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隔天實在得了重感冒。而他的感冒卻好了。

  實在他,搞不好就是在那時候,喜歡上自己的。他幾乎要確定地這麼想著。

  他在筆尖在紙上逡巡者,仔細想想,實在有太多機會喜歡上自己。

  包括從前下雨天時,他總是不帶傘,而實在總像是擔心天會塌下來似的,隨身帶著兩把傘,其中一把就理所當然變成了他的。現在想起來,實在一定是因為早就喜歡上自己,所以才特地為自己帶傘的。

  包括每年新年,實在總是陪著他回家,明明一個住南部,一個住中部,實在卻總是以省油錢為由,和他開上。看他提得大包小包,還會主動接過他的行李。

  現在想起來,實在一定是因為早就喜歡上自己,想要多陪在自己身邊,才會拐彎抹角做這些麻煩事。

  包括每次清晨在電梯裡相遇,不管電梯裡有多少人,實在總是會直視著他,對他露出直爽戇厚的笑容。這一定是因為實在喜歡上自己的緣故。

  包括每次加班晚了,實在總是會打電話給他,問他要不要到附近的麵店一塊吃晚餐。雖然經常不只他們兩個人,但算來算去他總是固定班底,這也是因為實在喜歡自己。

  包括最近放假,實在偶爾會約他一起去打壁球。這也是因為他喜歡自己。

  包括每次他跟女同事說話,實在都會有意無意地插進來。這是吃醋。

  包括實在總是和他穿戴同一款的領帶。這是愛烏及烏

  包括實在馬克杯的顏色總和他一樣。這是愛。

  他發覺自己的筆越來越亂,蒼白的紙被他劃的橫七八豎,全是實在喜歡上他的證據。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過去就這麼遲鈍,竟從來不曾發現到這些跡象。

  他望著紙中心的兩個圈圈,這個他從小看到大的圈圈。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實在他,怎麼會喜歡男人呢?

  他慌張地把所有的證據都劃掉,彷彿從基礎數據就給錯的報表,不行,他不能這樣思考,如果要有效地釐清那通看似沒頭沒腦的電話,一切就必須按程序來分析才行。

  他重新在紙上畫了兩條直線,一條代表他,一條代表實在。

  首先,他是個男的,這點毋庸置疑。而實在也是個男的,這點也很難推翻。

  他不記得實在什麼時候顯露過同性戀傾向,印象中這孩子的性向一直很正常,跟他一樣正常。小時候和女生坐隔壁,實在的頭總是低低的,就連撿筆時不小心碰到女生的手,都會緊張得滿臉通紅。

  國中時實在總會在教室外的欄杆旁發呆。他知道實在是在看家政課的美女老師。

  高中時實在喜歡過女生。

  大學時實在跟女生交往過。

  進了公司後,他聽過太多有關實在的傳言,也聽過那些女性行政助理聚在一起討論他。她們提到實在總是充滿寵溺,彷彿那是屬於她們的東西。

  他總是從她們口中聽見實在和什麼人交往的消息,儘管每次都不同人。但他很確定那些都是女人。

  他曾經在送文件到實在的部門時,在茶水間裡撞見實在和他老闆的秘書,擁吻。

  他曾經在送醉酒的實在回家時,在他家的門把上發現女人的,內衣。

  實在常在辦公室裡開黃腔,惹得幾個秘書挨在他身邊格格笑著。

  實在的襯衫領口常有洗不去的口紅痕跡。

  實在經常盯著女客戶的大腿猛瞧。

  他越想越覺得煩燥,有關實在喜歡女人的證據,多得不勝枚舉。而實在喜歡男人的跡象,他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如果不能推論出實在曾經喜歡過男人,或曾經對男人的肉體動心,他就無法合理推敲出那通電話的用意。所以這對他而言很重要,他搜枯索腸,希望找到任何一點實在曾經迷戀哪個男人,或曾經展現出任何同性戀舉止的回憶。

