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獸進化論


  他脫下長褲、把內褲褪到腳踝上、甩去足踝上的襪子、脫掉鞋子,跨坐在男人寬闊的胸膛上。

  男人把手指繞到他身後,撫摸著他背脊的凹陷處。那個地方是脊椎喲,男人邊用粗糙的姆指磨擦著,邊輕聲地細語著:你的脊椎很美,小虞,像即將起飛的小鳥一樣,要是就這樣撫摸下去,會不會因此而長出翅膀呢?

  我的翅膀早就被折斷了,他懶洋洋地笑著對男人說。

  他彎下腰來試圖吻男人的唇,男人的頭偏了一下,他就吻在男人的眼皮上。

  細密的吻,像毛毛雨一樣,吻眼睛比吻人的任何地方還要能夠挑起情慾,這點他最清楚不過。他吻著男人的眼皮,伸出舌頭舔濕男人的睫毛。

  一個小時前,他的男人打開門回家。男人始終西裝筆挺,深黑色的外套、海藍色的領帶,是他替男人親手挑選的,現在很罕見的金色領帶夾歪上一邊,藍灰色的襪子、漆亮的皮鞋,灰條紋的襯衫上有酒漬的痕跡。

  他在玄關抱住他的男人,與他擁吻。他用舌頭伸進他的口腔,吻到彼此嘴唇潮濕,舌尖帶著對方的氣味。

  但他很快察覺得他的男人並未如他一般激動,按理出差一個禮拜,他們在床上少有分別這麼久的時候,但他激動難耐,他的男人卻顯得相對冷靜。

  他等待著他的男人像過去一樣,邊扯著領帶,口裡喊著寶貝,緩慢地朝他迎過來,用寬大的掌磨蹭他的下顎,吻上他的唇,把他推倒在身後的沙發上,或者地毯上,剝光他,然後用跨下的東西殺死他。

  但是男人沒有,他衣冠楚楚,走進廚房,和他要了杯水。打開冰箱,問他有沒有吃的。走進他們共同的臥房,問他有沒有看見一份遺落的公文。

  他看著男人西裝下起伏的胴體,看著被結實的大腿牽動出皺折的西裝,男人的胸口微微起伏著,襯衫扣得一絲不茍,連第一個釦子也緊緊掩著,他甚至看不到男人比修片還要俐落性感的索骨。

  男人背對著他走進臥房,從公事包裡取出黑色的筆記型電腦時,他從背後壓住了他,逼著他仰躺到他們共同的床上。

  男人順從地倒下,西裝筆挺地看著把自己脫得像個初生嬰兒的他,表情有點無奈。

  男人骨感的手還在他脊椎上游走,像要折斷那些骨頭似地,按壓著搓揉著。

  他的大腿跨開,內側在男人西裝褲上磨蹭著,他知道自己的陰莖正完全展現在男人面前,肉囊冗垂著,陰莖發紅著,他不用低頭就知道他們已經精神了,因為小腹拉扯得緊緊的,像有人用魚線牽在上頭釣著一樣。

  他像隻魚,被男人的釣線殘忍地釣上岸,再也回不到水裡的魚。

  很久以前這種時候,男人早就不可能冷靜。

  男人會把他撈上覘板、去光魚鱗,把他的鰭一張張拔斷,枉顧他的尖叫,把他開膛剖腹、拆皮去骨,一片片切開,連內臟一塊活生生地吞吃入腹。

  但是這回他卻只是斜躺在枕頭上,對著跨坐在他小腹上,陰莖只離他鼻尖不到一公尺的他,紳士地笑了笑:

  「小虞,我們不先吃過晚飯嗎?」

  男人的紳士令他失神了一陣。他明明記得,男人最初和他交配時,在他身上找不到紳士兩個字。

  他是禽獸,徹頭徹尾的禽獸,即使放在動物園的柵欄裡,也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不妥。

