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取代他的父母,也無法取代他父母本該為他做的事……不論多久,我就只是他的恆恆,做恆恆該為他做的事。」
  
  楊昭商聞言默默地走了段路,他把手插進褲袋裡,忽然開口。
  
  「其實我也有事情沒有告訴你。」
  
  我怔了一下,想說他該不會要告訴我,他其實是動物園的猩猩誤中基因射線而進化成 人類之類的,實驗室的人正在追捕他。
  
  楊昭商當然不知道腦袋瓜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他神情嚴肅。
  
  「我之前和你說,我前妻是因為流產才失去孩子。但其實不是,她是自己去墮胎的。」
  
  我吃了一驚,望著楊昭商,「是……孩子有什麼問題嗎?」
  
  楊昭商細細地嘆了聲。「不是,孩子很健康,懷孕快三個月時,我有跟去照超音波,他在我前妻的肚子裡待得好好的,頭和手腳都已經隱約成形了。」
  
  我知道楊昭商打算打開他最後的心防,看得出來,那是他心底最沉痛的一道傷,光是說出來,就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
  
  其實他不必如此的,我並沒有揭人蒼疤的興趣,就算他一輩子不說出來,我也不會覺得怎麼樣。
  
  但他還是繼續說了。「我前妻有自己的工作,她在一家很大的物產公司當專業經理人,那是她的志業,她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在那地方。我們當初結婚時,也約定好三年內不生小孩,讓她先衝事業。不過那次不知道為什麼,一不小心就懷上了。」
  
  楊昭商舒了一下眉頭。
  
  「發現懷孕時她什麼也沒說,她也有去作產前檢查,確定孩子安然無恙。我本來以為她母性發作,決定要饒那孩子一命,剛覺得安心下來。但有一天我忽然接到電話,她從醫院裡打電話過來,說孩子已經沒有了,她親手把他給墮了。」
  
  「可是為什麼?不是要丈夫簽同意書之類的才能墮胎嗎?」我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可能她找了熟識的醫生,也有可能是偽造我的簽名……她在那方面人面很廣的。總而言之,那孩子在一夕之間就不見了,在我能好好看看他之前。」
  
  我默然無語,如果在幾個月前,我一定會覺得楊昭商小題大作,不過就是個未成形的肉塊,講得好像死了爹娘一樣。
  
  但是現在,看著我肩上熟睡的立樹,看著他枕得微紅的頰側,我忽然可以切身地體會到,楊昭商當初承受了多麼大的不捨與痛苦。
  
  「你妻子或許有他的苦衷……她可能也很痛苦,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說。
  
  「我知道,我心裡都知道!」楊昭商也激動起來。
  
  「事實上我前妻先斬後奏之後,也有找時間和我談,她有很多理由,包括這是我們事前約定好的,沒有做好防護措施是我的不對,我沒資格譴責她。還有什麼女孩子的身體自主權、男人沒權力管女人子宮等等……都很有道理,我也都懂,正桓,我真的都懂。」
  
  他彷彿發現自己的情緒,用手包住了額頭。
  
  「但是我就是無法接受,我前妻懷孕的時候,我曾經有一次把耳朵貼到肚皮上,我從前也覺得子宮裡的東西,不過就是個胚胎罷了,只是細胞的聚合體。但那個時候,我真的聽見了那孩子的心跳、聽見他的脈搏,甚至聽見他和我說話的聲音。」
  
  楊昭商仰天深吸了口氣。
  
  「從那一刻我才明白,用生物理論去解釋生命,解釋你的孩子,是多麼自大和愚蠢的事情。知道孩子沒了的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那個孩子到我和前妻面前,問我們為什麼不要他,他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們要拋棄他。」
  
