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訝異地回過頭,但立樹已經返過身,全身縮進被窩裡,帶著淺淺的笑容睡著了。
  
  ***
  
  
  話劇表演的日子很快就來到,我特別請了一整天的假,不去打工,也不做代工,一早就去幼稚園幫忙布置舞台。
  
  這在三個月前的我是難以想像的事情,我甚至還交了幾個媽媽朋友,完全融入了親職的圈子中。
  
  其中一個是小勇的媽媽,她真的是個聒噪又強勢的女人,而且很喜歡做大,她也提早到幼稚園來幫忙,一到場就好像總指揮似地,一面吩咐她老公去買水給大家,又對舞台的布置提供諸多意見。
  
  可惜這麼強勢的媽媽,養出的小孩卻是整個幼稚園裡最弱勢的。我看著小勇媽媽的樣子,大概可以想像小勇在家裡感受到的高壓。
  
  小勇演的是睡美人,他真的是很適合這角色的孩子,比班上任何一個小朋友都來得適合。做最後排演時,我和楊昭商都在旁邊看,小勇一下子在森林裡和動物玩,一下子假裝在繞圈圈跳舞,真的是唱作俱佳,整個就是位我見猶憐的公主。
  
  但他媽媽似乎相當不滿意,排演到一半還把小勇叫過去。她嫌小勇演得太像女生了,她說就算是公主,因為小勇是男生,也應要演得很帥氣,諸如此類的。
  
  「她一直希望小勇能演王子。」楊昭商在我身後悄聲說。
  
  最近我面臨經濟危機,幾乎從早到晚都在忙著工作,清潔公司的案子只要有空我就全接,有時星期六日也照樣上陣,一個禮拜睡眠時間可能還不到一半。
  
  和楊昭商相處的機會也少了,對於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我也只能暫時放到一邊,先處理那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事。
  
  「王子?」我問。
  
  「嗯,她之前有特別到幼稚園裡來,希望立樹可以把王子的角色讓給她兒子,就是小勇。她那天火氣還挺大的,先是質問為什麼他兒子明明是男的,卻要他演公主,是不是班上同學欺負他等等的。」
  
  我默然無語,的確我一開始聽見這樣的安排時,也有幾分錯愕。
  
  但是楊昭商要我試著想,如果今天是一個女同學演王子,我會怎麼想,會不會覺得那個女同學很委屈。
  
  我說不會,楊昭商就接著說:「那為什麼小勇演公主就是委屈呢?因為公主這個角色比起王子,比較低劣嗎?」
  
  我沉默了一下。「我以前常被班上同學欺負,他們會強迫我穿裙子繞學校一圈。」
  
  楊昭商有些訝異地看著我,不顧我反對地摟住了我的肩。我想他應該是要安慰我。
  
  「公主也好、穿裙子也好,在現在大部分的人眼裡,可能真的是屈辱吧。但是這是我們大人的看法,小勇的媽媽也是、欺負你的同學也是,我不希望把那樣錯誤的教育,再一次地灌輸到這些孩子身上,可以的話我想改變,即使只有很小的一點點也好。」
  
  舞台上排演到王子去屠龍的情節,立樹拿著楊昭商替他做的寶劍,在空中兇猛地揮舞著,模樣逗得幾個旁觀的家長都笑了。
  
  楊昭商和我一起看著,這時卻忽然伸手摸向我的腰,大掌在我側腰上摸了一圈,嚇得我差點跳起來。
  
  「你變得好瘦。」楊昭商若無其事地說。我驚魂未定,自從上次他和我說了那些話後,我對他就很有戒心,要不是演藝教室裡一堆人,我早就再給他下巴一拳。
  
  但是他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還正面端詳著我的臉,檢視我的黑眼圈。
  
  「就算忙,也要一天睡滿八個小時,三餐也要照常吃,知道嗎?」
  
  我心裡不知為何一陣煩燥,對楊昭商那種自以為關心的語氣極度不爽。「如果你願意幫我接收立樹的話,我保證一天睡滿十六小時,吃六餐都沒有問題。」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的確可以和你一起照顧他。」楊昭商說。
  
