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是個公主,穿著一身的華裝,仰躺在冰涼的石子階上。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少年,只知道他做過的夢,已經多到自己也無法細數。

  少年很想清醒過來,從夢裡回到現實世界。但多半是睡得太久,他竟開始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夢了。

  他感覺有人接近了他,卻不確定那是夢境、抑或是現實。而那個人俯身向他,灼熱的吐息貼在他的唇上,幾乎將他整個人燒成灰燼。

  夢裡那個人吻了少年,而公主終於從長眠裡清醒……

  『小勇。』

  少年眨了眨眼睛,還不習慣轉進廊下刺眼的陽光。而站在他面前、和他同樣年輕的銀髮少年遮擋了他,他才有辦法完全清醒過來。

  「呃?」

  「呃什麼呃,徐未勇,你是不是忘記今天委員會要開會的事情了?」

  被稱為小勇的少年立時坐直起來,他呆呆地看著銀髮少年,半晌看了一眼手上的手錶,這才瞪大了眼睛,「啊……已經六點了?」

  銀髮少年鄙夷地看著他,小勇忙慌慌張張地從階梯上爬起來。

  「對、對不起,立樹,我一睡就忘記了。因、因為這裡實在太陰涼了,我昨天晚上又熬夜想園遊會的標語,所以就……」

  「整個學委會的人都在等你,他們說你總和我在一起,所以要我來找你。」

  銀髮少年冷冷地說著,他說完也不多看小勇一眼,拿著手上的資料夾就轉過身。

  小勇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立樹是最討厭別人遲到的人,雖然只是高中的園遊會籌組學生委員會,立樹身為總召,卻很看重這次的工作,不容許任何人搞砸他。

  小勇垂頭喪氣地跟在立樹身後,他名義上是副總召,但小勇也知道,副總召是總召推舉的,他只是沾這位全校最有人氣男人的光而已,就像過往一樣。

  是的,眼前這位銀髮少年立樹,是他的青梅竹馬。

  說青梅竹馬感覺好像很浪漫,總讓人聯想到很多事情,像是從小一起洗澡、在扮家家酒遊戲中扮成把拔媽媽,在開滿小白花的山坡上跟對方說:『等我長大了就娶你做老婆喔!』之類的話。

  但事實上,立樹就只是跟他唸同一所幼稚園而已。而且大概是家境相似的緣故,他竟神奇地和立樹上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國中,國中還同班,做了班長和副班長,然後考上了同一間私立高中,還一起進了學校的學生會。

  立樹還是美術社的榮譽社長,他理所當然地就扛起實質社長的職務。

  說實在話,小勇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開始的。『立樹大人在的地方,旁邊就一定會有小勇。』這個標語在這所高中裡似乎變成常識,每個人都琅琅上口。

  特別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又很難約出去的立樹,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透過軟心腸又好講話的小勇,立樹就幾乎不會拒絕。聯誼也好、出遊也好,甚至和哪個女生約會也好,只要小勇說得出口,立樹就會不可思議地照辦。

  但小勇後來深切地認為,這根本就是立樹的陰謀。就因為他有這種特性,所以到最後所有跟立樹有關的事務,都會先問過他。小勇覺得自己根本成了立樹的秘書,為立樹安排整天的行程。而立樹樂得兩袖清風,還不用得罪任何人。

  『因為未勇他不答應我跟你約會。』上次小勇還真的聽到立樹這麼跟某個女生講。

  小勇乖乖跟在立樹的後面,像這樣特地到某個地方來找他,再一起出席某個地方,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學校的女生已經傳得沸沸湯湯,說什麼徐未勇和林立樹其實是一對,但更多是說小勇暗戀著立樹,但礙於身分礙於性別礙於菊花的尊嚴所以始終不敢啟齒,只能默默地在後頭守護著自己的真愛。諸如此類不知從哪部小說裡看來的句子。

  他看著立樹宛如天使一般唯美的側影,只有身為當事人的他才知道,這傢伙長得一張萌系臉蛋,外加王子一般道貌岸然的氣質,事實上卻卑鄙得教人難以想像!