  我看著楊昭商閉上了眼睛。「沒有人相信他是個生命,也沒有人相信,他其實也會痛會傷心,會因為各種原因而哭泣,和我們是完完全全一樣的。」
  
  我沉默良久,「這是你和你前妻離婚的主要原因?」
  
  楊昭商似乎思考了一下,才開口。「其實我……真的沒有怪她。」
  
  他嘆了口氣,「我很明白,她有她的苦衷,墮掉孩子她比我更痛,墮胎之後,她整個人像是變了個人似地,人瘦了一圈,咬著牙只是工作。我想對她來講,人生有比現在這個孩子價值更高的東西,她做了抉擇而已。」
  
  「但我想……我至今為止仍然走不出來的,是失去一個孩子的痛。我無法說服自己,什麼那個還算是個孩子、或是現在還不是孩子,以後才會變成我的孩子之類的鬼話,他就是我的小孩,今天即使他活到三歲才被人殺死,我的感覺也會是一樣的。」
  
  楊昭商踏著大步走著,仰天看著滿天幽暗的星晨。
  
  「所以我想,我最無法原諒的,恐怕是我自己。為什麼上天只分了子宮給女人,而沒有給男人。要是可以的話,我真想把那個孩子移過來放在自己身體裡,好好保護他長大,想到自己無論如何做不到這種事,我就覺得不甘心極了。」
  
  我看著他深吸口氣,回過頭來看著我,
  
  「不過你說的對,這搞不好也是我和前妻離婚的原因之一。」
  
  我忍不住輕笑起來,「感覺上,你會和她離婚,原因還真不少。」
  
  楊昭商苦笑著望著我,
  
  「可能是吧。其實雖然說是夫妻,我和她在一起兩年,卻始終沒有那種兩個人契合在一起的感覺,只是交往時感覺不錯、雙方年齡也到了,所以就結了。不過我想世間夫婦搞不好就是如此,旁人看上去羨煞鴛鴦,其實每一對都有每一對各自的問題。」
  
  他抓了抓後頸。「我想和她再相處久一點,十年或是二十年的,我的想法會改觀也說不定,但顯然已經沒有那個機會了。」
  
  我想起了秀朗,想起他和愛文。以往我總覺得結婚就是終局了,是愛情故事裡的Happy Ending,也因此對我而言,愛文得到了男主角,獲得了最終的勝利,一切就結束了,我從沒往下想接下來還會有劇情。
  
  但現在聽來,結婚竟像是一切才開始而已。我想到那個辦公室裡的特助,還有立樹的媽媽,顯然女主角愛文,也還沒有得到幸福。
  
  楊昭商一路送我們到家門口,我把立樹背進屋子裡,用腳胡亂鋪了墊被,把他放下來,再替他蓋上被窩。楊昭商一直在門口站著,看著我照顧立樹。
  
  我狐疑地望著他,楊昭商便矮了一下身。
  
  「……我可以進去沒關係嗎?」他竟然問我。
  
  我不禁覺得好笑,楊昭商那個樣子,簡直像是初戀時,徵求進入女孩子閨房許可的小男孩。我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我的心頭,竟湧起一股不可思議的滋味。
  
  「請進。」我慎重地說,還替楊昭商放了拖鞋。
  
  楊昭商這才慢吞吞地踏進來。只是他實在太高了,我這屋子沒超過一百九,有時我睡迷糊了醒來,還會撞到懸掛在頭上的燈,楊昭商更是直接頂天立地了。
  
  「你和立樹住在這種地方?」楊昭商一邊閃避頭上的日光燈,一邊問。
  
  我聽他的語氣有幾分驚訝,挖苦人的老毛病又犯起來,「要是小開先生願意提供電梯公寓給我,我會很感激的。」
  
  「我不是小開,不過繼承了一家幼稚園而已,而且那塊地也不是我的。」楊昭商苦笑了下,似乎也習慣我這種應對模式,在榻榻米上席地坐下。
  
  我照看了一下睡得正熟的立樹,到廚房燒了一鐵壺的熱水,拿到榻榻米上,替楊昭商和我各倒了一杯熱水。
  
  我坐在楊昭商的對面,拿起水來喝了一口,然後就沒事做了。我看著楊昭商盤坐的腿,楊昭商看著手裡的茶杯,一時我們兩個都有些尷尬。但是我請楊昭商進來坐的,現在又不好意思馬上送他出去,我想到幾句寒喧話,但每一句聽起來都很蠢。
  