  「真好啊,繼承父母產業的人口氣就是不一樣。」
  
  「我是真的想幫忙,正桓。」
  
  「或許你可以幫立樹找個新媽媽,為了立樹,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女人的。可惜你現在顯然有其他考量。」
  
  楊昭商苦笑起來,「你這個人,嘴巴就一定要這麼毒嗎?」
  
  這話戳中了我的痛處,我的臉色陰冷下來。
  
  「你很討厭這樣對吧,討厭的話,就請離我遠一點。」
  
  「不會啊,像小孩子一樣。」楊昭商笑著說。
  
  我氣息一窒,想起初識時他說過的,『因為我喜歡小孩子啊!』我摸不清他的意思,但楊昭商已經笑吟吟地背過身去,繼續看起排演來了。
  
  話劇表演進行得非常順利,幾乎所有的學生家長都來了。立樹從頭到尾出盡風頭,我明明記得睡美人裡王子沒這麼多戲份的,楊昭商說是班上女學生的堅持,以致立樹從戲一開頭就跑出來和睡美人定下三生之約。
  
  「啊,多麼美麗的人兒。黑檀木般的頭髮、白皙的皮膚、如畫般的容貌,還有這高貴的氣質,為什麼她長睡不醒?要是她能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就好了。唉,我實在喜歡她,讓我來吻她美麗的唇吧……」
  
  立樹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懂這句文謅謅的台詞,我本來建議改成:「躺在那裡的妞真是正啊!反正她睡死了,我就趁機偕個油吧。」當然是被楊昭商否決了。
  
  是說現在幼稚園話劇的尺度還真是寬,我看著立樹一腳跨上了道具床,一手托起裝睡中小勇的頭,下頭鎂光燈早已經啪啪啪閃個不停。立樹還真的俯下身來,兩個小男生的嘴唇就在全場屏息中輕碰了一下。睡美人清醒,皆大歡喜。
  
  話劇表演結束後,我留下來替園方整理道具。立樹從頭到尾都很開心,我把他按在椅子上,替他脫下戲服,換回運動衣。
  
  那個叫小勇的被他媽媽拉著耳朵拖回去了,她媽媽對於最後一幕非常不滿,我還聽見她離去時碎碎念:「讓男生跟男生親親,要是我兒子變同性戀怎麼辦?」
  
  但我看見小勇回過頭來,羞澀地舉起一隻手,和立樹偷偷地說了掰掰。
  
  我把紙做的樹折起來,收到回收用的紙箱裡。楊昭商這時卻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笑著說:「收到這裡就差不多,剩下的我和老師們交代過,她們會處理的。我們先走吧。」
  
  我一愕:「走?走去哪?」
  
  「遊樂園啊,我和你提過的不是嗎?」
  
  我怔了怔,才想起來楊昭商那晚說的話。最近我實在太忙,竟忘了這回事。
  
  「我……我還有兩箱代工在家裡,明天早上要交。」我垂死掙扎。
  
  「我可以晚上過去幫你一起做。走吧,立樹也已經期待很久了,對吧,立樹? 」
  
  楊昭商笑著對我伸出手。我想這些日子來,他已經完全抓住了我的軟肋,知道怎麼對付我這個難搞的男人,看著立樹閃亮亮的眼神,我也只好任由楊昭商把我搬走。
  
  我不知道有幾百年沒來遊樂園玩了,以前秀朗經常和我一起來,有時還帶上愛文。但自從發生那些事之後,我就對情侶多的地方過敏,來這種地方只會令我頭暈想吐。
  
  假日這裡果然全是一對一對的,當然青一色是男人和女人,也有很多父母帶著小孩子。我站在熙來攘往的剪票閘前,看著那些洋溢著幸福笑容的人們,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一時移動不了腳步。
  
