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在那裡,但在我反應過來之前,立樹越過我衝了過去,「爸爸!」
  
  我退了兩步,看著立樹投到那個男人的懷抱裡。秀朗一邊撫著立樹的頭,一邊笑得開懷,「樹樹,好久不見了,你長這麼大了啊!怎麼樣,有沒有想把拔啊?」
  
  我張開了口,嘴唇卻哆唆得發不出聲音。秀朗邊笑邊從身後掏出一個大盒子,看外型應該是玩具飛機之類的東西,在立樹面前搖晃。「你看,把拔給你買了什麼來啊?」
  
  秀朗不愧是秀朗,連對白都和我腦子裡的連續劇模組一樣典型。
  
  我唯一慶幸的是立樹沒有高興地撲上去說謝謝把拔,我最愛把拔了之類的話。立樹可以說是恭敬地接下了那個見面禮,抬頭看秀朗一臉期盼的目光,這才當著他的面拆起來,拿出裡面的玩具飛機,還對秀朗笑了一下,「謝謝把拔。」
  
  我直到這時,才有餘裕發出聲音。
  
  「你來做什麼……?不,應該說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本來想先打個電話給你的,但是你都沒接,所以我就自己跑來了,結果你竟然不在家,害我得花錢去請鎖匠,好在這裡的鎖一點也不難開。」秀朗洋洋得意地說,好像絲毫不覺得自己在陳述一件犯罪行為。
  
  「你到底來幹嘛的?你有什麼企圖?」
  
  我知道不能跟林秀朗這種人認真,不自覺退了一步。
  
  「當然是來看你的啊,還有立樹,」
  
  秀朗揚起和我們交往時一樣,溫柔討好的笑容。
  
  「我上回給了你辦公室的ID卡,也沒見你來找我一次,我本來以為你很快就會來找我的,結果你一直不來,我就只好自己抽空過來了。恆恆,你真的好無情喔,分開才不過五六年而已,你就把人家給忘了。」
  
  我腦子裡的邏輯完全亂了,每次只要和秀朗說話,我好像就會變成這種狀態。腦漿像掉進了愛麗絲夢遊仙境裡一樣,什麼都不合常理、什麼都混成一團。
  
  秀朗又轉過身來和立樹說話,他在那架玩具飛機的腹部拉了一下,飛機就發出嘈雜的噪音,立樹似乎嚇了一跳,跟著便咯咯笑起來。倒是籠子裡的巴爾札克被這聲音嚇到,上上下下地亂竄起來。
  
  這場景令我莫名心悸,還有立樹剛剛那聲「把拔」也是。這讓我驀然驚覺,原來自始至終自己什麼都不是,只是個笨到代人養育私生子的白癡而已。
  
  「既然你來了,就把立樹帶走。」我別過頭,不想再多看一眼父子重逢的畫面。
  
  秀朗苦笑起來。「我也很想讓立樹有個家。但就像我幾個月前說的,現在還不是時候,你為什麼不搬去那邊住呢?」
  
  我知道秀朗指的是那間剛繳清貸款的房子。「我並不想接受你的好意。」
  
  「怎麼會說是好意呢?我說過了,這是我應盡的責任,撫養費也好、給立樹一個遮風蔽雨的家也好,這都是我身為父親的責任,只是情況真的不容我選擇,所以才委屈立樹,也委屈你。恆恆,我知道你從頭到尾都很委屈,我想多少也補償你。」
  
  我不想再聽到這個人說的半句話,否則我會發瘋。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補償,補償對我而言也沒有用。」
  
  「恆恆,你不要這樣,每次見到我都對我惡言相向。你應該最清楚,離開你是我人生中所做過最不得已的決定,我心裡也是苦得要命,看你這樣我心更痛了。」
  
  秀朗真的很厲害,對我而言,他清楚我所有的死穴。聽見這樣的話,就算現在他只是手上拿著劇本,在我面前照本宣科,我也不能完全不動容。
  
  笨死了,吳正桓,你真的是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而且你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不是嗎?每個月三十萬的匯款,你都有好好收下來,既然如此,多接受一幢房屋又有什麼關係呢?何況頭期款也是你拚命工作繳的,你受之無愧。想到立樹每天住在這間小房子裡,我這做父親的心裡就難受。」
  