  他還記得,他們相識是在輔育院,他十五歲,而男人是十七或是十八吧,他忘了,總之是幾乎就要是成年人的年紀。

  他聽說男人犯事是在十四歲生日將近那年,官司纏訟到現在。就差那麼一兩個月,男人逃過了大人世界所謂的制裁。

  男人的罪名是殺死他的父親。而那個父親逼瘋了他的親生母親。親生母親的父親替男人請了最好的律師,男人在過程中完全被塑造成一個飽受父親凌虐、被父親的禽獸慾望折磨的可憐小羊。誰也沒能忍心懲罰這樣的孩子。

  比起男人他的情況輕微很多。不過就是喜歡在逛文具店、唱片行的時候,沒問過大人就把中意的東西帶回家裡罷了。

  他們說這種行為叫作順手牽羊。但他實在不明白,他只是把喜歡的東西緊緊抓住不放罷了。

  他們待的那所輔育院,很久以前叫感化院,之前一段時間改叫少輔院,聽說現在又改名成什麼什麼中學了。只是都一樣,他聽在那裡待了很久的前輩說,都是一樣的,就像換了包裝的麥香紅茶一樣,名稱雖然換了,內容物還是一模一樣。

  那時他們每天九點就寢,五點被迫起床,說是早睡早起對小孩子好,睡遲的卻得在操場上罰站到早餐結束為止。

  從起床到吃飯到洗澡到睡覺完全軍事化管理,什麼都有表定時間,美其名是培養青少年良好的生活習慣,變化氣質、端正品格。他直到很多年後,聽見家附近小學的鐘聲還會嚇得跳起來,以為下一秒教官的棍子就要打在他頭上了。

  他在男人群中向來不高,被安排在前排的最右首。向後轉時,他看見黑壓壓的一片少年,每個人都穿著靛藍色的制服。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不知誰告訴他的一則童話。那是他小時候聽過唯一的童話。

  青鳥,是能帶給人幸福的鳥類。

  青鳥在籠子裡,拍著翅膀掙扎,啞著嗓子尖叫,羽毛掉了滿地,但那些大人只是站在鳥籠外,對那些鳥指指點點,卻沒有想過要踏進籠子裡來做些什麼。

  他忽然覺得他們很像是那種鳥。

  雖然他沒有看過青鳥,他也不曾幸福過。

  他在這樣的環境下認識了男人。男人還沒進來之前就很有名,他隱約聽說,在他們之中,真正殺過人的並不多,畢竟是十五、六歲的小屁孩,殺的還是自己的老父,男人還沒進來,就聽見師長們交換著一些不能讓孩子知道的盤算。

  而孩子們也有自己的盤算,多數的孩子對他既好奇、又敬畏。

  男人進來的第一天非常乖,剃著輔育院規定的小平頭,穿著灰藍色的制服,站在教官室裡頭。孩子們趁著午休時間聚集在走廊上,男人站得直挺挺的,像個最無害的少年一樣,連視線都不曾斜過一下。

  他不記的自己是怎麼引起男人的注意的。他和那些孩子一樣聚集在走廊上,端詳男人的模樣,最多就是比旁邊的人看得仔細些罷了。

  因為男人很高,非常高,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很長,手很長、腳很長,就連在襯衫袖口下伸縮的手指,也長得超乎想像。

  男人的舌頭也很長,而且鮮豔,讓他想起小時候在池邊看見的某種兩棲類生物。伸出舌頭,啪擦一聲,獵物到手。

  男人的某一個地方也很長,當然這是他之後才知道的事。

  男人就十六七歲的少年而言也很英俊,而且沉穩,穩定而狂野。他鼻子很挺,唇瓣卻很薄,等他察覺時,自己已經盯著男人的臉足足一分鐘有餘。

  男人就是在那時候注意到他的,他的視線射進那些小鬼堆裡,像娃娃機一樣,準確地從人群中,夾住了他。拎住他的背脊,移動搖桿,把他抓到洞口,按鈕,放手,他狼狽不堪地落下,被男人緊緊地揣入懷中,納為己有。

  當然這全是他的感覺。實際上男人只短短地看了他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只留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臉色潮紅,像從兩萬尺的高中斗然降落到地面一樣。

