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則我真的無法保證,我還能自你心中保持著原來的形象。你會發現那個幼稚園園長楊昭商,其實遠不如你想像的那樣和善、那樣冷靜、那樣……高尚。」
  
  ***
  
  
  「你怎麼啦,親愛的正桓?」耳邊傳來老闆親切的問候。
  
  「……我已經死了。」
  
  我頂著厚厚的熊貓黑眼圈,靠在雜貨店的櫃臺上,兩眼發直地看著前方。
  
  各位看倌,好久不見了,容我再做一次睽違已久的前情提要。
  
  這次的前情提要一定不會令各位失望,我想如果把這前情提要寫進連續劇台本,讀者一定會邊看邊撕書然後說:「靠你媽,這什麼劇情,要騙收視率也不是這樣!作者快點去跟鄭文華搶飯碗還比較快吧!」最後把整本書給吃了。
  
  我,吳正桓,三十三歲單身,好像是個同性戀。其他自我介紹前面說過了就不再贅述,六年前被他一生摯愛的男友,以「人總是要結婚的」為由拋棄,目送著前男友奔向女人的幸福懷抱。
  
  本來以為吳正桓這個人,注定在眼淚中渡過他孤單的餘生,但是,就在去年的十一月,那個吳正桓不知道是拜錯了廟還是踩到神燈精靈,他開始不斷地走桃花運。
  
  先是幼稚園的猩猩園長莫名其妙看上了他,宣言說要追他,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吸引猩猩的費洛蒙,但猩猩不只追他,還真的煞到他,即使他是公的這個事實,也阻擋不了大猩猩的熱情。
  
  而就在上週,那個本來以為只是個惡役配角,在第一回出現一下,騙取觀眾的憤怒好讓他們繼續看下去,接下來的九十九集都會人間蒸發的前男友,竟然再次出現在主角吳正桓的家中,而且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著想和吳正桓復合。
  
  就在這個摸門特,那位發情期的大猩猩闖進了吳正桓的家中,目擊了這天雷勾動地火的一幕!
  
  這下可好了,猩猩一顆玻璃心碎了,轉身哭著跑走,吳正桓急起直追,一人一猩在家附近的公園展開了深度的心靈對談。
  
  最後大猩猩撂下一句話:如果你要拋棄一隻猩猩,就快點挑明了講,不要玩弄猩猩的感情,否則難保我不會脫下人類外皮,變身成終極大金剛,喔嗚喔嗚(搥胸姿)。
  
  怎樣?夠不夠精彩?精彩到我都要哭了。
  
  那天我送走楊昭商,回到住處的時候,林秀朗已經走了。
  
  我本來以為他會一氣之下,把立樹帶走也說不定。不過果然他也沒那個膽,我回去時立樹擔憂地站在門口,看見我爬樓梯上來,馬上衝過來抱住了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明,我和秀朗「打架」的事。但看來他真的很擔心,最後我只得摸摸他的頭,嘆了口氣,跟他保證一切沒事,勉強哄著他入睡了。畢竟那些有錢人可以為愛情鬧得天翻地覆,我和立樹可還要為了生活努力。
  
  我本來擔心秀朗會對楊昭商做些什麼,更擔心隔天我去接立樹時,幼稚園會出現一大批戴墨鏡的黑衣人,宣言說這間幼稚園由他們買收了。如果想要挽回,就請你們園長夫人自行爬上我們副總的床之類的。
  
  事實證明現實生活不至於每個地方都很連續劇,秀朗的家一向低調,想來也不敢做這種恃強霸凌的事情。幼稚園風平浪靜,楊昭商也沒有變成基隆港的消波塊。
  
  但是楊昭商和我的關係,卻陷入一種微妙的僵局。
  
  如果說之前我因為胃病昏倒的事情,和楊昭商之間是冷戰,那現在就是達成了互不干涉協議。
  
  我其實有那麼一點想跟他保證,我已經做出了選擇,不可能再去和秀朗復合,請他放心之類的。
  
  但一來我覺得特別保證這種事很奇怪,二來,我的心情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不確定自己喜歡楊昭商到什麼程度,更不確定自己對秀朗還有多少依戀。
  
  很奇妙的,這種心情跟我當初喜歡上秀朗時完全不同。我和他就像是乾柴烈火,大柢是當時還年輕,總覺得愛情就是種義無反顧的東西,只要雙方相愛,旁的什麼都可以不顧了。而且一投入就衝到最高點,就像一場從頭到尾都在射 精的床戲那樣。
  
