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酣熟,一晌無夢。

  ***

  
  那天星期日,我和立樹又去了一趟大山公園,為立樹媽媽種的樹澆水。

  立樹用新的澆水器,在公廁裝了滿滿一桶水,細心地在樹的周圍繞了一圈。樹比我上次來看的時候又高了許多,我和立樹合力在旁邊裝設了簡單的支架,避免他被強風吹倒,我們還買了一小包堆肥,一起埋進小樹的根部。

  我看著那棵樹,在樹前面蹲下來,雙手合十。立樹也學我的樣子。

  後來我其實去查了一下關於立樹母親的事,我問立樹媽媽叫什麼名字,所幸他還記得。他說媽媽的全名是盧郁惠,那天我隱約有聽秀朗提起。

  我去翻了事發當日的報紙,查詢了遊覽車的傷亡名單。想說會不會像連續劇演的一樣,立樹的媽媽其實根本沒死,只是因為某些原因隱性埋名,還整了容潛伏在我們身邊,比如她就是雜貨店老闆之類的(什麼?!)。

  但果然世事不能盡如連續劇,我在九死十一傷的慘烈傷亡名單中,找到了立樹母親的名字,清楚地列在「死亡」的區域裡。

  我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立樹最親的親人,是真的再也不會回到立樹的身邊了。

  只是盧郁惠這個名字,不知道為何我竟有點即視感。我想秀朗的情婦,還是和我分手後才認識的,無論如何我都不該認識她才對,想想也就作罷了。

  我向立樹的媽媽默禱了很多話。我告訴她立樹已經平安長到六歲了,很快就要上小學一年級了,告訴她立樹的近況,還有楊昭商的事也一並說了。

  我本來還想跟她說,叫她可以安心地去了,我會代替他好好照顧立樹那一類的話。

  但想想這樣好像有點太自以為是了,老實說我到現在也還沒有信心,可以完全擔當起立樹監護人的責任。

  照顧立樹越久,我就越感覺到撫養一個孩子使命的沉重,比起那些麻煩,我更害怕立樹長大後會討厭我。現在他還小,只要對他夠好,他就會把你當成至親之人,但有一天他長大後回想,甚至知道我的身分後,不知道他會怎麼想?

  是會鄙夷我和他爸爸的那一段?還是懷疑我養他是別有居心?

  這些我都不敢多想,我害怕再多想下去,又會像楊昭商說的一樣,陷入負面思考的漩渦中。現在的我只有走一步且一步,硬著頭皮把這個代理保父當下去了。

  幼稚園也進入了畢業季,立樹和一批大班的同學,終於要一起進小學了。

  昶育還在醫院觀察中,沒辦法參加畢業典禮,這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但大紅班的小朋友們,老師合力做了一張很大很大的卡片,還把畢業前的一切都拍成照片集,送到醫院去給昶育,還在下面畫滿了歪歪扭扭的圖畫,其中也包括立樹的瓢蟲尋母記。

  雖然我想長大以後,這些昶育或許都再也記不得這些。所有發生在這間幼稚園裡的事情,都會變成前世一般的記憶,隨著時間褪去。

  但是那種溫度會留下來。我想昶育即使到很大以後,都會記得那張卡片送進他手裡時,紙上殘留滿滿的餘溫。

  我開始籌畫搬進楊昭商家裡的事宜,我把一些行李打包,無法打包的,就陸續送給周圍的鄰居。這裡住的大多是跟我一樣的窮光棍,但這七年來,這些人真的幫了我不少忙,要和他們分離還真有點不捨。

  星期六那個羊奶小弟又來推銷羊奶時,我叫住他,把一條舊圍巾送給他。

  我在這裡住了六年,他也每個星期六準時來推銷了六年。雖然六年來我一次也沒買過他家的羊奶,但我想這也算是某種緣分,既然我快要走了,送點東西給他做紀念也好。

  沒想到他聽了我的解釋後,竟然圍著圍巾大哭起來。

  「其實我不是什麼羊奶小弟!」他一邊哭一邊叫著,「我五年前就辭職了,現在一家搬家公司上班,早就不推銷什麼羊奶了!」

  我大為錯愕,看著哭個像個孩子的年輕男子。

  「呃,那你為什麼還跑來這裡,還每個禮拜六都……」

  「當然是因為喜歡你啊!」

  羊奶小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握住了我的手。

  「我喜歡你!雖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第一次看見你時就迷上了你,所以才藉著推銷羊奶的名義,每個禮拜六都來這裡見你一面。我本來今天下定決心要開口約你出去的,沒想到你竟然要搬走了……」

