顒衍之章番外 出山


  尚融開門走進了飯店的房間,反手關上了房門。

  其實這不是他第一次住人類開設的飯店,但這麼久不曾回到人類主宰的城市,飯店也變了很多。以前的飯店不會有這種液晶螢幕電視,就連什麼無線網路的,都是剛才聽了服務生說明,尚融才稍微理解一二。

  房間裡的人似乎察覺他的到來,從床上翻了起來,如曜石一般黑亮的兩隻眼睛望著尚融。

  「尚融?」那個人叫了他一聲,尚融發現他臉上根本毫無睡容。

  尚融有些感慨地望著床上的孩子。第一次見面時,這孩子還是襁褓中的嬰兒,被對他而言最重要的那個人抱在懷裡,像檢視珍寶一般地逗弄著。

  說實在的,他並不是很介意那個人結婚生子。對人類而言,就算是修行者,壽命也和一般的妖天差地遠,那個人類女人所能陪伴他的時間,對尚融而言就像是一 夜情那樣的短暫。他不是那種心胸狹窄到連一夜情都不能容忍的男人。

  再一次再和這孩子有交集,卻是那個人將他托付給尚融時。

  當時尚融每天看著他,想的全是如何讓這縷隨時都會熄滅的生命延續下去。他甚至無暇去注意這孩子的名字、樣貌、性格和聲音。

  對尚融而言他就是那個人的孩子。也僅止於這樣而已。

  一直到最近,施加在他和那孩子身上的兩生咒生效,那顆被一分為二的心臟也穩定下來後,尚融才終於有餘裕,也或許是終於意識到,原來這孩子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還有屬於自己姓名的個體。

  「小衍?」他喚他的名,「還沒睡?」

  尚融看著床頭燈映照下的臉。人類的外貌真的變化得好快,短短數十載光陰,就可以讓他們變得成熟、變得衰老。

  眼前的孩子不知何時已抽得有他額頭高度,頂著一頭被他剪得像狗啃的短髮,眼神一如往常地有些缺乏底氣,但和他父親一樣是個清秀的胚膜。

  那孩子用發黑的瞳仁瞥了他一眼,隨即搖了搖頭。

  「睡不著。」

  尚融走到床邊,坐在他身側,伸手扭亮了那盞床頭燈。

  人類的年紀對他而言實在很難判斷,而且計較那一兩年的度量,他也覺得毫無意義。

  但他知道那孩子現在是十九歲,明天太陽升起時就滿二十歲了,在人類年齡裡,那孩子其實已經不能稱作「孩子」了。

  就尚融的觀點,就算待在神山深處五百年他也不在意。但他知道,眼前這個孩子是人類,他沒有五百年能夠陪著他浪費。

  「為什麼睡不著?」

  尚融伸手碰他的耳朵,半晌又轉移了方向,輕輕撫著他的後腦杓。

  「這床太軟了。」那孩子皺眉看著床單。

  因為飯店是他請大寺的朋友幫忙訂的,這一訂似乎就訂了不得了的東西。

  就算尚融再怎麼山裡猴子,也知道這種飯店肯定價格不菲,房間裡自成一間豪宅,還貼心地將他和那孩子的睡房分開,這裡的浴缸會噴出奇怪的泡泡來,連床都是可以旋轉的。

  「一睡背就陷下去了,還是庖栖寺的竹板床睡起來踏實。」

  那孩子又補充。尚融笑了笑,持續撫著他的後腦。

  「也是,沒什麼比我們前面那座竹林好入眠的地方了。不過小衍,你接下來去的地方,肯定和庖栖寺的一切都很不一樣,你總不能夜夜都賴著不睡。」

  尚融的話似乎觸動了那孩子心中的什麼,他忽然不說話了。

  「尚融,人類會喜歡我嗎?」那孩子抬頭問他。

  尚融莞爾。「說什麼,你不就是人類嗎?人類沒道理不能接受人類的。」

  那孩子沒說話,只是無意識地伸手壓住了胸口的位置。尚融注意到他的動作,把他轉過來正對著他,伸手就解了他睡衣的釦子。

  那孩子似乎也很習慣尚融這種動作,尚融解開他胸前所有的釦子,伸指撫向他的胸口。就在心臟的地方,有個碗口大的長疤,但痕跡已經淡了很多。

  「復原得很好。」尚融撫著那道傷口,輕聲說:「神獸之心看來是發揮作用了,小衍,從此你的身上,再也不會留下什麼疤痕了。」

  他略帶欣慰地說著。但那孩子仍然簇著眉頭,尚融看著那張不安的臉,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臉頰。

