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朗在漆黑的起居室裡抬起頭來。

  樓下傳來腳步聲,還有外套脫下的悉蘇聲,林秀朗不必多猜測就知道,是兒子回家裡來了。

  這倒讓他有點驚訝,他已經不知道多久沒聽見兒子開門回家的聲音。或許是自從妻子去世的那天起,又或者是更早。特別是每年生日,林秀朗記得兒子絕對不會留在家裡,他會去那個人家裡歡慶,再到什麼地方和朋友鬼混一整晚。

  就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從躺椅上站起來,林秀朗告訴自己別太期待,說不定只是個忘了帶東西的傭人。雖然他的確每年這個日子,都排除了堆積如山的會議從公司趕回來,在空蕩蕩的家裡等上一整晚。只因為自己在兒子這個年紀時,父親從來不記得自己誕生的日子。

  不要讓你的兒子重蹈你的覆轍,那個人的聲音不知道怎麼的揮之不去。

  林秀朗扶著迴旋梯下樓,在客廳裡看見了預期的背影。說實在的,明明是自己兒子,見面的機會,卻彷彿不如公司裡的一個經理。

  兒子背對著他脫去上衣,隨手扔在椅背上,一百八十幾的身高,配上如他年輕時同樣勻襯的身材,他記得兒子今年是十八歲,擁有上天賜與所有最美好的事物。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林秀朗就這樣在階梯上看了很久,出口的話卻全非他腦袋裡所想的。

  果然兒子驚嚇似地回過頭,待看見是他,臉立刻如預期般陰沉下來。兒子冷冷地轉過頭去,再一次用背對著他的父親。

  「我什麼時候回家不關你的事。」

  兒子隨手又拉下了內衣,露出赤精的上身。

  「倒是你,真稀奇啊,今天輪班的女人生病了?」

  林秀朗看著兒子嘲諷的神情,很微妙的,竟有幾分神似那個男人。明明是自己的兒子,明明和那個人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但無論說話的姿態也好、內容也好,林秀朗總覺得自己每看一次,心底深處就有一塊地方,微弱地起漣漪一次。

  「今天是你十八歲生日。」林秀朗生硬地說著。

  他看見兒子斜睨了自己一眼。

  「所以呢?你終於可以合法棄養我了?」然後他冷冷地笑。

  林秀朗抓了一下階梯的把手,他應該下到大廳裡,和兒子坐一塊,像電視上感情好的父子那樣,開瓶酒下來對飲敘話,但不知為何怎麼也移動不了腳步。

  「你去哪裡?」林秀朗又問。

  「過了十八年,你終於想到該問我這句話啦?」

  「你又去那個人那裡?」林秀朗忽略兒子的冷言冷語,「你去吳正桓那?」

  他看見兒子的眉毛扭了一下,彷彿這名字哪裡刺激到他似的。

  「我去我爸爸那裡。」

  半晌,兒子淡淡地說:「我去我爸那裡過生日,怎麼,你有意見嗎?」

  林秀朗沒答腔,兒子也感覺到話語裡的挑釁,一時沒再多接什麼狠話。大概是他們太少像這樣面對面地說話,林秀朗感覺得到空氣裡飄散的尷尬。

  他想開口說祝他生日快樂,但這對他而言難度太高了,這話他少說了十七年,沒道理第十八年就能輕易出口。

  他想跟兒子提起生日禮物的事,他上禮拜特別抽空去車的原廠選的,還特別囑咐車廠的人,為兒子量身改造了內裝。想兒子到了這個年紀,差不多也該交個一、兩個女友,在他這個時代,男人沒有車會給女人瞧不起。

  除此之外他實在也想不到該送什麼,林秀朗從未想過,一向自以為趕流行的他,有一天也會搞不懂現在年輕人喜歡些什麼。至少前幾年他挖盡心思想的禮物,液晶電視也好、單眼相機也好,沒有一項能得到年輕兒子的青睞。