  「立樹為什麼叫你恆恆?」楊昭商忽然開了口,打破了沉默。
  
  我一怔,「啊,那是……我前男友幫我取的暱稱。其實也不是什麼暱稱,只是他把我的名字唸錯了而已。」
  
  楊昭商沉默了一下。「嗯,我就猜會不會是這樣。」他說。
  
  我不敢抬頭看楊昭商的表情,但我感覺得到房間裡的氣壓瞬間高了零點五帕。但我無法認為那是楊昭商在吃醋,明明他也在我面前一直提前妻的事情。
  
  「那個……今、今天真的謝謝你。」
  
  我直覺地認為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立樹玩得很開心……自從到我這裡來之後,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開心。果然帶孩子還是應該讓專業的來啊,做了這麼久幼稚園老師就是不一樣……我、我是說,真的很感謝你,謝謝你陪他出去玩。」
  
  我感覺自己的話又慣性地發酸,忙轉了話頭。大概是我這輩子仔細想起來,還沒認真感謝過什麼人,所以說起這些話,才會如此格格不入。
  
  楊昭商似乎也覺得有趣,但他忍著沒笑出來,只是頓了一下。
  
  「你……要不要搬來跟我住?」
  
  他見我的臉色斗然變調,忙補充,「……我是說,和立樹一起。」
  
  他看著我驚訝的眼神,玩著手裡的茶杯說。「我家就在幼稚園後面的山腰上,本來是我媽和我爸分居那段期間,我媽和我住的屋子,裡頭還挺寬敞的,還有院子,我不是說你這裡不好,只是立樹還在成長期,有個讓他能跑能跳的家,對他的發展似乎比較好。」
  
  我說不出話來。
  
  「……我以為,我們還沒有熟到那種程度。」
  
  楊昭商似乎早知道我有此一語似地,笑了笑。
  
  「我知道,但是人和人之間適不適合,是相處了以後才知道的,如果一直都不跨出那一步,那就永遠不會熟。」
  
  「……那也不用到住在一起的程度。」
  
  我喝了口水,以掩飾越跳越快的心臟。和楊昭商同住一個屋簷下,這是我想都沒想過的事,他的確是很會照顧人的男人,廚藝也很好,和他住在一起,不用想一定相當愜意。光是想以後我說不定都不用去菜市場跟人殺價了,就覺得怦然心動。
  
  但我也明白,我這個人太不適合和人長期相處。我太容易一依賴起什麼人,就變得無法無天,秀朗這個殷鑑不遠。楊昭商一定過沒兩個月就徹底看透我,發現我的驕縱和愚蠢,從覺得我還不錯可愛,到對我深惡痛絕。
  
  到最後我一定會被他掃地出門,但我想他會留下立樹,只扔我這個討厭的大人。
  
  「……我不知道你腦袋裡又在轉著什麼負面思想,八成是什麼要是你跟我住在一起,我就會看清你的真面目,然後漸漸變得討厭你之類的吧。」
  
  楊昭商嘆了口氣。我老臉微紅,不自覺低下了頭。
  
  「你放心,關於你的真面目,我已經看得夠清楚了,比你想像得還要清楚。你除了自私、消極、任性、個性陰暗、尖酸刻薄又喜歡無理取鬧外,還有什麼更糟的嗎?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歡的,是包括你的缺點在內所有的東西。就算以後發現更糟的部分,我也不會因此放棄你。你明白嗎?正桓。」
  
