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把傘移到了少年頭上。

  最近午後總是會有這種大雨,像是天空破了個洞似的,嘩啦嘩啦的雨,像要扁人一樣掉到地上來。只要沒有帶傘,往往會淋得全身濕透。

  而少年一直淋著這樣的雨。

  他抱著膝蓋,蹲在牆角,卻不是找個有遮雨棚的地方。明明這個國家因為雨多,到處都是騎樓,也到處都是遮雨棚。

  這麼多不會淋到雨的地方,少年卻偏偏選擇蹲在那種地方。

  難怪濕成這個樣子。

  少年抬起頭,看著肅水的臉。

  「跟我回家。」肅水說。

  少年的額髮淋得濕透,像是爬蟲類一樣緊緊貼著他的前額,蓋住了他一半的臉孔。

  但是肅水仍然喜歡他的眼睛,大大的,很清澈,被雨打得瞇起來的時候,仍然有一種讓人心裡頭一揪的感覺。

  他想到很久以前,在書上看到的一句話:白水銀中含著黑水銀。

  少年站起來,跟著他回家,途中他們沒有講話,好像這是早已約好的事情一般。

  肅水把他帶上樓,帶進他在十二樓的公寓,他把一條大毛斤扔給他,他了他一罐洗髮精、一塊肥皂,一瓶沐浴乳、一塊去角質的石頭,一支梳子和一支吹風機。
 
  少年茫然地看著那些東西,像是從來沒有學過如何使用他們似的。

  肅水只得把他帶進浴室,然後關上了門。

  他讓少年坐在小凳子上,他跪在他背後,先是擠了一點洗髮精,一股腦地倒在少年的頭上,用手粗暴地搓揉。

  他用熱水沖散少年頭上的泡沫,開始洗他的身體時,少年也沒有絲毫抗拒。

  少年的身體很冷,這是意料中事,肅水想著,淋了這麼久的冷雨。但是少年也沒有發抖,熱水滑過他的肩膀時,他只是順從地抬起手臂,任由肅水洗他的腋下。

  肅水沒脫了他的衣服,實在少年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衫,像是制服的襯衫,下半身是光的,只有一條內褲。

  肅水替他洗完了澡,連外衣一起烘乾。

  少年就像是綿羊一樣,因為吹風機的熱度而蓬鬆,他在肅水轉而吹他的內褲時,說了第一句話。

  「有吃的嗎?」

  肅水泡了味味一品牛肉麵,給了他一罐台農的脫脂牛奶,還有兩片芝司樂的起士,他冰箱裡僅存的食物。

  少年沒有怨言地全都吃了,還意猶未盡地舔著手上殘餘的起士。

  「你想要什麼?」少年直接問肅水。

  「我想要一個抱枕。」肅水也直接地答。

  少年遲疑了一下。

  「你可以要得更多,你知道,在那種地方,撿走我的人,我通常給他更多。」

  「為什麼不找有遮雨棚的地方蹲?」肅水忽然問他。

  少年眨著眼睛看著肅水,唇角還有未融化的起士。

  「因為那會讓我看不見。」少年說:「看不見天空。」

  「你無法當一個抱枕嗎?」肅水又回到話題上。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比抱枕做得更多。」

