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不是這個問題。」

  菲利普嘆了口氣,再次吻上約翰的唇。

  「至少你學會了如何用吻吸出公主喉嚨裡的蘋果,我的朋友。」

  他們再一次啟程,路途變得越來越嚴苛,幾乎都是崎嶇的山路。

  約翰的盤纏也越來越微薄,他和菲利普兩人分食一條麵包,共飲一罐奶酒,他們賣掉了多餘的毛毯,天氣越來越涼了,北極星移到了東方,山腰的地方,樹葉開始由綠轉黃。夜晚來臨時,兩人就窩在一塊取暖。

  菲利普不再說故事,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白天趕路的時候,菲利普總是一個人在後方,牽著載運行李的白馬,約翰可以聽見他低沉而穩定的腳步聲。

  晚上菲利普睡得越來越早,他本來就很會睡了,現在總是早早就一個人裹著毯子就寢。而白天菲利普睡得越來越晚,經常睡到正午的太陽升起才起床。

  有時候趕一趕路,菲利普也會像體力不支似地,靠著菲利普(馬)的身體,一頓一頓地打起盹來。

  菲利普不再主動親近他。有一天晚上,約翰注意到菲利普一個人坐在樹椿旁,用手撐著額頭,似乎在強忍著什麼痛楚。

  但一但他主動湊近慰問,菲利普卻又抬起頭來,一如以往地對他笑著。問他什麼,得到的都是些一如以往的胡話。

  有一回約翰失眠,他看著菲利普熟睡的臉,就這樣看了一整晚。

  這真是個好看的人,約翰不得不這麼承認。除了性格和那張嘴以外,約翰看過的鄰國王子公主之中,似乎找不到像菲利普這樣……完美的人。

  要是他是公主就好了,約翰忍不住這樣想。這樣他家的國王皇后說不定會願意停止那些愚蠢的道聽塗說行為。

  他湊進睡得極沉的菲利普,想了一下,給了他額頭一個極輕的吻。

  菲利普沒有醒來,約翰的臉卻燙得彷彿著火了。

  他們仍然偶爾遭遇盜賊,約翰仍舊不習慣殺戮,閉著眼睛任由菲利普處理。

  有一天菲利普說要教約翰劍術,約翰不太願意,小時候他的父親也說要教他劍術,但事實證明他一點天分也沒有,只會讓國王對他失望而已。

  但是菲利普說:「王子應該精於劍術。」約翰就被說服了,同時懊惱自己會被這樣的說辭給說服。

  他們摘了兩根榛樹的枝椏,在入夜的時候一對一地指導。

  菲利普的劍術好得超乎約翰想像,他教約翰如何進擊,如何退避,如何突破對方滴水不漏的防禦,又如何在適當的時機收住過猛的攻勢。

  他告訴約翰,劍術有時必須溫柔,有時必須強硬,有時快,有時慢,有時靜如處子,有時動如脫兔。有時必須一股作氣,有時有難免迂迴委婉。

  有時候一開始看起來在上風,但時間久了卻後繼無力,反而無功而返。有時候一開始看起來處於劣勢,但時間久了才發現是以退為進,越戰越勇。

  他也教導約翰,劍刺中對方的時候,拿劍的人也必然受到衝擊,所有的劍都都是雙面刃,劍手在動手攻擊前就該做好心理準備,沒有人能在刺傷別人後全身而退。

  約翰默默地學著菲利普教給他的一切,他們從手把手地教學,到面對面的相鬥。

  菲利普的劍快而直率,被打中了總是火辣辣地發疼。約翰的劍慢而花俏,但一但被刺中了一劍,往往疼得整夜都爬不起來。

  有一晚他們戰得難分難捨,他們脫光了上衣對打,菲利普的劍擦過約翰的腰身,約翰的劍滑過菲利普的胸膛,他們都戳中了對方幾次,也被對方戳中幾次,彼此的劍鋒交纏著、磨擦著。