  我想對我而言,這世間不會有一句告白話,比楊昭商現在這句更誠懇。但就因為太誠懇了,我整個心臟發麻,根本無法反應,更遑論給對方什麼回應。
  
  我咬住了下唇,「你的喜歡……和我的喜歡,可能是不一樣的東西。」
  
  「什麼地方不一樣?」楊昭商問。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
  
  「你真的……真的能夠把一個男人當對象嗎?像面對你前妻那樣,你能像對待女人一樣,對一個男人奉獻出你的所有嗎?不可能的吧,女人的話,你可以在大庭廣眾下牽她的手、宣布她是你一生的伴侶,你們可以結婚、可以生小孩、可以一起白頭偕老……」
  
  「對你也可以。」楊昭商斬釘截鐵地說:「我能對我前妻做的事,也全部能對你做,正桓。搞不好還比那更多。」
  
  「那你現在就做啊!」
  
  我昏了頭地叫起來,「你現在就做!現在就在這裡上我!證明你說的話是真的!」
  
  我這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楊昭商的表情看來有點錯愕的樣子,隨即他揚起笑容。
  
  「好。」他點了點頭。
  
  我怔在那裡,還不能反應他那個單詞的意義。我看著楊昭商朝我挪過來,一手伸向我的腰:

  「等、等一下……」
  
  我頻頻往後退,但那也只是方便楊昭商一路逼近,遠離立樹睡著的地方,把我逼上了牆邊,一手抵著天花板俯視著我。
  
  「你、你是認真的嗎……?」
  
  眼看避無可避,我只好硬著脖子應對。我的臉頰整個是燙的,還一路熱到的眼眶,如果說好奇心可以殺死一隻貓,害羞大概可以殺死一個人吧。
  
  「你都出口邀請了,我還不認真,就不是男人了。」楊昭商笑著。
  
  我閃避著楊昭商摸上來的手。「我……我年紀大了,而且很久沒做這種事了。你沒和男人在一起過一定不知道,其實一點都不舒服,和女孩子的感覺完全不同。」
  
  楊昭商仍舊笑著。「沒關係,我可以忍耐。」
  
  看見他那副調笑的神情,不知為何我有一種輸了的感覺。算了,做愛就做愛,不過就是把身體一部份器官插到另一個人體內而已,又不是處女,而且也不是第一次和男人做了,說起來單論和男人上床這件事,楊昭商還比我資淺。
  
  想到這裡,我便硬起了心腸。「那……那你就來吧。」我視死如歸地閉起眼睛。
  
  我聽見像是笑聲一樣的雜音,終忍不住睜開眼,楊昭商仍舊看著我,一手撫過我的眼皮。「我是很想,不過這真的是我第一次,我是說,對男人。所以我想我需要有人教我該怎麼做。」
  
  我氣息一窒,這話讓我好不容易湧上來的勇氣全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怒氣。床到臨頭還要對方教他怎麼做,這種順從本能的事情,唯一的解釋是楊昭商這傢伙對我完全沒有慾望,會說要上我,只是想捉弄我而已。
  
  我把他推離一公分。「如果你還沒學會的話,去學完了再回來找我。」
  
  我一邊說,一邊竟覺得心酸起來。我想剛剛那瞬間,我真的有一點相信了楊昭商,相信他真的可以接受我、也相信他真的喜歡我。
  
  楊昭商並沒有如我所想的轉身離去,他像是很無奈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從正面整個摟住了我。毫無空隙的摟法,令我幾乎窒息。
  
  「我想你誤會了我的意思。」
  
  楊昭商的語氣仍然帶著笑意,伸手抹去我眼角的什麼東西。「我是說,我並沒有和男人上床的經驗,如果完全順著我的意思,想對你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話,我想……搞不好會把你弄痛弄傷,你不會想知道我腦子裡現在對你的幻想。」
  