  小勇也不是沒有想過脫離這種悲哀的附屬關係,因為和立樹的形象綁在一起的緣故,他從幼稚園到高中了都還交不到女朋友。

  國中二年級時好不容易有個女生向他告白了,但隔壁班的立樹聞風而來,只不過微笑著和那個女生說了句:「你喜歡未勇啊?」那個女生就彷彿著魔似地撲向了立樹,然後說:「不,我喜歡的是你,向他告白只是為了吸引你的注意!請跟我交往吧!」
 
  後來立樹當然是甩了那女的,但小勇初體驗的機會也就此破滅了。

  想到這些,小勇就不禁一陣陣胃痛。高中時他曾經試圖要說服他那位控制慾強的母親,讓他去美國唸書,好擺脫立樹這棵大樹的陰影。

  但當他在目標大學的華人當年度錄取名單上,同時看到自己和立樹名字的瞬間,小勇就放棄了。他感覺自己這一輩子,都休想擺脫這個擁有龐大背景的卑鄙國國王了。

  是說,為什麼小時候,會覺得自己能跟這人變成好朋友呢?甚至變成……小勇忍不住嘆息起來,果然六歲以前的印象都是不牢靠的。

  立樹走進會議室時,裡頭的委員會學生都站了起來。這個臨時組成的園遊會籌組學生委員會,連他在內一共有七人,是從學生會裡由總召立樹粼選出來的。

  雖然小勇覺得高中生就談政治太誇張,但小勇誠心地覺得,這個組合在這所幾乎都是權貴子女的私立高中裡,簡直就像學校的內閣,掌管一切大人所無法顧及的事務,有時甚至連大人都能輕易撂倒。

  立樹一到場就在首席的躺椅上歪躺下來,用手背枕著頰側,染成銀色的頭髮淺淺蓋在睫毛上,半閉著雙眸對著會議桌。

  小勇每次開會都看他這個樣子,好像覺得天下會議都很無聊似的,但事實上除了他以外,所有負責的人都戰戰兢兢的,只要立樹咳個嗽,簡報的人就會忍不住抖起來。

  這讓小勇覺得他們很可憐,他們一定是覺得,立樹這個樣子高深莫測,一定在盤算什麼自己想不到的事情。

  事實上小勇知道,他只不過是昨晚又去哪裡玩了通宵,睡眠不足正在補眠罷了。

  「關於攤位的審核,我、我個人是覺得,不必太在類別上計較,讓學生自由發揮我們自己的創意也並無不可。只是在安全性還有校譽上要注意就是了,不能出現太過誇張或違反校規的案子,我想學校那邊應該也只會管到這邊……」

  說話的是其中一個籌委會學生,應該是二年級的,小勇搜尋著記憶,這些人幾乎都算是立樹在學校的親信,幫著立樹呼風喚雨的。

  「那個空地租借的事情怎麼樣了?」立樹忽然問,那個男學生馬上抖了一下。

  「我應該說過,籌組會希望在那裡設一個家長休息區吧,學校怎麼說?你該不會還沒把公文呈上去吧,家傑?」立樹點著會議桌問。

  小勇真同情那個男學生,他看起來就像是被人拖到冰箱裡關三天那樣,整個人僵直在會議桌旁。小勇可以理解,如果他不知道立樹的真面目的話,那種沉默的眼神加上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的字句,的確有令人心臟發朮的實力。

  「那個不行,我問過了,學校說那個地方算是防火巷,無論如何不能借我擺東西,有安全上的考量。」

  好在左首一個女生開口了,她坐在離立樹最近的位置上,看著手上的資料說。

  小勇感覺會議室裡的人都鬆了口氣,立樹也抬起頭來,看著說話的女生。那是和他們一樣三年級的學姊,擁有一頭烏黑的長髮,和立樹一樣,是那種光看著就會以為自己回到維多利亞時代的優雅人物。