  他們在劍影中劇烈地喘息,汗水的氣味包圍他們纏鬥的那片草地,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盡。

  他們躺在地上,躺成一個V字型,看著高懸在山頂的月亮。

  「我陪你去吧。」菲利普忽然說。

  「陪我去……什麼?」約翰還喘著細氣。

  「去找你的公主,那個愛吃蘋果的公主。」

  約翰沉默了一下。「沒這個必要吧,反正只是無聊的傳聞而已。」

  「如果不是傳聞呢?」

  菲利普問他,約翰沒有答話。菲利普看著逐漸被雲遮蔽的月光,又說:

  「聽我說一個故事好嗎?」

  約翰聽著他的語氣,菲利普似乎真的很愛睏的樣子,一邊說一邊揉著眼睛。他總有一種預感,這個故事會是菲利普最後的故事,但他沒有說出來。

  「很久很久以前,鄰國有一位王子。」

  菲利普打了個呵欠,靠在樹叢邊說著。

  「那位王子非常的威猛,他十歲就學會了師傅所能教給他全部的劍術,十二歲就打敗了國內最強的勇士,十四歲時,他用劍術與馬術擊敗了他的父親,成為比國王還要強悍的人,也成為全國景仰的對象。」

  「國王對這樣的王子非常滿意,認為該是替王子找一位匹配對象的時候。皇后和鄰國的皇后是姊妹,兩國向來交好,鄰國的皇后最近剛好生了一個女兒,就和王子的母親約定,要讓自己的女兒長大以後嫁給王子。」

  「相差十四歲?」

  「最近很流行。」

  菲利普笑笑,他趴伏在桌上,用越發蒼白的臉望著約翰。

  約翰忽然有一種深沉的恐懼感,他伸出手,抓住菲利普的肩膀,好像他是吃完霸王餐準備逃走的顧客。

  但事實上菲利普還坐在那裡。一直在那裡。

  「如果累的話,就別說了。」約翰見菲利普望向他,尷尬地別開了頭。

  「因為王子總是不肯碰我,所以我就要變成海中的泡沫了。」

  「你別再說故事了。」

  「因為王子總是不肯碰我,所以我只好自己變出海中的泡沫。」

  「我聽得懂,不要以為我聽不懂。」

  菲利普大聲地笑了起來,約翰看著他的笑容,忽然有股衝動。他伸手觸碰菲利普的臉頰。

  菲利普卻抓住了他的手,將他的掌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王子和公主訂下了婚約。兩國約好,公主十六歲生日那天,王子就來迎娶公主。」

  菲利普繼續說著故事。

  「對王子來講,反正是父母的命令,他也沒有太大意見,至少他一開始是這樣想的。但好容易等到那位公主長到十六歲,王子卻忽然接到了消息,那位公主出了意外,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中,公主的城堡被一位邪惡的魔法師囚禁起來,還派了邪惡的火龍看守。」

  「王子還聽說,公主的父母親,為了陪著公主一起沉眠,請求國度裡良善的魔法師施法,讓整座城堡都一起沉睡,以便讓他們最心愛的公主有朝一日醒來,能夠再一次和他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

  「怎麼了,約翰?」菲利普看了約翰一眼。

  「不,總覺得……很不像你會講的故事。」約翰別過了頭。

  菲利普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繼續說了下去。

  「王子的父親、母親,還有公主的父親、母親,都告訴王子,王子是唯一可以拯救公主的人,只要王子打敗火龍,打敗魔法師,在公主的唇上落下真愛之吻的話,公主就可以恢復意識,他們就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

  「公主是公的嗎?」

  「公主是女的。」菲利普說。

  「越來越不像你會說的故事了。」

  「火龍是公的。」

  「我要知道火龍的性別做什麼?」

  「王子沒有辦法,他帶著劍、騎上公的馬,踏上拯救公主的路途。」

  菲利普閉上了眼睛。

  「拯救公主的路非常漫長且艱辛,幸好中間有許多正義的魔法師來相助,他們幫助王子斬除攔路的荊棘,還告訴王子噴火龍的弱點,王子順利地打倒了噴火龍,闖進了囚禁公主的高塔。在那裡,沉睡著等待他已久的公主。