  「但我只想要一個抱枕。」

  少年看著肅水,像是要認識他這個人一樣。

  「我沒有信心我能做好,當抱枕並不是我的專長。」少年說。

  「那現在就來試試看。」

  肅水站起來,他穿著低腰褲,運動上衣,頭髮正正經經,他走到少年身邊,在他身前蹲下來,伸手觸碰他的腋下。

  少年看著肅水的動作。「不用脫衣服嗎?」

  「抱枕通常都有外皮,如果你不需要再清洗一次的話。」

  少年被說服了,他果然有點不習慣,躺在沙發裡稍微扭動了一下。肅水坐到他身邊,用搖控器轉開了電視。

  「為什麼開電視?」少年問

  「我一直想要邊抱著我的抱枕邊看電視。」肅水回答。
  
  電視播報著枯燥的經濟新聞,肅水當真半躺下來,兩隻手,右手環住了少年的腰,左手繞過了少年的頸子,兩隻手在少年的腰側交會。

  非常標準抱抱枕的姿勢。

  少年被他這樣抱著一會兒,發現肅水還真的是在看新聞,眼睛連瞄都沒瞄他一下。

  「……需要抱枕的話,為什麼不去店裡買一個?」少年問。

  肅水看了他一眼,像是嫌抱枕會講話很獵奇似的,但還是回答了他。

  「店裡的,太冷了,我要熱熱的。」

  「抱久了便暖了。」

  「我要一抱就是暖的那種。」肅水的口氣有點任性。

  少年想了一下。「你可以用吹風機吹抱枕,或是有的抱枕提供電子加溫。」

  「沒事幹嘛這麼麻煩?」

  少年看著肅水別過去的目光,顯然他不覺得養一個人在家裡更麻煩。

  他環顧著客廳,肅水家倒真是有很多抱枕,普通的枕頭型的,稍微有點動物造型的,也有心型的、熊型的。

  真是個喜歡抱枕的男人。

  這男人品味還不差,挑得抱枕都挺好看的。

  「我猜你也不需要知道抱枕的名字。」少年說。

  「嗯,不需要。」肅水說,拿起搖控器轉到政論節目的一台。

  肅水抱著少年有兩小時之久,他把頭靠在少年的小腹上,臉頰陷著他的腹肉。

  然後睡著。

  少年不知道該不該挪動身體,抱枕的話好像不該隨便擅自走動。但男人沉重的身體壓著他的四肢,他的右手麻了,過了一會兒,屁股也麻了。

  少年想著,人果然,還是不太適合當抱枕。

  ***


  肅水不知道抱枕也會長腳逃跑。

  他買過無數抱枕,但抱枕在他醒過來之前自己逃走,還是頭一回。

  他有點懊惱,特別是少年什麼也沒留下,只留下了他的內褲,用簽字筆在上面寫著:謝謝惠顧。

  沒有開發票。

  離肅水該值的班還有兩小時,肅水決定去把他的抱枕找回來。

  他回到那個撿到少年的地方,當然那邊並沒有人,通常只有傍晚才會有人。

  他有點後悔,要是當初問了抱枕的名字就好了。

  離值班時間只剩半小時,肅水決定先去上班。

  他走過那些陰暗的小巷,這裡白天總是空蕩蕩的,只有空罐和垃圾。

  然後他就聽見有人悶哼的聲音,那個聲音意外的熟悉。

  肅水轉過街角,就看到有人騎在他的抱枕上,用拳頭毆打他的抱枕。

  肅水有潔癖,不太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以前他曾經養了一隻貓,因為有個討厭的同事為了公事來他家,摸了他家的貓,他就把那隻貓丟了。