  但是沒有。就連實在最胖最圓的那個時候,他生日許的願望,也是隔壁班的女班長能夠看他一眼。

  但只有一次。他忽然醒覺過來,沒錯,只有一次。

  實在從來沒忘記過害他喪母的那場車禍。他曾以為他放棄了,但是沒有。

  官司輸掉之後,實在放棄了臺面上的復仇,他學到人生有些最想要的東西,終究只能靠自己獲取,任何人都幫不了你。

  所以他在一邊咬著牙打工,一邊在空大進修。所以他重新找上了自己,好讓自己為他介紹高薪有遠景的公司。這些都是他在實在和他重逢後很久才知道的。

  所以他減肥,所以他努力塑造自己,把自己變成任何人一見都會迷上的角色。然後他和董事長的二女兒交往,聽傳言十分順利。這些也是他和實在重逢後很久才知道的。

  所以他利用這些年攢下的錢,找來了最優秀的徵信社,輾轉查到了當初撞死他母親的車牌,從車牌找到了行照,從行照連結到了人。他找到了他們每一個人、知道每個人的現況、每個人的職業、每個人的家庭。

  所以他,利用這些年累積的人脈,一個一個接近那些人。他們有的人和實在成了朋友,有的成為實在的僱員,有的成了實在的債務人,有的,甚至愛上了實在。

  他聽說這些人最後下場都很慘,成了朋友的,因為被實在騙著買下鉅額水餃股而傾家蕩產。成了僱員的,因為替實在扛了黑鍋而瑯鐺入獄,成了債務人的,因為債權被賣給地下錢莊,傳說某天晚上被帶到海邊後就人間蒸發了。

  愛上實在的,他沒有聽說他的下場。

  但看某天晚上,實在似乎特別高興,哼著歌來找他徹夜對飲,而隔天早報上,有個小角報導著某女子失戀開瓦斯自殺的訊息,他便明白那個人一定是他們之中最淒慘的。

  而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實在抱著他,蜻蜓點水般地吻了他的唇。

  那和那天的事不同。實在這次是清醒的,有意識的,明明白白的,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他的。他被吻時呆不愣登了一陣子,直到實在笑著放開了他,像兄弟一樣搭著他的肩,像兄弟一樣揉搥著他的胸膛,彷彿剛才的吻也和這動作同性質一樣。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經由那個吻,他終於能夠確認。實在他,對男人,對他這個男人,是有慾望的。

  這樣確認過來後,許多實在無意義不經意的小動作,忽然都變得有意義起來。

  難怪,實在每次和他走在馬路旁,總會下意識地擋在外側,用手臂若有似無地碰觸著他的肩膀。

  難怪,實在每天早上看見他,總會笑著撈起他的瀏海,指尖擦過他的額角,酥酥又麻麻。

  難怪,實在每回找他敘話,喝到酒酣耳熱時,總會把五指覆在他手背上。

  難怪,實在每晚在電梯口遇見他,總會像要盯穿什麼似地凝視著他。

  難怪,實在這個男人,儘管御人無數,儘管身邊總是有個什麼人,但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女人定下來過。

  因為實在等的人,始終只有一個。一個遲鈍的男人。

  想到這裡,他的頰不禁發紅滾燙起來,就快要是表定的上工時間,辦公室裡早已填滿了人,他只好把頭埋進手臂裡,用筆記型電腦的螢幕掩飾自己的神情,他看著早已被他劃滿黑線的紙,把視線重新盯回那兩個圓上。

  圓滾滾的圓。熟悉的圓。交纏的圓。屬於實在的圓。

  他明白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

  那就是,他能不能接受實在?

  實在肯定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興許是喝了點酒,才鼓起勇氣向他告白。他幾乎可以想像,實在是如何一手拎著酒瓶,紅著臉,倚著他加那扇總是打不開的窗,滿臉迷濛地用唇對著話筒,貼著他的耳殼,說:和我交往,讓我當你的男朋友,好嗎?