  我一時氣窒,想辯解說那錢不是他想的那樣。但捐款歸捐款,我把他領出來用掉也是事實,而且秀朗這口氣,一副調侃我做了婊 子還想立牌坊,更讓我辯解不出口。
  
  「立樹在這裡住得很好,不用你費心。」我依舊是冷冷的。
  
  沒想到秀朗竟然轉過來問立樹,「樹樹,爸爸讓你和恆恆搬到大房子裡住,這樣你和恆恆每天都可以在房子裡跑來跑去,你還有自己的房間,有大電視可以看,還有浴缸可以泡澡,爸爸也可以常常來看你,這樣好不好啊?」
  
  我以為立樹會馬上點頭如搗蒜,但立樹看著他爸爸。
  
  「那間房子裡,會有馬麻嗎?」他認真地看著秀朗。
  
  秀朗似乎怔了一下,這是我第一次從這個男人臉上,看出可以稱之為哀傷的神情。
  
  「沒有,郁惠……你媽媽不住在那裡,她住在別的地方,離這裡有點遠。」秀朗溫言說。
  
  「那,我不要去。」立樹搖搖頭說,他從地上站起來,玩具飛機掉在地上。
  
  「為什麼不去?」秀朗訝異地問。
  
  「因為那裡沒有恆恆,這裡才有恆恆啊。」
  
  立樹理所當然地說著,他坐到靠近我這邊,撿起玩具飛機繼續把玩著。
  
  我心底一陣搖晃,立樹的話讓我有些懵,一時說不出話來。秀朗卻已笑起來,「看起來我兒子和你感情很好啊,恆恆。」
  
  「你到底打算怎麼樣?」我深吸口氣,「你真的打算就這樣,把立樹丟在我身邊一輩子嗎?你應該看得出來吧,他是多想念他的爸爸媽媽。」
  
  「他是想念他媽媽,樹樹從出生開始就和他媽媽住了。剛結婚的時候,我還有辦法常常去看他,但後來就越來越困難,一個月也難見立樹一次面。唉,那個女人,一天比一天厲害,還和我爸串成一氣,我簡直不知道誰才是繼承人、誰才是一家之主了。」
  
  秀朗有怨難平地說著,我一邊聽著,一邊想這該不會也是他的陰謀,他知道我對愛文恨之入骨,所以多批評她一些,我心裡就會好過一些。
  
  但我知道這看起來實在不像,秀朗是不是在演戲,我自忖以我對他的理解,還不至於看不出來。
  
  秀朗看起來是真的對妻子有諸多不滿,他從襯衫口袋裡掏了一根菸,攏在掌心點燃了,吞雲吐霧了一陣子。自從立樹住進我家後,為了他的健康,我就很少抽菸,說起來我會抽菸,還是學生時代跟秀朗學的。
  
  「那女人她懷孕了,你知道吧,恆恆?」秀朗說。
  
  我想起那日在落地窗外,看見愛文隆起的肚皮,拚命壓抑住反胃。
  
  「嗯,真是恭喜你。」
  
  「恭喜個屁,」
  
  秀朗沒好氣地說,我第一次聽他用這麼強烈的語氣說話,不由得心中一跳。
  
  「唉,那女人,懷孕之前還好,有了孩子之後,她根本就吃定我了。以前我在外頭養情婦,她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現在她把我的經濟大權全搶了過去,我不過在外頭和人待得晚一點,她就跑去找我爸告狀了。真是的,情婦而已,有這麼好大驚小怪的。」
  
  秀朗長嘆了一聲。我忍不住插口,
  
  「還有特助,那個叫一航的。」
  
  秀朗似乎怔了一下,隨即笑起來,「我就知道,後來你一直沒來找我,我就在猜了,一定是公關部的人跟你亂講了些什麼。」
  
  秀朗笑得天真無邪。
  
  「你放心,我已經把那個特助Fire了,就在上星期二。一航那個人雖然乖覺,但就是太乖了點,久了就沒趣味了,我本來就在想著要把他弄掉了,不信你可以去查。現在我的特助換了兩個小女生,還是愛文那女人親自挑的。」
  
