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你出去吃飯啊,你可以把他當作是約會的邀請。」楊昭商說。

  立樹拿著新的寶劍,在一旁揮舞著排練起來。帶大班的女老師來到圖書室門口,向園長打了招呼,就下班了,幼稚園裡又如往常一樣,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我在心裡至少閃過一百個念頭,推敲了一百個楊昭商說這句話的用意。

  「我在清潔公司已經吃過了,抱歉。」我最後採取不痛不癢的回應。

  楊昭商看起來也不在意,他點了點頭,坐回地上調整著立樹的皇冠。這讓我更不懂他心裡在想什麼,如果他是認真地邀我,被我拒絕的話,至少會小失望一下才對。

  果然只是直男的一時興起吧,說不定他早忘記那天說過的話了,結果只有我在這裡忐忑不安,實在是夠白癡的了。

  楊昭商調整好皇冠,經過他的巧手,原先活像具假牙牙模的環狀物,竟也變成頗有威儀的金色皇冠。立樹把他戴在頭上,很快就自導自演起來,

  「美麗的公主,我一定會不餵鹹粥,把妳從巫婆手中救出來的!」立樹喊著。

  「什麼不餵鹹粥?」我怔了一下。

  「不畏險阻吧,小朋友不知道那些辭的意思,容易搞錯。」楊昭商笑著說。我愣了一下,也不由得覺得有趣,跟楊昭商一樣忍俊不住笑起來。

  我們前面是圖書室的落地鏡,一陣笑完,我抬頭看著鏡子,才發現楊昭商站在我身後,一雙眼睛直盯著鏡子裡的我,還有我的笑容。我不由得鯁了一下。

  「我、我差不多該回家了,明天要出山上的雇案,得早起。」

  我拿起拖把,掩飾手心的手汗。耳背不知為何燙燙的。

  但楊昭商卻雙手一伸,把我按回了地上,自己也坐下來,我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我幫你剪個頭髮好了。」他忽然說。

  「剪頭髮?」我怔了怔。

  「嗯,你頭髮很久沒剪了吧,都長到肩膀了。」楊昭商說,他還真的去角落搬了張凳子,要我坐在上面,又把落地鏡擺到我眼前,還去拿了道具用的帆布,圍一圈綁在我脖子上。我見他是玩真的,忙護住頭髮。

  「等一下,我頭髮好好的,幹嘛要剪啦。」

  「你剪短應該會比較好看,而且老是同一個髮型不會膩嗎?相信我,我幫很多小男生剪過頭髮,技術很好的。」楊昭商笑著說。

  他還真拿了剪刀和剃刀過來,我滿心緊張,但心裡又真有那麼一點想看看楊昭商的剪髮技術,所以終究沒認真反抗。

  我雙手抓緊膝蓋,看著楊昭商在我身後移動,一下子這邊剪兩刀,一下子那邊劃兩下,我留了七年的頭髮、七年的怨念,一縷縷地被他輕易地削下。

  他修我瀏海時,我微閉起起眼睛,便聽見楊昭商的聲音。

  「頭稍微抬一下。」

  我閉著眼睛抬起下巴,過了一會兒,又聽見楊昭商說:「再往前一點。」

  我只好把臉往前挪,但楊昭商的剪刀良久沒有動靜,只有他的呼吸聲。我等得不耐煩,微微睜開一絲眼簾,才驚覺楊昭商的臉竟然近在眼前,離我的臉只一吋距離。

  「啊,抱歉,我在看你瀏海剪多深比較好看。」

  楊昭商似乎也有些侷促,迅速拉遠了距離,我的心臟跳得像在擂鼓,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楊昭商開始幫我修起瀏海,我只好再閉上雙眸。

  後來楊昭商剪完頭髮,連鬍子都順便幫我剃了。我很多年沒對著鏡子刮鬍子,總是憑感覺,或許我有意要留鬍渣在臉上,剃起來總是東一塊西一塊,今天清乾淨了這邊,明天那邊又長出來。