  楊昭商買完了票,牽著立樹跑回我身邊,一把從後面摟住了我跟立樹。
  
  「走吧,我們進園裡去!」我才從那種虛幻感中掙脫,忙嫌棄地拍掉楊昭商的手。
  
  這是親子同樂的遊樂園,所以多數都是小孩子敢坐的遊樂器材。
  
  不過不是我自誇,我對這類機械遊戲的膽量,可是小到自己都鄙夷自己的程度,不用說雲霄飛車,就是坐咖啡杯之類小朋友很愛的遊戲,我也會從頭到尾蒙著眼睛,縮在位置上倒數。
  
  楊昭商和立樹倒是樂到不行,他們先跑了半個遊樂園,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十分熱衷,研究好了攻略順序,還一開頭就去坐了咖啡杯。
  
  我打算照舊蒙著眼睛,但楊昭商這個奸詐小人,竟然坐在我對面拍照,還一副沒發現我的窘迫似地大喊:「來,立樹看鏡頭,笑一個!」我為了不讓立樹以後看照片,發現恆恆竟然是個膽小鬼,只能勉為其難地張開眼睛,對著鏡頭硬擠出笑容。
  
  他們一路玩了旋轉木馬、碰碰車還有動感電影等等。楊昭商就說要帶立樹坐雲霄飛車,我已經雙腳發軟了,臉色也蒼白到不行,正想跟楊昭商說我這次PASS,沒想到大猩猩竟然抓住了我,還笑著問立樹,
  
  「立樹,想不想和你的恆恆一起坐雲霄飛車啊?」
  
  「想!」立樹大喊,用我最無法抵擋的眼神望著我。
  
  我就這樣被一老一少逼上梁山,楊昭商讓立樹坐在我旁邊,自己坐前面。
  
  衝下第一個斜坡的時候,我終於把所有的尊嚴拋到一邊,殺豬似地慘叫起來,什麼大人的面子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趕快解掉這條該死的安全帶,平安回到地球表面。
  
  我出閘門時腳全身整個是軟的,還沒走下階梯就靠著牆軟倒下來。楊昭商從身後接住我,把我整個人納進他臂彎裡。我也不顧身後的人就是罪魁禍首了,如果再不找個有地心引力的東西靠著,我想我會哭出來。
  
  楊昭商可以說是半抱著我到旁邊的休息區上,還安慰似地買了果汁給我喝。
  
  我想人類搞不好都是被 虐狂,這樣像酷刑一樣的機器,竟然可以樂此不疲。
  
  而且那兩隻猴子還不只玩一次,我坐在長板凳上喝果汁休息,看著楊昭商牽著立樹的手,又去玩了第二次,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立樹出閘門時,還有力氣和楊昭商一起舉高雙手歡呼。
  
  我不禁嘆了口氣,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林秀朗也很擅長玩這種刺激玩意兒,但從前他顧慮我,到遊樂園總是陪我坐些遊船類的靜態遊戲。
  
  想到這裡,我多少有些感謝楊昭商,要不是他來,立樹也不會玩得這麼開心。靈長類的半規管果然不同凡響,我應該停止歧視大猩猩的想法。
  
  中午的時候,我們帶立樹去園區裡的兒童餐廳用餐,楊昭商買了一盤的食物,盯著我把他吃下肚。老實說最近我胃老是不舒服,什麼東西吃兩口就乏了。
  
  楊昭商像餵幼稚園兒童一樣餵我,我只要一不配合,他就對立樹大喊:
  
  「立樹!你的恆恆偏食,不肯好好吃飯,快點來罵他!」
  
  立樹這個吃裡扒外的小子,竟然還真的從遊戲區跑過來,看著我老氣橫秋地說:「恆恆,不可以喔!偏食的話容易生病,恆恆生病的話我會擔心。」我也只好乖乖地一湯匙一湯匙,把看得到的食物都吃進肚子裡。
  