  但對楊昭商,說實在面對一隻正看倒看穿衣服看脫光光看,都像是大猩猩的男人,實在很難產生那種一頭熱的情愫。
  
  但可以確定的是,經歷各種事情之後,我對楊昭商這個人,的確一天比一天更有好感,也一天比一天更想和他相處,想多理解他一點、多深入他一些。
  
  雖然他的變身宣言,讓我覺得他有那麼點沒用。想當初林秀朗剛開始追求我時,我為了擺脫他的糾纏,還故意在他面前和別的男人擁吻,秀朗都沒有氣餒,照樣每天照三餐出現在我面前,而且一直都是笑嘻嘻的。
  
  但是現在這種沒用,竟也讓我覺得,楊昭商原來也是有軟弱的地方。
  
  我想楊昭商說完那些話後,可能也有一點後悔,有幾次我接立樹時和他碰在一起,他都想和我說話的樣子,但我知道他也找不到台階下。
  
  我想我是有點累了。在經歷這種種之後,我想我和楊昭商都需要休息一下。
  
  星期三時我乖乖去復檢,醫生檢查後說我的胃潰瘍情況大有改善,再吃一個禮拜的藥,就可以換成保養的配方,以後只要多注意飲食時間,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就行了。顯然他不知道壓力這種東西就算自己不想,別人也會硬塞給你。
  
  不過真是可惜,我本來有點期待會演變成胃癌的,這樣就可以上演另一種重大疾病的戲碼,搞不好還可以為了捐骨髓找到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倒是隔天我回到公司時,聽見了令我震驚的消息。
  
  組長去辦完另一個雇案回來,一進辦公室放下包包就跟我說:「喂,你知道嗎?上次我們去打掃的那個仰德。」
  
  我怔了一下,沒料到會再聽到這公司的名字。
  
  「就是那個林家的家族企業啦,我今天去掃他們合作的企業,結果聽那邊的經理說,他們的總經理夫人流產了耶,總經理是董事長的親兒子,夫人肚子裡的就是董事長的親孫子。現在整個公司都一片愁雲慘霧的,嘖嘖,真可憐。」
  
  我掩不住我心中的震驚。「總經理夫人……是愛文嗎?」
  
  組長不說,我還不知道秀朗什麼時候已經升了,不過這就表示,林秀仰是真心要把公司大權移交給秀朗吧,真是恭喜他了。
  
  雖然各位可能不信,但我現在心中的恭喜是真心的。
  
  「愛文?我不知道夫人的名字耶,只是聽到這種消息總是很感慨,我記得之前一個台塑還什麼的夫人也是流產,有錢人大概都有點嬌生慣養,所以小孩才這麼禁不住。像我家那婆娘,生了三胎了,每胎都是順產,而且一生完就下來活蹦亂跳了。」
  
  組長嘆了口氣,我心裡有些亂,沒想到愛文會流產。聽組長的口氣,應該不是意外什麼的,而是因為身體欠恙的緣故。
  
  愛文年輕時身體還滿健康的,至少在我印象中,比我這個藥罐子要健康的多。竟然會在這種時候小產。我的腦海裡浮現「報應不爽」四個大字,很快又把他抹去。要是在幾個月前,聽見這種消息,我一定會額手稱慶,搞不好還會到陽台跳森巴舞。
  
  但現在,連我自己也不願承認的,我竟覺得心下惻然。
  
  現在愛文是名符其實什麼也沒有了,丈夫不愛她,孩子也流掉了,雖然他們可以再有,但以秀朗的情況,恐怕愛文還有得拚了。
  
  組長當然不知道我現在的心境,又發表了一下他覺得有錢人身體都很羸弱,還是我們這樣靠勞力吃飯的人健康之類歧視有錢人的見解,就元氣十足地上工去了。
  
  星期六時我一時興起,想說來幫立樹剪個頭髮好了。
  
  我在公司的電視上看到,現在小男生很流行一種平頭,還可以部份剃光剃出心形之類的。我不禁遙想,如果我在立樹頭上剃個什麼「我其實也喜歡你,小商。」之類的字樣,楊昭商會不會就願意打破僵局。
  
  但後來覺得這主意太蠢了,而且重點是這句子太長了,立樹小小的頭根本塞不進去。更何況立樹現在已經看得懂一點國字了,要是他照鏡子可能會羞恥到跑去撞豆腐。
  
  我讓立樹坐在小凳子上,先幫他小小洗了個頭,還模仿理髮店的口吻說:
  