  我一驚之下回頭瞪著他,秀朗的語氣依舊溫柔。
  
  「說到底我當初也是因為忘不了你,恆恆,所以才找個身形樣貌和你神似的特助,現在既然和你和好,替代品當然是越早擺脫越好。」
  
  我指尖發抖,不是因為秀朗的話感動,而是為了秀朗的無情。不論秀朗的話裡有幾分真實,那個特助也陪了秀朗整整六年,卻被這樣說換掉就換掉,光是想像那個特助心裡的痛,我就難受得無法站直身體。
  
  我彷彿看見另一個我,在大雨中奔出秀朗的辦公室,從此再也無法回頭。
  
  什麼時候開始,眼前這個我自忖最熟悉的男人,竟變得這樣陌生?
  
  「我爸以前還會護著我的,現在為了那個孩子,也開始唸起什麼人總是要長大、你未來要當孩子的模範,多少檢點一點之類的鬼話。」
  
  秀朗又繼續說著,「我聽那老頭在放屁,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年媽媽就是因為他一天到晚搞外遇,給氣出病來的。」
  
  他一邊吐煙一邊碎碎唸。我心頭茫然,忽然想起楊昭商和我說的話。夫妻之間,是不是總是像這樣,看似琴瑟和鳴,實則貌合神離呢?
  
  我沒有結過婚,未來恐怕也沒那個機會了,但我無法否認,聽到秀朗說這些話,我竟覺得我這些年的怨恨與不滿,稍稍有了緩解的出口。結婚並不是故事的結局,有時是悲劇的開端,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我對林愛文也沒那麼痛恨了。
  
  「孩子還沒生就這樣,等到真的生出來,不知道那女人要囂張成什麼樣。」
  
  秀朗還在繼續抱怨,他又嘆了口氣。
  
  「立樹的媽媽,以前是我的心靈之友,不管多少垃圾事,只要和她說上一說,就覺得心裡好過多了。唉,可惜她竟發生這種事。」
  
  秀朗的話讓我有了危機感。目前為止秀朗的每一句話,幾乎都踩在我的死穴上,踩得實在太準了,簡直就像精心設計的舞步一樣。他剛出現時我充滿戒心,幾乎想拿烏茲衝鋒槍轟他,但不過幾句話的功夫,我竟就開始覺得當年的一切都可以原諒。
  
  我知道秀朗的目的了,他死了一個情婦,少了一個抱怨他原配的地方。所以他才回頭找上了我,他想要我取代那位情婦的功能,包括養她的小孩。
  
  雖然以秀朗的皮相和手段,我或許該感謝他不去找別人,而選擇回頭來臨幸我,這個一度被打入冷宮的妃子,我應該跪在地上高呼謝主隆恩,可惜我向來不知好歹。
  
  「如果你是特地來抱怨愛文的,那麼你現在可以離開了。」
  
  我淡淡地說,我無法否認,我心底其實有一點可憐起林愛文,雖然是心不甘情不願的。這個女人,當初為了得到秀朗,不惜把我碾在高根鞋底下踩,但她最終得到的東西,卑微到連我這個情敵也不忍卒睹。
  
  但至少她還有孩子,一個信任她的丈人,至少還有一個家可以回去。
  
  「恆恆,唉,恆恆,到了這地步,你還不肯原諒我嗎?」
  
  秀朗從榻榻米上站了起來,緩步走向我。和那日倉促來求我時不同,現在我站在門口,而他在房間中央以逸待勞,整個人氣定神閒。我覺得他越來越像林秀仰,只是林秀仰是逐漸衰老的獅王,而秀朗則是一天天在成長、逐漸茁壯的獅子。
  
  秀朗把我逼到門邊,我貼在門板上,他俯身看著我,微微揚起了笑容。
  
  「你總算肯好好打理自己了,你這樣很好看,簡直和當年一模一樣。」
  
  他用手撫摸我的頭髮,從髮心滑下耳側。在我反應過來之前,秀朗的唇已經湊上了我的,他的吻技一樣高超,不論對男人還是女人,只是幾下舔舐吮吸,就足以令人情動。
  
  但我已經不是三個月前的我,在和秀朗唇接觸的瞬間,我想起的楊昭商。
  
  我很驚訝自己這麼晚才想到他,怪只怪秀朗在我的生命中佔得太滿,侵占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靈魂,楊昭商就算占盡了後來的全部,也只有百分之一。
  