  「王子走向公主,對著公主說:『公主,不要怕,你無需再害怕了,我現在就將你從長久的恐懼中解救出來。』他俯下身,看著沉睡的公主,湊近他半張的嘴唇,然後緩緩地、充滿濃情蜜意地,落下了一吻。」

  「就這樣,王子喚醒了沉睡的公主,這時城堡的一切也跟著甦醒過來,兩人迎向欣喜若狂的國王和皇后,國王當場宣布王子和公主結為夫妻。」

  「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菲利普。」約翰打斷了他的故事。

  「怎麼……?」

  「菲利普,你為什麼哭了?」

  菲利普露出驚訝的表情,伸手觸碰自己的臉頰。

  「啊啊……」菲利普笑起來,吸了一下鼻子。

  「我想,應該是……為了王子終於遇見了公主,覺得感動吧……」

  往西的路途越來越艱困,樹上的葉子一片片落下,山變得光禿,天空偶而下雨,雨溼冷地打在菲利普和約翰身上,拖慢了旅程的腳步。

  菲利普睡眠的時間越發長了,他們不趕路的時候,菲利普就一個人伏在白馬上,從山腳睡到山腰,再從山腰睡回山腳。

  約翰凝視著他的睡臉,說不曾猜測過菲利普的來歷,那是騙人的,事實上約翰至少猜了一百次菲利普的真實身分。

  菲利普說他是王子,約翰也覺得他是。畢竟他從未見過劍術如此精良、膽識如此不凡、臉皮如此厚得如銅牆鐵壁的男人。

  菲利普跟他說的很多故事,約翰都覺得難以相信。那些故事總是這樣,和他自幼所熟悉的那些故事主軸相同,但在許多細節的地方卻被改變了。

  他想起小的時候,國王和皇后確實經常給他說故事,說的故事太多,有些細節他也像菲利普一樣,不復記憶了。但故事總是這樣,許多細節會流失,但最核心的印象會留下,公主是天鵝變成或是雞變成的不重要,王子變成了青蛙或是泥蚯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公主遇上了王子,王子解救了公主,或公主解救了王子。

  重要的是公主與王子。

  約翰不明白菲利普為什麼要說這麼多扭曲變形的故事,雖然他合理懷疑菲利普只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力,而菲利普事實上也成功了。

  他無法否認他身體某一塊地方,已經少不了這個人的存在。某一塊地方是指心靈。

  但他想,菲利普一定也有著等待他的公主,就在這片漫無止盡大陸的某一處。所以菲利普才會如此辛勤地鍛鍊自己,才會這樣不斷旅遊、不斷流浪。

  想到這裡,約翰不知道為什麼,身體某一塊地方,竟開始發熱漲痛起來。某一塊地方是指心臟。

  有一天他們途經一個廢棄的村莊,不知遭遇過何等天災,村莊裡的人一個都不在了,黃沙滾滾地捲過曾經熱鬧的街道,路旁有馬匹的骨骸。

  菲利普在某一天晚上,卻忽然倒下了。

  他像個感冒的病人般,發著高燒,渾身卻在發抖。但約翰明白這不是感冒,而是他內心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

  他在村莊裡找了間貌似還能遮風蔽雨的房子,把菲利普放在一張差強人意的草蓆上,他用柴火燒了熱水,餵著菲利普喝下。

  菲利普日夜都緊闔著雙目,約翰日夜都不敢閉上眼睛,看顧著旅伴的病情。他跪在草蓆旁,嘗試著和菲利普說些故事,他知道菲利普不喜歡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就挑些無關緊要地說,他說著醜小鴉變天鵝的故事,說著大野狼吹倒了房舍的故事。

  他說了幾日幾夜,菲利普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約翰的心從自責到擔憂,從擔憂到慌亂,慌亂之餘又跌入了深沉的恐懼。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握緊菲利普逐漸冰冷的手。

