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式百年孤寂

撿貓

　　他喜歡撿貓。每次遇到路邊有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流浪貓，他都會蹲下來，對那隻貓伸出手，說：要跟我回家嗎？跟我回家好嗎？

　　有時候貓會靠過來，聞聞他的手，在他手邊蹭兩下，確定沒有食物，然後走開。有時候貓只是警戒地站在一公尺外，全身的毛豎起，拱起背，像個驕傲的國王似地逡巡兩圈，然後離開。

　　他成功地撿過一、兩隻貓，帶他們回家，替他們洗澡，餵熱牛奶給他們喝，替他們梳毛，讓他們躺在自己膝蓋上，往自己被窩裡鑽。

　　但是後來那些貓一個也沒留下來，因為他沒有圈住他們。他總是把門打開，任由他們進進出出，他有時會忘記餵他們，有時會餵得過多。

　　他一天到晚撿貓，貓也一天到晚跑掉，直到後來他已數不清自己撿了多少貓，又有多少貓從他家門口跑掉。

　　他們家隔壁住了一對父子，父親是父親的樣子，兒子是兒子的樣子，他們感情很好，下樓梯的時候總是手牽著手，進門的時候總是手牽著手，好像如果不像這樣手牽著手，另一個就會從這一個手裡消失掉。

　　有一次他抱著貓經過那對父子家門口，發現他們正在做愛，兒子叫著父親的名字，父親摟著兒子的頸子。父親的陰莖在兒子體內進出，兒子的身體容納著父親的碩大，他們的唇舌交纏著彼此，體液也玷污著彼此。

　　他聽見兒子說：父親，你的東西好大，好熱，我好喜歡。

　　他聽見父親對兒子說：因為這麼熱，這麼大的東西，才能夠把你產生出來。

　　他聽見兒子對父親說：父親，就是這麼大，這麼熱的東西，深入媽媽的肚子裡，充填了媽媽的整個身體，所以我才能在這裡吧？

　　他抱著那隻剛剛自願和他回家的貓，看著兒子的臉上洋溢的笑容。兒子跪在父親的身前，彷彿瞻仰他的上帝，他用嘴含著那個對他而言過於巨大的東西，吸著把他製造出來的精液，吃著，啃著，吞嚥著。

　　這讓他想起他和他的父親，他有一次也吃了父親的東西。因為他總覺得，身為兒子，總得要有一次嘗嘗自己出生以前的滋味。

　　但最終讓他失望了，出生的滋味並不美好，畢竟出生本身就不是一件美好的事，他的父親並沒有像眼前的父親一樣碩大堅挺，他的父親疲軟無力，而且骯髒。

　　兒子持續吃著父親的東西：啊，好大，怎麼會這麼大呢？爸爸，你好大。

　　父親持續吻著兒子的唇瓣：感受我的大吧，兒子，然後有天變得和他一樣大。

　　父子的樓上住了一個考生，他之所以知道他是個考生，是因為他在某一年的春天跳樓自殺了。他的屍體從五樓直墜到一樓的花壇上，他的頭臚插進了花台上的灌木叢裡，春天的桃枝穿過他的核桃體，弄得整個花壇血淋淋的。

　　那個考生跳完樓之後就自己爬起來了，他的頭上仍舊插著那枝桃花，他自行按了電梯，還在電梯裡碰見了他，那時候他手裡抱著兩隻貓。

　　考生看著那兩隻貓說：啊，真可愛的貓。

　　他看著考生嘴角淌下的鮮血：對啊，很可愛吧。

　　他們的對話依稀到此為止，考生畢竟是很忙的，他到了五樓，走出了電梯門，他還記得考生回頭向他致意，插在他頭上的桃花落下了一、兩瓣，但這無傷大雅，他看見考生身後迤邐的鮮血，一路滴到了考生的房門口。

