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真的很好。

  他試著養過不少寵物,但是寵物麻煩的地方在於,你總是不知不覺會和牠產生互動,然後把他當成真人一樣地看待,至少是近似真人的存在。

  「我回來了。」、「怎麼啦,是不是在生氣啊?」、「今天也很開心嗎?」即使知道對方不會回應,肅水到最後總是不由自主地對那些寵物說出這些彷彿期待回應的話語。

  這讓肅水覺得空虛,彷彿自己很寂寞似的。事實上他一點也不寂寞,他只是想要個可以常常抱著不會反抗他擁抱的東西,而且不可以是冷冷的。

  肅水養過三隻狗、五隻貓,兩隻楓葉鼠、一隻九官鳥,還有零點五隻灰兔,之所以叫零點五隻是因為那是朋友寄養給他的,他養不到一個月就死了。

  當他對那些動物說話時,總覺得他們都用空洞的眼神望著他,帶著憐憫。

  好像在說:這個人類真是可憐,竟然寂寞到得和我們說話的程度。

  他真的一點都不寂寞。一點都不。

  他只是想要一個抱枕。

  ***


  肅水回家時他的抱枕還在,他住的公寓是他和一個室友合租的,只是他室友有一天忽然就從他面前消失了,只有房租還照常繳,所以公寓裡只剩他一個人。

  公寓因此有兩間房間還有公共廚房,有公共的洗衣機,浴室也是公用的,床有兩個、窗子有兩個、連飯廳的椅子也有兩個。

  只有人是一個。

  肅水走進房子裡時還在流汗,他的抱枕坐在沙發上,看見他走進來,馬上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好像肅水規定過他不能坐在沙發上似的。

  「你、你回來啦!」連小聲地說著。

  肅水在玄關脫了上衣,上衣整個是濕的,像浸了水一樣。

  連注意到肅水的樣子,肅水從他的眼神知道他在打量,在打量自己汗流浹背的模樣、被油墨污染的手指,並企圖從那些符碼推算出肅水的底細。

  工人?運動員?或是服務業?肅水幾乎可以讀出連臉上的猶疑。

  或許是那個護衛野柳女王頭的警衛,上回肅水在新聞上看到的,聽說熱到半年中暑中倒了四個,或許連會猜測自己的職業是那個。
  
  「我在北車幫忙發傳單,漫畫店的,穿著全罩的布偶裝。我是打工族。」肅水回答。

  連臉上的表情正中肅水下懷,一種被人徹底看穿的神情。

  肅水覺得空氣間令他不愉快的氛圍解開了,他湊上前,張開雙臂抱住了連,和他一起倒在旁邊的沙發上。

  他感覺連全身僵硬,帶著驚訝。肅水滿是汗水的軀體緊貼著他,他的汗水滲透到他的抱枕身上,他的抱枕被他弄溼,但卻沒有因此而軟化。

  肅水閉著眼睛,連多半想起自己的使命,在肅水的臂彎中試圖放鬆身體。

  肅水把頭擱在他的頸窩旁,右手摟著他的腰,左手束著他的胸膛,這讓做為抱枕的連惑然不解,肅水看起來相當熱,抱著他的時候,下巴也還在淌著汗水。

  但他仍然固執地摟著他,一邊流汗一邊裹著他的抱枕。

  這讓連想到,從前有人跟他說過,人都是自虐的。就像總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吃麻辣火鍋,有人雙腿發抖地綁上大怒神的安全帶。

  晚上肅水去百視達租了片,放在客廳的錄放影機裡撥著。

  連通常不看電影,除非客人要他陪著。

  這樣的客人很少,偶爾會有,連就拿電影院的時間吹免錢冷氣睡覺。

  另一種片連倒是看得很多,動作片,女主角或男主角台詞只有一到三個字的那種。

  肅水選的片名是三個傻瓜,好像是印度片。

  連坐在沙發的左邊,肅水坐在沙發的右邊,片子開始撥放時,連就開始想睡了。

  但肅水的眼神阻住了連的睡意。片的開頭有一部車,開在一整片很像太魯閣的山道上,四周都是連綿的綠樹,背景播放著民俗風的音樂。

  肅水的眼神很專注,眼睛追著車,彷彿蹲在路旁抓違規的交警。

  但是那個畫面一結束,肅水那樣的眼神就消失了。

  他變得可有可無,像連第一天遇見他時那樣,他斜倚在沙發上,連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把劇情看進去。