  他看著兒子冷漠的眼神,感覺就算他把車子的事說出口,兒子也不會有半點歡容。或許他把車隨便賞給哪個下屬,他還會叫自己一聲乾爹。

  眼看著兒子就要進房間,林秀朗忽然有一種很深的挫敗感。他無法不去想,二三十年前,也有一個年邁的父親,像現在的自己一樣,站在高得無法仰望的階梯上,遠遠望著自己親生兒子的背影,卻什麼也無法碰觸。

  林秀朗很不甘心,他終其一生,都在努力超越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他用盡一切方法證明他們不同,甚至更勝於那個男人。唯有如此他才能讓他後悔,後悔自己曾經試圖把自己的兒子變成和他一模一樣的人。

  但現在,林秀朗始終不知道父親是否後悔過。但他卻覺得自己開始後悔。

  大概是他太久沒有開口,兒子也受不了這樣的氣氛,揀起地上的外衣和內衣,轉身就要進房間去。

  林秀朗知道自己再不開口,這往後第十九年、第二十年也不會再開口。

  「立樹。」林秀朗叫他的名字,這個對他和他母親而言皆意義深遠的名字。

  本來以為兒子不會理會,但他竟罕見停下了腳步。「幹什麼?」

  林秀朗沉默了一下,放開扶手,往下走了一階。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他說。

  未料兒子聞言,竟哼了一聲。「如果是家裡地下室停的那東西的話,免了。」

  兒子把雙手插在口袋裡,過了一會兒,竟然又開了口。「……有錢買那種東西,不如把那些錢拿去捐款,育幼院還是陽光基金會什麼的都好,給自己積點陰德,以後下的地獄少層一點……我是說,我不需要什麼生日禮物。」

  林秀朗懷疑是自己的錯覺,至少兒子在不耐煩地撈著額髮時,語氣透露了些許和平常不同的柔軟。雖然林秀朗承認自己和平常的兒子也不熟就是了。

  簡直就好像,滲入了某個人的魂魄那樣,在那一瞬間。

  「不是那種東西。」這讓林秀朗有了些靈感,他想了一下,返身回到房裡。兒子冰冷的眼神轉為疑惑,直到林秀朗再次走出房間,走下階梯,走到自己兒子的身前。

  兒子看起來有幾分警戒,林秀朗感慨地發現,兒子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竟然長得比自己還高上幾分。只是太久沒有從水平的視線端詳這個孩子,他竟遲至現在才驚覺。

  林秀朗在兒子面前攤開手掌,掌心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枚彷彿乾涸了很久的果實。

  兒子凝起了眉頭,林秀朗才悠悠地開口。「無患子。」

  他看著兒子越大、越和自己神似的眉目。

  「這個,是我第一次,送給那個人的生日禮物。」

  林秀朗從來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這麼吃另一個男人的醋。而且不是為了愛上同一個女人,而是因為共同擁有一個兒子。

  他明顯看出兒子的神色專注起來,他盯著那顆不起眼的果實,彷彿這是他一生遙不可及的寶物。

  「……既然是生日禮物,為什麼又在你手上?」兒子果然聰明。

  「因為被退回來了。」林秀朗難掩一絲無奈,用指腹在那顆果實上磨娑。

  「退回來了?恆恆退你的生日禮物嗎?」

  林秀朗沒有說話,倒不是他故意不說,而是他不記得了。

  在那個七年裡,他退過他太多次禮物、拒絕過太多次邀請,踐踏他的每一分心意,將他的尊嚴踩在腳底。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就這樣任憑他處置。

  或許,林秀朗想著,當年他就是在下一場賭注,一場豪賭,賭這個比誰都高傲的男人,什麼時候會甘心折服在他身下,為他一個人張開大腿。甚至,張開他的心房。

  第一次遇見那個人的記憶,對林秀朗來說早已模糊。

  原先他只是陪朋友才會去那個人的大學。說真的,那朋友本來也算不上什麼朋友,就只是父親的企業間有往來,而剛好家裡財力又相當,便自然而然地混在一塊兒。

  而對林秀朗而言,所謂朋友就是這樣,有好康的有得玩的時候集結在一起,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取得對方有用的部分。