  這話又出乎我意料,我被他摟著,半身拖倒回榻榻米上,我背著牆坐著,楊昭商就用手撐著趴在我身前。
  
  「還是說,你決定就這樣讓我為所欲為?」
  
  我的心口咯登跳了一下,老實說,我真有一點點好奇,想知道楊昭商對我的性幻想是什麼,但看這男人眼眸深處閃動的,那種比靈長類還低下的動物性光芒,我想我還是不要輕易地嘗試比較好。好奇心不只殺死貓,也會殺死人類。
  
  「我、我可以教你,我教你沒關係。」
  
  我的臉頰漲紅,「你先把燈關了……」
  
  「這樣我就看不到你的臉了,」
  
  楊昭商低低笑著,「既然是第一次,我想看著你,正桓。」
  
  我避開他的視線,因為那令我嗓音走調,也無暇去管燈的事情了。
  
  「總、總之,大致的步驟和男女上床差不多,只是事前的手續稍微多了一點而已,首先就是,要讓那個東西站起來……」
  
  「已經站起來了。」楊昭商低低地笑著:「你要驗收看看嗎?」
  
  我的臉一定快滴出汁來了,我強迫自己正視的楊昭商,以免看起來像是我處於劣勢,床上的主導權也是很重要的,那關係到我會不會在接下來的日子中被欺壓。我伸出手,慢慢地、緩緩地伸向楊昭商的褲頭,解開他的皮帶扣子。
  
  扣子的金屬「喀啦」一聲,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光是皮帶被解開的聲音,也能這麼情色。我又解開了楊昭商的牛仔褲鈕釦,他的褲頭鬆開,露出裡頭的蔥綠色四角褲來,這下我清楚看見那裡頭的隆起。
  
  楊昭商直起身來,把我拉過來靠在他的肩彎裡,方便我的猥褻動作。我眼睛燙得看不清楚前方,指尖盲人摸象似地滑過裡褲,滑進了鬆緊帶,終於碰到了楊昭商的那個。
  
  我跪直起來面對著楊昭商,用指尖摸了兩下,隨即倒吸了口氣。
  
  「這個……」我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著依舊摟著我的楊昭商。
  
  「也是你和前妻離婚的……原因嗎?」
  
  楊昭商咯咯笑了起來。「啊,這也是原因之一。」
  
  我不該小看靈長類動物的。我以前不覺得這東西的尺寸受全身的比例尺支配,至少秀朗看起來瘦瘦弱弱的,衣服都穿M號,那玩意兒卻是L Size。
  
  但是我錯了,猿猴類的那個,和身高體型是成比例的。
  
  「這個不行……」我感覺到危機意識,手從裡褲中退了出來,「不行……絕對不可能,我已經很久沒做了,而且今天又沒有潤滑劑,你技術又不好……」
  
  「誰說我技術不好的?」
  
  楊昭商聽起來有點不大爽快,他抓住我要退出的手。
  
  「還是說,你怕了?」他挑釁地笑著。
  
  要是平常,聽到這樣明顯和我嗆聲的話,就算是在床上,就算是冒著生命危險,我也要和他的圖騰柱一拚到底。
  
  但是或許是真的太久沒和人上床,也太久沒和人有這樣親密的關係,我不知道,心底確實有一處,已經未戰先怯了。
  
  我想我的臉色應該十分蒼白,見我低著頭很久沒說話,楊昭商也嘆了口氣。他的口氣轉柔,伸手撫過我的後頸。
  
  「……沒關係,你慢慢來吧。」楊昭商似乎下了頗大的決心才說出這話,我看見他咬了一下牙,「我可以等你。」
  
  我感到抱歉,這是我第一次,對什麼人有過這樣的感覺。感謝的心情也好、抱歉的心情也好,全都是第一次,以往我和秀朗在一起時,總是他單方面的奉承我,我也理所當然地把那些當成是愛情的明證。
  