  「客人,這邊會癢嗎?要不要抓一抓?」
  
  立樹好像很喜歡他的遊戲,從頭到尾咯咯笑個不停。我替他洗完了頭,用報紙當防塵衣,圍過他脖子一圈,用小剪刀修起頭髮來。
  
  我在他面前放了一個小鏡子,讓他可以看到自己頭髮被剪的情況。立樹睜圓著眼看我工作,我沒錢去理髮店,我想以他母親的經濟狀況,可能也沒辦法讓他去,所以對立樹來講才會凡事這麼新鮮。
  
  順帶一提,秀朗送給立樹那個玩具飛機,後來被他轉送給昶育了。
  
  立樹還老氣橫秋地跟我說:「我覺得他比我需要他。」我捏捏他的小臉以示褒獎。
  
  那是個晴朗的夜晚,我看外面天氣不錯,就把小凳子和鏡子都搬到外面的走廊上,讓立樹面對著滿天星空,和我一起吹著涼風。
  
  現在已經是三月天了,氣候也轉暖了。我看著立樹在我面前搖頭晃腦,忽然有種要事這種情境一直持續到永遠,那也很不錯的感覺。
  
  不過我立即停止這種想法,每次連續劇裡,只要有人升起「啊,真希望能一直就這樣下去!」時,第二天就會發生悲劇,不是戀人死了,就是戀人接到了兵單(二戰背景限定),總之不會是好事。
  
  立樹一邊看著我剪頭髮,忽然叫了我,「恆恆。」
  
  「嗯?」我小心地削去他的鬢邊。
  
  「恆恆有家嗎?」立樹問我。
  
  我愣了一下,立樹就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說:「老師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家,家裡有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姊姊、弟弟妹妹,老師還說,家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不管長得多大,只要有家可以回去,那個人就可以一直努力下去。」
  
  我聽著立樹的話,他說話越來越有條理,也越來越像個小大人了。我欣慰之餘,也覺得有些感慨。
  
  「恆恆的家就在這裡啊。」
  
  「可是這裡沒有恆恆的把拔馬麻啊,恆恆,你的爸爸媽媽呢?」立樹問。
  
  我心裡緊了一緊,想起父親最後趕我出去的神情,不由得輕輕一嘆。
  
  「恆恆以前也有家的,只是那個家,現在已經沒有了。」
  
  立樹似乎很驚訝的樣子,大概是我始終微笑著,所以立樹沒怎麼安慰我。
  
  「那恆恆以前的家,在什麼地方呢?在台灣嗎?」
  
  我笑出聲來。「當然是在台灣啊,難不成在美國嗎。」
  
  其實我老家在宜蘭,只是後來出來唸書,就很少回去了,總覺得家這種東西,一但你下定決心踏出去,要再回去就難了,特別年紀越大越是這樣。
  
  我在空中虛畫了一張台灣地圖,跟立樹說一些我老家的事。我跟他說我有一個姊姊、一個哥哥,家裡還養了一隻烏龜,立樹都像是很有興趣般,專心地聽著。
  
  講著講著,我竟忽然有些想起家來。都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會有這種情緒,讓我有些慚愧,講了一些就打住不說了。
  
  「恆恆,你是不是……跟園長先生吵架啦?」立樹忽然問我。
  
  我鯁了一下,立樹問得小心翼翼的,好像怕這個問題觸怒我似的。我不由得失笑。
  
  「沒有,我和園長沒有吵架,我們很好。」
  
  立樹的臉困惑起來。「可是,最近恆恆都不和園長說話了。」
  
  「因為園長不想跟恆恆說話啊,恆恆也沒辦法。」
  
  立樹似乎思考了一下,他歪了歪頭,然後問我。
  
  「恆恆和園長先生……是好朋友嗎?」
  
  我笑笑。「不是,我們不是好朋友。」
  
  立樹看起來更困惑了,「不是好朋友?可是恆恆和園長先生,常常在一起玩啊。」
  
  我有點臉燙,雖然我知道立樹的在一起玩,是真的在一起玩,而不是意有所指,但大人總是會自己想歪。
  
  我想了一下,到底應該不應該和立樹坦白我和楊昭商的關係。
  
  以往我總是聽別人說,不要讓小孩子太早就接觸到同性戀的訊息,應該等他們長大了、有判斷力了再告訴他們,這樣對他們而言比較公平。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現在世人總是說不該歧視同性戀、同性戀沒什麼不對。既然沒什麼不對,為什麼不能給小孩子看到呢?我不知道他們擔心的究竟是什麼,是擔心孩子太早接觸,以後就會變成同性戀嗎?但變成同性戀又有什麼不好?
  