  我一拳揮開了秀朗,這是我思考了很久之後的反應。其實我很早就想這麼幹了,早在幾個月前,在辦公室目擊秀朗和另一個特助纏綿時,我心裡至少就想了一百遍,等下次見到秀朗時,一定要把他打到連他娘復生都認不出來。
  
  但我終究太軟弱,即使到了現在,我一拳揮出去,正中秀朗的肚子,看見他一臉驚訝,抱著肚子吐酸水,我還是忍不住心軟了,剩下的九十九拳無論如何補不上去。
  
  「我說得很清楚了,」我讓自己淡定下來,「我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你了,你也休想再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東西,林秀朗,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秀朗趴在地上咳了一陣,他坐倒自地上,竟無力地笑了起來。
  
  「你要怎麼樣才肯相信我,恆恆?」
  
  我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只是謹慎地看著他。他又笑了,「你還不懂嗎?我是真的喜歡你,真的愛你,到如今還是一樣,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一個我用真心去待的人。除了你之外,我不曾對其他人這樣動心過。」
  
  我閉上了眼睛。
  
  「那那些上你的床的特助、情婦還有愛文?你不曾對他們動心?」
  
  「恆恆,那只是上床,只是肉慾而已啊,」
  
  秀朗的口氣像在教導不懂事的小孩,他長長嘆了口氣,「因為你不在我身邊了,我是男人,有性慾要解決,你也是男人應該可以理解吧?這就像是嫖妓一樣,作不得真的,我心中真正想上床的對象,向來就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放開我!」
  
  我的心整個擰成了一團,雖然知道激動下去正好中了秀朗的計,秀朗就是要激我,他要我想起六年前的怒氣、六年來的不甘心,想起我對他那些無可救藥的感情。
  
  「你為什麼要放走我!如果你當初不放我走,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是你親手丟掉了我!要是我對你而言真那麼重要,你又為什麼可以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
  
  秀朗露出一種憐憫的表情,他再一次不怕死地靠近了我。
  
  「恆恆,對不起,我實在不想讓你這麼痛苦。」
  
  我哽咽地說不出話來,雖然我死都不想在這個人面前掉淚,但我知道現在我的眼眶一定已經紅了。
  
  「但你知道,人都是要結婚的。我那時候非結婚不可,而愛文是爸爸指定的對象,她和你又水火不容,我被迫一定得選擇一邊。你這麼喜歡看連續劇,一定可以體會這種狀況吧?換作是你,不也是會先權宜處置嗎?」
  
  他見我毫不動容,又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現在說這些都是白說,因為事實上我就是選擇了婚姻那方,沒有選擇你。但是那時候我實在太年輕,恆恆,我也很害怕。我媽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比起我,我爸似乎一直比較喜歡那個堂哥。我很怕要是我再不聽他的話,他就不要我了。」
  
  他握緊了拳頭,微微發著抖。秀朗的娘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死因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急病,秀朗從前也一天到晚拿這件事來搏取我的同情。
  
  「我已經失去了媽媽,我真的很怕再失去另一個親人。我雖然照他的話做了,但我心裡其實一直想著,等哪天情勢逆轉,我不再需要爸爸,而是爸爸得回過頭來求我時,我就可以照我的意思去做。等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重新在一塊兒。」
  
  秀朗似乎眼框也發紅了,他朝我伸手。
  
  「這些話,我本來不該跟你說的,因為實在太多不確定的變數,我怕你有了期待,到最後又是空夢一場,你會更難過。但看見你這模樣,我又覺得自己再瞞不住了,」
  
  「其實當初一讓你離開,我就後悔了,我在婚禮後跑去喝了一整夜的悶酒,喝到秀明跑來找我,把我扛回新屋,我口裡還喊著你的名字,不信你可以找他求證。這些年來,不論跟誰上床,我心裡總想著你,我才知道,你始終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就沒有結婚。」
  
  我終於擠出一句話來,發覺聽起來好像自跟秀朗邀功,這種體認讓我再忍不住熱淚盈眶,「我也沒有跟任何人上床,整整六年,就為了你一個人。」
  
  「恆恆……」
  
  秀朗像是很感動似地,他輕而易舉地再次接近我,這回攬住了我的後頸,把我的頭拉向他的肩膀,「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歉意好,一切都是我不好,我該死。這六年來,真的辛苦你了,恆恆。」
  