  而事情在當天晚上回到宿舍時就發生了。

  他不喜歡有人在隔壁間淋浴的感覺,所以特地挑了輔育院規定淋浴時段的最後五分鐘才進去洗澡,淋浴間裡早已空無一人。

  但他才一拉上浴簾,就聽見有人走進來的聲音,踏著淋浴間裡未乾的水漬,啪達啪達,噗嚓噗嚓。不知道為什麼,僅僅是一聽見那腳步聲,他心底就確信是他。

  他開始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臉色潮紅,從蓮藤頭裡噴出來的水像冰的一樣,淋得他渾身簌簌發抖。

  男人打開浴簾,渾身是光溜溜的。這也是當然的,因為這裡是洗澡的地方,沒有人洗澡的時候不是光溜溜的,他背對著他沖澡,等著男人向他道歉,說自己走錯間了。

  但男人從頭到尾沒有開口,沒有交談,沒有聲音。男人沒有道歉,而他也沒有呼救,男人沒有喘息,他沒有呻吟,男人沒有安撫,他沒有叫痛、沒有哭泣。

  只有蓮篷頭掉在地上的水聲,洗澡水從頭到尾沒有關掉。

  事情結束後,他縮在淋浴間的一角,男人坐在沖水臺上,俯視著啜泣的他。水流從淋浴間這頭流到那頭的流水蓋裡,全是紅的。男人翹著腳,他發著抖。

  「你還不賴。」男人像在評價一件商品般說著。

  「你不是人。」他咬著牙。

  「我不是人。」男人同意,「我是禽獸。」

  從那天開始,男人在他心裡的代號,就成了禽獸。

  輔育院的師長似乎沒有人注意到禽獸的惡行,又或者是注意到了,但覺的無關緊要。對他們來說,有關緊要的只有學生是否正常作習、是否達到每月學習點數、是否在視察的大官來時表現出良好的悔改傾向,以及是否遵守他們定下的每一條戒律。

  規則手冊裡沒有「不准強暴其他學員」,也因此無法可管。

  他本來以為倒霉一次就夠了,禽獸只是想懲罰他,雖然不知道罪的內容為何,但懲罰一個人向來不需要理由。禽獸很快就會對他失去興趣。

  但禽獸像豺狼一樣跟著他。從午飯到晚飯,從淋浴時間到就寢之後,他經常毫無防備地被禽獸拖進某個陰暗的角落,禽獸的大手抑止住他所有氣息,禽獸的跨雙臂封鎖住他所有反抗,而禽獸通常不多說話,只掠奪。

  豺狼貪得無饜,他們大概是世上使用最多次站姿交配的情侶。禽獸只要在他身後,拉下自己拉鍊的褲頭,禽獸甚至嫌扒了他褲子麻煩,用小刀俐落地割了道小縫,就在最羞恥的位置。禽獸只要掏出東西,就能輕易得手。

  這讓他精神緊張,禽獸甚至不准他穿內褲,他認識男人後,內褲全都無用武之地。為了不讓同寢的其他孩子懷疑,他只能每個星期假裝到洗衣間洗乾淨的內褲。

  他反抗過好幾次,他的祖母教過他,男人不想要的時候就要懂得拒絕。

  「你沒聽說過嗎?」

  但當他哭著跟禽獸說他不想要時,禽獸卻湊在他耳邊,用氣音。

  「男人說不要的時候,通常下面都是肯的。」

  他在那間輔育院三年,而禽獸只在那裡待了一年。這一年裡,他們的下體有一半是相連的,聽起來很荒謬,但事實如此。

  他從一開始因為恐懼而不敢反抗,到後來因為憤怒而劇烈反抗,一直到最後因為放棄而停止反抗。儘管他的態度改變,禽獸都一以貫之,一條陰莖以貫他肛門之。

  為什麼是我?他曾經在一次絕望的高潮後問禽獸。

  因為我想幹你。禽獸答了個很像禽獸的回答。

  有一天晚上好像是禽獸的生日。禽獸在輔育院的人緣很好,在學員裡頭禽獸像大哥一樣,他知道禽獸常常幫人排解糾紛,必要的時候也揍揍不受教的學員。

  有學員愛慕他愛慕到半夜跪在他的床前,自動脫褲子說要給他肛,被禽獸用溫柔的笑容婉拒了。

  禽獸在教官間的人緣也很好。每個師長都對禽獸讚不絕口,院長提起禽獸過去犯的罪時,總是會拿起手帕來拭淚,彷彿禽獸是他兒子,禽獸殺的是她丈夫那樣。

  院方會替每月的壽星定期辦生日會,說是生日會,也就只是買個蛋糕、輪流發表待在籠子裡的心得罷了。那個月恰巧只有禽獸一個人生日,那場生日會前所未有的盛大,連教官們都破了戒,讓青少年們玩到深夜,才勾肩搭背地回到宿舍。