　　現在他還經常看見那個考生，他腦袋裡的東西怕是不準備拔出來了，桃花經過了幾年長成了小樹，他經常看見整棵樹在走廊上走路。

　　有一次他在樓下的垃圾堆裡撿到了一隻貓，他把他抱回家裡，貓就忽然變成了男孩子。很可愛的男孩子，長得有點像隔壁那對父子。

　　他像往常一樣把他帶進浴室，他替他洗澡，餵他喝牛奶，用毛巾擦乾他的全身，摸摸他的毛髮。

　　貓變成的男孩子忽然就吻住了他，他把他壓倒在地毯上，用腳蹭著他的陰莖，像隔壁那對父子一樣，用嘴吸他的陰莖，他全身被那隻貓剝光，貓用手指擴張他的肛門，把他的東西深深埋入他的身體裡。

　　貓問他：感覺怎麼樣？

　　他想起那個兒子的話：你的東西好大，好熱，我好喜歡。

　　貓聽了咯咯地笑了，他把那東西埋得更深，一次又一次撞擊著他的身體，他的肛門被揉躪得扭曲變形，皮膚發紅腫燙，貓把他所有的東西都射在他的體內，他看見地板上全是紅紅的東西，就和考生腦袋裡流出的東西一樣。

　　那之後他只要撿其他貓回家，貓就會把他剝光，然後像那天一樣狠狠地折磨他。他哭了幾次，有時候也意外地覺得舒服，但大體而言他還是覺得不太舒服。

　　他以為貓會留久一點，因為他是一隻會變形的貓，但那隻貓和以往其他貓一樣，有一天就忽然不在了。

　　因為他沒有留住他們，他的門總是打開的。

　　後來他又遇上好幾隻會變形的貓，有的貓凶暴，有的貓溫厚，有的貓生龍活虎，有的貓楚楚可憐，他們都在他替他洗澡後變形，剝光他的衣服，把他推倒在地板上，或者是窗台上。

　　有時候他撿來不只一隻貓，有一次他撿了七隻，結果七隻都變形。

　　那次之後他有好一陣子不敢再撿貓。

　　不撿猫的時候，他有時會去樓上找考生。考生總是說他很忙，但看在多年鄰居的份上，還是會請他進來喝杯茶。

　　他就坐在身後看著考生的背影，還有考生頭上的桃樹，考生的頭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已經不再流血，變得乾乾的，他發現自己懷念考生的頭淌血的日子。