  要是在六年前,不,就算只是幾個月前,秀朗帶著立樹到我這兒時,能夠聽見這些話,我不知道有多麼高興,說不定還會喜極而泣。
  
  但現在的我只覺得心酸,無邊無際的心酸。縱然不知道秀朗說這些話的目的,也不知道這些話真的還假的,但就算他是掏心掏肺說的,現在的我也已經無法接受了。
  
  立樹放下玩具飛機,圓睜的眼看著我和秀朗,我知道我得速戰速決了。
  
  「對不起,」我也跟他道了歉,儘管我覺得沒必要。
  
  「阿郎,對不起……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不管你是多麼出於不得已,我也認同你悔改的心意。」我忖度著適當的用詞。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阿郎,我不一樣了,你也不同了,更何況你還有了愛文,還有快出世的孩子,甚至還有整個公司,有這麼多人在等你。你也該學著長大了,不要這麼自私,我也不想看到你這麼自私。」
  
  我嘆了口氣,覺得我在那瞬間涅磐了。
  
  「看在你說這些話的分上,立樹我會替你撫養長大,你不用再給我任何援助了,如果真想幫我什麼的話,就多看看他吧,那孩子雖然不說,其實他挺寂寞的。你可以派人來接他,隨時我都歡迎,現在請你走吧,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我掉過頭,伸手就打開了家門,我還對立樹說:「把拔要走了,你和他說再見。」
  
  我真擔心立樹不配合,沒想到立樹馬上從地上站起來,拋下手裡的玩具飛機。
  
  「把拔掰掰,再見。」他還揮了揮手。
  
  真是個好孩子,我不由得心酸地想。
  
  秀朗尷尬地站在房中央,他看看立樹,又回頭看看我,咬了咬牙。
  
  「好,恆恆,你真的這麼無情就是了。」他咬牙切齒地說。
  
  和秀朗談話一向不能講求邏輯常理,我也懶得和他辯了,何況我和他之間的事,再怎麼辯論都無濟於事,一直以來靠這張嘴的我,第一次覺得語言是如此蒼白無力。
  
  「對,我是無情,你的舊情人吳正桓,是天底下第一等無情無義的男人。」
  
  我又嘆了口氣,感覺和秀朗講這半小時的話,花盡了我半生的氣力。
  
  「所以現在你可以走了嗎,林秀朗?」
  
  「是因為那個男人嗎?」秀朗接下來出口的話卻令我一驚。
  
  我看他走回榻榻米上,那裡擺著立樹的圖畫冊,他翻開其中一頁,惡狠狠的攤在我面前,正是那張我和楊昭商牽著立樹的「全家福」。
  
  「我剛才等你回來時隨手翻的,這是你沒錯吧?笑得還真燦爛啊,還有這是立樹,這個男人,應該不是我吧?」
  
  我心裡不知為何一虛,沒有答腔,秀朗就更確信起來。
  
  「果然是這樣沒錯,哼,我就想不過幾個月功夫,你對我的態度怎麼會差這麼多。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原來從頭到尾,都只有我一個人還念著舊情,只有我在一頭熱,你在旁邊看我的笑話,我還傻傻地想著你會回到我身邊……」
  
  這話說得我又心頭火起,但我還來不及發作,秀朗已經大步向我逼近,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一個月?兩個月?該不會一離開我,你們就搞在一起了吧?你就真的這麼對男人饑渴?那頭大金剛比我好嗎?你什麼時候口胃變得這麼重了?」
  
  秀朗看起來像真的暴怒似地,他一邊說著難聽的話,抓住我的手腕,在我的驚叫聲中把我壓倒在榻榻米上,我一拳揮向他的臉,他竟用掌心剋住了那一拳。
  
  我吃了一驚,本來我是可以踢開他的,這點能耐我還辦得到,但阻住我的是秀朗的表情,他圓睜著眼,眼白裡全是血絲,紅得像要滴出血來,握緊我拳的手微微發抖著。
  
  他剛才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多少有點半信半疑,但這樣的神情,是演技再好的演員也做不出來的。
  