  結果立樹自己也不守規矩,飯沒吃完就跑去爬溜滑梯了。但我實在沒力氣管他了,一日的衝擊讓我渾身懶洋洋的,彷彿回到六年前那個病東施。
  
  我把身體倒下來,靠在楊昭商的胸口上。這傢伙還真的有胸肌,像大猩猩的那種,不只是虛有其表而已,我覺得很滿意,就這樣瞇著眼睛假寐。
  
  楊昭商卻看起來有些驚慌,我靠在那裡,他竟也沒有伸手來摟我。
  
  好半晌他才問,「你還好嗎……?」
  
  我含糊地應了聲,調整自己最舒適的睡眠位置。我聽見楊昭商淺淺壓抑的呼吸聲,抬頭起來乜了他一眼,卻發現他也正看著我。
  
  我忽然神智清明過來,發現自己都在做些什麼事。這樣的行徑,和六年前的我和秀朗有什麼兩樣?大約是今天的氣氛太過剛好,讓我有總楊昭商和我、我和立樹彷彿一家人的錯覺,所以我才會如此放鬆戒心。
  
  我飛快地從他身上直起身,但這回楊昭商動作卻很快,他伸出雙臂,猛地就把我納進他二頭肌裡。
  
  我像隻小雞般被他鉗制住,一時動彈不得。我的臉頰發燙,我們這樣摟來躺去,旁邊已經有不少家長對我們側目,我沒有忘記自己不是女人這件事,我掙了兩下。
  
  「楊昭商,放開我。」
  
  「為什麼?」楊昭商竟然這麼問我
  
  「你不覺得丟臉嗎?」我小聲地說。
  
  「丟臉?」楊昭商平靜地重覆我的話,「什麼地方?」
  
  這回倒換我不好意思起來。
  
  「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我提醒他。
  
  「你想繼續討論關於我的性向問題嗎?」楊昭商笑了笑。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我看著他那雙稍嫌粗獷的眉眼,還有眼瞳深處閃爍的光芒,忽然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我已經不想再逃,至少現在,楊昭商的懷抱讓我很安心,我暫時不想離開這裡。
  
  「立樹是,我前男友和情婦生的孩子。」我躺在他臂彎裡開口,嘆了口氣。
  
  楊昭商怔了一下,好像還不能消化我突如其來的剖白,我不知道他在腦子裡轉了多少念頭,過了很久才開口。
  
  「所以你有妻子的事,是騙人的?」他問。
  
  「啊。」我點了一下頭,雖然我已經不記得我向他撒過什麼謊了。
  
  「你前男友……不在了嗎?」他又問,語氣有幾分膽怯。
  
  「不,他還活著。不過他的情婦走了,就是立樹的媽媽。他不能把立樹帶回家,因為他家裡還有個大老婆,那個他寧可拋棄我也要娶的老婆,而且他老婆也快要生第一胎了,立樹會讓他鬧家庭革命,所以他只好回過頭來求我,讓我代替他情婦原本的工作。」
  
  我自虐似地,一口氣講出這些話,等著楊昭商的反應。
  
  楊昭商沉默良久,我發覺他在看正在攀爬繩梯的立樹,然後他開口。
  
  「所以呢?」他問我,我怔了一下。
  
  「但你終究還是接下了扶養立樹的請託,」他緩緩地說:「無論基於什麼理由,都不影響這個事實,不是嗎?」
  
  這話把我的氣勢都堵了回去,我覺得胸口一陣氣悶。
  
  我知道楊昭商的意思,不論再怎麼不甘心,我終究是擔了這份責任,不論這份責任產生的前因後果,我都不能再逃避,他是要我認清這件事情。
  
  但聽見楊昭商劈頭這樣說,我竟覺得心中氣苦。
  
  我想我心中已經有預設答案,覺得楊昭商既然喜歡我,發現我竟遭受如此不合理待遇後,應該會為我抱不平才對,至少要說幾句「你前男友怎麼可以這麼過分!」、「正桓你真可憐,竟然遇上那種男人。」之類的。
  