  連倒是被劇情吸引住了,那是個平心而論還不錯的電影,跟傻瓜沒太大關係,但連喜歡男主角的長相。如果他的客人長成這樣,被白嫖一次也無妨。

  連總覺得男主角的臉很眼熟。想了半天,才發現他長得像肅水。

  其實也沒有多像,連開始覺得是眼睛的部分像,後來又覺得是鼻子,或者是嘴唇。但看到最後就放棄了那樣的想法,男主角長得其實和肅水一點都不像。

  看到女主角從婚禮上飛逃,坐上車準備去追求男豬角,這種老套的橋段時,肅水忽然朝他靠過來,伸臂摟住了他。

  這讓連嚇了一跳,肅水的動作就像人看電影看到專心時,會無意識地拿起爆米花來吃一樣,肅水只是無意識地來摟他的抱枕。

  但是肅水卻挑了這個橋段,他從逃婚的橋段,一路摟到男女主角接吻的橋段。

  肅水有很多地方可以抱抱枕,例如主角的室友上吊的橋段,例如主角的朋友跳樓的橋段,例如,女主角的姊姊生產的橋段。

  連也不懂肅水為何挑這種時候摟住他,但是自從肅水抱住他後,連就不知道電影在演些什麼了。

  直到片尾的字幕跳出來時,才發現電影已經結束了。

  肅水放開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到浴室去洗澡。

  做為一個抱枕,他十分失格。連自己知道。

  ***


  連想為肅水做一點事,一點小小的事。

  住在這個地方越久,連就越多發現一點關於肅水的細節。就像網路上的點陣圖檔一樣,一開始是模糊一片,然後越開越清晰、越清晰越深入。

  肅水的洗手台上有兩副牙刷。

  牙刷的數量是很重要的,對連而言,有時候客人會帶他回家,當連看見洗手台上有副數的牙刷,就知道有另一個人合法存在在這兒。

  這時候他就要小心,不留下任何一點痕跡。

  他會把用來擦精液的衛生紙帶走,也會記得把水杯洗乾淨放回去,掃掉床底下掉落的頭髮,在天亮前離去。

  如果只有一副,那便簡單得多,連可以懶洋洋地賴到第二天晌午。

  他不和家裡有兩副牙刷的男人做第二次生意,避免麻煩。

  他討厭尖叫、討厭被人罵,討厭激動的情緒。那會讓他想起許多不好的回憶。

  連不曾看過另一支牙刷的主人,他被肅水當抱枕當了一個星期,沒有人拿起洗手台左邊的牙刷。

  牙刷的主人不在了,但牙刷還在,連想得到的只有幾種情況。

  第一個是牙刷的主人很快就會回來。

  第二個是牙刷的主人永遠不會回來,但有人以為他會回來。

  第三個是牙刷的主人永遠不會回來,但有人假裝他會回來。

  連不知道肅水的狀況是其中哪一個,但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關於另一支牙刷的事,他不該問,也不會問。

  連有他能做到的事。

  他傳統市場。之所以去傳統市場,是因為肅水家附近沒有超級市場。

  連只有很小的時候和像是媽媽的人物逛過傳統市場。傳統市場總像這樣,喧囂、嘈雜,揮汗如雨、塵土飛揚,沒有人會跟你說聲借過。

  連提著大包小包回到肅水家的廚房,才發現裡頭連一罐沙拉油也沒有。

  不只沙拉油,連醬油或是鹽之類的都沒有。廚房裡唯一可以運作的只有熱水壺,泡麵專用的。

  連只好到樓下超商買了油。他把錢都收在貼身那件短褲裡,用線縫著,只有他知道怎麼拿出來。以免做了生意還倒貼錢給客人。

  買了沙拉油之後連才發現,廚房裡也沒有覘板和刀具。

  這感覺很像他唸小學時,每次出門總會忘了帶一樣東西,帶了手帕忘了鉛筆,帶了鉛筆忘了直笛。

  連生氣了,他帶著所有的食材,去敲隔壁家的門。

  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穿著拖鞋,臉上敷著膠狀的面膜。

  連於是編造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沒用的父親與千里迢迢來照顧他的兒子的故事,換得了中年婦女家的廚房,還附加一支三星蔥。