  世人稱他們這種朋友叫狐群狗黨,其實只是不了解朋友真正的定義罷了。

  林秀朗經常被朋友抓去聯誼,或是和友人想追的女性約會。理由是遺傳母親那一副好皮相,可以有效地吸引那些膚淺的女孩子們。從小林秀朗就是這樣,彷彿只要站在那裡,就會自動向四周發散費洛蒙,吸引無數蜂蝶自動向他靠攏。

  那天也是那樣,為了朋友的心怡對象,他才勉為其難地來到這所對他來講只能算得上三流的大學。

  聽說朋友是在舞廳裡認識她的,一路追查到女孩子的手機號碼,連帶身家學校也一清二楚,這對他們這群朋友來講只是舉手之勞。

  「秀朗、秀朗!就是她,就是她啦!」

  下課鈴響時,友人緊抓住林秀朗的手臂,指著走廊的方向。

  這讓林秀朗十分不耐,他的襯衫是昨天才洗的,還是今年新春的明牌貨,要不是礙著對方是父親貨品通路公司的小開,林秀朗才懶得和這種紈袴子弟交往。

  啊,雖然在其他人眼裡,他多半也是「紈袴子弟」的一員就是了。林秀朗向來不在乎被歸類,被歸類的人總比異類好,活得比較輕鬆。

  他順著友人的視線看去,他得承認,當時那瞬間,他的呼吸竟淺淺縮了一下。

  那是很奇妙的感覺,彷彿肺裡的空氣剎那間全消失了。

  那是個約莫只有十八、九歲的學生,既然是在大一的教室裡,應該是十九歲吧,秀朗想。他似乎剛睡了場好覺,臉上的神情懶洋洋的,側頰還有課桌椅的印痕。

  因為是午休時間,其他的大學生全都有說有笑、成群結隊地往學生餐廳的方向走,就只有那個人,非但特別挑在人群散去後才離開教室,感覺他和周圍的人群間,自然形成一種疏離的氛圍,即使身處他們之中,也沒有屬於任何地方的感覺。

  他一出了教室,就把背靠在牆上,發呆似地仰頭看著天空一會兒。他留著及肩的長髮,眉毛很長,唇角勾起來的時候,感覺卻像在哭泣一樣。

  這樣的唇讓他想起另外一個人,那個永遠不會再回到他身邊的女孩子。這點林秀朗也覺得驚訝,明明他們一點也不像的。

  更重要的是,以林秀朗閱人無數的經驗,他絲毫不覺得這人是女性。

  『欸,我有說過他是女的嗎?』友人笑的猥瑣。

  林秀朗說實在有些驚訝,他並不是特別歧視同性戀,要說真的,他們這群朋友裡面,為了嘗鮮,和漂亮的男孩子胡混在一塊的也不是新聞,但多少都是玩玩。

  林秀朗也從沒想過要和男人在一塊兒,光應付女人就夠累了。

  不過那個人當初給他的印象,確實是相當女性化。擁有女性氣息的少年,他驚豔之餘同時也感到憐憫,因為他多少知道,這樣的人人生通常不會太好過。

  友人當時立即就上前搭訕了。他沒有跟上去,只是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後方觀察那個人的一舉一動。

  那個人似乎完全不記得友人的存在,對於這樣莫名其妙的攀談,只是冷漠地皺起眉頭,然後作勢就要別過身去。

  林秀朗見友人投以求救的目光,他聳聳肩,一如平常應付女性的態度,從容地走上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回心跳的速度似乎稍快了一點。