  我被他握著,整個人呆滯到不行。後來我只好很委婉地跟他說,我已經找到我想過一輩子的人了,很謝謝他的心意,但我真的無法接受他的感情之類的場面話。

  這孩子倒是很豁達,聽到我這樣說,大概也知道不可能了,他把那條圍巾圍在脖子上,小心翼翼地綁好,就又一路哭著離開了。我為他感到欣慰,至少他不用再每個禮拜跑來這裡假裝推銷羊奶了。

  我講給楊昭商聽時,他整個人笑到椅子翻過去,末了還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我最受不了直男就是這點,總是把伴侶的正或是受歡迎當作可以炫耀的戰利品。

  立樹幫著我打包各種東西,把少數屬於他的物品收進他的紫色背包裡。

  我想如果我搬離這裡,秀朗說不定就找不到我了。雖然要是他想的話,以林家的財力沒有查不到的事情,但這樣也好,心裡上斷得乾淨。

  就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即將揮別的舊家裡,卻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

  那天是星期一晚上,我正準備去楊昭商家帶立樹回來,正準備打包最後一箱廚具時,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我想該不會是那個羊奶小弟不甘心,又去而復返,這樣的話那就麻煩了。我懷著遲疑的心情打開一道門縫,整個人便愣住了。
  
  門外是個女子。而且不是別人,正是我的情敵兼宿敵,林秀仰的義女愛文。

  我怔在那裡。愛文穿著一件全白的洋裝,她看起來比那天在仰德樓下看到時微瘦,應該是懷孕又流產的關係,她的肚子還沒完全消下去,還有一點隆起。

  而她盤起的頭髮現在放了下來,竟然全剪短了,短到耳下一公分,也沒戴隱形眼鏡,掛著一副瓶底。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很多年前,我在秀朗身邊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

  她看起來有點憔悴,看見門內的我,還對我深深鞠了個躬。

  「你好,正桓,好久不見了。」她抬起頭來看著我,彷彿我們只是單純別來以久的朋友,「方便讓我進門去談些話嗎?」

  我讓愛文坐在榻榻米上,我倒了一杯水過來,放在她身邊,然後在她對面坐下。

  我望著她蒼白未上妝的臉,還有種虛幻不實感。對於眼前這個人,我曾經和她是朋友、曾經對她恨之入骨,到現在對她微微的憐憫,這麼多年來,愛文在我心底,早變成了一種標幟,一個引導我人生如此走向的罪魁禍首。

  但這樣的人現在卻活生生坐在我面前,說有話要跟我談,這讓我完全茫然了。

  愛文端起我的水喝了一口,潤了潤唇。我感覺她也十分緊張,我想這也是難怪,我們彼此都很清楚,我是他丈夫過去的情人,還是個男人,光是這點就尷尬到不行了。

  「我想你一定很疑惑,事到如今……我這個搶走了秀朗的女人還來這裡做什麼。」

  愛文一開口就這麼說,她抬頭看我的表情。說實在的,兩個人的嫌隙到這樣深,到了無可轉寰地步時,反而就沒有什麼好顧忌了。我想愛文或許就是這個意思,反正關係不會再更糟了,那彼此坦率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我忽然覺得放鬆起來,說到底,愛文也是我的老朋友之一。雖然發生了這許許多多事情,但她的模樣讓我想起了當年,想起那一段短暫而甜蜜的光陰。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吳正桓。」

  愛文也正端詳著我,我喜歡她直呼我的名字,不很裝熟,也不會讓人不自在。

  「你也沒什麼變,林愛文。」我回以顏色。

  愛文聞言沉默了一下,忽然伸出手來,撫了撫她那尚未來得及消下去的肚皮。

  「我流產了,就在上個月初。」

  我沒想到她會在這時提起這件事情,便點了點頭。

  「我有聽說,真的是很遺憾。」

  她抬頭看著我,眼神滿是遊移。我想她一定是在想,我這種人會為她流產感到遺憾,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反正我也不期待她會信任我,不必多花那個力氣解釋。