  學生會的人都叫她公主,小勇也幾乎忘了她的本名。她的父親是立法委員,也是整個學生會裡面,唯一敢和立樹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討論事情的人。

  小勇在高一的時候,曾經像所有仰慕美人的青少年一樣,偷偷把告白信放在她抽屜裡過。只是後來因為實在太害羞了,在公主看見前小勇就自行抽回來了。

  這件事當然是瞞著立樹做的,否則小勇不知道他這卑鄙國國王,又要怎樣對他這種小小的少年情懷冷嘲熱諷一番。

  立樹聞言不耐煩地抓了抓頭。事實上學校裡也一度盛傳立樹和這位公主有一腿,只是因為立樹似乎興趣缺缺,還一直和對方保持距離,和他相處的時間遠多於和公主見面的機會,所以才沒有人把她們兩個送作堆。

  說實在的,小勇一直不知道立樹是怎麼想的。以立樹的長相和家世,到這個年紀還沒有女朋友,簡直就是奇跡。

  他也不覺得立樹真喜歡過什麼人,包括他在內。感覺立樹可以和任何人談戀愛,卻也無法和任何人談戀愛,他在與每個人之間,都設定了一道固定的距離,在這個距離之外,立樹進退得宜、拿捏分寸。

  但一但超過了這距離,立樹就會主動喊停。即使對方再怎麼不願意,立樹也會用那種零下九十九度的眼神,強迫對方冰凍他的熱情,至少小勇覺得,他和立樹的孽緣從小持續到現在,他還不曾看過立樹對什麼人真誠地笑過。

  啊,或許有一次。小勇模糊地想,似乎是在小學畢業典禮的時候,那時立樹是班上的第一名,來參加他畢業典禮的,除了立樹那個來頭不小的父親,還有兩個陌生男人。

  他們在頒獎之後,趁著立樹的父親去上廁所,來到立樹身邊,和立樹敘話。其中一個男的生得很秀氣,遠看像女孩子一樣白白淨淨,立樹看到他時的反應,完全把小勇嚇住了,他綻開了小勇從未看過的笑容,燦爛如花。

  「恆恆把拔!」

  小勇看著立樹往男子撲過去,男子也微笑起來,用雙臂摟住了當時已經是班上最高的立樹。那時候小勇在立樹的臉上,看到了僅此一次,可以稱得上是幸福的表情。

  那之後小勇就一直很好奇,甚至旁敲側擊地問過立樹這是什麼人。但立樹都只是扳著一張臉,那天驚鴻一瞥的笑靨,從此再也沒出現在立樹臉上過。

  小勇還在胡思亂想,這邊立樹已經和公主爭論起來。

  「難道就不能通融一下,不在校內的話,在後圍牆那裡暫時闢一塊地呢?」立樹抓著公主遞過來的資料,撈著額髮。

  「那不可能,那裡有一部分是道路,你是要馬路為了我們園遊會而封閉嗎?」

  「你家不是有辦法嗎?公主,跟妳爸說一下,叫他找個名目封路。」

  立樹鍥而不捨地勸說著,公主像立樹一樣,蹺起了裙下的大腿。「這不可能,別說我和我爸的關係,為了一個園遊會做這種事,他的支持率也會受影響,他又不是皇帝。」

  公主一如往常不卑不亢,她又看著立樹說:「倒是你,為什麼這麼堅持用什麼家長休息區啊?你父親要是想來的話,他是學校的幾大股東之一,校長是一定會請他去貴賓室裡,根本用不著擔心不是嗎?」
  
  小勇見立樹扁了一下嘴,似乎對公主的詢問很不耐煩。

  「我和我家長之間的事,妳用不著干涉,什麼時候輪到妳當總召了?」

  「我以為你剛才試圖干涉我和我父親之間的問題。」

  「妳是妳,我是我,我應該有警告過妳不要詢問我任何關於家裡的事。」立樹冷冷地說。

  小勇明白,立樹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就是表示他心底某個點被人戳到了。

  公主一時被逼住似的,她像是第一次認識立樹這個人般,看了他良久,最後豁達地攤了攤手。

  「好,我知道了,我不管就是了。」公主嘆了口氣。

  「那麼請問總召大人,我待會兒還得赴個約,家長休息區的事反正也討論不出個所以然,可以容我先退席了嗎?」

  小勇看著公主用手在桌上撐起身子,然後轉過身去,立樹也不理她。

  「啊……」小勇從椅子上站起來,叫了她一聲,但公主很快邁開大步,抱著滿懷的資料,大步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議室。