　　有一次他又去考生家裡作客，看見桃樹的根撐開了考生的頭，裡頭填滿了桃樹的根。他於是站了起來，捱近考生，他用唇吻了考生頭上的洞，用舌頭攪動裡頭的根莖。

　　考生開始呻吟，他的指尖發動，五指握不穩筆尖。他吻著，吸著，用他的舌頭替考生頭上的洞增添水份。

　　他看見那些桃花開了，開了又落了，不知不覺他吻的已經不再是考生，而是那些桃花了。

　　考生後來拒絕他再來家裡作客，從窗口可以看見他頭上的桃花。他知道那些桃花渴望著水份，因為每一次看，那些根都越發繁盛了。

　　他有時去找那對父子作客，父子總是不拒絕他的來訪，也不拒絕他帶貓來訪。他們在他面前做愛，旁若無人。

　　父親吻著兒子一天比一天大的陰莖：兒子，你看，你變得這麼大了。

　　兒子吻著父親依然碩大的硬挺：父親，我變大了，我漸漸變得大了！

　　他感覺到父親的頭髮一日日變白，而兒子的身高一日日抽長。父親的陰莖還是經常埋在兒子的肛門裡，抽插的力道也一如往常勇猛，只是花的時間變短了。

　　兒子摟著父親的脖子：爸爸，我還要，爸爸，求你再給我多一點。

　　父親撫著兒子的額頭：兒子，全部給你，把我的東西全部拿去吧。

　　他忽然覺得，兩人那個總是相連的地方，就像是桃樹，像是桃樹的根。

　　有一天他遇到一隻跑掉的貓，這是第一次有跑掉的貓回來找他，跑掉的貓站在他的家門口，跟他說他愛他。

　　我愛你，我好愛你，我真的愛你。

　　他不知所措，他的屋子裡還有別的貓，有的自顧自地舔著爪子，有的在棉被窩裡打滾。他的屋子已經滿了，他發現他沒有多餘的空間給一隻跑掉的貓。

　　他照實和那隻跑掉的貓說：對不起，今天這裡沒有空間。

　　跑掉的貓說：沒關係，那我明天再來。

　　跑掉的貓第二天又來了，但那天他剛撿了兩隻新的貓，正在幫其中一隻貓洗澡，而他剛看到考生家門口有另一隻嗷嗷待補的虎斑貓。

　　他和那隻跑掉的貓說：對不起，今天這裡沒有空間。

　　跑掉的貓說：沒關係，那我明天再來。

　　跑掉的貓第三天又來了，有一隻昨天撿來的貓變形了，跑掉的貓來時他正被那隻變形的貓壓倒在地。

　　他和那隻跑掉的貓說：對不起，今天我沒有時間。

　　跑掉的貓說：沒關係，那我明天再來。

　　跑掉的貓後來沒有再來，那天他聽見考生好像又跳樓了。但是跑掉的貓後來沒有再來了，他跑掉了。

　　有一天他住的地方來了一個女人。他非常驚訝，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女人，他盯著那個女人，女人有胸部，有細細的腰，有勻稱的大腿，有長長的頭髮，女人沒有也穿衣服。

　　隔壁的父子也沒有看過女人。父親盯著女人的乳溝，像是盯著兒子的股溝一樣看著。兒子盯著女人的乳頭，像是盯著父親的馬眼一樣看著。

　　樓上的考生也沒有看過女人，他把頭上的桃樹稍稍往下側，流下額角的鮮血擦掉，以便能清楚看見女人的每一個地方。

　　他撿來的貓也都沒有看過女人，他們一隻隻挺直身體呆望著。

　　女人搬了一顆很大的蛋，蛋是白色的，散發出溫潤的光澤，她住在他的隔壁，蛋也住在他的隔壁。

　　女人每天外出，每天回來，女人都會帶一顆蛋回家，這些蛋不一定是白色的，有黑色的也有紅色的，有綠色的也有金色的，那個蛋很大，幾乎有兩個他疊起來那麼高，他張開手臂也無法完全環抱。

　　她起初把那些蛋全都收在她的房間裡，但漸漸地，房間放不下了，女人只好把這些蛋放到走廊。

　　但漸漸地，走廊也放不下了，女人只好把這些蛋放到其他房間。

　　但漸漸地，其他房間也放不下了，女人只好把那些蛋放到考生的房間。

　　考生十分生氣，認為女人不尊重他的住居權，他和女人大吵一架。他聞風過去勸架，卻看見女人吻了考生頭上的桃花樹。

　　桃花開了，他看見考生腦袋上的洞又更大了一點，但他沒有繼續阻止女人，任由女人把一顆顆蛋進駐他的房間。

　　但漸漸地，考生的房間也放不下了，女人只好那些蛋放到父子的房間。

　　父子的身體還相連在一起，父親的頭髮是白的，而兒子已經長得比父親還要高了。兒子騎在父親身上，環抱著父親的頭頸。

　　兒子問父親：爸爸，那是什麼？

　　父親告訴兒子：那是女人。

　　女人彎下腰，握住了兒子的陰莖，用手上上下下搓揉，兒子驚慌失措，他向父親求救，他抱住父親的脖子，讓父親的東西維持在他的體內。

　　但父親忽然倒下了，他的東西滑出了兒子的體內，他在門口看著。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父親完整的陰莖，如此碩大、如此灼熱，但兒子發現，自己的陰莖，那個被女人握在手心的陰莖，已經變得跟父親一樣大了。