  我想了一會兒,用手梳著立樹髮尾的細毛。小孩子的頭髮軟軟的,很好摸。
  
  「恆恆和園長先生,現在是情侶喔。」我柔聲說。
  
  立樹怔了一下,從鏡子裡看著我。他倒是沒多大驚訝,大概是不知道情侶真正的意思吧,但立樹出口的話卻令我意外。
  
  「那誰是把拔誰是馬麻?」
  
  我忍不住笑出來,又覺得有點害羞。
  
  「兩個都是把拔啊,我們都是男生嘛。」
  
  「兩個把拔,這樣可以嗎?」
  
  「這樣可以喔。」我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老師說,家裡應該有一個把拔,一個馬麻,這樣才能生小孩。」
  
  「不一定要一個把拔一個馬麻,才能叫做家啊,你看昶育有很多個媽媽,園長先生沒有媽媽,但是大家都有一個家。」
  
  立樹思考了很久,到最後似乎認同了我的結論,抱著手臂點了點頭。
  
  「那恆恆跟園長先生,什麼時候結婚?」他老成地問。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這個嘛,園長先生應該暫時還不想跟恆恆結婚。」
  
  「可是園長先生看起來很難過啊!」
  
  立樹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因為恆恆不跟園長先生好,所以園長先生現在都不和我們玩了,中午也不跟大家一起吃飯,都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做事。」
  
  我聽著有些訝異,我一向覺得楊昭商是那種可以把公私分得很明的人,就算心裡再有什麼不滿,也不會影響到他對孩子教育的熱忱。
  
  「所以恆恆,你和園長先生和好好不好?否則園長先生一定會哭的。」立樹踢著腿,誠懇地從鏡子裡看著我。
  
  我開始懷疑這是不是楊昭商的陰謀,透過立樹來對我循循善誘。但我知道楊昭商不是那塊料,立樹這孩子也沒這麼好騙,看來楊昭商這些日子是真的很落寞,才會連立樹都看不過去了。
  
  想到這裡,我不由看著立樹。
  
  「立樹,你喜歡園長先生嗎?」
  
  立樹馬上大力點了點頭。「喜歡,最喜歡了!」
  
  見立樹答得這麼乾脆,我不禁有些嫉妒起楊昭商來。什麼嘛!那隻猩猩到底有什麼魅力,讓每個小孩都這麼喜歡他,難道真的是費洛蒙嗎?
  
  「那,如果……恆恆是說如果喔,如果有一天,恆恆還有立樹,和園長先生,三個人在一起生活,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上學,假日的時候,就一起帶立樹去遊樂園玩,立樹覺得怎麼樣呢……啊,當然是在立樹的馬麻回來之前。」我謹慎地問著。
  
  立樹聞言卻安靜了好一陣子,我有點擔心,深怕自己還是奢求的太多了。也對,我和立樹相處的時間,仔細算起來也不過六、七個月而已,竟就這樣厚臉皮地要求這種事,當然會被打槍。
  
  但立樹抬起了頭,看著鏡中的我。
  
  「恆恆,馬麻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我有些訝異地看著他,他再一次回頭,這回直視進我的眼睛。我在他的眼瞳裡看見自己,那是我和立樹之間第一次看見彼此,沒有雜質、也沒有欺瞞。
  
  「嗯,」我點了一下頭,幽幽嘆了口氣,「對不起,立樹。」
  
  立樹倒是比我想像中平靜得多,他轉回頭來,重新面對著鏡子。
  
  「那我就可以當恆恆的馬麻了,」立樹表情認真地說著,我怔愣不已。
  
  「恆恆不要擔心喔,我已經長大了,以後可以保護恆恆了。」
  
  我想說「誰需要你這小鬼保護啊」,但我說不出口。只因我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
  
  後來我的連續劇預測模組竟成真了,真的有人發生了悲劇,只是不是立樹也不是我。而是另一個我意想不到的人。
  
  事情發生在一個晴朗的傍晚,我去幼稚園接立樹時,發現幼稚園裡氣氛和往常有點不一樣。幾個女老師在辦公區間奔走,還有人在講電話,前廳裡找不到楊昭商的身影,以往到了接送時間,楊昭商都一定會在這裡和小朋友玩的。
  