  秀朗在吃醋,在為我吃醋。
  
  固然這是男人無聊的自尊心發作,但秀朗是真真切切為了我在憤怒,而且是氣炸了。這想法讓我頓失抵抗的力量,秀朗像是失去理智一樣,一把撕開了我的上衣鈕扣,他整個人騎到我身上,我知道事情再這樣發展下去,肯定一發不可收拾。
  
  我聽見立樹在後面驚叫了一聲,我想他大概以為我們要打架,想說我們又不是妖精打什麼架之類的。我壓低聲音,「阿郎,立樹,有立樹在,你不要……」
  
  「我才不管立樹,你都不管了。你還敢說六年來為了我,沒有跟任何人上床,你敢說,你敢說你從沒在這裡和別人幹那檔事過?」秀朗殺紅了眼。
  
  我心裡一顫,那晚和楊昭商的纏綿浮出我腦海,雖然沒有真做,但我們本來也的確想做,還是我主動邀請的。我的臉上不由得燙了起來,一回神發現秀朗正盯著我,眼神恐怖到像要一刀把我殺了。
  
  「果然是這樣。」他說了這一句就沒在說什麼,只是忽然輕笑起來,雙眼的血絲褪了,取而代之的是淚水。
  
  我從沒想過秀朗有一天會為了我而流淚,過去不曾有,離開他的六年間,我更是連想都不敢想。
  
  秀朗仍舊騎在我身上,他把腰彎下來,把額頭抵在我胸膛上,雙拳壓著地板,竟像個孩子那樣哭起來。我心裡的無力全轉成了慌亂,我不知怎地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背,他便忽然擒住我的雙手,把我重新壓回地上。
  
  「我不要恆恆跟別人上床,我不要你跟別人在一起,我要你只看著我一個,只想著我一個,恆恆,我只有你一個人啊……」他含糊嘟嚷著。
  
  我必須承認我有那麼一瞬間,整個人茫然了,茫然到我覺得身上這麼哭個不停的男人,現在想對我做什麼,想我應承他什麼,我都可以隨他去了。
  
  但我沒機會驗證自己的決心,因為門在那瞬間開了。
  
  我本來就半掩著房門,和秀朗自一起讓我失去戒心,我竟忘記把他重新關上。
  
  冷風從門口吹進來,我和立樹都朝門口看去,我聽見立樹叫了一聲,「園長先生!」就朝門口跑了過去。
  
  我喉嚨咯登一聲,幾乎沒有勇氣抬頭看去。
  
  楊昭商站在門口,手裡提著便當一類的東西,正冷眼看著我和秀朗。
  
  「我有試著敲門,但是敲很久都沒有回應,但又聽到裡面有聲音,我怕你和立樹發生什麼事,只好試著推門,沒想到門沒有鎖。」
  
  楊昭商面無表情地說,但我看到他吸了口氣,「你沒把晚餐的便當帶走,我擔心你又因此不吃晚飯,所以雞婆把他送來了。但顯然我來的並不是時候。」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喉嚨裡一點水份也沒有,聲帶根本無法運作。
  
  楊昭商走到我和秀朗交疊的身形旁邊,放下手裡的便當,我發現他看了秀朗一眼,害怕得心臟跳個不停,生怕楊昭商一個不爽,把林秀朗抓起來揉成薺粉,到時候秀朗根本不是對手。
  
  「晚飯記得要吃,裡面有低脂的溫牛奶,剛放進微波爐裡溫過的,睡前喝一杯,對你的胃比較好。還有就是要定時吃藥,下禮拜三我替你預約了複診的時間,晚上九點的夜診,記得下班後繞去給醫生看一下,我……立樹也好不再替你擔心。」
  
  楊昭商聲音平板地說完這些話,又摸了摸旁邊立樹的頭,就依舊面無表情地掉頭走出了我的屋子。
  
  我像是大夢初醒似地,驀地從秀朗身下跳起來,一把推開了秀朗,追了出去。
  
  「等一下,楊昭商!」我大叫著。
  
  秀朗倒是沒有多大反應,他和我一樣緊盯著楊昭商的背影,坐在榻榻米上目送著他,但我已經無暇注意他了。
  
  我一路追下鐵扶梯,但楊昭商的腳程實在太快了,到後面他根本就用競走的速度。他知道我在追他,還故意走得那麼快,實在沒道理,我先是用走的,然後用跑的,到我家附近那個小公園時,還離他有七八步的距離。
  
