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桓吳先生,請你把我的兒子,林立樹還給我,可以嗎?」

  我心驚肉跳,秀朗依舊保持著微笑,坐在榻榻米上一動也沒有動。但我卻忍不住後挪了挪,靠到與廚房相隔的櫥櫃上。

  秀朗似乎沒注意到我的驚慌,只是安靜地說:「再過幾個星期小學就要開學了,我給他選得那個學校,開學早一點,我得在開學之前,帶立樹先去適應環境。那裡的學生幾乎全是大企業子女,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恐怕會被人欺負的。」

  他又回頭望著我。

  「所以我今天一定非帶走立樹不可,否則就來不及了。你能明白嗎?正桓。」

  我指尖發抖,看了一眼立樹,他早躲到廚房的一角去,和我一樣警戒地遙望著他的父親,就像第一天來我家時,對待我的方式一樣。真是隻懂得危機處理的小動物。

  「為什麼……這麼執著於立樹?」

  我忍不住問,「是因為……那是郁惠和你的孩子嗎?」

  「郁惠,啊,郁惠。」秀朗笑著覆誦了一遍,我這才發現,這是秀朗唯一不用疊字辭暱稱稱呼的人。「沒想到會有一天,從你口中聽見這個人的名字。」

  我忽然心口一刺,像有人拿針在上頭紮了一下那樣。我以為我對秀朗已然死心,但聽見他這樣喚另一個人名字,還是女人,六年前那種痛彷彿再一次甦醒過來似的。

  小K說過,為這種人痛心、為這種人瘋狂,不值。我不知道怎麼就沒能聽他的話。

  「既然……既然是你最愛女人的兒子,你怎麼又忍心把他丟在我這兒?」

  我深吸口氣,忍住鯁在喉頭的酸澀。我想我是有些自暴自棄了,知道郁惠的事情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始終抓著不感放的感情,原來不過是一團虛妄。我以為我和秀朗,至少都曾經是彼此的唯一,無奈命運捉弄,所以才不得不被拆散。

  但是不是,秀朗的唯一並不是我。我和愛文一樣、和那個特助一航一樣,都不過是他心灰意冷、遊戲人間時,偶然臨幸的過客罷了。

  所以他、才能夠如此輕易地捨棄。

  「扔在這裡?」

  秀朗歪了一下頭,好像我說了個天大的笑話,他還真笑起來。

  「我說過任何,要把他扔在這裡不管的話嗎?」

  秀朗的態度終於燃起我的怒氣,這個反覆無常的小人,過去因為殘存著對他的感情,因而對他每一句話深信不疑的我,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個大傻瓜。

  「你說過,要我照顧立樹到成年。」我屏持著教育家精神提醒他。

  「啊,我是說過這種話。」

  秀朗狡黠地笑了笑,「那是你也拒絕了,不是嗎?」

  我一時氣窒,秀朗不等我多反駁,又說,「而且我記得,上回我出現在這個地方,想要跟你和好的時候,你不但拒絕我,還劈頭叫我馬上把立樹帶走。恆恆,所以現在我來啦,按照你的希望,把我的兒子帶回去養,盡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這有什麼不對嗎?」

  我的腦子混亂起來,我想秀朗真是我命中煞星,我所有伶牙俐齒,到他面前便全無用武之地,只能拿來叫床和呻吟。

  「秀朗。」

  我知道自己沒有立場,這些年下來,特別是遇見立樹之後,我學會了如何放低身段、如何向人低頭,虛張聲勢一點好處也沒有。

  「你……難道不能這樣嗎?我知道愛文孩子沒了,而且也不能再生了,但既然你們夫妻倆都是要收養,難道不能……另外再收養一個小孩嗎?等著被收養的孩子,其實很多的,像楊……像立樹上的幼稚園裡就有一個。」我小心地看著他。

  「領養立樹以外的小孩?為什麼我要做這種事?」

  秀朗故作驚訝地看著我,他笑得和進門時一樣輕鬆、從容。

  「恆恆,你是哪裡發燒了嗎?」他說著還真伸手往我額頭摸來,我想起他上次的行逕,不敢讓他接近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秀朗彷彿也注意到我的懼怕,我見他的眼瞳深處,閃過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陰沉,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