  我心裡一驚,想說該不會是立樹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時心臟都僵硬了。待看到楊昭商匆匆從走廊那邊跑過來,之前的尷尬頓時都忘了,忙湊向前去。
  
  「楊昭商!」我叫他的名字,楊昭商便回過頭來,我從沒看過他這麼凝重的表情。
  
  「發生了什麼事了嗎?立樹他……」
  
  我忍不住問,但楊昭商沒有答話,只是像在冷靜情緒似地深吸了幾口氣,半晌搖了搖頭,「立樹沒事,是我們園裡其他小朋友出事了。」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出事了?誰?」
  
  楊昭商閉起了眼睛,「是昶育,就是最近常和立樹玩在一起的小朋友。他被打到送醫急救,現在聽說還在急診室裡。」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被打?是他……是他爸爸幹的嗎?」
  
  楊昭商點了點頭,「嗯,我想也沒有別人。」
  
  他嘆了口氣,「是他的同居女友打電話過來幼稚園的,她說昶育爸爸只是喝了點酒,一時失控,所以才拿時鐘敲昶育的頭,玻璃鐘面裂了,刺進小朋友的腦袋裡,把他爸爸也給嚇懵了。還好同居女友還有點理智,趕快叫救護車,否則昶育現在已經沒命了。」
  
  我一陣陣發怔,楊昭商低下頭,伸手按住了太陽穴。
  
  我看著他凝成一團的眉頭,忍不住開口,「楊昭商,那不是你的錯。」
  
  我捏住他衣襬,繞到他身前看著他說:
  
  「不是你的錯,雖然之前有過跡象,但是就像你說的,你也不能怎麼樣,那是別人的家務事,誰都不可能去插手。你聽見了嗎?楊昭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事後才會去回想『要是當初有發現就好了』、『要是那時候怎麼做就好了』事實上就算時光倒流一次,我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我的話似乎讓楊昭商稍微恢復點神智,這時有人過來說叫的計程車已經來了,我便陪著楊昭商,還有一個幼稚園的老師,一起趕去醫院。
  
  後來我們幾乎整天都待在醫院裡,等昶育的急救結果出來。楊昭商要我先回家去,但看著這樣的大猩猩,我總覺得不能丟下他不管。
  
  急救一直持續到晚上,我們這些大人屏氣凝神,深怕聽到任何一個壞消息。到後來我也撐不住,手裡握著楊昭商的手,靠在牆上假寐了一會兒。
  
  倒是楊昭商完全沒闔眼,從頭到尾交握著雙拳,把手肘擱在膝蓋上,像祈禱什麼似地默唸著。
  
  大約深夜兩三點的,初步的消息終於出來了,昶育的命是保下來了,但是玻璃碎片傷到腦部,而且有的還取不出來,目前還要繼續觀察,才知道會不會有其他的後遺症。
  
  我在昶育被推離手術室前匆匆瞥見了他,他看起來竟像是小了一圈。平常我總覺得這孩子高頭大馬,在小朋友群裡鶴立雞群。現在躺在這張蒼白的病床上,我才驚覺,他也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而已。
  
  他袖子是撩起來的,我看見他手臂上滿是傷痕,鎖骨上也有青紫的痕跡。因為是冬天,平常總包得緊緊的,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他身上有這麼多的傷。
  
  「小孩子不會反抗。」
  
  我聽見楊昭商像是喃喃自語地說,
  
  「小孩子不會反抗,尤其無法反抗自己的親人,特別是至親的爸爸媽媽,被父母再怎麼打罵,小孩子都會覺得是自己不好。所以父母輕易就能掌控小孩的生殺大權,一時的憤怒也好、疏忽也好,一條小小的生命都可能就這麼沒了。」
  
  楊昭商深吸口氣,把頭埋進自己的手掌裡。
  
  「所以我才更加無法原諒那些大人,也無法原諒自己。」
  
  昶育的爸爸從頭到尾沒有現身,似乎是被警方帶去警察局詢問了。倒是他的同居女友來了,她一臉面色蒼白,一副這件事全是自己的錯似的,頻頻向楊昭商鞠躬,
  
  「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早點阻止他的,我不知道小孩子那麼脆弱……」
  
  我陪楊昭商回到幼稚園時,還有幾個老師留在那裡。聽見昶育保住了性命,都鬆了口氣,但聽說還會有後遺症時,也都相對欷歔。
  
  立樹也還留在圖書室,照顧他的大班老師說,聽說出事的是昶育後,他一直吵著要知道好朋友的狀況,還說要等恆恆回來。是她們哄了很久,立樹才肯乖乖入睡。
  
  楊昭商讓那些老師都回家去,我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立樹,發現楊昭商還待在門口,想開口叫他去休息一會兒,畢竟這一鬧,都快要清晨了。
  