  『我叫林秀朗,你可以叫我阿朗。』林秀朗微笑起來,鮮少女性能躲得了這樣的直擊,但他第一次擔心這對男人來講是否也管用。

  『這是我朋友,他一直很仰慕你,方便一起吃個飯還是什麼的嗎?』

  那個人當時露出了不意外的警戒神情,林秀朗很快以退為進。

  『只是吃個飯,如果你不方便,我們可以等下次。 』林秀朗笑笑。

  『我不陪人吃飯。』

  那個人總算開了口,聲音冷得如林秀朗想像,卻也熨貼得超乎林秀朗想像。他承認那聲音讓他某個地方熱起來,同時他也感覺得到,他身側的友人比他熱得更快。

  『那你肯陪人做什麼?散散步?聊聊天?』

  林秀朗繼續調笑著,友人站在他身側,近乎貪婪地審視那個人每一寸肌膚。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林秀朗有些不舒服。

  果然那個人也一樣不怎麼舒服,他堪稱冷酷地瞪了友人一眼,卻饒過了他,轉身離開了廊下。這倒讓林秀朗有些驚訝,這麼不給他面子的人還真不多。

  他記得自己追過去,扳住了那個人的肩膀。林秀朗至今回想起來,還有些後悔這舉動,他是一時之間,把那青年當女人來看待了。而那個人接下來立刻證明了林秀朗的誤解,他一回身,結實的快拳落在他頰側,力道大到幾乎把他貫往牆上去。

  他聽見友人的驚呼聲,溼滑的感覺淌下鼻樑,這感覺對林秀朗而言很新鮮,他一時還無法反應自己流血了。直到看見滴落大理石階的鮮紅,暈眩的感覺才漫延整個腦袋,連帶連那個人憤怒的神情,也變得有幾分模糊。

  『不要碰我。』青年冷冰冰地說著,好像嫌這辭不夠強烈似地,他俯視著林秀朗,又補充:『永遠不要隨便碰我,除非你不想要命了。』

  林秀朗記得自己那時抹著鼻血,鮮血的氣味在鼻尖漫延,很快擴散到全身上下。

  他不得不承認,雖然他厭惡那樣的血統,但林家的血液裡,肯定混了些許肉食動物的特徵,在那一瞬間,林秀朗感覺到的竟不是屈辱,而是興奮。

  彷彿幼獅初嘗獵物鮮血的那種興奮。

  再次見到那個人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天他和幾個朋友通宵喝酒,友人拉著自己袖子,一臉神秘地說要帶自己去看個有趣的東西。

  當時他也喝得有些茫,朋友都興致高昂,林秀朗也不好推辭。一群男人上了友人的車,友人帶大家到一間小旅館,這旅館林秀朗也不陌生,每次要和女孩子幹什麼不正經的事,總是會來這兒,主要是他設備完善、隱密性也高,當然價格也相對高就是了。

  在場七、八個男人都喝醉了,嘻嘻哈哈地被友人帶進了其中一個房間。剛進門林秀朗便怔住了,那是間明顯的情趣房間,開放式的淋浴間也好、作用不明的按摩椅也好,從窗簾的厚度就知道隔音效果奇佳,就算裡頭發生凶殺案,外頭恐怕還茫然不知所以。

  令林秀朗吃驚的在後頭。房間中央有張圓形的大床,床上橫躺著一個人。不知道被人灌了什麼迷藥,昏沉沉地歪著臉,雙手還被情趣手銬一類的東西綑綁在身後。

  而這個倒霉鬼不是別人,正是之後和自己牽繫了十四年的那個人。

  『這是……?』林秀朗的酒一下子醒了。

  『怎麼樣,兄弟夠意思吧?』友人笑得無邪,還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腰,搭住了他的肩,『他住學校宿舍裡,同寢的早不爽他很久了,隨便遞個幾千塊,就把他給賣了,他們還以為我們想教訓他,問說要不要幫忙呢!』

  友人開心得像個孩子,酒意讓他雙眼放光,眼底全是嗜血的光芒。

  『來吧,阿朗,給你占先,好歹你也是為了我被這傢伙打,給你好好報個仇。』

  林秀朗直到現在,都還隱約看得見當時的誘人情境。

  那個人身上還穿著薄削的白襯衫,裡頭沒有內衣,長褲是貼身的,包裹著男人細長的腿,簡直在呼喚人將他一層層剝開那樣。林秀朗不知道友人給他用了什麼藥,那個人臉上全是薄汗,在被單間輾轉喘息。