  「立樹是我的親生小孩喔,是我看著郁惠懷胎十月,受盡痛苦,為我們兩個生下來的小孩,之前是因為文文的關係,我不想讓她和她的小孩以後為難,所以不得已才把立樹寄在你這裡,這些我都解釋過了。」

  秀朗望著我,聲音幾乎和交往時一樣溫柔。

  「現在我和文文談過了,她也願意接受立樹,甚至願意好好地扶養立樹成人,所以我才來這裡把我兒子接回去。恆恆,你看,這一切不都合情合理嗎?世界上有捨棄自己親生兒子,領養別人小孩的道理嗎?你這樣說,立樹不是太可憐了嗎?」

  他轉頭看了一眼還嵌在壁角的立樹,「對不對啊,立樹?」但立樹完全沒理他。

  我心口亂成一團,秀朗每一句話都釘在理字上,和愛文的溫情攻勢不同,我根本找不到任何話來反駁。

  「還是說,恆恆,你無法把立樹交還給我,是因為你自己的緣故?」

  秀朗的聲音傳到我耳裡,我驀地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笑容。

  「不,我……」

  「我們來猜猜看,恆恆,你太寂寞了,因為沒有了我,所以立樹送到你身邊,你就把他當成了寄情對象?你在照顧他、養育他的過程中,漸漸對他產生了感情,你像對我一樣,把立樹當成了你自己的所有物,捨不得放手?」

  秀朗銳利地望著我,我想他一定已經全盤計畫好了。這個男人,他熟知我所有的性格、所有的弱點,他明白自己用什麼樣的話最能傷我,最能逼得我啞口無言,在他面前,我從來就毫無勝算。

  但現在的我不能輸,為了立樹,我現在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得戰勝眼前的男人。

  「秀朗,我就直說了。」

  我深吸口氣,「你說的沒錯……我是真的喜歡立樹,對立樹有感情了,所以我懇求你,把他留給我,這樣好嗎?你之前沒有立樹,你也活得好好的,而且你除了立樹外還多的是有孩子的機會。但我不同,我這輩子,就只剩立樹一個……親人了。」

  「我領養一個小孩給你,讓他代替立樹陪你,這樣好嗎?」秀朗忽然問我。

  我幾乎立時反射,「當然不行!」

  「為什麼不行?」

  我生氣起來。「立樹是我的孩子,你覺得孩子這種東西,是可以隨隨便便抓一個來,就能替代得了的嗎?」

  「看來你明白這個道理嘛,恆恆。」

  秀朗咯咯笑起來,我才發覺自己又中了他的計,「那你憑什麼認為,我隨隨便便領養另一個小孩,就可以代替立樹?何況立樹還是我唯一的親生孩子。」

  我咬住了牙。「親生兒子什麼的,你也可以再有,就算對象不是愛文……」

  我說到一半就住口了,這話簡直就像在鼓勵秀朗外遇,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出口了。

  秀朗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又開懷又嘲諷。

  「你看看,虧我們家文文,還笨到把你當昔日的朋友。恆恆,唉,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嘛!為了保護自己既得的利益,旁人怎麼樣都沒有關係了。」

  「你還不是一樣。」

  我終於光火起來,明明發誓過再也不要對這男人生氣了。

  「林秀朗,你倒有臉說我!因為你非得結婚不可、因為你怕自己失你父親的寵,所以拋棄交往多年的男友也沒關係。因為你非得有個兒子不可,所以把別人養這麼久的小孩奪走也沒關係。你還不是一樣,為了自己的利益,旁人心底怎麼受傷都可以不管了?」

  「是啊,我就是這種人沒錯。」

  秀朗竟然坦然自承,我瞪大了眼睛。

  「我有說過我不是這樣的人嗎?恆恆,我想你搞錯了一件事,我說我非得結婚不可,就是非得結婚不可,就算我知道有誰為此受傷,甚至受傷的人根本是我,我還是會這樣做。至於彌補還是道歉什麼的,那是之後的事情,和我決定要做的事毫無關係。」

  他悠悠地望著天花板。

  「你或許不知道,這就是那個男人教會我的東西。唯有如此,我才能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恆恆,你明白嗎?男人最糟糕的不是選錯了邊,而是無法自己做選擇。」