  會議結束後,立樹還留在總召的位置上,一個人低著頭,像在沉思什麼。小勇本來想早點回家,趕看八點半重播的卡通,但立樹不走,老實說他也不敢走,天曉得這個陰險的傢伙之後會拿什麼手段來整他。

  立樹又坐了一會兒,才從椅子上起來。小勇鬆了口氣,這傢伙陰險歸陰險,有時總會莫名耍起憂鬱來,這種時候,小勇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抬起頭來,看見小勇,似乎怔了一下,「你還在啊……?」

  小勇有點不爽,他這樣講,好像在怪自己為什麼沒有先滾蛋似的。

  但立樹接下來立刻說了,「你還在的話那就正好,陪我去一個地方。」

  他說著,不等小勇答應,抓了他的手臂就想走。小勇吃了一驚,每次立樹突發其想邀他去什麼地方,通常結果都不是太好。

  「等、等一下,要去哪裡?」但立樹的力氣一向很大,再加上小勇被他這些年訓練下來,心裡上已經頗有馴服性,立樹叫他往東,他頂多只敢往西北西。

  「先上車再說。」

  立樹說出了綁架犯的台詞。小勇知道立樹的家人每天都會派車來接送,而且為了低調,總選在離學校後門五百公尺外的馬路旁,每年情人節,小勇都要替立樹搬運成山成堆的巧克力和花束到車上,所以知道這種事。

  小勇跟著立樹坐進後座,司機只從後照鏡看了他一眼,就習以為常似地開起車來。小勇嘆了口氣,就連林家的人,似乎都習慣兒子這個跟班了。這真不是件好事。

  立樹才坐上車,就驀地朝小勇撲過來,竟然伸手解他制服扣子。

  小勇嚇得氣不打一處來,而且立樹的動作還很猴急,一副急著把他剝光的樣子。小勇忙用手護住自己的領口。

  「等、等一下!你想幹嘛?」

  「替你換衣服啊,快點,沒時間了。」立樹一如往常的強勢。小勇心裡更加驚疑不定,扯緊襯衫背過身去。

  「換衣服?好端端的幹嘛換衣服?」

  「當然要換衣服,你要穿著制服去相親嗎?」

  「相親?!」

  小勇瞪大了眼睛,一時被這超現實的辭驚得呆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他們應該都還是高中生吧?

  看見小勇驚愕的神情,立樹不耐煩地抹了抹了。

  「也不是什麼相親,就是父親生意上的伙伴,說他家女兒很仰慕我還是什麼的,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而言之她希望跟我吃個飯、認識一下這樣。」

  立樹推了一下額髮。小勇越來越驚恐。

  「吃個飯就吃個飯,有什麼問題嗎?而且為什麼要我……」

  「我討厭女人。」學生會長說出了足以讓半個學校心碎的宣言,「一想到那女人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情和我見面,又會用什麼眼光看我,我就覺得不舒服。你無法體會那種感覺吧,未勇,那種彷彿被什麼污染的噁心感。」

  他的確是無法體會。

  「等等,就算你不想跟那女孩子吃飯,也不用找我啊?」小勇拉住立樹。

  按照三流芭樂劇的劇情,不是應該找個奇貌不揚的青梅竹馬,冒充他的現任女友,然後跟那個富家千金說:『對不起,我和這位看起來不怎麼樣的女人已經私訂終生了,不可能再和你在一起。』雖然這個策略往往不會成功,而且到最後總是會假戲真做。

  小勇看看自己,平胸、帶把而且身材也不好,就算要偽裝成女人,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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