  我叫了他一聲,他卻沒有回應,我只好朝他背影走過去。沒想到他卻忽然回過身來,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就用雙臂摟住了我的身體,然後驀地收緊,我一時重心不穩,我們兩個就雙雙摔倒在圖書室的地上。
  
  我吃了一驚,楊昭商還真不是普通的重,壓得我雙臂生疼。他就這樣緊緊抱著我,把頭靠在我胸口,良久都沒有動彈。
  
  我開口想說些什麼,又想稍微把他推開,但最後終究什麼也沒動。我想楊昭商應該是需要一點安慰,如果和我一起疊在地板上能讓他感到安慰的話,那我倒是沒差。
  
  只是我直覺地感到,就這樣放任楊昭商下去的話,說不定會發生什麼出軌的事情。
  
  說實在的,這樣一個體形龐大的男人,硬要把頭塞在我這個不是很魁梧的男人胸口,模樣實在是有點滑稽。只是楊昭商的體溫真的很高,在這樣春天的夜晚裡,光是這樣相擁著,就覺得從心口到喉口都暖起來。
  
  唉,算了。看在他這麼難過的分上,他要做什麼,我都暫時忍耐一下好了。
  
  「對不起。」
  
  楊昭商似乎感覺到我的窘迫,他的頭仍然陷在我胸口,聲音悶悶的。
  
  「就這樣讓我抱一下……我什麼都不會做,一下子就好。」
  
  我怔了一下,無法否認一瞬間湧上的失望感,隨即又為自己那種失望吃驚。
  
  什麼啊,原來你什麼都不會做啊。剛剛那一刻我心裡確實浮現了這個念頭,這想法讓我滿臉通紅,還好楊昭商把頭埋著,否則被他發現,我的一世英名就毀了。
  
  「剛剛你是不是在想,虧我本來還想用身體安慰你的。」楊昭商忽然悶著頭說。
  
  「……你除了是大猩猩,還有讀心術嗎?」
  
  「我除了是什麼?」
  
  「唸幼教的人都有讀心術嗎?」我咳了一聲。
  
  楊昭商終於抬起頭來,一臉涎笑地看著我。
  
  「我沒有讀心術,我只是耳朵比較好,聽得見你的心跳聲。」
  
  我的腦血管在瞬間炸裂了,臉漲得通紅。楊昭商仍然盯著我的臉看,我卻不想再看這隻不要臉的猩猩,伸手推開他的臉,楊昭商卻忽地俯下身來,吻住了我的唇。
  
  我一開始還奮力抗拒,誓死維護人類的尊嚴,但楊昭商這回吻得格外強勢,和第一次遊樂園時不同,這回的吻帶點侵略性,彷彿要將我體內剩餘的事物全吸引出來般。我試圖咬他,他卻反咬我的唇瓣,到最後反而變成像在回應他的吻。
  
  兩個男人撕咬了一陣子,我終於認輸了,仰躺在圖書室的地板上喘息。楊昭商仍舊緊緊抱著我,這回把頭靠往我的肩膀。
  
  「如果你願意讓我做些什麼的話,那我就做。」楊昭商說。
  
  我緊張了一下,側頭看了一眼楊昭商,想看看他這番話有幾分認真。但楊昭商一如往常,隨時都很認真。
  
  「……我還沒有心理準備。」我於是說。
  
  「這種事情船到橋頭自然直,相信我。」楊昭商像在哄小孩。
  
  「我們什麼都沒準備,沒有保險套,也沒有……」
  
  我講講自己也臉紅起來,仰躺著別過了頭,「總而言之,今天不適合,天色也已經很晚了,我待會還要帶立樹回家。」
  
  我感覺楊昭商似乎暗暗嘆了口氣。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大概真的是太久沒戀愛了。以往和秀朗還是學生時,我和他幾乎在哪裡都能做那檔事,雖然我總是半推半就,但情慾一來,就算是在教室旁邊的廁所裡,我也能壓抑著聲音和秀朗翻雲覆雨。
  