  愛文看了我一陣,抿住了唇。「老實說……流產之後,我有點鬆了口氣。不是不難過孩子沒了,但是醫生之前診斷時就有說過,以我的身體,這個孩子就算順利生出來,也很可能不健康,我和秀朗哥本來就已經挫著等了。」

  我聽愛文如此坦白,反而有點驚訝。她的手還按在肚皮上,又繼續說,

  「我懷孕期間經常作惡夢,夢到小孩子生出來,只有一隻眼睛,要不就是沒了頭,整個血淋淋的。事實上我之前就已經兩次小產了,只是都是著床不到一個月,所以沒有大礙,這次長到這麼大才流掉,才會差點連命都沒了。」

  愛文嘆了口氣。

  「孩子流掉之後,我很難過,但也是六個月來我第一次能睡好。我也想過報應之類的事情,接著便想到了你。老實說我很不甘心,我覺得我並沒有欠你欠到這麼多,但除了從你身邊搶走秀朗哥外,我並沒有做過其他虧心事,所以有報應也是因為你的關係。」

  我越聽越疑惑,難道愛文懷疑我下蠱詛咒她嗎?所以才特地來我家裡,查查看我枕頭底下是不是有放草人之類的東西。

  大概是見我眼神疑惑,愛文忽然笑了笑,表情有點無奈。

  「說真的,我曾經非常討厭你,吳正桓。」

  愛文講得很不客氣,我怔了一下,有點擔心她會不會接下來從背後抽出一把烏茲衝鋒槍來,對著我說:「為了地球的未來,請你去死吧!」但愛文仍舊坐著沒動。

  「彼此彼此。」我只好回應。
 
  「我其實還滿喜歡秀朗哥的,至少和他剛結婚的那段時期,只是我那時候太年輕,根本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東西,只知道周圍和我一起玩樂的女性朋友每個都結婚了,我也應該結婚才對,剛好爸爸幫我選了他,我就和他在一起了。」

  她看著我的表情,又笑了笑。

  「我那時候還很懵懂……自己對秀朗哥的感情也好、他人之間的感情也好,可笑我活到三十幾歲,對感情的認識,還多數來自戲劇。我想我是把自己當成了戲劇中的女主角,認為全世界所有男人都該繞著我旋轉的那種。」

  我覺得煩躁起來,愛文這個女人,本該是永遠不再和我見面的人。然而她現在才跑來這裡,跟我剖白這些事情,明知當年的一切全部無可挽回,說這些又有個屁用?

  我忽然強烈地想念起楊昭商。我想念他的懷抱,想立刻就靠到他的懷裡。

  「所以我是想說,我真的對你感到很抱歉……流產之後,我想了很多,想自己究竟做錯了很多事,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跟你當面道個歉。」

  又是一個來道歉的人,他們夫妻倆,還真是越相處越有幾分相像。

  「我想過要離開秀朗哥,讓你回來秀朗哥的身邊。但我覺得這樣做你會更無法接受,好像接受我的施捨那樣。而且結婚之後,因為林老先生的關係,我其實看清了很多事情,這些年我跟著他學生意、學公司管理的事情,對我而言,那是我全新的生命。」

  我越來越感煩悶,愛文講得每一句話都合情合理,她不斷地自承錯誤,我卻覺得自己一步步被逼進了牆角,還想不出半句話來反擊。

  「我無法放棄林秀朗,也無法放棄我現在擁有的東西,所以我也不想做那些偽善的事情,如果孩子的事是給我的懲罰,那我也只能接受。」

  她忽然撫著肚子,就著跪坐姿向我鞠了個長躬。

  「總之,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歉意,也知道這樣跑來跟你道歉的我,一定讓你覺得很莫名其妙。但這是我的任性,不求你的原諒,但請讓我至少跟你說聲對不起。」

  我想問她,既然不要原諒,那妳道歉個屁。就繼續做妳的壞女人不就好了?既然都做這麼久了,也不差後面這幾年。

  我知道自己這些想法近乎無理取鬧,林愛文是誠心來跟我道歉的。她是個自尊心強的女人,要他卑躬屈膝地跟我謝罪近乎不可能,她肯過來,肯見我的面,肯跟我剖析那些言語,就已經夠難得了。