  「郁惠也是嗎?」我猛地衝口而出。「想必你也覺得郁惠做了正確的選擇。」

  秀朗的臉似乎沉了一下,我不禁鬆了口氣,至少我知道一個可以傷他的地方。但秀朗也只是頓了下,便重新恢復了笑容。

  「不要試著用話傷我,恆恆。」

  他平靜地說著,「你對郁惠一無所知,也對我和郁惠間的關係一無所知。你大概以為我很愛她,你搞不好還以為,如果當年是她的話,我就會選擇她,而捨棄父親那方。但其實不是,我還是會做出一模一樣的選擇。」

  他在我驚訝的目光下盤起腿來,極盡溫柔地看著我。

  「恆恆,我一直想跟你說件事,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從來不會自省。你總是滿口說自己不好,像在虐待自己似地,但事實上你說是一回事,但你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錯了。你老說自己嘴巴壞,但你到現在為止,有少說過任何一句刻薄話嗎?」

  我啞口無言,我心裡有一千句想反駁的話,但每一句拿出來稍加檢視,就知道薄弱得不堪一擊。我怔然看著秀朗,卻發現他的臉有幾分模糊了。

  「別哭啊,恆恆,你看,稍微點到你的痛處,你就這樣了。」秀朗又挪近了我,這回成功靠近我,他伸出手,用手背磨娑著我的眼角,彷彿十分不捨的樣子。

  「你都不許別人攻擊你了。那那些被你攻擊過的人,該怎麼辦呢?」

  我覺得他在報復我,上回他在我面前哭了,這次他準備好了一切的兵法武器,來還擊我的無情無義。他的手背還在我臉上磨著,這回滑下了我的臉頰。

  「而且恆恆,你說你只剩立樹一個親人,其餘一無所有,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吧?你有了新的歸宿不是嗎?這房間裡都是紙箱,真嚇了我一跳,你們進展得真快,竟然就要住在一塊了,這樣看來,我不快點把立樹帶走,恐怕要拖累你了。」

  秀朗說著,便對壁角的立樹招了招手。

  「立樹,來,來把拔這邊,你的恆恆要搬家了,我們不要打擾他喔!」

  我見立樹竟微微直起身來,遲疑地看著他的父親。我不禁有些著急,我知道我在論理上是拚不過秀朗的,但我現在就只有一個執念,我不要立樹離開我的身側。

  「秀朗!」我抓住秀朗招著的手,「算我求你了,放過立樹。」

  我看著秀朗的眼睛,他的表情雖然是微笑的,看向我的目光卻沒有一絲溫度。我感到心驚膽寒,卻不得不正視,「立樹……立樹對我而言真的很重要,雖然我知道這要求很無理取鬧,但是至少再讓他留一陣子,到他小學畢業,不,國中畢業……」

  但秀朗完全不理會我,他只是耐心地看著立樹,還蹲了下來,用水平的視線望著他。

  「立樹,怎麼啦?你不想跟把拔回家嗎?」

  我屏住了呼吸。秀朗對立樹伸出手,白皙秀氣的大掌,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我真怕立樹會就這樣伸出手來,從此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但立樹搖了一下頭。半晌,又補了一次大力的。

  「我不要。」立樹明確地說:「把拔,我的家在這裡,我要跟恆恆一起留在這裡。」

  我不禁略略鬆了口氣,同時也覺得欣慰起來,至少現在的立樹,還是站在我這裡的。這讓我一掃剛才的心虛,走到立樹身前護住了他。

  「秀朗,你聽見了,小孩子不想跟你回去。」我瞪著他。
 
  「立樹,你確定嗎?」

  秀朗仍然不理會我,他偏著頭,從我的腿縫間凝視著立樹。

  「你要留在這個人身邊,當他一輩子的小孩嗎?立樹,既然你是我的兒子,雖然還小,也應該可以明白吧!你的恆恆,他有了另外喜歡的人,那個人是他的情人,他會像上次親把拔一樣,一輩子那樣親他。但是立樹,他永遠不會像那樣親你。」