  有人說只交過一任伴侶就定終生的人,和處子沒兩樣,我想就在說我這種人。我對秀朗的情感恐怕只能用雛鳥情結來解釋,秀朗的一切,他的聲音、他的樣貌,他給我的所有情愛與呵護,早已深深銘刻在我的骨髓裡。
  
  我想我至今為止,還沒有真正痛恨過秀朗,即使經歷過這許許多多的事。
  
  因此我才會害怕其他人的碰觸,彷彿只要接受了其他人,留在我心中那一丁點屬於秀朗的殘像,就會消失無蹤、再也回不來了。
  
  楊昭商沉默了一下,這是我第二次當面拒絕他,我有點擔心會傷到他的玻璃心。失婚中年男子的心靈總是特別脆弱的,失婚的中年猩猩只會更脆弱。
  
  老實說和楊昭商這樣貼在一起,我的下身已經開始起反應了,再抱下去肯定會露餡。我想楊昭商不愧是直男轉職,抱著我這麼久,反應卻沒有我來得激烈。
  
  「其實我……最開始的時候,是唸幼保學校的。」
  
  楊昭商沒有繼續勸說我,只是持續緊抱著我。
  
  「幼保學校?」我開口問,聲音有些沙啞。
  
  「嗯,我從以前就很想從事幼兒教育工作,所以就去唸了幼保科,想說出來之後找家幼稚園工作,或乾脆當保姆,去育幼院也不錯,總之有小孩的地方就好。剛考進去的時候我很開心,以為夢想總算是實現一半了。」
  
  楊昭商笑了笑,把身子挪得側一點,讓我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我鬆了口氣。
  
  「但後來我才發現事情沒我想得那麼容易,首先我爸大力反對,說一個大男人養什麼孩子,他想我去唸法律系,或唸經濟,跟他一樣考個公務員之類的。」
  
  我把頭抵在他胸口上,靜靜地聽著。
  
  「我當時也沒聽他的話,堅持進了幼兒保育科。進去之後,我才發現裡面青一色全是女生,我是那裡頭唯二的男性,另一個男的才唸了一個月,就覺醒去考插大轉學了,我不僅在班上是異類,在學校裡也很突兀,經常有女同學以為我是誤闖校園的變態。」
  
  他自嘲的笑笑,又說:「但我不想放棄,我覺得自己比他們任何人都對孩子有愛心,我在幼保科的成績也不錯,一直到實習之前,我都覺得我應該能勝任那些工作。」
  
  我聽他忽然沉默下來,便忍不住問,「然後?」
  
  楊昭商抿了抿唇,這才又開了口。
  
  「後來到了實習階段,每個人都會被分派到一個幼兒機構去,我本來是到一家殘障兒童扶助中心。
  
  「但那裡的負責人看過我之後,竟然回電給學校,問說可不可以換一個學生過來,他覺得我的模樣會嚇壞小朋友,而且他是男的,又年輕,不會控制脾氣和力道,殘障學童又特別脆弱,怕我會傷害到那裡的孩子。」
  
  楊昭商的手臂又縮緊了一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其實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也是想到如來大佛,會把孩子像孫悟空一樣壓在五指山下。
  
  「那件事當時給我的打擊非常大,我覺得很荒謬,那個人並不認識我,只單單因為我的性別和外貌,就認定我不適合照顧小孩子。」
  
  他嘆了聲。
  
  「後來我就去考了大學,進了幼兒心理系,打工的時候便盡量找幼保類的工作,類似的情況還是經常遇到。
  
  「很多家長不願意請男的保母,更不願意把小女孩交給一個男人照顧,就連我媽幼稚園的家長,有時在園裡碰到我,都會特別去問我媽那男的是誰,為什麼讓他在幼稚園裡晃來晃去,要是小朋友有危險怎麼辦之類的。」
  
  楊昭商苦笑兩聲,又悠悠地吐了口長氣。
  
  「有時候我會很羨慕女人,女人總是很輕易地能夠和孩子產生連結,無論外在還是內在的條件。親子廁所永遠設在女廁裡、嬰兒廣告總是以女人為主角,不管什麼媒體,強調的往往只有母子親情。就連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男人也無法決定他的生死。」
  
  他難掩感傷地說著,這讓我又想起了愛文,想起她那個再也回不來的孩子。
  
  我忽然想到,不知道秀朗是怎麼想的?他的孩子就這樣死去了,他會不會和楊昭商一樣,為一個未及成形的生命哀悼呢?
  
