸故意露出意外的表情。蠟燭全都熄了,他在黑暗中看不清禽獸的表情,只隱約看見那雙眼睛,他第一次在禽獸眼睛裡看見這麼多情緒。

  「那我先預支明年的願望。連後年、大後年、大大後年也一併預支好了。」

  他感覺自己的手被握住,手心傳來涼意。禽獸勾住了他的五指,把什麼東西擱到了他的掌心。

  「第五個願望,我希望小虞能過得好。」

  他感到掌心涼涼的,低頭一看,是一副鑰匙,嶄新的。

  「新公寓的鑰匙。」禽獸對他解釋,嗓音有些堵堵的。

  他茫然地抬頭看著禽獸,「我們要搬家嗎?」

  「嗯。」禽獸的五指捏緊他的五指,鑰匙壓得他發疼,「你要搬家。」

  他無法理解。「搬去哪?」

  「我在沿河附近買了一間小公寓,錢是借來的,不用擔心,是銀行貸款,不是什麼不正當的管道。那裡風景很好,治安也很受好評,白天和晚上都很安靜,窗口看出去還可以看見河上的夕陽。你會喜歡上那裡的。」禽獸說。

  「離這裡很遠,開車的話要一個半小時才會到。我們不必擔心在路上遇到。」禽獸又補充,勉強著揚揚唇角。

  鑰匙的涼意透過肌膚一陣一陣上來。他冷得說不出話來。

  「還有,這個。」禽獸像是沒有注意到他的寒冷,他的五指仍舊覆著他的手,從衣袋裡拿出另一樣東西,一個十公分左右的長信封。

  「我看你對作菜好像挺有興趣的,經常在看料理節目。這是我們合作廠商開設的料理包直銷工作室,有在電視購物台做行銷,他們的現場販賣部一向很受歡迎。我聽說他們最近在徵助理,就拜託認識的人替你爭取,他們說願意讓你試試看。」

  禽獸的手,慢慢地繞上他的髮際,以他熟悉的頻率撫摸著。

  「你放心,我什麼都跟對方說了,我說你小時候曾經因為偷竊,被送進去輔育院一陣子,也說過你看不懂太多字,也不太會說話。販賣部經理是個女孩子,叫Emily,是個很好的人,她說她會教你,你可以從頭學起。」

  「上班的地方離你住的地方很近,坐公車就能到。我會教你怎麼坐公車,那不是太難的,習慣就會了。」

  「薪水不是很高。但你不必繳房租,扣除水電的話,一個月還算過得去,等過幾年你做得好,升了銷售員,賣好就可以配紅利,你的薪水會比我還好看也說不定。」

  「那裡的銷售展示員多半都是女孩子,年輕你七、八歲的很多,不少都是未婚,你看起來很年輕,她們很熱情,你……還有很多機會的。」

  「還有,小虞……」

  禽獸忽然不再說話,黑暗中,他看見禽獸把拳頭捏緊,緊貼在人中的地方,然後別開了頭去。「……總之,你會過得很好,比現在好得多。」

  他攤開掌,看著手裡的鑰匙,還有躺在手邊的信。禽獸的手仍然緊握著他的手背,他感覺禽獸掐著獵物的爪子,在剎那間緩緩鬆開,就要往曠野另一頭離去。

  禽獸放棄了他的獵物。在獵物被啃食得只剩下骨頭之後。

  「我會去看你。」禽獸又補充,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我可以去看你吧,小虞?」

  他沒有回答禽獸的問題。「這是你許的願嗎?」

  禽獸看著他,點頭。

  「嗯,這是我預支很多很多年後的願望。」他嗓音再度沙啞了。

  他被禽獸拋棄了。

  意識到這件事,到他明瞭這件事成為現實,花了他很長一段時間,他想那是因為他不夠聰明的緣故。

  禽獸似乎沒有想過他會反對,事實上他也沒有反對,從輔育院相遇的那刻起,他就註定無法反對禽獸任何決定。

  禽獸積極地替他收行李,幫他請搬家公司,向鄰居借來紙箱,到樓下便利商店買不透明膠帶,他的東西被一箱箱收起,蓋起來,封印。禽獸替他把每一樣曾經用過的東西分門別類放好,用簽字筆在紙箱上一一交代清楚。