  「……你不必跟我說這些的,林愛文。」

  我嘆了口氣,終於有力氣想出一些回話。

  「我並不是一個人格高尚的人,這點我自己最清楚。妳說妳對不起我,實情是我們一半一半,我也並沒有多對得起妳,妳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說這話倒不是場面話,事實上當年剛被秀朗拋棄時,我整個人像是瘋了一樣。我無法恨秀朗,當然就把怨氣的矛頭,全都指到了當時還小我一歲的愛文身上。

  我打她的手機騷擾她,一天十通以上無聲電話,還打電話去她學校裡,誣告她是個跟人亂搞男女關係的女學生。我去影印店印了千分以上的文宣,上面寫滿了毀謗林愛文的淫穢字句,在整個校園裡到處張貼,弄到最後愛文連學校也不敢去,只能關在家裡。

  我還做過更過分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心底竟然潛伏著這樣的劣根性。我花錢請了幾個我們學校的混混,到她家門口去堵她。

  我本來只是想嚇嚇她,我也囑咐他們只要威脅她就好,不需要對她動手動腳。

  沒想到我們學校果然不愧是出產混混聞名,他們看見愛文之後,好像是愛文大聲尖叫,還和他們說要找警察來什麼的,總之講話觸怒了他們。這群人竟然把愛文壓在地上,打算把她的臉畫花,要不是秀朗提早來接他出門,恐怕就出大事了。

  那之後我聽說愛文有一陣子精神衰弱,在家裡待了好一陣子,看到人就發抖。她被我害得這樣慘,也難怪之後林秀仰出手對付我時,她會跟著煽風點火毫不手軟。

  所以說我和她會有今天的嫌隙,實在不是一日造成的。與其說誰對不起誰,不如說是狗咬狗一嘴毛貼切,誰也沒有比誰高尚點。

  「唉,是啊,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有用了。」

  愛文似乎也想起往事,她看了我一眼,眼神裡的怨懟讓我怔了一下。

  老實說我一直不知道愛文對我是怎麼想的,以往和秀朗玩在一塊的時候,總是我在和她說話,興趣什麼的也是我們兩個最有共通點,把秀朗掠在一邊。

  而我和秀朗從不浪費時間聊天,老實說以前和秀朗在一起時,到底都談些什麼,我已經不太記得了。記得的只有他的吻和他的身體,都是和肉慾相關的記憶。

  愛文和秀朗之間我就不清楚了,但感覺愛文當年只把秀朗當成哥哥,一個可有可無的親人角色。我和愛文甚至也有幾次單獨出遊的經驗,但都是為了跑演員的簽名會,或連續劇的配樂音樂會什麼的,感覺不到任何朋友以上的曖昧。

  老實說我也曾想過,如果我是喜歡女人的話,當年在一起的,搞不好不會是我和秀朗,而是我和愛文了。

  但我想愛文對我應該沒那個意思,沒有女人會喜歡一個各方面都比她陰柔的男人。

  「雖然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但我多少還是想彌補你,阿桓。」愛文嘆了口氣,恢復了以往我們在學生時代的稱呼。

  「補償的話,林秀朗已經做了。他替我把房子的貸款繳清,每個月匯給我三十萬。」

  我冷冷地說,我以為愛文會驚訝,想說丈夫竟然又背著他養小情人。但愛文卻搖了搖頭,說出的話令我驚訝不已。

  「那三十萬是我匯的。秀朗哥壓根就忘記了,我想你多一個孩子在身邊生活,多一點錢總是好的。」

  我張大了嘴巴,幾乎合不攏。「你……你……」

  愛文側過了身子,眼神裡滿是哀傷。

  「嗯,我知道立樹的事,你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我怔的說不出話來,難怪當初我向秀朗提及那筆錢時,秀朗會一副聽不懂的樣子。但他一定馬上就想到是愛文做的好事,所以才順水推舟地跟我講了那些話。

  我的心頭湧起一股不安,那股不安越擴越大,像一片烏雲,悄悄籠罩了我的胸口。我感覺我似乎一腳踩進了什麼泥淖裡,明知道越陷越深,還固執地不斷往前走。

  「其實我今天來,也是為了這件事。雖然秀朗哥說再緩一緩,等父親那裡穩定下來再說,但我想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所以還是早點過來說清楚的好。」