  「你呀,到底在想什麼?」

  那孩子伸手把襟口掩上,睡衣遮蔽了平坦一片的胸口,半晌低下了頭。

  「我……我在想,我們寺前那棵小樹澆水了沒有。」他說。

  「出發前不是才澆了水嗎?神山裡那種天氣,曬不死的。」

  「去年春天那隻受傷的百靈,不知道飛回來沒有?」

  「我想他是成精怪了,你收留他的時候她就有些道行,你渡了靈元給他,他恐怕得了道就下山去了。」

  「庖栖寺西邊的屋頂不知修好了沒?今天冬天怕又要被壓垮了。」

  「嗯,我回去之後把竹林砍一砍,想辦法撐過第一場雪吧。」

  尚融說著,那孩子還是不解愁容,微微垂著頸子。

  尚融有些不解,畢竟要出山到人類的都市裡,去唸什麼大學的,全是這孩子自己提出的主意。

  為此尚融還為他奔波不少地方,什麼參考書報名表的,現在好容易就要實現願望了,這孩子竟顯得悶悶不樂起來。

  「你好好睡,明天我們搭一早的火車?」

  尚融從床邊站起身,溫言問他。那孩子「嗯」了一聲,把腳收攏回被窩裡,側著身子閉上眼睛,半晌卻又睜開來,看著尚融尚未背過去的側影。

  「尚融。」那孩子喚他。

  除了這孩子以外,老實說尚融已經不知有多久沒被人直呼過名字,在注重輩份的妖神社群裡,已經沒有長命到足以直呼他姓名的朋友存在了。

  「嗯?」尚融回應他。

  那孩子似乎猶豫了一下,從被窩裡又爬了起來。

  「尚融,我可以抱抱你嗎?」

  尚融有些意外,說實在的,在出山前的一、兩年裡,這孩子的身體逐漸好轉,話卻一天比一天少,總是在竹林裡一個人讀著書,要不就發呆。

  以前那個隨時都會撒手的時期,這孩子總是很多話的,只要醒著,就會拉著他講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似乎怕有一天忽然就來不及說了。

  所以他以為這個人類長大了。或者說,已經不再需要他了。

  尚融重新坐回床邊,那床果然很柔軟,一坐就陷了下去。

  那孩子見他當真回過頭來,反而有些意外,猶豫著沒有動作。反而是尚融先動了,他張開寬大的臂,攬過那孩子的肩,然後就像以往熟悉的那樣,把那個在他看來總是過於矮小瘦弱的身體抱進懷裡。

  他感覺到那孩子全身僵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放鬆下來。兩隻手試探地挪往他寬闊的背,然後收緊,再收緊,緊到不能再緊。

  他沒聽見那孩子出聲,於是就自己出聲了。

  「小衍。」尚融的聲音平靜,他頓了一下。「當個好老師,嗯?」

  那孩子渾身顫了一下,似乎在強忍著什麼。

  尚融一向無法理解人類的情感,又或者是,他總是試圖讓自己不要去理解。

  人類的情感太脆弱,而壽命又太短暫,他們總是無法遵守自己定下的承諾。海枯石爛,毋需等到石爛,他們自己就先消失不見了。

  所以他,無法理解這些,也無法接受這些。

  他在第二天清晨再次打開那孩子的房門,卻發現裡面早已人去樓空,連行李也收拾乾淨了。

  屬於他那分的車票擱在桌上,而車票旁邊擱著一張紙,紙上是他熟悉的、那孩子畫符籙時獨有的筆跡。

  「尚融:
      我走了,謝謝你十年來的照顧。
      再見。
                    顒衍」

  他看著那張紙條,人類用「再見」的時機相當怪異。字面意思是有一天會再見面,但說這句話的人卻不會每個都再和對方見面。

  就像那個人,在最後的最後,將精守交托給他時,依稀也說了句,再見。

  再見,尚融。

  再見。

  尚融盤算著,現在化回身真追上去的話,無論是客運還是火車都難不倒他。

  但尚融倒是不急,四年或是五年的時間,對他而言,只不過是眨眼一瞬的光陰而已。不如就趁著這個短暫如瞌睡的時間,好好地想一想。

  想一想,紙條上「再見」的意義,以及對他而言「再見」的意義。

  想通了,再追上去,也不遲。


—出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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