  我愣了一下,完全不懂秀朗這些話的用意。秀朗繼續柔聲。

  「你留在這裡的話,恆恆會永遠把你當小孩子,而他身邊,永遠都會有另一個除了你以外更重要的人。立樹,這樣真的好嗎?」

  出乎我意料的,立樹竟然聽得異常專心,表情有些似懂非懂,但我發現,他始終防備著貼緊櫥櫃的背脊,竟微微挺了起來。

  我再也忍受不了,濃重的恐懼吞弒著我,我一拳朝秀朗的鼻樑揮去,雖然我知道這樣近乎胡鬧,我竟然對著要帶自己兒子回家的父親施暴,這事要是登在社會新聞版面,肯定會被鄉民噓爆。但我已經顧不了這麼多了。

  但令我驚訝的是,秀朗竟然不動不閃,但他也沒有任我擊中他,而是在我的拳即將擦過他鼻尖時,忽然向右一閃。下一秒我的手臂劇痛,秀朗竟然反過身來,俐落地抓住我的右臂,像警察抓搶匪那樣,扭著手臂把我壓在牆壁上。

  我不甘示弱,扭動著身體想用腳踹他,但秀朗很快發現我的意圖,他反扭我的雙臂,將我整個人壓制在地上,我感覺他的膝蓋抵上了我的膝窩,然後猛一使力。

  「啊……」我疼得說不出話來,冷汗沁出了我的額角。

  我扭著膝蓋掙脫秀朗的壓制,我們就像兩隻爭奪獵物的獅子,開始廝殺起來。我拖著大概已經脫臼的右腳,翻過身又是一拳,這回秀朗沒躲過,擦中了他的臉頰,指甲刮出了一道血痕。但他很快地反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整個人摔在榻榻米上。

  我眼冒金星,整個天花板都在亂晃。隱約間我看見秀朗又走近立樹,也顧不得尊嚴了,我一把拖住了秀朗的腳踝。

  「不要……」

  我的視線模糊,不只是汗水和眼淚,好像還有血水,我想是剛才摔在地上時,擦破了額角的關係。我聲音嘶啞,所有的思考都停頓了,我的眼前只有立樹,只有他第一次在門口看見我時,那種徬徨無依的眼神。我終於禁不住淚如泉湧,

  「不要帶走立樹,秀朗,我求你!不要帶走他!不要從我身邊奪走那孩子!你要從我這裡拿走什麼都行,求求你,求求你秀朗,求你放過立樹……」

  但秀朗沒有停下腳步,我的手固執地握緊他的腳踝,他就舉起另外一隻腳,用力地踩在我的手指上。我痛得眼角沁淚,不敢相信秀朗竟然這麼狠心,或許秀朗真的從沒對我狠下心過,所以我才會認識他十四年,卻從來看不透真正的他。

  「不要妨礙我。」

  他平靜地說,彷彿陳述一項肯定的事實:「不要妨礙我,恆恆。」

  這時立樹卻有了動靜,他猛地從廚房那頭衝過來。

  這孩子真像他父親,身手一樣靈活,他一下子跳上來,抱住秀朗的手臂,撈起衣服張口就咬了下去,秀朗竟然躲不過。

  我以為秀朗一定會叫痛,也怕他一時失去理智,對立樹做些什麼。立樹咬得又狠又深,秀朗整個前臂都被他咬穿了,血順著手腕的弧線淌下,一滴滴流到榻榻米上。

  令我驚訝的是,秀朗竟然一動也不動,淡淡看著自己的兒子咬他的手臂。

  立樹咬了很久,我想他是拚了命地要保護我,所以使盡吃奶的力氣攻擊自己的親生父親。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咬久了畢竟也累了,加上秀朗毫無一點反應,血還在流個不停,秀朗也沒有去擦,只是像尊石像般站直了身體。