  愛文的話令我一頭霧水,我整個人像是懵了一般,只能直勾勾地望著她的臉。

  「把立樹交給我吧,很抱歉塞給你這樣一個大麻煩,這孩子本該是秀朗哥的責任,但我們實在有苦衷,不得不把他寄放在一個可以信任的地方一陣子。這半年多以來,辛苦你了,我們事後會再送上其他謝禮,很謝謝你願意忍受這幾個月的苦難。」

  愛文誠懇地說著,我卻完全愣在那裡,愛文的字句在我腦袋裡轉過一遍,我卻分辨不出那其中的真意。

  我張開唇,又閉緊唇,活像隻溺水的青蛙。

  「什麼……把立樹交還回去……?」

  「嗯,安排諸多事宜有點麻煩,包括立樹要唸的小學、接送他的人選,還有最大的問題是父親那邊,所以花了一點時間,但現在已經沒問題了,家裡也弄了他的房間,還是我特別請人改建的,可以一路用到他上大學。」

  愛文的臉上浮現一絲溫馨的笑容。

  「那孩子流離飄泊了那麼久,是該給他個家的時候。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你終於可以不用再忍受這種事情了。」

  我的耳朵從後半段就開始聽不見東西,我的腦子裡像是有雷在響,愛文還在叨叨唸唸地說著立樹的事,我也全聽不進去。我顛顛倒倒地從榻榻米上爬起來,被地上的杯子絆了一跤,我伸手扶住旁邊的櫥櫃,把額頭壓在牆壁上喘息。

  「阿桓……?」愛文注意到我的異樣,關心地問。

  「……你想要帶走立樹?」我緩氣良久,終於擠出一句話來。遲來的怒氣像大浪般湧上心頭,湧遍了我的全身。

  「妳休想。」我惡狠狠地說。

  愛文看起來有點錯愕,她盯著我的臉,好像我已經瘋了一樣。

  「為什麼?莫非你打算繼續扶養立樹?」

  「是又怎麼樣?」我冷冷地說。

  這下愛文也傻眼起來,她好像完全沒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用手搓著膝頭的裙布。

  「可是……可是你要怎麼養?你沒有錢,對不起,我不是看不起你,我現在有錢也不是我自己的功勞,我很清楚自己沒資格看輕你。但我必須陳述事實,你現在沒錢,工作好像也很忙,又住在這種地方,養孩子是耗神耗力又耗財的事,你要怎麼應付這些?」

  「不用妳費心,我自然會想辦法。」

  我咬了咬牙,「跟你們沒有關係吧?至少跟妳無關,那是我和立樹兩個人的事。」

  我看見愛文皺起了眉頭,一臉不解。

  「可是阿桓,我不懂。立樹……立樹是秀朗哥和其他女人生的,說到底還是你情敵的孩子,不是嗎?阿桓,你……養一個這樣的孩子,心裡不會覺得很難受嗎?」

  我咬住了牙,我知道愛文說的沒錯,最開始的時候,我對立樹也確實抱持著這樣的怨懣,恨不得像掐死秀朗所有女人一樣,把立樹也給掐死。

  但我不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忘記這些事情的。或許是最近,或許從一開始,立樹對我來說,就只是立樹他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孩子、也和任何人沒有關係。他是今生注定和我相遇的孩子。他是我的兒子。