  我知道楊昭商一向是個嚴厲的人,這點和林秀朗正好相反,就算做為情人,他也不會讓人輕易撒嬌,更不會容許無理取鬧。
  
  楊昭商似乎察覺我的沉默,他頓了一下,又開口。
  
  「你接下這個工作,覺得很委屈,你覺得你是勉為其難地在養育立樹。你說不定還覺得你這樣出於善心,忍這種非常人所能忍受的屈辱,你的前男友會對你另眼相看,搞不好還會因此回心轉意,至少會對你心懷愧疚。」
  
  我瞪大眼睛望著楊昭商,他繼續說著,「但是你要知道,正桓,你這一切的一切,都和立樹沒有關係,但是你存著什麼心、出於什麼樣的心態撫養立樹,他遲早感覺得出來。如果你一直認為自己很委屈,養立樹是不得已的,立樹也會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你。」
  
  「我沒有……」我咬住下唇。
  
  「我曾經說過你很善於負面思考,這也是一樣的。」
  
  我直覺地感覺楊昭商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果然他嘆了口氣。
  
  「你既然知道立樹的身世,養育他會讓你感到痛苦,你卻硬是讓自己承受那樣的痛苦。以你的思考模式,這樣反而讓你好過,因為這樣可以讓你活在被害者的情境裡,被害者總是很輕鬆的,因為他不必多花力氣去思考,他自己是不是也做錯了什麼。」
  
  我從凳子上跳了起來,轉身就往兒童餐廳外走。楊昭商也立時站起來,伸手就要拉我,但我一口氣憋在那裡,渾身都是腎上腺素,竟然一甩就把他推離兩步。
  
  「正桓。」
  
  楊昭商叫了我一聲,我的鼻腔整個是酸的,忍著才沒有讓它從眼框裡掉出來。我再一次甩開楊昭商,走到餐廳遮陽蓬外。
  
  我背對著楊昭商,一個人看著遊樂園人來人往的街道,深吸了兩口氣。其實我知道楊昭商說的沒錯,但就是因為說得太對了,我才更無法接受。
  
  一開始接受撫養立樹這件事時,我確實是覺得很委屈,甚至最開始的時候,我還千方百計地想擺脫他,就算到最後不得不認命,我還是有種自己做了件好事的感覺,因為我的緣故,立樹才不用因為他那不負責任的爹而流落街頭。
  
  但是現在,就連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情。
  
  我只知道,很多天晚上,我和他手牽著手,一齊踏上歸途,很多個夜裡,我抱著立樹,聽他講故事哄他自己入眠。
  
  以及那天晚上,我和立樹脫得光光的,在浴室裡坦承相見。那個時候,立樹從哪裡來、是什麼人的小孩,忽然全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只有立樹。因為他是立樹,所以我養他、餵他、照顧他,我牽著他的手,走過每一條過去我一個人走的路。
  
  我站在牆角,背對著人群,任由眼淚流個不停。我知道楊昭商在看我,但我就是停不住淚水,直到楊昭商從背後抓住了我的肩,把他的頭硬彎靠到我背上。
  
  「你說的沒錯,」
  
  我先開了口,深吸了口氣,「你說的沒錯,我會願意扶養立樹,的確是動機不純。」
  
  我說著眼淚又滑作了一團,突如其來的悲愴感裹住了我。秀朗的事、愛文的事、立樹的畫,秀朗抱我大腿時說的話,還有一個月前,在昔日的辦公室裡和秀朗巧遇時,他那種帶著侵略與意圖的吻,全都鮮明地浮上腦海。
  
  但我無法像過去一樣,放任自己沉浸在自怨自哀的漩渦中。我只覺得難過,單純地難過,我只想好好地放聲哭上一場。
  
  「我沒有打算苛責你,對不起,我這個人總是這樣,很不會安慰人。」
  
  楊昭商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帶著菸草般的苦澀。但我的耳朵嗡嗡作響,無法聽清他嗓音中的異樣。
  