  楊昭商讓我的手退出來,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從地上站起來。
  
  「不過你得讓我借一下你家廁所,不好意思。」他苦笑著。
  
  我看著他的身影,一時思緒百轉,出於連我都摸不清的心情,我又伸手把他拉回榻榻米上,
  
  「那個……我來幫你吧,用手就沒差。」
  
  我一邊說,一邊緊貼著楊昭商,再次把手伸進了那個地方。
  
  我聽見楊昭商倒抽了口氣,跟著濁重地呼吸幾下,在我面前閉上了眼睛。
  
  我依著記憶中的方法,用指尖慢慢地揉,楊昭商露出難耐的表情,小聲的悶哼起來,我知道這表示他夠舒服,膽子也大了些,開始上下套弄。
  
  楊昭商發洩出來的時候,我和他都已經滿頭大汗了,他淺淺地喘息,我把沾滿體液的手指從他裡褲裡抽出來。但下一秒楊昭商卻猛然撲倒了我,伸手脫下我的運動褲。
  
  「喂,楊昭商……」
  
  我驚慌起來,生怕他打算惡虎撲羊。但楊昭商輕喘著,出言安慰我,
  
  「別擔心,只是禮尚往來。」他笑了一下。
  
  但他不只禮尚往來,我只用手而已,他連嘴都用上了。一直以來只和自己的右手私通的我,根本抵擋不住那種強烈的逆襲,我挺住的時間短到連我都不敢致信,以至楊昭商有藉口來第二次、第三次。
  
  等到我終於受不了推開楊昭商時,我已經一根手指也動不了了。渾身軟趴趴的,像是浸在漿糊裡面一樣,腦袋也是。明明就沒有真槍實彈地做,卻比記憶中做那種事還要累人、還要令人沉溺。
  
  楊昭商的手上都是我的東西,榻榻米上也是,還有一滴濺到熟睡的立樹臉上。
  
  我們懷著強烈的罪惡感和羞恥感,從櫥櫃上默默地拿了抽取式衛生紙,把那些東西擦掉,又背對著穿好自己的褲子。
  
  送楊昭商出去時,天色竟然已經微明了。楊昭商在轉身離去前又忽然回過身,淺淺地用唇啄了我一下。
  
  「晚安。」他笑了笑,這才真的走了。
  
  我禁不住滿臉發紅,真要說的話,這比剛才的事還令我不好意思。因為這種早安吻啊晚安吻之類的,會讓我覺得,我和那個人之間真的變成情人關係了。
  
  我正在戀愛,應該說,我又戀愛了。
  
  令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這個念頭浮上我腦海後,緊接著我竟然想,不知道秀朗知道這件事之後,心裡會做何感想。我想知道他的反應、甚至想當面跟他講。
  
  我站在房門口發呆發了很久,直到曙光初露,才慢吞吞地轉身進屋。
  
  ***
  
  
  再過一個月就是立樹六歲的生日,幼稚園也剩下半年,立樹就要上小學了。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為立樹和我未來的生活,做起長期規劃。我跟楊昭商說,搬去他那裡住的事容我再考慮,但事實上我不太打算選這選項,雖然楊昭商向我這樣保證,說老實話也令我有點感動,但我並不想考驗人性,對象還是楊昭商。
  
  我在立樹的圖畫冊裡翻到了新的畫,讓我十分驚訝。構圖和之前那張全家福幾乎如出一轍,大柢小孩子的構圖基礎就只能到這樣。
  
  但人物卻幾乎全換了,除了中間的孩子還看得出是立樹外,左邊畫著一個魁梧高大的男子,乍看之下跟黑猩猩沒兩樣,那是楊昭商。
  
  另一邊也是個男人。那男人有著一張乾淨的眉目、修得短短的頭髮,從薄削的嘴唇可以看出,這男人一定有著一張尖牙利嘴,而且性格涼薄、還有一點娘娘腔。他一手牽著立樹的手,笑得和畫裡每個人一樣開懷。
  