  「菲利普。」他喚著旅伴的名字:「菲利普,菲利普。」

  那天晚上菲利普睜開眼睛,看著床邊跪坐的約翰。

  「約翰,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約翰握著菲利普的手,看著他精亮的雙眸,恐懼忽然襲上他的喉口。

  「……我不要聽。」約翰張開乾澀的唇。

  「約翰,我想說個故事給你聽。」菲利普說。

  「我不要聽。」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美麗的國家裡,住著一位公主。」

  菲利普咧開蒼白的唇,對約翰露出抱歉的笑容,又繼續說。

  「那國的皇后因為一直不太能生育,好不容易才盼到這位公主,舉國都高興得不得了,其中最開心的當然莫過於國王了。公主才出生沒多久,國王就迫不及待地替她尋得了如意郎君,那是鄰國最驍勇善戰的一位王子。」

  約翰緊閉著雙眼,用手摀住兩隻耳朵。但菲利普沒有停止他的故事。

  「傳說那位王子英俊高大、驍勇善戰,擁有足以讓天下公主迷戀的一切素質,國王對這樣的女婿非常滿意,他們約定好,等到公主十六歲生日那天,王子就要娶公主回家。」

  「這個故事我聽過了。」約翰放下遮耳的手,咬住下唇。

  「不,你沒有聽過,沒有人聽過這個故事,這是一個不能被聽見的故事。」

  菲利普對約翰扯起一絲唇角,靜靜地繼續說。

  「公主五歲生日那天,鄰國舉辦了盛大的慶祝舞會,大家都來祝福公主,鄰國是一個魔法國度,國家養了很多大大小小會使用魔法的仙男仙女。他們在國家裡的地位很高,也因此幾乎都受邀來公主的生日會。

  「但是有其中一個魔法師,他是個人妖,因為他是人妖魔法師,所以在魔法師圈裡一直受人唾棄,到處都不受歡迎,但是因為他的魔力非常強大,國王才延請他來當國家魔法師,但事實上就連國王也不喜歡他,他也沒有收到生日會的邀請函。」

  約翰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眼眶卻漲熱起來。

  「人妖魔法師……果然是你會說的故事……」

  「人妖啊,人妖總是最強的,相信我。」

  菲利普繼續說下去。

  「人妖魔法師知道這件事後,他一開始也不怎麼想鬧事的,畢竟他覺得像他這種人,只要能安安穩穩、靜靜地研究他的魔法,不受他人干擾地過一生,那就夠了,名啊利啊什麼的,都是浮雲,他也是為了能夠安穩地做研究才接受國王的延聘的。

  「但是其他魔法師聽說這件事後,紛紛跑到人妖的研究室來,他們平常就很看不起人妖魔法師,區區一介人妖竟然敢比他們強,他們想到就覺得自尊心受創。人妖魔法師因為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性格也比較陰暗孤僻一點。」

  菲利普彷彿體力不支,慢慢地說著。

  「他們不停地奚落他,把邀請函亮在他面前炫耀,還把他的研究室搞的一團糟,一群人才嘻嘻哈哈地離去,留下人妖魔法師一個人收拾殘局。魔法師流著眼淚,看著被搗得一團亂的研究室,終於忍無可忍。

  「就這樣,公主舞會當天,人妖魔法師忽然現身了,只見現場一片飛沙走石,日月無光,人妖站在舞池的中央,他大聲的宣布一件駭人聽聞的詛咒。

  「詛咒的內容是這樣的:這個幸運的公主,將會擁有所有魔法師賜給他的美好,白皙的肌膚、美麗的外表、溫柔的性格、靈巧的手藝,但是同時,這位公主在十六歲生日那天,會被肉做的針刺中,從此變成一個男人。」

  「肉做的針是……什麼?」約翰忍不住插口。

  「你聽到這個詞後腦子裡第一個浮現的是什麼就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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