  「咬夠了嗎?」

  立樹似乎也感覺到秀朗的態度。他轉過頭,看著秀朗平靜的目光,半晌怔怔地鬆開嘴,我從立樹的眼瞳裡,看到一絲對父親的敬畏。

  「咬夠的話,就過來這裡。」秀朗伸直手臂,血染溼了他的白櫬衫,秀朗從西裝外套裡掏出一條手帕,輕描淡寫把傷口包紮起來。

  我看見那咬痕很深,以後搞不好還會留下疤痕。立樹是真的盡全力去咬的。

  「看見了嗎?這就是你現在的實力,立樹。」

  秀朗注意到立樹的視線,把傷口拿到他眼前。

  「你就算拚了命地咬我,你覺得你已經用盡全身力氣,沒有比你更努力的人了,但最終的結果,你卻只能在我身上造成一個小傷口,其餘什麼都沒有改變。」

  我發現秀朗淡漠的視線裡,跳動著微不可見的火燄。

  「因為我是你爸,我是大人,而你還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五歲小孩,所以再怎麼努力,還是什麼都無法改變。你無法選擇你住的地方、你無法決定你未來的命運,你甚至保護不了你最喜歡的恆恆。現在的你什麼都辦不到,立樹。」

  立樹呆呆地看著他爸爸,我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了可以說是震憾的神色。

  「如果覺得不甘心的話,就趕快長大。你要用盡一切你所能得到最好的資源、排除所有阻礙你的東西。等到有一天,你強大到任何人都贏不過你時,你才有資格一拳打倒我,打倒你的父親,然後大聲地跟我說,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秀朗把傷口整個包紮起來,牽住了立樹的手,這回立樹沒有再反抗。

  「否則你這一輩子,都會注定在不甘心、在後悔中渡過……立樹。」

  秀朗沒有再回頭看我。他就這樣牽著立樹,背對著我,像隻凱旋的獅子般離開了。

  ***


  我有好一陣子,無法思考任何事情。

  立樹像是一陣炫風那樣,驀地刮進我的生命裡,但又在極短暫的時間裡,像陣風一樣地飄了出去。快得令我猝不及防,令人心驚。

  我沒有按照原訂計畫搬進楊昭商家裡,而是一個人窩在那間小房子裡。整整三天,我沒有去清潔公司,也沒有打電話去請假,甚至也沒有打電話去幼稚園,連飯也不記得有沒有吃。整個人像沉進了一口很深的井底,一動也不動地蜷縮著。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不是憤怒,也不是不甘心,而是單純的挫敗。

  對,挫敗。如果秀朗他是帶一隊人來把立樹強行帶走,那我可能還不會這麼挫敗,反正財力不如人,出身不如人,我可以當作是金包銀,挽欸性命不值錢這樣。

  但是沒有,林秀朗自始至終單槍匹馬。他一個人過來,向我索回立樹,他以一個男人的身分和我搏鬥,一對一的把我扁到爬不起來。

  他甚至以一個父親的身分,馴服了他的親生兒子,立樹後來是心甘情願和他走的,我可以看得出來。

  在這場角鬥裡,無論做為一個男人,還是做為一個父親,我都輸慘了。我徹徹底底地輸給了秀朗,輸給那個我一向輕視的舊情人。

  我沒有搬過去,反倒是楊昭商搬了過來。

  他很擔心我,這幾天不停地來照看我,到最後乾脆住了下來。我沒勇氣和他說立樹被搶走了,只說我把立樹交還給他父親了。

  但光看我房裡的慘況,楊昭商大概也猜得出來,這間屋子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林秀朗下手很重,我的下巴有一陣子都閤不起來,右手指骨也斷了兩根,肩膀的地方脫臼,額頭腫了個荔枝大的血包。

  但這樣我反而覺得爽快,這代表秀朗是真的把我當對手的,在爭奪立樹這件事情上,至少他認同我的資格。

  我想過非常多奪還立樹的方法,比如去警察局報案,謊報有人搶走了我的兒子。又或者是像電視演的一樣,重金聘請黑道,殺進林秀朗他家。也想過乾脆背著荊條,學歷史劇那樣,去林家門口跪個一天一夜之類的。

  但最後當然都沒有實行。林愛文說的沒錯,不論倫理上還是法律上,我都沒有立場要回立樹,更遑論擁有這個孩子。

  只是我仍舊想念立樹,想到心都痛了起來。

  房間裡還擺滿了我為立樹上小學準備的東西。嶄新的書包(為此花了我四分之一月的薪水)、和幼稚園募來的鉛筆盒、楊昭商送的鞋子(據說是以前他穿過的,而且是嬰兒時期穿的),還有我送給他的,一本全新的繪圖冊。