  而他從頭到尾都藉口尿遁,躲在廁所裡看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政府推薦優良繪本。

  他以為禽獸不會再有精力找他了,但他錯估了野生動物的生命力。那晚禽獸還特別熱情,纏著他移形換位、乾坤大挪移。

  直到他一如往常哭著求饒,禽獸才從後面摟著他,他們身體都是光的,身上蓋著冬季院方發放的羊毛厚被,他渾身的水份都被榨乾,身上的汗水、臉上的汗水,眼角的汗水,以及那個地方滲出的汗水。

  全部結束之後,禽獸罕見地還摟著他。他一度禽獸想再來一次,但禽獸開口。

  「你想要什麼?」禽獸問他。

  他茫然地仰躺在禽獸身下,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睛茫然地看著上方永遠不會變高的天花板。

  「我想要翅膀……」他不自覺地脫口。

  「翅膀?」

  禽獸歪了一下頭,好像頭一次聽見這個辭般。

  「你是說鳥嗎?你想要隻鳥?」禽獸最終做了結論。

  但他沒有答話,他只是一直盯著天花板,彷彿那裡看得見天空。

  禽獸是優良學員,他很快就得到了保護管束,而他的觀護人也很快認為他優良到無需再管束。

  禽獸的釋放令下來那天,禽獸夜襲他,把他帶到他們起居大樓的最頂樓,他永遠不知道這個「優良學員」哪來頂樓的鑰匙。

  他被禽獸壓在鐵網柵欄上,背頂著尖刺的欄網,禽獸便抬起他的兩隻大腿,迎面進入他。鐵柵欄整個都在晃,有一度甚至晃到他以外他們就要墜毀,他們會一起墜毀,一起摔死,一起結束這場荒唐的鬧劇,只因為他們都沒有翅膀。

  但那一次,是他第一次看見禽獸做愛時的表情。以前禽獸總是從背後進入他,他望著禽獸微微闔著的眼,半張的唇,還有額角微微沁出的薄汗,半仰的頸子和鼻樑連成一道好看的弧線。禽獸的臉原來那麼性感,他在高潮前一刻恍惚地想。

  原來禽獸,也能有人類的表情。

  「我們不要分開好嗎?」

  所有的事情結束後,禽獸問他。澎脹的下體還像熱楔一樣嵌在他的體內,他想禽獸指的應該是這個部分。

  「這樣……哈啊……要……怎麼分開?」他喘息著。

  禽獸似乎很滿意的樣子,湊近他的臉頰,那是禽獸第一次吻他。

  他想那是因為他們面對著面,方便的緣故。

  禽獸在三天離開了輔育院,臨走前沒有再看他一眼。

  他晚禽獸很多年才離開那裡,其實他本來可以更早離開的。只是在期限將至前,不知為何他總會犯一些小錯,例如不小心吸了根菸被抓到,例如半夜打破門禁出來夢遊。

  他沒有蠢到以為待得夠久,禽獸有一天就會回來這裡看他。只是碰巧。

  他從許多人那邊聽說,禽獸在院裡就參加了考試,考上了北部某間專校,後來傳言又轉了中部的大學,大學之後就沒消沒息了。

  他離開輔育院的大門是在某一年的夏季。那天門打開,蟬鳴就像討論什麼事情般在他耳邊轟然炸開,嘰嘰嘰喳喳喳。他失神地看著這一幕,以至於送他的師長在他身後祝福他什麼,他也渾然無所覺。