  「每次誰和我說什麼……似乎需要我回應的話,比如前妻和我就是這樣,我就會忍不住開始思考、開始分析。」
  
  「然後職業病就出現了,明知道對方心裡難受,明知道這時只要說什麼:『你沒有做錯』、『你做得很好,我永遠站在你這邊』就夠了,反應過來時自己卻已經說了一堆,對方也早就被我傷得不能再傷了。」
  
  楊昭商撫著我的肩,又苦笑了下。
  
  「某些方面,這也是我和她離婚的原因之一。」
  
  他見我哽咽著沒說話,伸開雙臂,又從背後摟著我。
  
  「現在仔細想想,我會說那一堆有的沒有,根本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我無法掩飾剛才聽你說那些話時,第一時間從丹田湧上來的,那種生氣的感覺。」
  
  我這回有點驚訝,想回過頭來,但楊昭商把下巴擱在我肩頭,摟我摟得更緊了。
  
  「我生氣,而且是氣得要命,生氣到我必須找些反論讓我自己冷靜一點。而且比起怒氣,我更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在你提到立樹的父親時,那種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嫉妒心。」
  
  楊昭商深吸了口氣。
  
  「我想我嫉妒的不只是立樹的父親、還有立樹,想到你是對立樹的父親抱持著什麼樣的情感,才願意扶養這個孩子的,我就快要受不了了。身為教職人員,這實在是很要不得的心態,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失格了。」楊昭商苦笑著。
  
  我閉起眼睛,任由最後一滴淚滑過我的嘴唇。
  
  我感覺楊昭商扳過了我的肩,我沒有反抗,他似乎遲疑了一下,跟著溫暖的感覺覆上了被眼淚沖涼的地方,越變越熱、越變越燙。
  
  楊昭商吻了我,我的腦子裡只裝得進這樣的訊息。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克服吻一個男人的障礙的,竟然第一次就做得十分到位,他沒滿足於淺嘗輒止,他把舌頭伸進我的口腔。他就連舌頭也比一般人長,像要從我體內最深處抽取出什麼般,簡直要單憑舌尖把我的喉嚨戳穿了。
  
  我花了十五秒才反應過來,雙手並用,把楊昭商推了出去。楊昭商踉蹌兩步,我扶著牆喘息,像看到鬼一樣看著又恢復笑意的他:「你……」
  
  立樹似乎注意到我們兩個在吵架,他從溜滑梯上下來,跑到我面前。
  
  「恆恆,你怎麼了?」
  
  他擔憂地看著我紅腫的嘴唇,「園長哥哥偷咬你嗎?」
  
  那之後我和楊昭商幾乎沒有交談,他牽著立樹在前面走,玩遍了遊樂園裡所有的東西。楊昭商還自掏腰包買了棉花糖,和立樹一人拿一枝,一大一小有說有笑地吃著。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裡,靜靜看著他們兩個人的互動。
  
  天色漸漸晚了,楊昭商就提議說要去做摩天輪,老實說我不太喜歡這玩意兒,倒不是太刺激,而是太無趣。一圈繞下來往往要半小時一小時的,在上面大眼瞪小眼,話題該聊的都聊完了,實在是種煎熬。
  
  而且以前只要和秀朗一起坐摩天輪,因為太過無聊,他就會動起歪腦筋。害我每次摩天輪繞一圈落地時,腳都軟到走不出閘門,不過是另一種意義的腳軟就是了。
  
  但立樹似乎也很有興趣的樣子,我想他可能有生以來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也不忍心撫他的意,反正有立樹在,我也不用擔心和楊昭商關在一起尷尬。
  
  因為天色晚了,摩天輪又面對海港,夜景還算不賴,閘門大排長龍。我和楊昭商排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排到前頭,正要在工作人員引導下進車廂時,立樹卻忽然抬起頭來。
  