  楊昭商非常細心,有的男人只會替自己刮鬍子,替別人刮時就會弄傷人。以前有次秀朗興起,也說要幫我刮鬍子,但他笨手笨腳又沒耐心,最後以弄得我差點破相收場。

  他用傳統的刮鬍膏,先勻稱地塗滿我的下顎,然後一刀一刀地滑過。等全部剃過一遍,他用粗糙的姆指撫著我的鬍線,在沒剃乾淨的地方又補上兩刀。最後用比較小的刀子,慢慢拔去人中那裡的餘孽,末了還幫我洗臉。

  「好了。」

  楊昭商退開兩步,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般,連聲音都是閃亮亮的。

  我睜開眼,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要說我這時的衝擊,言語不足形容其萬一,這些年我拚了命地想忘記秀朗,連帶也想忘記那個和秀朗共處過的自己。

  所以我努力改變自己的外觀,我去練肌肉、練手臂,我不修剪頭髮,我也不刮鬍子,我盡我一切所能,把當年那個英俊小生般的特助,從我的記憶和別人的記憶中抹去。

  這些年來,我連鏡子都很少照,我想我很矛盾,一邊想要改變自己,一邊又不想看到自己已經改變的樣子。

  因此這次說是我睽違七年的攬鏡自照,一點也不為過。我的臉變得前所未有的乾淨,上一次看見這麼清爽的臉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的膚色似乎比七年前要更白了些,頭髮被楊昭商削成一般男孩的樣式,蒼白的耳朵整個露了出來。

  我覺得鏡子裡的人好陌生。明明是我自己的臉,我卻覺得那是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看著令人心酸,又想撲上去和他擁抱一下。

  「你幹嘛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楊昭商在後面笑著說,他走近我,從後面碰我剛剃短的鬢髮。「我剪得有那麼糟嗎?」

  我深吸口氣。「糟透了,沒見過這麼糟的髮型。」

  立樹在旁邊演了半天,等我們剪完頭髮也累了,一個人在角落找了張毯子,抱著道具抱劍呼呼大睡。楊昭商看了熟睡的立樹一眼,又掉頭看著我。

  「不會啊,我覺得你很適合這髮型。」

  楊昭商的大掌搭著我的肩,「沒想到你……還挺好看的嘛。」

  我一怔,從前我最聽不得「好看」、「漂亮」這類形容詞。我還在唸書時,也經常有人誇我漂亮,不是帥或是俊俏,而是漂亮,這種用在女生身上的誇讚,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卻令我的人生吃盡了苦頭。

  楊昭商似乎感覺到我的不愉快,他笑了笑,自行轉移了話題。

  「下禮拜六就是大紅班的話劇表演,那天所有家長都會來看,幼稚園也只營運半天。怎麼樣,那天你有空嗎?要不要和我一起,帶立樹去遊樂園玩?」他問。

  我抿住唇。「園長先生特別偏袒某個學生,還帶他出去玩,這樣不好吧?」

  楊昭商笑起來。

  「我不是偏袒立樹,是偏袒你,你又不是我的學生。」

  我驀地抬起頭,「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麼?」

  楊昭商似乎有些錯愕,正面迎視我警戒的目光。

  「我以為你知道,我說過不是嗎?」楊昭商竟然苦笑起來,「我說過我要追你,可以的話我不希望再說一次,天曉得我花了多大勇氣才說出這句話。」

  我倒吸口氣,這下子楊昭商如此坦白,反而換我波濤洶湧起來。

  「你喜歡我?你是同性戀?」我質問他。

  「你不是嗎?」

  「你不知道?你不覺得你在追我之前要先搞清楚這件事嗎?」

  「啊,這的確是我的錯,我道歉。」

  楊昭商竟然耍無賴,他笑笑:「不過看來我並沒有搞錯,對嗎?」

  「你真的喜歡我?為什麼?什麼時候的事?」我仍舊一步不放鬆。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在運動會上,看到你和立樹玩在一起的時候吧。也有可能是更早,你和魯先生來幫忙我清理圖書室的時候……總之,我一看到你,就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想多親近你、想和你多說些話。」