  他在一家與輔育院有合作關係的餐廳當服務生,就在輔育院附近。輔導員就是以前的教官之一。

  餐廳工作很苦,他每天被迫四點半起來,總是快看到太陽才能睡,身上沒有一刻不是髒兮兮的,那是熱炒店,總是有人吐在他身上,味道就算洗了也有三天散不去。

  但他撐下來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每一天他都以為自己快撐不住,總想著明天就要悄沒聲息地逃走。

  但第二天他還是準時出現在店裡,趕在店長來之前替桌椅鋪上塑膠布。

  晚上睡覺時他常想起那隻禽獸,或禽獸常闖進他的夢。

  禽獸抓住他的陰莖,從後頭摟住他,讓自己的頸項充滿他手臂上汗漬的氣息。禽獸用大姆指強迫他射精,或強迫他不射精。禽獸把他的精液抹過他的鼠蹊,從前往後,抹進那個緊閉的洞口裡。禽獸舔他的屁眼,直到他受不了,哭叫著要禽獸趕快上他為止。

  夢有時很模糊,有時很鮮明,像存放過時的黑白電影,有時清晰到彷彿禽獸就在身側,他醒來之後宿舍的床潮溼一片,沾滿他全身上下所有的體液。

  有一天那個夢異常鮮明,鮮明到他崩潰尖叫之際往下一摸,真的摸到一顆潮濕溫暖的頭顱。

  他睜開眼睛,看見禽獸帶著鬍渣的臉就在他眼前,如在夢中。

  「我不再躲了。」

  禽獸在夢裡這樣對他說,他摟住他的頭,吻他的額頭,吻他的鼻尖,吻他的嘴唇。

  弄清楚禽獸的存在不是夢花費他好一段時間,他每次試著醒著等禽獸來,如果能和他用人類語言對話的話,說不定就能確認這件事情。

  但每次總是等到禽獸摸進他的宿舍、摸上他的床、摸進他的被窩、神乎其技地扒光他的衣服褲子、撫摸他的全身、搾乾他的體液,把陰莖塞進他的屁眼,在他的屁眼裡鑽柱取火的時候,他才有能力張開眼睛。但就算張開眼睛,也往往無法對話。

  有時他甚至一整晚都不張開眼。任憑禽獸親吻他的眼瞼,吻到他的眼瞼比屁眼還燙,他還是不敢睜開眼睛。

  現在回想,那時候的他或許大概是認為,夢都是閉著眼睛做的。

  睜開眼睛的話,夢就會散了。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禽獸。這些年去了哪裡?做了些什麼?為什麼又回來找自己?

  禽獸似乎到處遷徙,到處獵食,他永遠不清楚禽獸昨天在哪裡,今天在做什麼,明天會在哪一個地方打電話給他。

  他沒有聯絡禽獸的方法。他們這樣半夢半醒的第七年,一種叫作手機的東西開始風行。但他永遠搞不清楚禽獸真正的手機號碼,他們交流的方法只有一個。

  就是獵食。與被獵。

  禽獸總是射一、兩次精,其他時間,就在他體內慢慢地動著,或僅僅是沉默地放著。禽獸的五指扣著他的五指,擁著他的背等著。

  等到曙光漸露,禽獸便像是大限已至那樣,連人帶陰莖一塊從他身邊消失無蹤。

  他曾經懷疑過禽獸是不是吸血鬼,像隔壁棚演的什麼木瓜之城那樣。

  所以禽獸說想要有個家,而且還是和他一起的家時,他非常驚訝,極度驚訝。

  「辭掉工作,搬出這裡。」禽獸的邀請非常簡短,「和我住在一起。」

  他是在某個晚上盡情地幹完他後,對著他的臉說的。由於兩個人太久沒有對話,這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禽獸用陰莖以外的身體部位與他對話,以致他一時分不清禽獸和他講話時,究竟是夢中還是夢醒。