  我看著這些東西,一時還無法相信,我曾經如此真實描摹的遠景,就這樣永遠無法實現了。

  立樹他,永遠不會回來我身邊了。

  立樹被帶走後兩個星期,林家那邊匯了五十萬過來,說是這陣子照顧立樹的謝禮,還附上一封信。

  我忍著想把五十萬拿去焚化爐燒掉的衝動,在大猩猩的好言相勸下,打開了那封信。信是林愛文親手寫的,我掛著滿身的傷,和楊昭商一起靠坐在榻榻米上讀了起來。

  信上說,立樹在家裡很乖。雖然一開始很不適應,做什麼都不敢一個人,連上個廁所,都非要開著門不可。還因為自己的房間太大了,半夜就哭著抱著棉被,跑到愛文的房間要求要跟大人一起睡。

  信上還說,愛文帶著立樹一起去買上學要用的東西,立樹還說恆恆已經幫他買了,所以不用了。愛文安慰他說多買一份備用沒關係,立樹才肯就範。

  而且他們去的根本是精品店,立樹和我一起出門買東西時,受我影響會翻標價起來看,當他看到一套鉛筆值兩千元時,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立樹和我說:「阿姨,這個鉛筆標價錯了!」我湊過去看,結果笑個不停。我跟他說:「標價沒有錯,這鉛筆是日本知名的名牌,有設計師掛名的,所以才會是這個價。」但立樹還是很堅持地說:「標錯了,我要去跟老闆說,否則他會虧錢!」』

  我和楊昭商看到這裡,即使滿心酸楚,也忍不住含著眼淚笑起來。

  愛文也說了一些秀朗的近況,他說立樹自從來這裡之後,死都不跟秀朗說話,到現在父子還在冷戰中。

  結果他們親父子不和,反倒是她這個陌生人多了和立樹相處的機會。

  『立樹每天都會跟我提起你,晚上睡不著時,我想講床邊故事給他聽,他卻說由他來說故事就好。但結果全都是關於你的事,他說恆恆帶他去過遊樂園,也帶他去給樹澆水,他說恆恆睡覺的時候會打呼,還說你睡起來時,瀏海總是會往一邊歪。』

  『他來這裡一個禮拜,開口閉口都是恆恆,不管說什麼,總是會扯上「恆恆告訴過我……」、「恆恆老是說……」我覺得這孩子,似乎很怕把你忘記似的。每天晚上,我去他房裡偷看他時,總見他一個人拿著畫筆,在圖畫冊上拚命畫些什麼。』

  『我從背後湊過去看,才發現他在畫人,畫裡的人就是你,有時候還有一隻猩猩,我想你可能帶他去動物園玩過吧。』

  『他一遍又一遍地畫著你,我新買給他的圖畫冊上,幾乎每一頁都是你的人像。笑著的恆恆、哭著的恆恆、生氣的恆恆、害羞的恆恆……立樹的畫上,滿滿的都是這樣的標題。還有一張是你抱著他,和他一起坐在家門前的畫。』

  『那張畫,我附在信上一起寄給你了。已經徵求過立樹的同意了。』

  我在信紙的最後,抽出一張素描紙。入眼我就知道那是立樹的畫,我睜大了眼,那是那天傍晚,我替他剪頭髮時的景像。

  立樹剛被我剪完了頭髮,笑著看著鏡裡的自己,而我從後面按住了他的肩,抱住他小小的身體,兩個人一起指著鏡裡的映像,討論得口沫橫飛。

  畫的標題,是「我的爸爸」,我曾經以為我永遠也得不到這個標題。

  我拿著愛文的信,忍著奪眶的眼淚,楊昭商拍了拍我的肩。愛文在信的末尾又說:

  『我本來很想帶立樹去看你,我想立樹既然這麼想你,那你應該也同樣想念立樹。但是秀朗哥說不准,他說要等一陣子,等立樹習慣家裡,才能讓你見他,否則現在立樹會無所適從,搞不好就會開始吵著要回你那裡。』