  楊昭商一手搔著頭,一面嘆了口氣。我緊盯著他。

  「你刻意疏遠我的時候,我回家都睡不著覺,躺在床上想破了腦子,想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又想會不會是我做錯了什麼,觸怒了你,才讓你從此不願理我,總之想很多,就連在幼稚園裡工作時,滿腦子也淨都想著你。」

  這時立樹那頭忽然傳來一聲很大聲的呼喊:「我喜歡你!」

  我和楊昭商都嚇了一跳,雙雙回過頭去,才發現原來是立樹在講夢話,應該是「睡美人」裡的台辭,因為立樹接下來又嘟嚷著:

  「啊,多麼美麗的人啊,黑毯木般的頭髮、白洗的皮膚,我好喜歡……」

  我和楊昭商都有些尷尬,慢慢回過頭來,一時相對無語。

  「總之,」楊昭商咳了一聲,打破了沉默,「那之後我就想,我可能真的是有點喜歡上你了吧,你要問我為什麼,其實我也說不上來,那是一種感覺。」

  我淺淺呼吸了幾下。看吧看吧,我在心底想著,「有點喜歡上你了」,這果然是直男常用曖昧不明的說法。

  過不了多久,這種感覺就會變成「好像喜歡你」,然後再過一陣子,就會變成是「應該還算喜歡」,最後演變成「其實我不是真的喜歡你,只是錯覺」那種結局。

  我在心裡轉了幾個念頭,才開口:「你娶過老婆不是嗎?她是女的吧。」

  「嗯,還生過小孩。」楊昭商又嘆了口氣。

  「那你就是直男了,這種事情很常見,直男看到比較女性化一點的男人,剛好個性又合了,就以為自己喜歡上對方了。」

  我粗暴地說著,像個教訓晚輩的長者:「你還是喜歡女人的,娶過老婆就是明證,你現在只是單身太久了,才會有這種錯覺,我建議你最好明天就去找個女人,嫖妓還是搭訕什麼的都好,東區那裡很多的,你就會知道終究還是她們比較適合你。」

  楊昭商抬頭看著我,眼睛睜得銅鈴般大。我想他應該是被我說的話點醒,正在認真思考我的建議,沒想到下一秒他又苦笑起來。

  「你這樣是在拒絕我嗎?」

  我真覺得朽木不可雕也,「我說過了,你娶過老婆,而且才剛離婚兩年。你以為性向這種東西這麼好轉變嗎?你把同性戀的人生當成什麼了?」

  「我是娶過老婆,但是也離婚了。」

  楊昭商似乎在考慮什麼似地,頓了一下才說:「你之前問過我,關於我離婚的原因,我也跟你說了一些,但有個最重要的我還沒跟你說。」

  我怔了怔,楊昭商就嘆了口長氣。

  「我離婚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我面對老婆,沒有辦法經常勃起。」

  我呆了下,反射脫口:「你性無能?」

  「才不是!」楊昭商一副看笨蛋的眼神望著我,他苦笑了兩聲,「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的意思是,面對女人,我雖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感覺,但就是很難興奮,除非……就是有很直接的刺激,我才會覺得有想做的感覺。」