  他這才驚覺自己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久到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染上了他氣味的程度。

  禽獸在周末時又帶了女人回來,這次的叫Anna,女人在看到滿室的紙箱時驚訝地掩口,「你要搬家嗎,Ray?」

  他在廚房煮泡麵,看見禽獸在聽見這句問話的瞬間,眼角閃過一絲輕微的顫抖。

  「不,沒有。」禽獸溫柔地撫摸女人的後頸,「是我的弟弟要搬家,要搬到離我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在外頭的沙發上看電視,看料理節目。身後臥房的門緊閉著,他把電視的聲量轉到最大,臥房裡傳出的聲量還是讓他聽不清那個型男主廚說些什麼。

  他看著那些堆到天花板紙箱、看著那個已然空蕩蕩的廚房,看著他和禽獸每天共進晚餐的餐桌、那盞掛在頭上的昏黃燈光。看見懸掛在廚房牆壁上的水果刀。

  他低下頭,看見禽獸交給他的鑰匙。

  鑰匙在他掌心滲出血光,彷彿輔育院時老師說過的一則童話:藍鬍子的妻子違背諾言,用禁忌的鑰匙打開了禁忌之門,從此鑰匙便不斷地流血哭泣,怎麼擦拭都擦拭不盡。

  在所有的紙箱都收拾好那天,禽獸告訴他,他要出差一個禮拜,到一個他從未聽過的國家。

  「搬家公司的人明天會來。」

  禽獸嗓音平板地說著,他在禽獸的後頸看見放浪形骸的吻痕,但昨天禽獸連他的指頭也沒碰,「你可以上他們的車,他們會帶你到新的地方。這一個禮拜我都不會在家,你忘了什麼隨時可以回來拿。等你不需要鑰匙了,把它丟在信箱裡頭就可以了。」

  禽獸穿著海藍色的西裝,他不記得禽獸什麼時候有這一套西裝。他以為禽獸會用什麼方式向他道別,他沒有期待禽獸在玄關幹他,但至少吻他。

  但禽獸夾著公事包坐上叫來的計程車時,連眼角都沒有朝他多瞧一眼。

  他對這漫長的一週沒有任何記憶,他的時間從禽獸玄關的門闔上後就中斷了,那段時間在這間屋子、在這個家裡活著的並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和他相似的人類。

  直到玄關的門再一次打開。

  他脫下長褲、把內褲褪到腳踝上、甩去足踝上的襪子、脫掉鞋子,跨坐在禽獸寬闊的胸膛上。

  他感覺得出來,禽獸對他還留在這間屋子裡顯然感到驚訝。長途出差的禽獸有疲憊寫在臉上,額間的皺折和眼角的紋路雜在一起,連額髮都多了幾絲銀白。他第一次感受到,原來禽獸也會蒼老。

  他坐在禽獸的胸口,聽見禽獸問他:「小虞,不先吃過晚飯嗎?」
  
  他從失神中回過神,乖順地從禽獸胸膛上站起來,光著身體走下床,打開臥室的門,用赤裸的臀部對著禽獸走向廚房。

  他感覺到床上的男人跟著他站起來,掩到身後,他被禽獸從身後摟住,禽獸的掌心貼在他胸口上。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禽獸低沉地說。

  他環顧了一下室內,那些紙箱全都不見了,紙箱裡的東西全回到了架上,宛如時間倒流。過去這一週,有什麼人把這些東西從封印的紙箱裡重新拿出來,物歸原位。但他沒有記憶,所以他想這個人應該不是他。