  『我感到很抱歉,秀朗哥那天忽然就帶了立樹回來,我問他你怎麼了,他都不回答我,但我知道這一定不是你甘願的。』

  『我每天晚上都會陪立樹睡覺,每天晚上熟睡時,我總會聽見他呻吟,我想是做了惡夢,有時候半夜去看他,還會看到枕頭上有淚痕。這讓我覺得,如果立樹非得回來父親身邊不可,那我想讓這裡,成為立樹最後一個家,不要再讓他四處流浪了。』

  『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照顧好立樹,可能的話,也想在未來成為他的母親。看到立樹為你畫這樣的畫,我很羨慕。我曾經以為我永遠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等秀朗哥這裡和緩一些,我會帶立樹去找你,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你的朋友 愛文 筆』

  信上除了立樹最近的畫,還有一些他的近況照,應該都是愛文拍的。立樹換上了像樣的童裝,像娃娃一樣坐在頗有現代感裝飾的客廳裡,膝蓋上還擱著一架玩具汽船,這樣的立樹,不知道為何看起來格外陌生。

  有張是立樹在浴缸裡洗泡泡浴的照片,我不禁有幾分欣慰,至少這孩子總算實現他泡澡玩水的願望了。

  還有一張是立樹的睡容,是愛文趁著立樹熟睡時偷拍的。他又把兩隻手墊在臉頰下當枕頭,就像當初剛來我家時一樣。

  我想起愛文在信裡說的話:可以的話,我想讓這裡變成立樹最後一個家,不要再讓他到處流浪了。

  這話令我有幾分怔忡。老實說,直到現在,我都覺得立樹是從我身邊被人奪走的,我才是立樹真正的監護人,就像當年我是秀朗唯一的情人那樣。

  但事實上,立樹只是回到了他的家裡,回到他親生父親身邊,這個他一度可能失去的親人。對立樹來講,這就像失而復得的幸福一樣,而且還多出了愛文這個母親。

  而愛文,過去我曾懷疑她是否能做個好媽媽,但我現在幾乎可以預見,立樹有一天一定也會為愛文,畫一張標題為「我的媽媽」的畫。

  這樣看來,這整件事情,都像是順著最適當的劇情發展,就算放在連續劇的結局,也不會被人到粉絲頁投訴。

  會為了這種大團圓結局感到受傷的人,恐怕就只有我而已。

  我想我會為立樹回家的事感到受傷,不只有立樹和我的感情本身,還有秀朗。

  我覺得自從秀朗對我說過那些話後,我對自己、還有自己的感情變得恐慌,甚至就算楊昭商站在我面前,我也感受不了他是我情人的實感,我變得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我曾經以為我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但現在我只感到茫然。

  我忽然覺得,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人談戀愛了。

  有一天楊昭商跟我說:「正桓,我想談談我們之間的事情。」

  「事情?什麼事情?」我一怔。

  那時楊昭商在我家廚房裡做鹹粥,以滋補我因為立樹的事情,又不太穩定的胃。

  他忍不住笑了。「就是我們兩個的未來,你有什麼打算?」

  他把牛蕈菇一類的東西扔進湯裡,試了試鹹度,又加了一點水下去,順道從冰箱裡拿了兩顆蛋。自從他來暫居我這邊後,我的冰箱每天都非常充實。

  我愣了愣,老實說立樹被帶回去之後,我覺得眼前的路像罩上一層黑幕,我什麼也看不見、也不知道該往什麼方向走。原先計畫好的東西,一夕之間全成了泡影,我甚至不知道我該不該邁步往前走,要是走了又受傷該怎麼辦。

  我想我不知不覺冷落了一個人。明明他還在我身邊的,明明我並不是一無所有,還有楊昭商一直陪著我。

  「什麼……未來不未來的。」

  我低下了頭。我想男人和男人之間,實在沒有什麼未來可言,因為喜歡所以在一起,因為不再喜歡了所以分離,這是我們唯一可以擁有的形式。難不成他還想結婚嗎?