  「這樣說的話,你不也一樣嗎?替丈夫來要回情婦生的孩子,你不覺得屈辱?」

  「情婦?」

  愛文的反應卻讓我一怔,她瞪大了眼。

  「秀朗哥跟你說,立樹是他跟情婦生的小孩嗎?」她問。

  我的心怦怦亂跳,感覺籠罩在胸口的烏雲越擴越大,幾乎讓我整個人窒息。

  我回想起那天早上,秀朗其實只和我說了「立樹不是我妻子生的孩子」,是我自己立即聯想到情婦的,而秀朗這人最擅長順著別人的話頭胡謅,這些我明明都知道的。

  愛文望著我,這回眼神竟有些哀傷。

  「原來如此,你還不知道這些事。」

  我力持鎮定。「什麼事?」

  「立樹母親的事,就是郁惠的事情。」愛文似乎嘆了口氣。

  「我知道這個名字,立樹的母親叫盧郁惠,那又怎樣?」

  「郁惠她,是秀朗哥的初戀情人。」愛文說。

  這話像道響雷似地,轟地一聲砸在我身邊的地上,我雙眼圓睜地看著眼前的愛文。

  「初戀……情人?」我呢喃著。

  「嗯,那是在認識你之前的事了,你不知道也是當然的。我和秀朗哥從小一塊長大,所以我知道,她小秀朗哥兩歲,跟你同年,秀朗哥從高中開始就和她交往了。」

  愛文回憶似地說著。

  「實情我當時還小,所以也不是非常清楚,只知道秀朗哥對那個郁惠非常認真,認真到打算和她過一輩子的程度。但我想多數人對初戀情人都是這樣,只有分手的那刻才會發現自己究竟太天真了。」

  愛文若有所思地感慨,我默默地聽著。愛文又繼續說:

  「但壞就壞在秀朗哥並不是和郁惠自然分手的,而是被拆散的。拆散秀朗哥和郁惠的,就是父親。」

  我怔了怔,林秀仰拆散我和秀朗我可以理解,因為我是男的,再怎麼樣做父母的都不會容許兒子和另一個男人混一輩子,但立樹的母親明明是女人。

  「要問為什麼,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父親。父親大概覺得秀朗哥當時還小,郁惠的出身也沒有很好,兩個人就算愛得死去活來,終究有一天會破局,不如早點覺醒的好。不過我想還有一點就是,郁惠很像秀朗哥的母親。」

  我恍然過來,愛文點了點頭。

  「因為郁惠有時也會來家裡玩,所以我看過她幾次,她很照顧秀朗哥,常會叮嚀秀朗哥這個沒帶上、那個沒穿好之類的。她個性有點倔強,但是很懂事,一但決定了什麼就義無反顧,這些都和父親口裡的我義母很像,剛巧我父親最恨的就是我義母。」

  愛文嘆了口氣,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我想這個性倒有些像立樹,我一直在想這孩子的倔強,到底是從誰那裡來的。

  「我想父親搞不好從秀朗哥和郁惠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和義母的影子,所以才近乎執著地想要拆散他們。郁惠家也是單親,父親就和郁惠的家人還有郁惠本人交涉,說願意提供郁惠出國唸書的資金,供郁惠去唸他最想唸的英語大學。」

  我默然無語,我想起那個時候,我跑去辦公室找林秀仰興師問罪時,曾經跟他嗆聲: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啊,一樣識時務!

  我想大約是這句話,讓這位老先生想起了這些往事,所以他才會忽然如此失控。人會被別人的話激到抓狂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對方講的話全是錯的,跟實情半點無關。

  另一種就是對方講的話全是對的,剛好切中你的痛點。

  「所以他沒有叫他們分手?」我眉頭一皺。

  「沒有是沒有,但那年紀的孩子,光是一星期不聯絡就夠寂寞了,何況分隔兩地?果然郁惠一去了國外就音訊全無,手機什麼的也全換了。秀朗一直到快半個月後才知道這些事,生氣難過到整個人都快瘋了。」

  原來如此,我心頭針紮似地一疼。這種痛我最清楚不過,卻沒想到秀朗也生受過。

  「後來呢……?」我忍不住問。

  「後來秀朗哥跑去找父親興師問罪,但父親的說辭你也能猜到,他說他只是送女生出國唸書,並沒有讓她們分手。秀朗哥當時氣急了,回到家裡就把自己閉門不出,當時是我發現廚房的水果刀少了一把,秀朗哥竟然在房間裡頭割腕自殺了。」

  我一陣暈眩,我從沒想過秀朗也會有這樣的時期。我一直以為秀朗始終像我們相遇時一樣,那樣輕浮、隨興,玩世不恭地教人生氣。我卻沒有想過,秀朗這樣的個性,和我這種個性一樣,原來也是其來有自的。

  「我發現不對勁,敲著門大叫著秀朗哥的名字,又找其他大人來幫忙,好不容易破門入,才把秀朗哥從鬼門關救回來。」

  愛文臉色蒼白,似乎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被救回來的秀朗哥有一陣子整個人呆呆的,也不肯說話,連飯也不太肯吃,整個人瘦到剩皮包骨。大概是這樣子的秀朗哥,總算讓父親明白他是認真的,所以父親還一度打電話到加拿大,試圖找到留學中的郁惠。」