  秀朗得承認自己並不是個多有道德的人,對他們這些人而言,像這樣捉弄一個不識趣的孩子,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何況是男人,這種事男人就算吃了什麼虧,通常也難以啟齒,不比女人麻煩。

  再說秀朗也知道,他這批朋友荒唐歸荒唐,處理這些事倒是挺熟練俐落,要做紈袴子弟也是要本錢的。這青年一覺醒來,除了身傷心傷外肯定什麼也摸不著頭緒,就連屁眼後面塞進了幾根陰莖也數不出來,更遑論事後找他們麻煩。

  話雖這麼說,看見友人迫不及待地湊近床邊,拿著褲襠磨蹭那個人的醜態,林秀朗還是莫名覺得不痛快。

  他事後想,大約是這個那個人,渾身上下都給人一種寂寞感的緣故。彷彿就算死在什麼人面前,也會沉默著一聲不吭,才讓林秀朗為數不多的英雄主義發作了。

  當時他走過去,托起了那個人的腦袋,在友人詫異的目光下拍醒了他。

  開始青年的神智仍舊很迷濛,林秀朗得承認,在看見那個人啟唇輕咳的瞬間,他真有把這張唇據為己有的衝動。所以他沒等男人醒透,便逕自橫抱著他,在一干友人詫異的目光下,上了早在樓下等他的轎車。

  然而逃過一劫的獵物並沒有因此感激他,那個人在後座醒來後簡直勃然大怒,林秀朗花了好一番唇舌,挨了幾記重拳和巴掌,才說服他沒有馬上開車門跳出去。

  他在那個人盛怒離去後的座位上找到一個皮夾,裡頭沒多少錢,連證件也寒酸得只有身分證。

  他在上頭找到那個人的姓名,吳正桓,盯著照片上青澀的大頭照發起怔來。

  那之後他就沒忘記過這名字,他甚至上網找了桓這個字的唸法,開始他一直以為那唸恆,永恆的恆,恆定的恆,正如青年給他的第一印象。

  後來他才發現這個字超乎他的常識。桓,他在找尋正確唸法的過程裡偶然找到相關的解釋,那是一種樹的古稱,現在叫作無患子,即是人們說的菩堤,可以斬妖除魔、可以淨化百病。

  林秀朗不認為自己是妖魔,只是從某個女孩離開之後,他就患了一種病。這病讓他一生無法再把心掏給另外一個人,除非他確定自己能全身而退。

  但這在感情世界裡終究不可能,所以林秀朗覺得自己早已病入膏肓了。

  雖然後來他找到一種萬全的方法,那就是讓別人把心捧給他。這樣只有他可以傷別人,別人休想再在他手腕上、或是其他地方留下任何一道傷痕。

  當時林秀朗想,就算是無患子,也救不了他的病、驅除不了他心中的妖魔。

  但他還是想試試。試試看現在的林秀朗,可以有多深情,又可以有多無情。因為唯有知道這一點,他才能戰勝那些和他有血緣關係、名為親人的敵人。

  而就在十四個月後,那個人第一次橫躺在他身下,呻吟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陽具就深埋在他的體內,充盈著那個男人向來厭惡人碰觸的身體,一次比一次深。

  直到那個時候,林秀朗還記不得自己是何時讓這個人掏出心來的。或許是某一次,在一個相當寂寞的夜裡,那個人忽然撲進他懷裡,聲嘶力竭地向他哭訴自己的過去。也是在那時候,他把自己的指尖,刺進了那人的胸膛裡,抓出了那顆還淌著鮮血的心。

  『啊……嗯……阿郎……好深……』

  他也不記得,那個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那張總是只有嘲諷的嘴裡,吐出「阿郎」這樣甜膩的愛稱。

  他只記得,那個人叫床的聲音,還有他抓著被單、咬緊下唇的神情。他記得自己第一次把自己的東西,狠狠嵌進那人的體內時,耳邊不經意流露的呻吟,讓他即使經過一輪荒唐,仍是忍不住發燙腫脹、血脈賁張。