  這七八步的距離,感覺像是一生都追不上似地。
  
  我終於再也忍不住,對著他的背影大叫起來。
  
  「楊昭商,你給我停下來!」
  
  我叫著,也不管左鄰右舍如何側目了。
  
  「你現在不停下來回頭看我,你這一輩子都休想再看見我了!」
  
  這威脅果然奏效,楊昭商高大的背影一震,很快地回過了頭來。
  
  四目交投的瞬間,我也不禁愣了愣,因為楊昭商的眼框是紅的。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張憤怒的猩猩臉,像電影大金剛裡雙子星大樓頂端那一幕這樣,但楊昭商的眼角溼潤,鼻頭也是紅的。他似乎也發現自己露餡,欲蓋彌彰地用手背抹了抹。
  
  現在可好了,我在一天之內讓兩個男人為了我掉眼淚,這到底算是魚市人生還是菜市人生?我的桃花運枯萎了六年,現在六年分一次逆襲到我身上就是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選擇了最傳統的台詞。
  
  「楊昭商,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嘆了口氣。
  
  我在連續劇裡一天到晚看到這種場景,什麼老婆打開門發現老公在和自己好朋友私通,要不就是戇厚的男友碰巧看到女友在球隊休息室裡和男人擁吻。
  
  每次看到這種劇情,我都會忍不住吐嘈,為什麼這些人臥房門都不關好,要做那檔事前,也不找個隱密的地方之類的。
  
  但現在真發生在我身上,我才知道這世界真的無奇不有,也許明天就輪到你了。
  
  我以為楊昭商接下來會質問那個人是誰、和你是什麼關係,剛剛你們又在做什麼等等的,還在心裡打了腹稿。
  
  但楊昭商開了口,聲音是啞的,
  
  「為什麼你都叫我楊昭商……?」
  
  這話牛頭不對馬嘴,我想楊昭商是不是憋到腦子燒壞了。
  
  「你就叫楊昭商啊,不叫你楊昭商要叫什麼?你該不會要說這其實是假名吧?」我腦袋裡自動生產出劇情,比如楊昭商是中東油王的嫡生子,隱姓埋名來到台灣從事教育志業,其實真名是阿里巴巴普撒巴里巴之類的。
  
  但顯然沙烏地阿拉伯不出產猩猩。
  
  「我在門口都聽見了……他總是叫你恆恆,你也叫他……什麼阿郎的,你們彼此都有暱稱,但是你卻叫我楊昭商,連名帶姓地叫。」
  
  楊昭商竟像在鬧彆扭似地,緊抿著唇。人家說男人談起戀愛來有時就像小屁孩一樣,雖然這話是女生說的,不過我覺得我過去也是這樣。
  
  我以前也曾經看著楊昭商想過,這麼大叢一個男人,哭起來不知會是怎麼樣,今天竟然就這樣目擊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有一點好笑,又有一點淡淡的心疼。
  
  「那你希望我叫你什麼?」我問楊昭商。
  
  楊昭商還真的給我陷入沉思。
  
  「小商……或是……楊楊……之類的。」他小聲地說。
  
  我「噗」地一聲,雖然我知道現在真的不適合笑,但我覺得楊昭商自己也覺得還滿好笑的。他嘴唇發白,臉上卻是微紅的,不知道大猩猩是怎麼調節他的臉部微血管的,竟然可以把臉搞成這樣。
  
  但這樣的楊昭商,我竟覺得說不出的可愛。
  
  「你聽我說,」
  
  我決定把話題拐回正軌上,畢竟秀朗已經用掉我太多HP,我不快點回去補血不行。
  
  「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忽然出現在我家裡,還是找開鎖的非法入侵。他說要看立樹,他好歹算是立樹的親生父親,我也不能就這樣趕他出去。後來他忽然發起瘋來,說他其實還喜歡著我,我根本不想理他,他就把我壓倒在地上,」
  