  「媽媽……?」
  
  我和楊昭商都是一驚,我本能地回過頭去。但立樹已經掙脫楊昭商的懷抱,跳下乘坐的高台。
  
  「立樹!」我大叫。
  
  但立樹完全沒回頭,他像是看到什麼似地,竟就這樣往人堆的方向走,我聽見他又叫了兩聲:
  
  「媽媽……馬麻!」
  
  我回頭看了楊昭商一眼,和工作人員告了歉,只好也跟著跳下來。立樹小小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腳步竟異常迅速,一下子就穿過了排隊區。我心急如焚,一邊和排隊的人群告著歉,一邊翻過無數的欄杆,眼睛始終盯著立樹不放,生怕一不小心跟丟了。
  
  「立樹!立樹!快停下來!」
  
  我一面跑一面叫著,出了排隊區,視野便寬闊許多。立樹瘦小的背影在前頭跑著,我往立樹的前方看去,沒有看到什麼特定的女人,但立樹仍然執拗地向前跑著。
  
  楊昭商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但我沒心情理他,立樹跑上了通往海港的斜坡道,我氣喘噓噓,好不容易抓住了他的小手。但立樹竟然甩開了我的手,不要命地繼續往前跑,
  
  「馬麻!是媽媽!我要找媽媽!」他叫著。
  
  我沒辦法,只好蹲下來扳過他的肩,「你媽媽在哪裡?哪一個?」
  
  立樹看著我,竟然哭起來,「我真的看到媽媽的!就在那邊,就在那邊啊!恆恆,媽媽在那邊!」
  
  我心裡也亂成一團,立樹往海港的方向指,但是任憑我怎麼伸長脖子,都沒有任何像是人的身影,我只好兩隻手握著立樹,耐心地跟他說:
  
  「立樹,你媽媽去很遠的地方旅行了,暫時不會回來,更不會出現在遊樂園裡,知道嗎?你乖一點,媽媽總有一天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但立樹竟然不領情,他像是隱忍許久,終於一次爆發了那樣,拚命地搖著頭。
  
  「媽媽!媽媽!我要媽媽!」他一邊哭,一邊竟掙脫了我的手,又繼續往反方向跑。
  
  我不知道一個五歲小孩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驚詫之餘只好再站起身,往立樹追去:「立樹,立樹!等一下,停下來!那裡危險!」
  
  立樹就像是被什麼饜住似地,往人堆裡面亂衝,我全身無力,幾乎要像立樹一樣哭出來,但我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人家說為母則強,但我既不是母,連父也說不上,但我感覺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拚命,為了追上一個孩子而拚命。
  
  立樹終究是五歲的小孩,跑了沒多久就累了。他在噴水池附近停下來喘息,回頭見是我追過來,竟然又繼續往前跑。
  
  我氣不打一處來,胸口這裡有什麼東西在亂竄。立樹掉了一隻鞋子,還在不斷往前跑,這讓我想起他剛到我家的那陣子,把鞋子留在他老家門口那件事。
  
  媽媽,媽媽,我要找媽媽。我的耳際迴蕩著這句話,這些日子以來,我幾乎要忘了那件事,我以為立樹也已經忘了,理所當然把自己當作了他唯一的監護人。
  
  沒想到沒有,這孩子始終在等媽媽來接他。我對他而言,只是個短暫的、需要忍耐的過客罷了,就算我再怎麼拚了命地學縫名牌、包水餃,怎樣努力地研究寶劍的做法、開發新的床邊故事,我在他心裡,還是萬分之一不及他的親生媽媽。
  