  他沒有回頭看禽獸,只是掙開禽獸的擁抱,坐到他們平常共進晚餐的餐桌旁。那裡擺了一桌的家常菜,馬鈴薯泥、炸雞塊、培根和像太陽一般的煎蛋,有什麼人花了一晚的時間,在廚房反覆嘗試,做出這些菜餚。但他沒有記憶,所以他想這個人應該不是他。

  他坐到禽獸對面的位置,把餐巾攤在赤裸裸的大腿上。禽獸走到他對面,拉開椅子,坐下。禽獸一直端詳著他,似乎想從他的眉目間讀出他的想法。

  「我有東西要送給你。」禽獸對他說。

  然而禽獸猶豫了一下,把伸到西裝胸口的手又放下來。

  「不要緊,等吃完晚飯再說。」禽獸對著他微笑。

  他開了放在餐桌上的紅酒,替禽獸斟了滿滿一杯。紅酒一共有三瓶,封套是嶄新的,應該是什麼人最近去大賣場買的。但他沒有記憶,所以他想這個人應該不是他。

  「你不喝嗎?」禽獸舉杯問他,他於是替自己也斟了一杯,他們乾杯,他淺淺嘗了一口,禽獸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自己又斟滿一杯。

  他感覺禽獸心情很愉快,一如那天晚上,在輔育院的淋浴間裡,禽獸對他說:『我不是人。』時,同樣愉悅的表情。

  「你不先把衣服穿上嗎?」禽獸又問他,盯著他赤裸裸的胸膛。「那會讓我無心晚餐的,對消化不好,小虞。」

  他從旁邊的沙發上拉了浴巾,披在肩膀上。而對面的禽獸似乎終於滿意了,他又替自己斟了杯酒,心滿意足地一飲而盡。

  禽獸和他聊了很多事,或許是酒精的緣故,他第一次見到禽獸聊興那麼高。禽獸聊起出差的地方,他說那地方很美,風景很漂亮,食物好吃,酒又醇又美,真希望哪天帶著你一塊去玩,禽獸對著他喃喃。

  禽獸聊得是如此開心,連他離開座位,走向廚房,禽獸似乎都沒有察覺。

  他伸手到廚房的牆上,那裡掛了把新的水果刀。舊的那把被他拿到臥房,在刻正字的時候裂了,現在這把是這週才剛去買的,不知道是誰去買的。他沒有記憶,所以他想那個人應該不是他。

  他把水果刀藏在背後,走回來餐桌旁坐好,浴巾滑落到地上,他沒有去撿。

  禽獸還在說話,他越過餐桌,重新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把伸手摟住禽獸的後頸,禽獸露出無奈的表情,他低下頭吻禽獸,用自己的舌頭舔禽獸的舌頭,他們相擁著倒在地上,被他握在手裡的水果刀也滑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禽獸總算注意到它。

  「小虞?」禽獸看著把水果刀重新拾起來的他。

  他用單手拿著水果刀柄,刺向禽獸的脖子。禽獸吃了一驚,本能地閃了一下,這一刀便撲了個空,釘在禽獸頸邊的地板上。

  他伸手去握水果刀柄,剛握到刀柄就被禽獸伸手阻止。他用另一手揮開禽獸,用兩手把刀子拔起來,再一次刺向禽獸的胸口,禽獸踉蹌地站起來,顛顛倒倒地往後退,一路退往客廳的壁櫃上。

  那裡本來通通空了,禽獸這些年買來的擺飾,全收進搬家的紙箱,不知是誰把他一個個拿出來擺回去。

  但他沒有記憶,他想那個人應該不是他。
  
  一隻鷹的木雕被禽獸撞倒,掉下來撞斷了翅膀的部份。禽獸似乎總算明瞭眼前的情勢,他難得在禽獸的臉上,看到可以稱之為驚慌的神色。他朝禽獸撲過去,禽獸張開口想說什麼,他看見禽獸把手伸向了胸口,刀子便刺在禽獸的手臂上。一片鮮紅。

  禽獸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聲,臉色變得沉痛,禽獸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但很快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他看著禽獸雙膝一軟,往後坐倒在他的身下。