  他覺得無地自容,但實在總是九點半進辦公室,現在只剩五分鐘了,他知道待會見面時一定很尷尬,這無可避免。但至少他要決定他的答覆。

  他應該是不討厭實在的,他想。

  雖然小時候有些看不起他,但人或多或少都有點看不起自己朋友的時候,儘管如此還是為了不要寂寞而勉強胡混在一塊。

  何況那種想欺負他、想狠狠婊他的心情,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轉化成一種莫名的使命感,而那種使命感,卻又不知從何時開始,演變成某種執著。某種讓他不恥那兩個圓、目光卻又移不開那兩個圓的執著。

  他想起來了,那天晚上。

  實在解決了最後的敵人,回到他的身邊。「回到」,他在紙上寫下這兩個字,唇角微彎地笑笑,他實在喜歡這個動詞。

  他們談了很多、很多事情,與他們相關的事情、與他們無關的事情,林林總總。他們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實在喜歡的酒,實在不喜歡的酒,琳瑯滿目。

  最後實在倒在他身邊,用不再是圓的手臂,搭著他的肩,用從不是圓的唇,貼在他頸側,笑得放浪。

  『吶,前輩。』

  實在說著,

  『你知道嗎,前輩,我其實一直一直很討厭你。』

  「一直一直」,他還記得實在的用詞,彷彿強調他們之間的時光有多長。

  你好幸運,你是個幸運的人,前輩。實在說。

  你明明沒什麼才能,求學過程卻一帆風順,沒人欺負你,沒老師看不起你。實在說。

  你明明什麼也沒做,你的父母卻比誰都合格。沒有拋家棄子,不明不白死在外頭的父親,還得為了面子粉飾成因病早逝。你沒有為了證明自己比外邊的女人強,把所有的期望和執念都發洩在兒子上的變態母親,你有最完滿的家庭。實在說。

  你明明不是什麼良善的人,卻沒人真正討厭過你。同事總是和你保持良好的關係,你身邊總是不缺朋友,甚至不缺女人,你人緣真好。實在說。

  你吃的也沒比我少,卻從來不曾見你發胖。實在說。

  你根本沒什麼了不起,但你的人生卻過得這麼順利。實在說。

  所以我討厭你。前輩,我討厭你。

  實在說。

  他認定是實在醉得懵了,加上當時還不知道他的心意,所以他只是托著他的肩,像過去一樣,用安慰對抗他的胡言亂語。儘管實在已經許多年不需要這樣的安慰了。

  實在仍然沒有哭過,但他卻哭了。他把實在送上計程車,目送著他離去,徒步走在連貫昏黃的街燈下,忽然莫名地悲從中來。

  他哭、他吸著鼻子,他默默地掉著眼淚。人有時總會這樣,不知道為何而落淚,總而言之就是想哭,除了哭以外不想做其他事情。

  他哀悼實在過去的不幸,哀悼自己過去的幸運。

  他哀悼實在現在的幸運。

  哀悼實在。

  那個時候,他真的有種衝動,想立刻衝到實在的身邊,摟著他的肩,把他整個人、整個圓,納入自己的懷抱裡。儘管當時他還不知道實在的心意。

  他不覺得自己是個不懂愛的男人,雖然過去交往的女人,保存期限總不超過半年,總是在床上盡興,床下索然無味。

  但他懂那種感覺。那種一瞬間,名為心動的觸感。

  那一瞬間,他心動了。

  他對實在心動了。

  他喜歡實在。

  他放下筆,像是終於完成一項作業的小學生,整個人癱軟在秘書椅上。他把筆放在散亂的筆記紙上,任由他滾向那個圓,那個令他心動的圓。筆正好停在圓上。

  『和我交往,讓我當你的男朋友好嗎?』

  嗯,好啊。

  他在紙的末端這麼寫下。

  當然這之後還有很多小問題,例如如何相處的問題,他從來沒有跟男人交往過,不知道去餐廳時誰該付帳。一起走在路上時,應該是他主動牽手還是實在。情人節的時候,該由他還是實在送巧克力才好。到時候結了婚,難不成要他下廚?