  這種想法讓我整顆心都是澀的,我在噴水池旁抓住了他。立樹還在不斷地扭著身體,叫著:「媽媽,媽媽!我要找媽媽!」
  
  「你媽媽已經不在了!」
  
  我發狠似地大叫出口,所有的情緒,憤怒的、苦澀的、無奈的、憐惜的,還有那種排山倒海的無力感,一下子全湧上喉口。
  
  我看著立樹震驚的眼神,一字字地出口:「你媽媽不會回來了!你聽見沒有!你媽媽永遠不會來接你了,你再怎麼找,都找不到她了,聽見了嗎?立樹?」
  
  立樹看著我,猛地大哭起來,「你騙我!」
  
  他尖叫著,用小孩子獨有的高頻率嚎哭起來。
  
  「恆恆騙人!恆恆每次都騙人!是恆恆把馬麻藏起來了,恆恆想要我一直陪著你,恆恆怕我找到媽媽,就不要恆恆了!所以才把馬麻藏起來的!恆恆根本就不愛我,不想為了我好,恆恆是大騙子!恆恆是壞蛋!」
  
  我伸高了手掌,想摑他巴掌,但立樹竟然閃躲了,這一掌就打在他背脊上。
  
  我覺得天旋地轉,一時氣像是湧進了腦門裡,湧遍了四肢百脈,我的眼眶發燙,腦袋裡什麼都無法想,別人說氣炸了大概就是像這樣的情況。我一擊不中,索性抓住了立樹的手臂,把他整個人抓過來,一記記全打在他的屁股上。
  
  楊昭商也穿過人群趕過來,在我們身後微微喘息。見我繞著噴水池追打立樹,似乎開口想阻止,但又頓了一下。
  
  我滿眼都是淚痕,立樹還在尖叫個不休,我把他整個抱起來,按到噴水池旁,對準他的屁股就是一陣猛打。印象中每一記都打得啪啪有聲,立樹像瘋了一樣地哭叫著,每打一下就大聲叫著:
  
  「媽——馬麻!」。
  
  我也不客氣地越打越用力。立樹也從一開始大聲地哭,到最後聲嘶力竭,但他還不放棄,他蹬著雙腿,轉身就要逃開。
  
  我追過去,仍然伸手打個不停,我打到手心紅腫,疼得要命,下唇被我咬出血來,立樹哭著閃避我的手,開始含糊地求饒。但我根本殺紅了眼,完全不想停下手來。
  
  他往前一閃,另一腳的鞋子也掉了,整個人撲倒在地上。我也跟著他跌倒,他哭得整個臉型都變了,扁著嘴巴哇哇大哭,出口卻變成了:
  
  「恆恆,對不起——對不起——」
  
  我看著坐倒在地上的他,雙腳光溜溜的,我俯身拾起了他的鞋子,跪到他身邊替他穿上,看著立樹醜死了的哭臉,伸手抱住了這個哭得像淚人兒的孩子。
  
  過了很久很久,我才懂得張開嘴巴,然後吸氣,然後和他一起放聲大哭。
  
  我實在不知道我在哭些什麼,或許是心疼立樹吧,他整個後背都被我打紅了,又或許哀悼立樹的母親,那個永遠不會再回來的人,以及立樹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幸福。
  
  「對不起……立樹,對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後來楊昭商才跟我說,我們都快變成觀光景點了,一堆人圍著我們看。但他竟也沒有提醒我,就這樣任由我和立樹出糗。
  
  後來我們也沒坐摩天輪,再排一次隊實在太麻煩了。我們帶立樹去園區的碼頭坐船,在餘波蕩樣的人造河上結束一天的行程,再踏著夜色回家。
  
  從遊樂園出來時,立樹已經累的睡著了。我堅持抱著他,他把雙手環在我脖子上,側臉倚著我的肩膀,眼角還掛著淚痕,唇角卻勾得像個天使。
  
  「有沒有一種,真的當了爸爸的感覺?」楊昭商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放下檢視立樹背上紅腫的手,靜靜地沒說話,半晌才開口。
  
  「我想我……永遠也沒辦法變成立樹的親人,不管是媽媽還是爸爸。」
  
  我平靜地說,楊昭商有些訝異地看著我。
  
  「我無法取代他的父母,也無法取代他父母本該為他做的事……不論多久,我就只是他的恆恆,做恆恆該為他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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