  連很擅長說故事。不同的人適合不同的故事,而這並非說謊。

  面對慈眉善目的大叔,連就會說一個關於受虐的孩子與狠心母親的故事。

  面對一看就是歷盡滄桑的狠角色,連就會說一個關於溫室花朵如何在一夕之間父母雙亡的故事。

  面對看起來腦袋很好不容易受騙的客人,連就乾脆不說故事了。

  他哭,壓著鼻子啜泣。啜泣到那些人自己在心裡為他編故事。

  連做了一盤蛋煎、一盆蕃茄炒蛋,冷盤是皮蛋豆腐,熬了一鍋竹筍湯,想了一下,又多炒了一盤地瓜葉。

  他用報紙蓋住那些東西,走到浴室洗了個澡。

  他在浴室的鏡子前拉下褲子一角,檢視那裡的傷口。

  肅水的技術很好,縫的方式雖然粗糙,但有效,傷口已經開始癒合了。

  連走回廚房,掀開報紙檢視自己的成果。

  他很擅長家常菜,對於可以留下來第二夜的地方,這是很有效的手法。

  家常菜,就好像魔咒一樣。皮諾丘的魔咒,揮一揮,木頭人也能變得有血有肉。

  他不在意在這些食材上花錢,那是他能得到更多的手法。

  他想肅水會瞪著這些菜,裝作不在意,然後去浴室洗手,換衣服,在桌前坐下來。

  你做的?肅水多半這樣滿不在乎地問他。

  肅水拿起筷子,然後吃了一口。開始是膽怯的、彷彿裡頭下了毒的。

  連替他盛飯,把碗遞到他手裡。肅水低頭沉默地吃著,速度卻越來越快,直到把家常菜一掃而空。

  還不錯。肅水多半會這麼說。

  你不吃嗎?肅水或許會面對空空的盤子這樣問他。

  連像個乖巧的抱枕一樣,倚在沙發上想著。

  肅水到了晚上七點沒有回來,連才轉開電視。

  電視都很難看,新聞裡播報著老父親和智障兒子同居,父親死了三天兒子還恍然無覺的事情。另一台則有個老婆拋家棄子,老公就抱著瓦斯桶和女兒威脅要開瓦斯自盡。

  連想過自殺。這世上只要是活人,多半都想過這件事情。

  他有一陣子把自殺掛在嘴邊,整天和他同行的一個女孩嚷嚷他要死了。

  女孩總是穿著高中生的制服,儘管她早已過了高中生的年紀,看臉就知道了。

  但連始終沒去死。大柢他這種人就是這樣,想死只是一種口頭禪,嚷久了,彷彿就真的死過一遍了。

  但是女孩有一天沒有再出現,連聽說有個站壁的被車撞死了,有人說是客人推她出去的,有人說是她自己跳出去給車撞的。

  從此以後連沒再說過自己想死。

  連想著想著,公寓的門忽然喀達一聲開了。

  連從沙發上跳起來,轉身。

  肅水看起來仍舊十分疲累,身上都是汗水,連不清楚他今天是不是也去發傳單了。

  肅水把一包面紙拋在茶几上,一如連的想像,他去浴室洗臉,然後換衣服。

  連的胸口砰咚砰咚地跳。

  肅水走回客廳,坐到沙發上。

  連把餐桌上的報紙掀開,背著手走近肅水。

  肅水看了連一眼,往他的腰際伸手,在他面前蹲下來,摟住了連。

  肅水的眉毛壓在他的小腹上,嘴唇貼在他肚臍的位置,讓連有一種他是懷孕的婦女,而肅水正在感受肚裡的胎兒一樣。

  「肅水先生,我做了晚餐……」連開口。

  肅水像是沒有聽見一樣,搞不好自己肚子裡真的有胎兒,連想著。

  連被肅水放倒在沙發上,肅水自己也滾上了沙發,連還來不及起身,肅水就用手環住了他的腰,體重壓在他身上,再次把臉貼在他的小腹上。

  連真怕肅水再把臉往下移,這樣他或許會發現自己的抱枕塞了石頭。

  「肅水先生,我做了晚餐……」連再一次開口。

  肅水的熱氣吐在他的肚臍裡,隔著衣服,連還是覺得肚臍裡全是水蒸氣。

  好燙。

  他想著菜這樣會冷了,菜脯蛋涼了還好吃,蕃茄炒蛋冷了會結塊。

  他掙扎著想從肅水身下起來,但肅水不放開他,連動不了。

  「肅水先生,我做了晚餐……」連第三次開口。

  「安靜。」肅水說,近似喝斥的語氣,讓連頓時真的安靜下來。

  肅水沒有動,連也沒有動。

  連沒有呼吸,肅水也彷彿沒有了呼吸。