  他也記得,他是如何在最後那刻,用手搓揉著那人同樣興奮的硬挺,一次又一次,和他共訪天堂。

  那之後整整六年,他們的關係就不曾改變過。林秀朗想試試自己可以多疼寵一個人,而那個人也毫不吝嗇地接收他所有的嘗試。

  他曾經試著摘天上的月亮下來給他,而他也曾要求他為他買下所有的星光。

  有一年生日,那個人大發脾氣,只因為林秀朗訂錯了他指定的餐廳。林秀朗打了至少一百通電話,在他房門前軟語相求了至少一百次,都不能讓那個被寵了六年的男人懂得一點寬容。這讓林秀朗不禁想,是不是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直到這時林秀朗才驚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他發覺自己竟覺得心痛。想到要和這個人分離、想到再也見不著這人的面,他竟有一種初次相遇時,所有氧氣被奪走的窒息感。

  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無患子醫好了他的病,那個他以為是不治之症的病。

  後來他們和好,情侶和好的原因和吵架的原因一樣,從來不會有人計較。林秀朗記得自己抱著那個人,那是一個很晴朗的晌午,他們坐在樹下,耳鬢廝磨。

  那個人回過頭來,忽然凝視著林秀朗的眼睛,他湊上他的唇,他們接吻。

  林秀朗幾乎要弄不懂自己,那瞬間他又感到窒息,覺得胸口痛。他才知道人所謂幸福,原來和絕望是一樣的,一樣令人無法呼吸。

  他送給他那顆果實,從滿是落葉的地上拾進他掌心裡。那是他送過那個人最廉價的禮物,也是最昂貴的禮物。

  『無患子。』他這樣對那個人解釋。『恆恆,那是你的名字。』

  你真正的名字。

  以及林秀朗真正想叫,卻始終叫不出口的名字。

  林秀朗想不起來這顆果實為何最後又回到了他手裡,他明明記得自己把他給出去了,親手交到了那個人手裡。

  和妻子從馬爾他渡完蜜月回來,林秀朗收到一個很大很大的箱子,裡頭塞滿了所有那個人能夠還給他的東西。他送給他所有的禮物、他為他買的所有名牌服飾、皮件,甚至他用過的牙刷、打火機,他寄放在他家裡的小枕頭。

  林秀朗曾經想過,如果人可以把心挖出來,那個人也會把它放進去箱子裡,一起寄回來給他。儘管血淋淋的。

  果實肯定是那些東西中的一個,但林秀朗記不得了。反正不重要,都退回來了。

  「喂……?」

  林秀朗聽見兒子喚他的聲音。感覺到手裡一陣灼熱,林秀朗才發現自己緊捏著那顆果實,陳舊的外殼禁不住他的掌力,在掌心碎成一片片的。裡頭竟是黑色的,林秀朗是第一次看見無患子的實,烏黑透亮,卻也堅硬得起不了一絲裂痕。

  兒子觀察著他的神色,又盯著他手上的果實。

  「這個東西……可以送給我嗎?」

  林秀朗仔細端詳著兒子,印象中無論是和他母親同住的那個時候、或是回到這個家裡來之後,兒子似乎從小就學會,永遠不要向他這個父親伸手索求任何事物,即使他這個父親,能夠將任何事物放在兒子伸出的手中。

  這是兒子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向他的父親表達他的渴求。

  但林秀朗也知道,兒子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他永遠也無法給予的。

  「嗯。」

  林秀朗卻仍舊點了頭,將那枚黑色果實,輕輕放在兒子和他同樣寬闊的掌心。

  他頓了一下,又說:「生日快樂……恭喜你十八歲了。」

  兒子似乎眨了一下眼,他握住那顆果實,半晌別過了頭。

  「謝謝,」兒子猶豫了一下。「……爸。」

  不要讓他重蹈你的覆轍。林秀朗的耳邊,不知怎地又響起那個人的話。

  願你永遠,我的孩子,不要重蹈你父親的覆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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