  「結果呢?找到人沒有?」我著急地問,彷彿我就是當年的秀朗。

  「沒有,郁惠不知道為什麼失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對秀朗哥的感情,遠沒有秀朗哥對她的那樣深,所以才可以如此輕易割捨。」

  我吶吶地說不出話來,我無法否認,我現在心頭的痛楚,有一半是因為感同身受,另外一半,竟是為了秀朗而痛著。我為他感到不平,為他當年的悲傷感到心疼,也為那個郁惠對他做的一切,感到既難過又生氣。

  「郁惠……立樹的媽媽,後來又是怎麼和秀朗在一起的?」

  愛文沉默了一下,半晌才說:

  「後來郁惠學成歸國,進了一家貿易公司,就是出事遊覽車那家,找到了不錯的工作。那個時候你們還在交往,連我都不知道這件事,是後來秀朗才慢慢跟我說的。」

  「秀朗一知道郁惠回國,他也真是很癡,就馬上想盡辦法找到了他的住處。只是當年的激情,說實在過了這些年也已經淡了,兩人也都是大人了,自然不能像青少年時期一樣。秀朗哥剛開始跟她只是朋友,經常過去找她串門子。」

  愛文像在說自己的事情一樣,娓娓道來。我想起秀朗幾次在我面前,不小心提起立樹的母親時,總是一臉溫柔的樣子,我知道愛文所言不假。

  「但我想日久生情,加上秀朗哥對她根本無法忘情,兩個人相處久了,終究還是擦出了火花。就這方面來講,說郁惠是秀朗哥的情婦,倒也不為過,秀朗哥說有次他們一起出去喝酒。那時候他好像剛和你分手,秀朗哥喝得爛醉,不知不覺就發生關係了。」

  愛文在講這些話時,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我想她心中並非毫無感覺,如果說她厭惡我和秀朗之間的關係,是因為單純覺得同性戀噁心。那麼對於自己的丈夫,和初戀情人這樣藕斷絲連的狀況,愛文給我的感覺,卻像是已經死了一樣。

  已經累了,所以關閉自己所有的感覺,當作自己已經死了。我有一段時間也是這樣。

  「郁惠和秀朗交往的第六年,就是分手的前一年,曾經一起去某個公園裡,合力種了一棵小樹。」

  愛文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那一帶很多情侶會去那邊種樹,因為好像有什麼傳說的樣子,在那裡種樹的人們,感情就會如樹的壽命一般長長久久。」

  我很快就知道愛文指的是哪裡,心裡暗忖原來如此。不過這些人也真不怕哪天來個強力颱風,小樹被連根拔起,到時候他們不分手也不行。

  我也忽然明白過來,那個叫郁惠的女人,為什麼會把那孩子取名叫「立樹」了。因為那是郁惠在這世界上,唯一能夠遺留給秀朗的東西、唯一能給秀朗的承諾。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底有一塊,像灌了鉛般沉甸甸起來。

  「你……都不吃醋嗎?不恨嗎?我是說郁惠。」我看著愛文的表情,忍不住問。

  「說吃醋當然是會吃醋……畢竟秀朗哥現在是我的丈夫。」

  愛文苦笑了一下。「但是因為對象是郁惠,所以情況就有點複雜,我是從小看著秀朗哥為那個女人癡迷,就我這個旁觀者而言,郁惠就好像某種遙不可及的女人一樣。可能我心裡也認定,郁惠是唯一秀朗哥今生愛過的人吧。」

  她忽然正色起來,面對著我正襟危坐。

  「所以你可以相信我,阿桓,關於立樹的事。我是認真想要扶養立樹長大的,不論他是誰的孩子,我已經流產了三次,醫生說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懷孕了。」

  愛文說著,忍不住又是一嘆。身為女人,卻無法生孩子,這和原本就無法擁有孩子的我比起來,哪一個比較可憐,我實在分不出來。

  「但我真的很想要一個孩子……當然我可以去收養別人,但既然我和秀朗哥要做一輩子夫妻,立樹有秀朗哥的血緣,怎麼都比外頭來路不明的孩子好。阿桓,我可以跟你發誓,把立樹交給我,我會一輩子疼愛他、呵護他,把他當作自己的小孩拉拔他長大。」