  「這時候你剛好開門進來,就成了你看到的樣子。」
  
  我一口氣說完,覺得身心更累了。戀愛這東西,真是他媽的人類的業障。
  
  「順帶一提,門之所以會是開著的,是因為我在你進來五分鐘前,就開門請他出去了,只是他賴著不走,打他也沒用。我下次會記得換堅固一點的門鎖。」
  
  雖然這些話裡疏漏了一些細節,比如我的心境變化之類的,有點含混過關的意味。但我覺得以楊昭商的狀況,實在沒必要再繼續刺激他的心靈。
  
  楊昭商靜靜地聽我說完,沒有發表意見。我看見他握了一下拳頭,有種衝動想拿顆橘子給他,可惜現在這個季節不生產橘子。
  
  「我……一開始說要追你的時候,其實也是帶著半分玩笑、半分試試看的心情。」
  
  我瞪大眼睛,楊昭商終於放鬆了拳頭,坐倒公園的秋千椅上,整個秋千被他壓得「喀吱」一聲,連支架都彎了,我想這個人小時候一定被公園列為拒絕往來戶。
  
  「我本來只是覺得你很不錯,又是單親爸爸帶著小孩,說是要照顧你,其實也有一部分是想多關心立樹。後來又發現你講話很有趣,跟你在一起一點都不無聊,就變得想多親近你一點,但是直到和你去遊樂園前,我都還抱著一種嘗鮮的心情和你在一塊。」
  
  楊昭商長長吐了口氣。
  
  「我是真的沒喜歡過男人,女人的話,至少和前妻結婚時,我以為我是喜歡他的。喜歡上男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一切對我來說都很新鮮。像是跟你出去時,不需要等你上廁所等半天、不用消除身上的汗臭味,也不必注意你剪了什麼新髮型之類,」
  
  「和你在一起,一切都很輕鬆、很自在,我慢慢這樣體會到。我本來以為這就是和男人在一塊的感覺,和女人本來就不一樣,但是我後來發覺不是。」
  
  他看著我,苦笑了一聲。
  
  「上禮拜接到你昏倒的消息時,我整個人心臟都停了,連離開椅子衝去找你都差點辦不到,因為四肢都軟了。直到那時候我才發現,我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陷進去了。」
  
  楊昭商像是不知該如何措辭似地,用手比劃著。
  
  「說來不怕你笑話,和前妻在一起的時候,我一次都沒有這種感覺,她生病時,我只覺得很擔心,以及想辦法讓他趕快好起來,沒有這種手足無措的感覺。更沒有那種整個人都被吞進去,不知道東南西北的感受。」
  
  「楊昭商……」
  
  「剛才的事讓我更確信了,看到你被管他什麼人壓著的瞬間,我的這裡像是觸電一樣,一陣一陣麻起來,然後就像被斷電一樣,整個死成一片。那種痛連我自己也無法想像,我根本什麼也沒法多想,眼淚就自己掉了出來。」
  
  楊昭商真的用手觸摸著心臟。我默默地聽著,
  
  「你聽,現在我才感覺到,他稍微又跳動了起來,有血液流過去,但是剛才那幾分鐘,他真的是死的,一動也不動的。」
  
  我開口想講什麼,但楊昭商從秋千上站了起來,對著深冬的天空吐了一口白霧。
  
  「我實在很害怕……再這樣下去,我會變成什麼樣,我更害怕的是,如果再發生一次這種事,無論實情如何,我會對你做出什麼事來。一切都變得無法分析、無法預測,」
  
  「就連現在,聽著你講那些合情合理的解釋,我腦子裡聽懂了,這裡卻還沒有辦法接受,完全無法接受。」
  
  他嘆了口氣,看著我錯愕的表情。
  
  「所以我請求你,我也知道這種請求非常不合理,但是我不得不向你這樣請求。如果你真的無法接受我,如果比起我,你還是覺得有其他什麼人比我更好,請你先告訴我,或者現在就告訴我,我好早早做心理準備,早早放棄你。」
  
  楊昭商又回頭看著我,但沒有碰我,只是對我拉扯出一個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容。
  
  「否則我真的無法保證,我還能自你心中保持著原來的形象。你會發現那個幼稚園園長楊昭商,其實遠不如你想像的那樣和善、那樣冷靜、那樣……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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