  就第一次試用而言,肅水還滿中意這個抱枕,他不想這麼早就拱手讓人。

  肅水從高中開始就經常和人幹架,所以撂倒幾個人還難不倒他。

  打他的年紀多半和肅水差不多大,都是些年輕男人。

  事實上肅水也不年輕了,路上的孩子已經從哥哥改叫他叔叔了。

  他把那些打他的男人趕跑,在他的抱枕面前蹲下來。他的抱枕傷得不輕,臉頰上青紫,額頭下有個明顯的血塊,唇角有瘀青。

  肅水把少年從地上抱起來,打橫抱著,然後回家。

  少年沒有說話,肅水也沒有說話。

  肅水把少年帶進浴室,這回把他的衣服脫得精光。

  「為什麼這次要脫衣服?」

  少年忍不住問了,他本來想裝抱枕裝得久一點的。

  「抱枕需要清洗。」肅水聳聳肩。

  少年這次沒有坐在椅上,肅水拿了蓮蓬頭來,把他按在浴缸旁邊,少年臀部翹著,雙手扶著浴缸,肅水用溫水清洗他的傷口。

  傷口會痛,少年用手指緊抓著邊緣,他很擅長忍痛,因為不忍的話,就會哭。

  哭的話,就看不見天空了。

  肅水清洗他每一處傷口,清洗他身上的污泥,把他結塊的頭髮噴溼。

  他被肅水用毛巾裹著帶出來,擱在地板上,肅水擦乾他,到櫥櫃裡拿了醫藥箱。

  少年很慶興他至少知道這點,而不是去拿針線。

  他擦乾他的傷口,上了碘酒。臀部下方有個傷口比較嚴重,肅水看了一下,說要縫。

  「你是醫生?」少年問他。

  「不是。」

  「你替人縫過傷口?」少年問肅水。

  「我替自己縫過。」

  「讓我看看。」少年說。

  肅水猶豫了一下,才從地上站起來。脫了上衣,又脫了裡面的內衣。

  少年眨著眼睛,不是因為肅水的壯碩,而是他身上的傷口。

  到處,都是傷口。起伏的胸膛也是,小腹上也是,隱隱可以看見的股溝線周圍也是,看起來嚴重都不超過三四針的程度,是女人和他上床是會加分的那種。

  傷口會這麼明顯,一定是縫的人的錯。

  少年摸了小腹上的那個傷口,上面還有線。

  「我們可以去找個醫生。」少年保守地說。

  「我從來不看醫生。」肅水說。

  「為什麼,這麼多傷?」少年問他。

  「別人打我,我打別人。」肅水淡淡地說。

  少年坐在地毯上,想了一會兒,看著肅水。「好吧,你縫吧。」

  肅水反而遲疑了一下,「我這裡只有酒精,會很痛。」

  「我是抱枕,不怕痛。」

  肅水非常專心,讓少年一瞬間相信了他的技術,那是醫療用的縫針,肅水用火燒過消毒,鑽過他的皮膚時,疼痛讓少年呻吟出來。

  他還是盡責地讓肅水縫完,不得不說肅水廣告不實,這次的縫比他小腹上那個明顯好上很多,肅水有進步,至少他不會走一走就掉綿花。

  顯然他這些年不停地在練習。不停地有機會練習。

  肅水在他額角最淺的傷上貼了OK蹦,把他抱到沙發上。

  「為什麼逃跑?」肅水問他。

  「我沒有逃跑,通常我的服務就是一晚。」少年說。

  「那要怎麼樣才能留你第二晚?」

  「就是你付第二晚的工資。」

  「如果要留你第三晚、第四晚?」

  「那就付第三晚、第四晚的工資。」

  「如果要留你超過四個晚上呢?」肅水問。

  少年頓了一下。「我不知道,我要算一算,沒有人這麼要求過我。」

  肅水泡了阿Q桶麵、一罐養樂多、一根熱狗,擱在少年面前,少年吃著,肅水盯著他的吃相,問他:

  「為什麼被打?」

  少年笑笑。「我以為你不會問這個問題。」

  「我想知道誰弄壞我的抱枕。」

  「是我打他們,他們白嫖,我跟他們要錢,他們就說要再嫖我一次抵銷。」

  肅水瞇起眼睛。「嫖什麼?」

  「嫖我。」

  「你有哪裡可以嫖?」肅水問。

  少年看著肅水,嘴裡塞著泡麵,輕笑,然後笑個不停。

  「為什麼想要一個抱枕?」少年笑完問他。

  「想要抱枕不需要理由。」

  「總是會有個理由,感覺你並不是神經病,你分得清楚人和東西的區別,但是還是選擇找個人來當抱枕。」

  肅水瞥了他一眼。「回答你了,你就願意待下來久一點?」

  「看你的回答而定。」

  肅水看著天花板。

  「人有時候,需要一個東西,能夠被緊緊抱在懷裡。暖的、可以揉、可以捏,可以和自己身體每一吋貼在一起,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會哭出來。」