  那個男人是我,是我吳正桓。
  
  這是立樹第一次畫我,在這之前,我在立樹的繪畫簿中一次也沒出現過。
  
  我開始計畫我和立樹未來的生活。星期六下午我出門打工前,忽然有人按門鈴,我本來以為又是那個鍥而不捨的羊奶小弟,打開門一看才知道是快遞。
  
  快遞的東西是一個小小的信封袋,我正想著誰家的有錢少爺,竟然用快遞寄這種東西。打開卻發現是一把鑰匙,還有一封短短的信。
  
  『和立樹搬去那邊住吧,那是你的房子。
                      阿郎。』
  
  我無法解釋看到那署名的一瞬間,從血管湧上來的飽漲感。雖然隱約知道我對秀朗還沒有完全忘情,但實際感受到那種衝擊是另一回事。
  
  我終究是沒碰那把鑰匙,只把他放回信封袋裡,丟到抽屜深處。我不能再從秀朗那裡得到任何東西,那是我給自己立下的原則,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以我現在的心情,秀朗於我就像是氰酸鉀一樣,一滴即足以致命。
  
  我現在只能拚了命地工作存錢,過一陣子等房價下來,搞不好能貸款買間便宜的國宅還是套房什麼的。
  
  立樹在幼稚園裡交了新朋友。除了那個演公主的小勇外,另我驚訝的是,最近去接立樹的時候,常看到他和那個高頭大馬、叫昶育的孩子在一起。
  
  「恆恆,昶育想來我們家玩,可以嗎?」
  
  有一回立樹跟我說,我想朋友來家裡玩也是正常的事,雖說我家不太適合兒童嬉戲就是了。但昶育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似的,來我家時,兩個小男生就坐在榻榻米上,立樹畫圖給他看,他就專心聽立樹講故事,間或發表一些意見。
  
  他給我的印象,和當初追著小勇脫褲子的那個惡霸,實在很不一樣。我那時候覺得這孩子就算長大了,也一定到處去霸凌別人,是個壞胚子。
  
  我想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回家危險,每次告別時都想送他回家。但昶育這孩子卻露出一副惶恐的表情,很大聲地說:
  
  「不用麻煩,謝謝哥哥!」然後就一溜煙地跑走了。
  
  我大致問過立樹,立樹也不太清楚昶育的情況,說實在一個五歲的孩子也無法提供什麼情報。立樹只說,昶育很怕他爸爸,然後他媽媽經常都是不同人。
  
  我把這件事告訴楊昭商,楊昭商便點點頭說:「昶育的母親似乎很早就不在了,他爸爸的女朋友倒是不少,他從小班就在這裡唸了,三年來每次來接他的女人都不一樣。他爸爸則是從沒出現過,那孩子也不常提起。」
  
  楊昭商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他常常說什麼,『要是我這樣做的話,我把拔會揍我。』、『我怕我把拔會揍我。』之類的話,我想他父親應該真的經常打他,上回來學校時,他臉上也有傷,但我問他是不是把拔打你,他又不肯講了。」
  
  「幼稚園難道不能管管嗎?」
  
  楊昭商苦笑了一下。
  
  「怎麼管?有關兒童管教的事情,多數人都認為是家務事。就拿你上次在大庭廣眾下追著立樹打的事來說好了,旁人看起來搞不好說你虐待兒童,傷害立樹的自尊心,但實情又有誰知道嗎?」
  
  我知道楊昭商說的有理,也不再多說什麼。
  
  後來昶育只要來我家,我都會買些點心糖果來給他,有一次還送給他老闆雜貨店裡多出來的怪獸卡,他感覺像是第一次收到這種禮物似的,高興到臉都紅了。
  
  還有件事不值一提,那就是上星期我在廠房裡清潔水道時,忽然昏倒了。
  
  最近我的生活整個埋首在工作裡,經濟壓力像怪獸一樣追逐著我,讓我喘不過氣。
  
  我想找些高時薪的工作,或甚至正職之類的。但恨就恨在我大學根本都在混,秀朗從我大一開始追我,我的學生時代整個沉浸在戀愛中,上課都在打嗑睡,晚上再和秀朗出去鬼混。要說我在大學裡學了什麼,恐怕就只有做愛的技巧。
  