  「所以我……真的很珍惜,我媽這間幼稚園,還有在這裡的日子。能夠在這裡,照顧這些孩子、陪伴這些孩子,對我而言,是我想了一輩子的夢,可以的話我一個也不想錯過。這裡的每一秒、每一個笑著的人,像是立樹、還有小勇、還有老師們,還有……」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昶育的事,心裡也有一點難過,我遲疑地伸出手,攬住了他的後腦杓,把他攬進了我的肩頭。
  
  「我真的……真的很珍惜……很珍惜他們……」他哽咽著。
  
  我像個抱著大孩子的慈父般,摟著這樣的楊昭商良久,「這是地球孕育以來第一次,人類與猩猩洗去了他們之間的隔闔,共同架起友誼的橋樑。」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很適合下這個標題,不過當然只能在腦子裡想。
  
  我看著他的側臉,想著我們從在幼稚園門口初遇來,許多許多的事情。我發現我的心裡,因為還留有太多林秀朗的影子,所以楊昭商的身影,在我記憶裡,才始終那麼模糊、那麼可有可無。
  
  但這是第一次,我確實地觸摸到他的存在,我確實地感覺到,在我面前的這個人,不是林秀朗,也不是任何和秀朗的衍生。他是楊昭商,是對我而言不可或缺的人。
  
  「楊昭商。」
  
  他抬起頭來,我看著他的眼睛,想了一下,在他的額頭上淺淺一吻。
  
  「楊昭商,我喜歡你。」我說。
  
  我想我和他之間不需要暱稱,以往秀朗總是喜歡替人取暱稱,疊字辭尤其是他的最愛,喜歡他的時候,這種暱稱有種難以言喻的甜蜜感。但現在回想起來,我竟覺得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叫我「恆恆」,格外令我毛骨悚然。
  
  楊昭商先是瞪大了眼睛,彷彿不能反應我的告白。跟著他閉了一下眼,眨了眨眼,再睜開眼看著我時,我發現他眼裡的血絲更濃了。
  
  「可惡,」他的喉嚨也是哽的,用沙啞的聲音笑了,「竟然被你搶先了。」
  
  之後楊昭商帶我遊覽了一圈幼稚園,平常我都只有在孩子活動的地方打掃。楊昭商帶我看了每個地方,他母親以前用過的辦公室、掛在牆上的獎章,專門收納舊玩具的小倉庫,還有看來很適合在夏季乘涼的後院等等。
  
  楊昭商的養母在收養他之前就開辦幼稚園了,從楊昭商有記憶開始,他媽媽的身影,和這所幼稚園就是重疊的。說這家幼稚園是楊昭商的另一個家也不為過。
  
  這裡也有很多大猩猩的成長軌跡,像是辦公室窗口下楊昭商的指印、廚房裡一次玩火留下的燒焦痕跡,學生的作品陳列牆上,竟然還留著一張楊昭商小時候的畫作,還有主教室的閣樓,楊昭商說,小時候他都把這裡當作秘密基地。
  
  他把我拉到走廊的一根柱子前,上面有許多已然陳舊的刻痕。我不解地望著他,他就笑著說:「這是以前用來量身高的柱子,以前我媽每個月都會幫我量一次。」
  
  我恍然大悟,楊昭商又比著柱子最下面的刻痕解釋,「我剛被我媽收養的時候是七歲,你看,所以這個地方就寫著「七」,以此類推。」
  
  我看著那刻痕的高度,已經到我的肩膀了,粗估至少也有一百五十公分,這傢伙七歲就有一百五十公分,果然是注定成為金剛的人。
  
  「不過我長高的速度連我媽都嚇一跳,我本來還用這根柱子量,到國中的時候,我已經比這裡的橫樑還高了,只好打住。我媽說他明明就用普通的食物餵我,真不知道我是怎麼長出這種身材來。」楊昭商回憶似地咯咯笑著。
  
  我看著柱子上一道一道的刻痕,用指尖觸摸著,彷彿真的可以看見,當年那個還青澀矮小(雖然也沒多矮)的楊昭商,在我面前一點一滴的,以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不斷地改變、不斷地茁壯,終於變成眼前這隻大猩猩。
  
  會不會有一天,立樹也會像楊昭商,必須彎著腰,才能進來這個廊下呢?
  
  我直到太陽都出來了,才和楊昭商相偕著送立樹回去。離開前我又回頭看了眼長廊,心裡想著回家後,一定要找根柱子,好好地紀錄立樹每一刻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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