  我心情無比複雜,要是愛文早個半年來,聽見這些話,我會感佩他,搞不好還會覺得鬆了口氣,因為立樹總算找到了理想的歸宿。

  但是現在,我想著立樹,又想起楊昭商。這兩個人,已經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無法割捨的一部分。無論出於什麼理由,我都無法將他們讓給旁人。

  「妳連見都沒有見過立樹,憑什麼說這種話?」我沒好氣地說。

  「我知道,世上沒有比養別人的孩子更辛苦的事,這些我都有心理準備的。阿桓,請你信任我,立樹在我這裡,我會盡自己一切所能讓他幸福。」

  愛文握住胸口說,她拍著自己的心口,彷彿真要把心捧給我看似的。我一時像浸進了醋裡,胸口酸澀成一片。

  「不要說了,我不可能把立樹讓給妳。」

  我閉上眼睛。「立樹是我的小孩,秀朗既把他托給了我,我就有義務照顧他一輩子。立樹在我這兒,我也會盡自己一切所能讓他幸福,這點和妳是一樣的。」

  愛文似乎不肯放棄。

  「但是你也和他相處不到半年而已,不是嗎?阿桓,你真了解他需要什麼嗎?立樹在我這裡,有他的親生父親,還有一個肯愛他的養母。他會有一個正常的家庭,在學校也好、社會上也好,都能抬頭挺胸地走路。可是你呢?」

  我生起氣來,即使我知道愛文說得沒錯。

  「我這裡也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有一個人和我同樣愛小孩、愛著立樹,他會和我一起扶養立樹長大成人。」

  「你說的人,是男人吧?」

  愛文一語道破。「我不是歧視你們,這些年我的觀念改變很多,也知道愛情有各種各樣的形式。但是阿桓,像我過去一樣,觀念食古不化的人,街上還到處都是。你覺得立樹要是被你們養大,真能堂堂正正地像一般人那樣生活嗎?」

  她枉顧我臉色鐵青,鍥而不捨地遊說。

  「而且你認識那個男人多久?一年?還是兩年?你怎能確定他會一輩子好好對待立樹?阿桓,養孩子真的不是一時興起的事,那是一輩子的功夫。我想你是男人,可能不比我們女人明白……」

  「我很認真!」

  我咬住牙,終於吼了出來。

  「沒人比我更認真想扶養立樹了!你說你那裡是正常的家庭,爸爸一天到晚搞外遇,和自己辦公室的特助上床,這種家庭也敢說是正常?你又怎麼確定立樹在你那裡,比在我這裡好過?」
  
  愛文一時啞然,我看見她眼眶微紅,不知道是我哪句話刺中了她。

  「那個特助,秀朗是因為你而請的。」愛文幽幽地說:「他因為忘不了你,所以找了一個和你有幾分相像的,連辦公室都沒換,就這樣欺騙著自己。」

  我決定不再去聽愛文提及秀朗,她的每一句話,就像是魔法棒似地,把我沉澱了六年,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抹去那個影子的心,再一次攪得慷慨激昂。

  「總而言之,我不會把立樹交給妳,妳說再多次,我的答案也是一樣。」

  「阿桓!」

  見我站起身來去開門,愛文似乎急了。

  「你不能這麼自私,你得為孩子的未來想想,為立樹的未來想想!」

  這話聽得我心頭火起,我也不顧愛文是個女人,靠蠻力拉起她的手腕,把她丟往門口。愛文自然沒有反抗我的能力,背脊撞在門上。

  「我來這裡帶走立樹,是經過秀朗哥同意的,秀朗哥也早就想把立樹接回家了。」

  我把門打開,把愛文拉出去。但她還在繼續說:「阿桓,你是搶不贏秀朗哥的,他真的是立樹的親生父親,驗過DNA的。從郁惠生產那天起,秀朗哥就看著立樹長大,你在法律上倫理上都站不住腳,秀朗哥也不會放棄立樹 ,所以我求你……」

  我把愛文整個拋出門口,她洋裝是全白的,臉色也是白的。她竟然就在門口跪了下來,額頭壓在地板上,就地向我磕起頭來。

  「我求求你,阿桓。我和秀朗哥都不想再傷害你,我也是真心想要一個孩子的,請你別再執著當年的怨恨,把立樹交給我們吧!求求你,阿桓!阿桓……」

  我沒有再聽她說下去,沉重地闔上了我家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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