  禽獸驚訝地看著自己再也抬不起來的手指,緊接而來是胸口的窒息感,他用一手捏著胸口,大口吸氣,但氣管早已不聽他使喚。

  「那種藥……」禽獸的視線往廚房移去,露出恍然的神情。他看見禽獸先是驚訝,然後便輕輕、淡淡,無法停止似地大笑。

  「……你下了多少,小虞?」禽獸笑不可抑地說著。

  他的視線茫然追隨著禽獸,只見廚房的流理台上散落著似曾相識的橘紅色藥碇,不少已經被打開。裡面是空的,有人把那些藥物取出來,下在剛才的紅酒裡,為了試驗劑量,他想那個人還找了搬家公司的人做實驗。

  但他沒有記憶,他想那個人應該不是他。不是現在站在這裡的男人。

  「一半。」他聽見那個不是他的人有條不紊地回答禽獸,「我擔心你帶其他女人回來,有些女人不喝酒。」

  那個不是他的人再次跨騎到禽獸身上,禽獸還在笑個不停,明明知道那種藥物的作用,會讓人連呼吸的力氣都沒了。禽獸像是把所有僅存的氧氣都拿來笑的樣子,禽獸笑著,抽氣著,即使那個不是他的人把水果刀對準禽獸的心臟,也無法止住禽獸的笑。

  禽獸心臟的位置,他從來無需練習。即使閉著眼睛他也摸得出來。

  「記得,」禽獸忽然伸出手,用僅存的力氣拉住那個人的領子,那個人被禽獸嚇了一跳,「要跟他們說,你是正當防衛。」

  那個不是他的人咬住牙。嚓地一聲,一切都結束了。但那個人不認為已經結束,那個人把刀拔出來,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

  那個人站起來,看著那個再也不會動的男人,所有的記憶再次變成他的。

  那個人就是他,他為此感到驚訝。

  他渾身軟倒,腦子卻異常清醒,他放開握住水果刀的手,腦袋裡輪轉著下一步該怎麼做。他可以打電話給警察,或者自己走到警察局容易些?他可以逃走,逃到禽獸為他準備的新家,他可以出國,像電視上跑路的人那樣。

  在這之前他得先凐滅證據,那很重要,他得把禽獸埋起來,他得把刀子丟掉,得把血洗乾淨……他一剎那間慌了手腳,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應該把禽獸叫起來,問問他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無意識地伸手,觸碰禽獸已然沒有起伏的胸口,卻發現那裡鼓起來了。

  他茫然地把手指伸進去,才發現那是個小小的絲絨盒子。許久以前,在那個叫Rosa的女人飛走前,禽獸也曾依稀跪在她面前,把同類型的盒子交到她手上。

  他想這個盒子應該也是要交給什麼人。或者是Linda,或者是Anna。

  他打開盒蓋,發現裡頭果然是一枚戒指。但戒指上不是珍珠也不是鑽石,而是另一樣比那些都還更美麗的事物。

  戒指上站著一隻小小的鳥。青色的羽翼,微微拱起的背脊,彷彿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飛。

  青鳥。

  他看著那隻青鳥,癡癡地看著。

  他端詳著戒指內緣,虞。是他的名字,也是他在世上認得最複雜的中文字。

  他把右手無名指伸出來,讓青鳥滑進他的指尖,尺寸剛剛好,彷彿量身訂做的。

  他看著那隻振翅高飛的青鳥,想起很多年前,男人將要離開輔育院那天。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翅膀。』

  『翅膀?你是說鳥嗎?你想要隻鳥?』

  他以為禽獸忘記了,禽獸明明說他忘記了。這男人不只是禽獸,還是個大騙子。

  他輕聲笑著,傻笑著,而後微微笑著。

  他撫摸著戒指上的羽翼,站起來,走到廚房,拿起那些散落的藥碇。

  剩下的那一半劑量,應該還足夠殺死一個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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