  「這樣才能夠隨時隨地幹你。」這是禽獸想要有個家的理由,聽起來不怎麼正當。

  開始他以為禽獸在開玩笑。畢竟那時房價高得嚇人,他曾經試著搬出晒個衣服屋頂都會掉下來的餐廳宿舍,但再怎麼找,房租都超過一個輔育院畢業生的負荷。

  而且因為禽獸夜襲的緣故,他不知已經多少次接到室友抱怨,說是不要半夜搖床。

  他不知道禽獸哪來的錢。當禽獸在某天晚上,把寫著驚人數字的存摺和印鑑遞到他面前,要他負責保管時,他開始相信禽獸這些年都是去偷拐搶騙,要不就是販毒。

  禽獸還真的帶著他,開始找起房仲、開始到處看房,像對即將結婚的夫妻一樣。禽獸對外禽獸謊稱他們是兄弟,因為父母雙亡必須同居,和每一個屋主說不同的故事,但沒有一個能代表他們真正的關係。

  說真的,那時候的他,還真的不知道兩個人到底算是什麼關係。

  夫妻當然不可能,又不是童話故事。就連情人,他也不清楚算不算是。

  禽獸從未對他說過「我喜歡你」之類的話,就連「我們交往吧!」、「我們在一起吧?」,這種話也一次都沒有問過。

  是砲友吧。不,砲友的話至少應該還有互相溫存、互取所需的關係,對禽獸而言,說是「獵物」而言還比較恰當。

  他是禽獸的獵物,一直以來都是。

  他在入住的第一天就被禽獸吞吃入腹。也不顧整間屋子裡都是紙箱,禽獸把他整個人放倒在紙箱上,從後面進入他。他像是禽獸帶來的行李之一,還是頭一件被拿出來擺上的行李,用來祝賀禽獸喬遷之喜。

  而他自己一件行李也沒有,禽獸要他丟掉舊家所有的東西,說是不喜歡他把其他味道帶進他們共同的屋子裡,而他竟也著魔似地照做了。

  而禽獸也正如他所宣言,住在一起就是為了每天幹他。他辭了餐廳工作,成天待在家,禽獸索性就把門從外頭反鎖,鑰匙只有禽獸有。

  禽獸也不要求他做些什麼,開始他以為禽獸是希望他像妻子那樣,他不是女人,他不清楚禽獸有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又或許對禽獸而言,床上對象的性別根本沒差。

  但他很快發現禽獸要的不是那些。

  某天他去傳統市場,違和感十足地在歐巴桑群中穿梭,買了一整籃的菜,做了一整桌的餐廳菜色後,禽獸回家吃的卻不是那桌菜色,而是做菜的人。

  久而久之他也放棄了。人真的是很容易放縱自己的生物,而他本來就是隨波逐流的人種。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改變了,變得淫亂。他以為這種事只在某些愛情動作片裡才有,但他的身體確實一天天地在改變,為了禽獸而改變。

  禽獸第一次和他做時,他渾身僵硬,不管禽獸摸哪裡他都沒反應,禽獸進入他時,他只覺得疼,大腿內側溼答答的,全是禽獸進食後留下來的血液。整個過程中他沒有感覺到絲毫快感,連唇也抿得緊緊的,就算叫出來也只是叫痛,不是叫床。

  然而現在,他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敏感。禽獸光是摸摸他的頭,他臉就紅了,吻他的額頭,他心跳便加速,咬他的耳朵,他便渾身戰慄,如果禽獸把他整個人擁進懷裡,他就幾乎要勃起了。

  叫床的聲音也進步很大,從原本的只會叫疼和求饒,到只是單詞的呻吟,像是「啊」、「嗯」、「嗚」、「呀」、「呼哈」什麼的,到後來進化成足以挑逗男人感官的語句,像是「痛,輕點……」、「快點……」或是「你好棒……」之類。

  他變得一日無法沒有性愛,而且對象還是禽獸限定。他熟悉禽獸的每一根指節、每一絲掌紋、每一吋肌膚溫度的變化,甚至每一次射精間隔的秒數,他都瞭若指掌。

  他越來越少出門。有一回他送禽獸忘在家裡的公文到禽獸的公司,公車上很擠,充斥著成熟男性的體味和汗臭味。

  公車上的人磨來蹭去,男人的西裝褲磨擦著他的褲檔,摩擦著他的臀、他的大腿、他的後背和前胸,公車緊急煞車時,一個男人還撞上了他的肩膀,貼身有五秒鐘之久。

  後來他在禽獸指示的前一站下車,躲到大樓與大樓中間小巷的陰影處,把公文放在一旁,伸手釋放早已在勃發邊緣的慾望。到後來隔靴搔癢還不夠滿足,他脫下牛仔褲,褪下裡頭的四角內褲,盡情地壓榨出自己的所有。