  同學畢業時都去考證照,我卻心安理得地進了秀朗的公司,而且一做就是月薪五萬的特助,我根本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為自己的生計煩惱。
  
  而且只有我一個人也就罷了,現在還多了立樹。一想到我的經濟狀況也會影響到立樹的未來,我就覺得自己不多努力點不行,全身充滿幹勁。
  
  所以會忽然昏倒,連我自己都很驚訝。
  
  組長和同組的組員緊急把我送到醫院,診斷結果是過份勞累,還有飲食不正常。
  
  這讓我十分困惑,我並不覺得我有累到這種程度,而且早餐和午餐就算因為趕工沒吃,晚餐時楊昭商也會幫我補。
  
  楊昭商趕來醫院,強迫我照了X光片。當他聽完診斷報告,說我因為長期空著肚子做事,胃有潰瘍的跡象時,整張臉難看得跟什麼似的。
  
  立樹顯然也很擔心我,楊昭商說他在來這裡的路上,一直頻頻問他「恆恆會不會死?」對小孩來講,生病和受傷和死,說不定都是差不多的概念,都代表著分離。
  
  我坐在椅子上一聲不敢吭,醫生走了之後,楊昭商牽著立樹,走到我面前。
  
  「……你不用罵我,我都知道。」我阿Q似地摀住耳朵。
  
  楊昭商緊抿著嘴唇,好半晌才鬆口。
  
  「我們現在就分手算了。」
  
  我驚訝地抬起頭。不過驚訝的點倒不是他說要分手,而是我還沒意識到我們什麼時候開始交往了。
  
  「我不想在認真地和你交往、準備和你過一輩子後,才因為這種愚蠢的理由和你分開。我已經經歷過一次了,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只是胃潰瘍而已,又不會死。」我悶悶地說。
  
  「我媽一開始也以為是胃潰瘍,但某一天就這樣忽然走了。」楊昭商冷冷地說,我才想起他說過他母親死於胃癌。
  
  楊昭商這次異常地生氣,我擔心這件事,會讓他有藉口強迫我搬去和他一塊住,所以也不敢多和他談。他後來有一星期都不和我說半句話,就連我來接立樹時,他也只是把剩菜做的便當塞給我,就扳著一張猩猩臉轉過身去。
  
  這也讓我有點鬱悶,以前我要是因為胃不舒服昏倒,秀朗總是會到我床前噓寒問暖。一下說什麼「恆恆,你好可憐喔,痛不痛?」,一下替我倒茶擦汗的,我也樂得做太上皇,任由他服侍我。
  
  但我知道楊昭商和秀朗不一樣,應該說太不一樣了,我也不期待他會像秀朗那樣寵我。但我偶爾也希望和什麼人撒撒嬌,這時候楊昭商就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因為太過寂寞,寂寞到承受不住。這時剛好有根浮木漂了過來,就自然而然地伸手抓住,我和楊昭商會在一起,大概就像是那種感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適合我。
  
  我和楊昭商的冷戰持續到第二個星期,有一天我班結束得早,提早去接立樹回家,也沒和楊昭商打招呼,也沒拿他的愛夫便當,就牽著立樹逕自回了家。
  
  我把鑰匙插進鎖孔裡,才發現門竟然沒鎖。
  
  我也不太在意,想大概是出門太匆忙忘了,反正我這裡也實在沒什麼東西好偷,小偷進門來,搞不好還會出於同情送錢給我。
  
  我推開門,就看見一個人坐在房間的正中央。
  
  「嗨,恆恆。」那個人穿著上班用的西裝,外套已經脫下來,就扔在榻榻米上。他對我露出再溫暖不過的笑容,「好久不見了,恆恆。」
  
  我僵在那裡,但在我反應過來之前,立樹越過我衝了過去,「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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