　　兒子摟著父親痛哭。女人抱著蛋堂而皇之走進了房間，放了蛋走掉了。

　　但漸漸地，父子的房間也放不下了，女人只好把蛋放進他的房間裡。

　　女人並沒有馬上把蛋抱進他的房間，她在某一天晚上出現在他家門口，那時他正在幫一隻巨大的貓洗澡，他一邊洗，那隻貓已經慢慢在變形，他洗到前爪時，貓的下體已經變成了人形，洗到耳朵時，貓的嘴唇已經變成了人形。

　　貓把他壓到陽台上，陽台的門半開，貓吻著他的胸口，剝掉他的底褲，用臉蹭著他的大腿內側。貓的鬍鬚還沒有完全化為人形，搔在大腿感覺癢癢的。

　　女人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忽然女人就哭了。

　　女人哭得非常傷心，她像是第一次想起該怎麼哭似的，她拚命地哭、用手帕擤著鼻涕，眼淚還是不停地掉出來，那些眼淚掉在地上就變成了石子，石子又變成了流浪狗，這些流浪狗衝進了他的房間，撲向那些小貓。

　　小貓全都逃走了，沒有逃走的小貓被流浪狗吃掉了。

　　他的房間沒有了貓，變得空蕩蕩的，女人抱著蛋走進了他的房間，把一顆銀色的蛋放在他房間的正中心。

　　蛋一天一天填滿他的房間，填滿了整間公寓，從樓下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巨蛋充滿了整間房舍，幾乎連走路的空間都沒有了。

　　他漸漸地感到呼吸困難，他覺得渾身不對勁。他很難過，覺得自己快死了，但是每天蛋還是不停地被擺進來，他無能為力。

　　有一天他爬過重重的蛋去探望考生，發現考生倒在地上，他頭上的桃花樹長成的根佔據了他的腦子，佔據了他的身體，桃花迎著風開了滿樹，顏色比他看過任何一棵桃花樹都還要鮮豔。

　　有一天他鑽過無數的蛋去探望父子，發現父親倒在地上，他的身體變得好乾好瘦，他的頭髮全白了，他的面容凹陷，他的肌肉萎縮，他老了。

　　他看見兒子騎在女人的身上，他的陰莖像過去父親的陰莖一樣，埋在女人的身體裡，他的陰莖像過去父親的陰莖一樣，又龐大又灼燙。

　　他聽見女人說：你的東西好大，好熱，我好喜歡！
　　
　　他聽見兒子對女人說：因為這麼熱，這麼大的東西，才能夠讓妳生產出來！

　　父親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小，變得更乾，有一天化成了灰，壓在某一顆蛋底下，不見了。

　　他到路上去找貓，但所有的貓都消失了蹤跡，他再也撿不到任何一隻貓，不管是普通的貓，還是會變形的貓。

　　有一天最後一顆蛋填滿了他房間的最後一個角落，他感覺到自己就快死了，他忽然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在他有記憶以前，也有一個和他有著相似面孔的人，因為房間裡堆滿了蛋，所以死了。

　　他抱住了其中一顆蛋，用唇吻了那顆蛋，這就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倒在那顆蛋面前，筋疲力盡。

　　蛋卻在這時候破裂了，無數白色的液體從裂縫裡滲透出來，他看見一隻粗壯的手臂，有個渾身赤裸、還長著粗毛的男人從蛋裡走出來，他的下體油亮，大腿粗壯，嘴唇渾厚，聲音低沉。

　　其他的蛋也破裂了，裡面也走出男人來，他們靠近倒臥在地上的他，一個個開始吃他。

　　蛋裡生出的男人很快將他吃乾抹淨，離開了這個孕育他們的地方，到其他地方找尋新的公寓。

　　女人和兒子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某天有隻貓發現了這間公寓，他跑進其中一間房間裡。

　　某天那隻貓發現自己化作了人形，他開始打掃公寓裡殘缺的蛋殼，把他們通通收進垃圾袋裡，拿到窗外丟出去。

　　化成人形的貓在公寓裡住了下來。

　　他忘記自己曾經是貓了。

　　他開始撿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