  精液的氣味瀰漫在小巷裡時,他知道自己完了,徹底完了。

  他又回到了牢籠。但這回翅膀已經斷了。

  他也曾經有過「這樣下去不行」的念頭,有一次在附近的計時停車場找了個收費員的工作,像這一類的工作沒人會去查他的過去,他看起來又向來像個乖寶寶,白白淨淨的,老實說還有點俊俏,從沒人懷疑他曾是個順手牽羊的慣竊。

  他興沖沖地告知禽獸這件事後,換來的卻是他大發雷霆。那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實質意義的吵架,他第一次見識禽獸的怒火,不是慾火。

  『你閒著沒事去找什麼工作!』禽獸這樣對他怒吼。

  『我給你的還不夠嗎?你吃不飽?穿不暖?還是這房子不夠你住?啊?還是我的陰莖塞不滿你的屁眼?』

  當時他聽見腦袋裡有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認識禽獸這麼久,應該說被強迫認識這麼久,他驚覺自己竟從沒有真正恨過禽獸。儘管禽獸把他從曠野裡射殺,把他的尊嚴踩在爪下,把他的翅膀折斷、囚禁起來,他也不曾真正恨過這個男人。

  因為如果恨的話,應該是像現在這種情緒。

  他整個人陷入瘋狂,對著禽獸大吼大叫。他們互毆、嘶咬、尖叫、歇斯底里、互扔東西,細節吵了什麼他不記得,只記得末了禽獸跳上他的身體,剝光他的衣服。他大叫、低吼,用指甲拍打禽獸的肩,禽獸掐住他的脖子,擠出他肺裡所有的氣。他咳嗽,哭得鼻涕倒流,眼淚直噴,有一瞬間他真以為禽獸會活活把他掐死。

  『我不是你養的小鳥!』

  他只記得自己用最後一口氣嘶吼。

  『我不是你養的鳥!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我是活生生的男人!』

  現在回想,當時他會如此激動的自承,大概是因為他有自覺,那句話早已不是事實。

  他只記得末了禽獸放開了他,從背後摟著他的肩,把他整個人摟近懷裡,像剛剛歡好結束的情人般。禽獸用掌心抹著他的髮緣,抹著他因為激動而淋漓的汗水,這樣的動作讓他感到心酸,莫名地想哭,禽獸用唇吻著他的額頭。

  他不記得禽獸具體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禽獸的聲音,很溫暖、很哀傷。

  『他們現在對你好、對你笑,是因為他們還不知道你的過去……不知道我們這種人的過去。沒有用的,當他們一但知道了,他們就會變。由人變成禽獸,通通都是禽獸,他們會消費你、羞辱你,直到你連骨頭都不剩……你不需要去受那種苦。』

  他恍惚地聽著,那晚禽獸沒有上他,這對一隻禽獸而言是甚為難得的事。他只是摟著他,彷彿他們是真正的情人那樣。

  其實他是知道的。依稀禽獸找了很久的工作,在和他有了個家之後。他找了很久,真的很久,真的很久、很久,曾經有一段時間,禽獸每天回來,都像是洩了氣的輪胎那樣。他穿著西裝,從玄關開始爬著進來。

  即使如此禽獸還是會記得爬上他們的床,扒光他的衣服,把褲子脫下來插進他的屁眼裡,好像他是手機的充電插座那樣,以這種形式緩解他的疲憊。
  
  他不知道禽獸最後是怎麼找到工作的。明明以前輔育院的成人都和他們說,他們只要乖乖聽話,遵守大人的規則,他們走出這道鐵門後就會是一個新的人。

  沒有人會記得他們的過去,他們犯過的罪會被抹銷,他們從此能夠振翅高飛。

  但當他不顧禽獸反對,到停車場上班第三天,當初錄用他的管委會伯伯就把他叫過去,曖昧地問他有沒有看見前天他擺在這裡的一袋零錢時,他才知道,他們全都記得,每個人都記得。不記得的只有他們而已。