  肅水的眼睛闔著,連的眼睛張著。肅水的身體放鬆著,連的身體僵直著。

  肅水睡著了,就著把頭埋進他肚子裡,這種姿勢。

  這種標準摟抱枕的姿勢。

  連在肅水睡著很久後,才成功從沙發上離開。

  他試了很多次,但肅水堅持他的抱抱枕權。連抽開手,肅水就抓回他的手,連抽開腳,肅水就抓回他的腳,連扭動身體,肅水就用重量強迫他坐好。

  連翻過身,肅水就把臉改貼在他臀部上,取代他的肚子。還不滿地呻吟了聲,大概是硬度有差的緣故。

  連走到餐桌旁,看著桌面上的飯菜。

  冷掉的魚,冷掉的肉絲,冷掉的蕃茄炒蛋。

  他拿起蕃茄炒蛋,打開身邊的垃圾筒蓋,把菜全倒了進去。

  喀隆,喀隆,喀隆。

  *


  肅水被第六家寵物店拒絕後,一如往常地到車站西口的地下道出口。

  那裡是所有打工族聚集的地方,還是他這種低等級的打工族。那些有唸書、只是欠錢泡馬子的學生,他們在網路上按幾個手指就能找到打工機會。

  肅水沒用過網路,之前寵物店的小妹問他要MSN,他以為那是某種禁藥。

  每個聚集點都有個工頭,工頭把今天的機會分配給他們這些嗷嗷待哺的傢伙。

  肅水今天分配到的是場地清理。地下街不知道有什麼活動,有人希望西區停車場能夠看起來體面點。天氣轉涼,夏天一過,車站裡就會忽然多出不少住戶。

  肅水穿著橘色的背心,他的工作就是勸導那些停車場的流浪漢,請他們離開。

  但他今天心情很不好,和那些睡著午覺、假裝聽不見他叫喚的住戶無關。

  他的抱枕今天很安靜,他在客廳一角擺了一床棉被,給他的抱枕棲身。

  而每天早上他出門,抱枕都會探頭出來,睡眼惺忪,卻硬是要對他說一聲:肅水先生你醒啦?慢走。再埋頭繼續睡。

  但今天早上沒有,抱枕蜷縮地窩在他的棉被堆裡。宛如抱枕。

  而肅水回家,洗過澡洗過頭,裸著上身從浴室裡出來,他的抱枕也還是一樣,只是從躺姿成了坐姿,一動也不動。宛如抱枕。

  肅水把他從棉被堆拖出來,打橫抱在手裡,一路抱到沙發那裡,把他抱在自己膝上,抱枕都像真正的抱枕一樣,完全沒有反抗。

  宛如抱枕。

  他赤裸帶著熱蒸氣的胸膛貼著抱枕的臉,抱枕的臉因此涼涼的,冰冰的,感覺曾經有液體從上面流過。

  肅水擔心他的抱枕會不會又去外頭淋雨了,淋雨的抱枕會發霉,不好清洗。

  但門沒有被打開過的痕跡,肅水因此猜不透水跡的來源。

  那天晚上他租了三支片:托斯卡尼豔陽下、他不壞,他是我爸爸、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

  他對電影沒什麼Sense,全是看片後簡介隨便租的。

  他喜歡電影裡有風景的,最好是看都沒看過的異國風景,那可以讓他感覺自己在旅行,離開原來的地方。

  看電影的時候抱枕始終沒動靜,甚至好像也沒有呼吸。

  肅水讓他面對著電視,下巴枕在他頭髮上,螢幕因為角色在暗的地方,一時變得漆黑,肅水看見螢幕上映出他的抱枕。緊抿著唇、下唇隱在上唇裡,拚了命地壓抑氣息,眼眶是紅的,臉頰卻是蒼白的。

  「那個女主角剛說什麼?」肅水開口跟他討論劇情。

  抱枕沒有回答,就只是個抱枕。

  「剛剛那段的房子,感覺好像台灣以前阿兵哥住的那種。」

  「他剛才吃的東西好像很好吃。」

  「這段背景音樂不錯,不知道有沒有賣原聲帶……」

  那天晚上下起雨,很大的雨。大概是今年夏天最後一場雨。

  亞熱帶的暑氣像在一瞬間被撲滅似的,窗外全是響雷。氣象報告說,這樣的雷陣雨會持續下一個星期。

  肅水以前曾經是有一個室友的。

  室友也是這樣,開始對他很熱情,像亞熱帶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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