  少年聽著肅水的話,窗外下起了雨,和昨天下午一樣的雷陣雨。

  「我會在這裡留很久。」

  「需要多少工資?」肅水問。

  「你把我的傷口縫成這樣,我暫時不能再去工作,你得飼養我。」

  「你需要什麼?」

  「只要說好就可以了。」少年說。

  「好。」肅水點頭。

  少年走到肅水身邊,傷口在他走路時撕裂,他痛得皺了一下眉頭。但還是盡職地在他身邊坐下來,倒在他的懷中。

  肅水遲疑一下,伸開雙臂,像昨晚一樣,把他抱起來,緊緊地抱著,讓他身體每一吋和自己貼在一起。

  「想不想替你的抱枕取個名字?以後要是不小心掉了比較好找。」少年問。

  「我不擅長取名字。」

  「那你可以參考我原本的名字。」少年說。

  「我叫連,本來是想取名叫蓮,但是許多人會搞錯我的屬性,叫我過去不滿意又打我,所以就改比較男性化的名字。」

  「連。」肅水叫他。

  少年的手指捏緊了一下,忽然仰起頭來看著肅水。

  「再叫一次。」

  「連。」

  「再叫一次。」

  「連。」

  「再叫一次。」

  「連。」

  肅水叫著自己新抱枕的名字,彷彿那是他最好的朋友。或是親人。或是寵物。或是別種更為親密的東西。

  「連。」

  「連。」

  「連。」

  ***

  
  肅水被開除了。

  這也難怪,本來就不是正式員工,還在重要的週年慶開幕典禮時缺席,老闆把半個月的薪水扔到他臉上,要他走路,還少算了一天薪資。

  肅水一直都是打工族,他從來不真正屬於任何地方。

  不過這次爬蟲類寵物店他還挺喜歡的,每天替蛇或蠑螈更換飼料以讓他挺愉快的。

  但肅水很快找到了第二份工,新開幕的漫畫書店需要人發傳單,前提是要穿著布偶裝。

  肅水不知道這布偶是誰設計的,據說是某家出版社的暢銷書女主角,是個穿著奇異制服的高中女生,連頭都有,咧著大大笑臉,還有塑脂棉填充起來的馬尾。

  肅水看著那個虛假的二次元女角,有一種莫名的毛骨悚然感,他不相信有活著的人會覺得這種東西可愛。那比無嘴貓還要驚悚,無嘴貓至少不會笑。

  虛假的眉目、虛假的鼻子、虛假的笑臉。穿上這東西後,沒人會認得他是肅水,他的人格就這樣被那個布偶吞噬了。

  肅水穿著布偶裝在街上穿梭,試圖將傳單塞到每個路人手裡。

  天氣極熱,亞熱帶的夏天總是這樣,熱得讓人想把自己剝一層皮。

  太陽像火燄一樣燒著路面,也燒著肅水的身體。路面像掉進了水裡一樣,整個都市都變成了汪洋,而行人就像汪洋裡的魚,在肅水眼前游來游去。

  他被每個路人拒絕,又彷彿失戀的男人一樣去追求下一個路人。

  肅水整個布偶裝裡都是汗,像泡在水裡,手上那疊傳單就像永遠發不完似的,要他是鈔票多好。

  他看見對街也有個老翁在發傳單,他總是把三張傳單疊起來發給同一個人,也因此他的傳單數量總是少得比肅水快。

  肅水也想這樣做,但他做不到。他的傳單一次只能分給一個人。

  他忽然想念起他的抱枕,抱起來軟棉棉的,冬暖夏涼的。

  想到回家之後可以摸到他的抱枕,肅水就覺得心情好起來。

  心情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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