  他不信邪,在夜市的某個麵攤裡找了個臨時工,工作僅僅只是站在那裡洗碗而已,從深夜洗到凌晨,結果第七天的晚上有一批不知從哪來的人馬,把他從深夜的廚房裡拖出來,拖進來旁邊的暗巷痛打一頓。

  後來他才知道,有個從前在被他順手牽羊店裡打工的小弟認出了他,跑去通報他昔日的老闆。而他們對付不識相的賊,方法一向如此。

  禽獸對他滿身的傷什麼也沒說。他把自己脫得精光,泡進一缸熱水裡,泡到自己快爛了,頭臉浸進了水裡。

  禽獸從水面上看著他,在他窒息的前一刻把他拉出來。他轟隆一聲趴倒在磁磚上,他隱忍著不肯哭出聲。禽獸抱他,禽獸吻他,禽獸把陰莖塞進他的屁眼裡。他們做愛做了一整晚。後來沒有任何人再提起這晚的事。

  他開始安於當一個情夫,他整天窩在家,偶爾學點家事。但他依然學不會煮飯,永遠無法把荷包蛋煎成太陽的形狀。

  他知道禽獸後來又換了很多工作。禽獸要他每個月底去刷存折,那些數字有時高有時低,像波浪。有時有一筆驚人的數字從天而降,有時卻連續幾個月什麼也沒有。

  有一天開始,數字忽然不再變動,像大浪碰上了陸地一樣,變得穩定而一致。雖然不高,但每個月十五號都會準時進來,像月經一樣準確。

  而也從那時候起,禽獸忽然穿起了西裝,打起領帶,每天拎著公事包出門,每天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家。

  開始的時候,禽獸每天都會回來吃晚飯。雖然他知道自己煮的飯有多難吃,吃他的不如去巷口買晚蚵仔麵線。但禽獸卻很堅持,禽獸總要求他坐這邊,他自己坐對面,然後他們一起拿起筷子,一起面對桌子。

  吃些什麼則不重要,有時候桌上只有一盤芭樂,禽獸也會津津有味地吃完它。

  他覺得禽獸把這當成了某種儀式。某種只有在一些家庭裡才會有的,彷彿上頭就貼著「幸福」標籤的儀式。

  晚飯過後他們通常會看電視,看完電視後他們通常會聊個幾句,聊累了之後他們通常會一起洗澡,洗澡完後,他們通常會上床睡覺。

  至於在床上才能做的事,那不是通常,而是一定。

  他發現禽獸往往在床上反應他所有細微的情緒。床下的禽獸總是很冷靜,不讓人拆破他的假面具,像當年在輔育院裡給他的印象一樣。

  但在床上不同,在他體內不一樣。他可以從禽獸每一絲小小的反應,察覺出禽獸現在的心情。剛認識那時,禽獸對待他就像真正的禽獸一樣,總是背後體位,他把他壓在身下,連他的臉都不正眼看一下,每一次侵犯都帶著深沉的憤怒。

  那是一種讓人摸不著邊際、沒有對象也沒有原因的憤怒。

  開始同居那一段日子裡,禽獸依然粗暴,然而進入他體內時,眉間總會閃過一抹微不可見的顫抖,眼眶周圍會發紅。而禽獸會以吻他做為掩飾。

  找工作失意的那段日子,禽獸的動作既纏綿又帶點怨悶,進出的時候經常停滯不懂,他會捧起他的臉頰,端詳他眼睛裡的淚水好一陣子,然後埋頭繼續苦幹。

  而現在,他清楚地感覺到,禽獸充滿自信又勇往直前。他們面對面的體位變多了,禽獸總讓他騎在自己腰上,用兩手扶著他的腰,大姆指磨蹭著他的肚臍,游刃有餘地搖晃著他這艘劇浪裡的小舟。

  而且以往他們上床從不交談,但現在,禽獸總是一面把東西放在他體內,一面像對老朋友那般閒話家常。

  『你想要什麼?』那一天禽獸又這樣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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