  「我想結婚什麼的,還是先算了。」

  楊昭商似乎讀出我的想法,他笑了笑,戴上隔熱手套,輕鬆地把好大一鍋鹹粥端過來,放在小茶几上。

  「如何實行的問題姑且不論,我的婚姻運似乎不是很好,可以的話我也不想重蹈覆轍,我們兩個都受過傷,所以這類事情,慢慢來就好了。」

  楊昭商像是在安慰我似地,他幫我盛了滿滿一碗粥,遞到我面前,灑上香菜,又附上瓢根,叫我先吃了暖暖胃,又進廚房忙起來。

  我其實是有些害羞,在這樣一間五坪不到的小房間裡,和自己的情人談論著未來,總覺得很不好意思。楊昭商在這方面,實在太落落大方了。

  「要不要搬來我那住也隨你,我本來為了立樹,想說大一點屋子比較好。但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話。現在立樹既然回去了,那你在哪裡住得舒適,我們就住哪裡,老實說我原先那間屋子大到有點寂寞倒是真的。」

  楊昭商說著,從櫥櫃拿下蕃茄醬,開始炒起了蛋包飯。我想有個選項是我們繼續分居,他繼續當他的幼稚園長,我繼續在這間房間做代工,想在一起的時候再約出來一起,畢竟我對太親密的關係真的沒什麼信心。

  只是我當然沒講出來,那會傷了大猩猩的玻璃心。

  「不過我說的未來不只是這樣,正桓,你以後怎麼打算?」

  「打算?」

  大猩猩一邊打蛋液一邊看著我,「嗯,就是工作。你要繼續在清潔公司服務嗎?」

  其實我因為立樹的關係,還有一些個人因素,在清潔公司已經請了太多的假,上級已經非常不爽了。

  我想秀朗有幾個地方指責得沒錯,我真的一點能力也沒有,只懂出一張嘴嘲諷別人,做什麼都是半調子,才會到現在還一事無成。

  「如果你有意轉職的話……其實我有個提議。」

  我看著楊昭商開始翻蛋包的背影,大概知道他要說什麼,便先下手為強。

  「我不想到你的幼稚園裡工作。」我肯定地說。這倒是實話,雖然經過立樹的事後,我的確有點喜歡上小孩子這種生物,但終究沒楊昭商這麼大的熱情。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保持情人關係的狀態下,進到楊昭商的領域裡工作。這種感覺簡直就像當年我在林家的公司裡,在秀朗手底下做事一樣,這樣的話,我會感覺我一點成長也沒有,只是不停地重蹈當年的陰影而已。

  出乎意料地,楊昭商卻笑起來。

  「不是到我幼稚園裡,老實說,那家幼稚園經費一直很吃緊,也沒錢再多聘請一個員工了。」

  他把包好的蛋包放進旁邊的盤子裡,我意外地看著他,楊昭商穿著圍裙坐到我身邊。

  「是這樣的……其實當年我本來要去實習的那家殘障兒童扶助基金會附設育幼院,最近寫了信來給我。」

  楊昭商看了我恍然的表情一眼,又笑著說:「沒錯,就是當初因為我長得太壯碩,拒絕我去服務的那個院長,我也很驚訝他還記得我的事。」

  「他在信裡說,當初他才剛創辦育幼院,所以凡事都保守了點,但從事這個事業一段日子後,他也慢慢理解,想為孩子們做事的心意,是不分年齡、體型,也不分性別的。他覺得對我很抱歉,所以特別寫信來跟我道歉。」

  楊昭商替我把蛋包切開,黃色的蛋液熱騰騰地擴散進炒飯間,瞧來令人十指大動。

  「他還跟我說,因為殘障育幼院經常需要把幼童抱著到處走,或者協助他們下樓梯、上廁所,所以現在反而對男丁需求遠勝於女性。他問我現在還有沒有意願,去那裡為那些孩子們服務。因為我自己沒有空,所以我就推薦了你。」

  我瞪大了眼睛,楊昭商的表情相當柔和。

  「當然我有說要問過你的意願,等你決定了再回報他。他說會付你薪水,只是大概沒比清潔人員好多少就是了。怎麼樣,你願意試試看嗎?」

  我看著楊昭商的表情,一時有些徬徨。說實在的,聽到這種工作的瞬間,我的心底湧現的就是麻煩,小孩有多麻煩,我從立樹這裡已經領教過了。

  而身心有殘障的孩子,不用說,肯定比一般小孩又麻煩數倍。

  但是我也無法否認,在聽見楊昭商提議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有種眼前那層黑幕揭開了、彷彿看得到一點路腳的那種爽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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