  還有一些床上的技術問題。他堅決認為人體後面的洞只能在廁所裡使用。

  還有小孩的問題。他不知道父母能不能接受沒有孫子抱,不過他可以領養。

  還有社會眼光的問題。早知道去年遊行他就去參與了。

  以後記得要年年去醫院篩檢血液。

  丟了家裡的十字架吧。

  他把之前的廢紙揉成一團扔了,在另一張全白的紙上寫下種種計畫。冷不防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男人夾著公事包大步走進來。

  他感覺到自己心臟停了,反射地把那張寫著遠景的紙扯到抽屜底下,抬頭對上那兩個圓,那個身材不再圓、臉也不再圓,只有兩隻瞳仁勉強是圓的男人。他從門口繞著走進來,在茶水几上倒了杯咖啡,抬頭和秘書微笑,踏著輕鬆的步伐走向他身邊的座位。

  「實……實在。」他站起來,膝上的紙落在地上。「早、早啊。」

  實在回過身來,挺拔高大的身影凝視著在座位前瑟縮的他。他的心口發燙,整個內臟彷彿絞成了一團。他實在不該如此緊張的,但他知道,實在一定比他更緊張,只是他必須故作鎮定,以免自己拿昨晚的事情當作取笑他的把柄。

  「就是……那個,昨晚的事,我有話要跟你說。」他說。

  他觀察著實在的表情變化,一瞬間他移開了視線,和路過的行政助理露出迷人的笑,顯得漫不經心。但他明白實在也是故意的,他必須讓自己看起來不在意,才不會出糗,才不會受傷。

  傻孩子。實在,你真是個傻孩子。

  「嗯,我想……我必須給你一個完整的答覆。」

  他吞了口涎沫,彷彿聽見實在的心裡也吞了口涎沫。

  「我承認,一開始的確是很錯愕……也很驚訝。」

  他說。

  「畢竟我們是同性,又當了這麼多年朋友,我從來沒想過你竟然對我有這種心思……」

  他的眼睛掠過那些起皺的紙。圓滾滾的實在、愛哭的實在、沒用的實在、被欺負的實在、被他使喚的實在、抱著他哭的實在。還有喪母的實在、變瘦的實在、復仇的實在、喝醉的實在,狠狠上了他的實在、高興的實在、萬人迷的實在……

  所有的實在都歸結到了眼前,這個愛著他,而他也愛著的實在。

  「……我想了很多、很久,想了一整晚,想到剛剛都還在想。一直到看見你的這刻為止,我終於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實在,這麼多年來,我的心意和你是一樣的。只是,我太高傲,高傲蒙蔽了我的眼睛,也蒙蔽了你的掙扎與痛苦……我喜歡你,實在。和你喜歡我一樣喜歡你。」

  所以,昨晚的答案,是肯定的。他低下頭說。

  他想像著實在心裡有多麼高興,滿滿的喜悅充斥著實在的胸口,像要爆炸一樣。以實在的個性,會當場把他抱起來,在辦公室裡來個熱吻也說不定。

  他希望實在不要這麼做,雖然他可以充份體諒他的心情,為了實在,他也成熟到足以承受出櫃後的種種不便。

  「昨晚?」

  然而那兩個圓笑了。彷彿裂開一般地笑著。

  「喔,前輩是說昨晚那通電話?啊啊……」

  圓裂開、變形,從當中流出了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大笑的男人。

  「昨晚我和秘書部那些人喝酒,後來玩起了國王遊戲,結果我抽到什麼隨便打個電話跟人告白的指令,就隨便從電話簿裡選了個人。可是我不是打給公關部的惠芳嗎?一定是按錯了鍵吧?難怪難怪,我就想惠芳怎麼可能不出聲,她的話一定會破口大罵!」

  實在大笑,周圍幾個女同事也笑了。然後實在拍了拍他的肩。

  「不好意思,半夜把你吵醒。前輩,我沒有惡意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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