  我呆若木雞。「那也……那也不能證明你就是同性戀,可能是你性冷感。」

  「我經常自慰,看片的時候反應也很激烈。」

  「那你可能是二次元限定,對三次元的肉體性冷感。」

  楊昭商這回沒有開口,我見他背過身去,用拳頭抵著下唇。半晌才發現他似乎是在笑,但我不覺得我有做什麼好笑的事。

  「你在笑什麼?」

  「不,我只是在想……」楊昭商回過頭來。「你會這麼認真地思考我到底是直的還是彎的,代表你確實有把我當一回事,對嗎?」他對我眨眨眼。

  我怔了怔,不得不承認楊昭商說的沒錯,我就是因為在意他,而且超乎我想像的在意,所以才會為了他一句宣言,在那邊煩惱個半天。

  但我很快想起了秀朗,想起了愛文,想起了那段血淋淋的記憶。這些東西像有連續劇情的惡夢一樣糾纏著我,把我整個人襲捲進去。

  「你如果不能保證你真喜歡男人,就不要隨便對我這種人出手。」我冷冷地說。

  「如果是你的話,我可以保證。」楊昭商誠懇地說。

  「要是你的老婆回心轉意呢?」

  我激動起來,從椅子上站起。

  「要是你老婆有一天回來怎麼辦?要是她跟你說,我們可以再試著走一段看看怎麼辦?你還不是會牽著她的手,和她再生一個你曾經失去的小孩?」

  「又來了,正桓,你又開始負面思考了。」

  楊昭商嘖嘖兩聲,苦笑著嘆了口氣,「你就不會想,你的魅力其實大到足以令我沉迷於你,即使我的老婆回來求我復合,我也無心和她在一塊兒?」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楊昭商仍舊毫不閃避地直視我,我只好別過頭。

  「我可沒辦法給你你夢寐以求的小孩。」大概是太激動,我滿身是汗,腦子裡浮現愛文那個微凸的小腹,靠在椅子上微微喘息。

  「你也未免想得太多,我就算要小孩,也不會期待你生,我小學生物至少有及格,知道雄性的哺乳類動物孕育不出下一代。」

  楊昭商搖了搖頭,他看著我,目光竟有幾分微不可見的痛楚。「唉,你呀,我真想知道,到底是誰把你變得這麼悲觀的?」

  他走過來,用食指勾住我的手。

  「正桓,多相信別人一點,多相信我一點,好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因為他的要求,我做不到。

  我的信任早已全給了一個人,他拿走了我所有的樂觀、所有的自信,以及全部的感情與青春,留給我的除了傷痕累累,什麼也不剩。

  我已經什麼也不剩了。

  ***


  我和立樹風平浪靜地過了幾個禮拜,現在立樹每天都會留下來排演話劇,我也不必為太晚來接他感到壓力。

  倒是我的新造型,在清潔公司掀起了一陣小小的風波。組長星期一上班時,用一種下巴掉下來的表情看著我,嘴唇還顫抖。

  「你……莫非你竟是正桓?」

  「不是,你認錯人了。」我沒好氣地戴上制服帽。

  那之後我們組裡幾個媽媽級的員工,對我的態度有好一陣子轉變了。她們會在工作空檔倒水來給我,圍在我身邊對我品頭論足,還會趁工作空檔以打氣為名偷拍我屁股。

  還好我沒讓公司的人知道我單身,否則應該不只是職場性騷擾就能收場的了。

  到了隔月,我的戶頭又準時進帳三十萬。

  我照例把他領出來,交給楊昭商。楊昭商倒也沒有推辭,把他登記在幼稚園的捐款收受紀錄中,還給我開了收據。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動用這三十萬,不過捐款對這類幼童機構好像是常有的事,我想我也不用太操心。

  令我驚訝的是,當年我和秀朗曾經合買過一間高級公寓。當時也只是買著玩的,什麼愛的小窩之類的,秀朗為了表現他疼我,所以公寓登記我的名字,連帶配套的貸款也是我的名義,秀朗說他會負責幫我繳清,我當然也不疑有他。

  我當時壓根兒沒想過,我和秀朗有一天會分手這件事。秀朗和我都沒空想起公寓和貸款這件事,直到有天接到銀行的催繳通知,我才驚覺事情大條了。

  當然我可以不理會,任憑那間房子被銀行拿去抵押,但當時我也不知怎麼想的,固執地認為那房子是我和秀朗未來唯一的聯繫。這幾年拚死拚活地苦幹,好歹也繳了一些金額,但離還清還是有很大的距離。

  但那天我下班回家,卻接到銀行的電話,經理非常恭敬地和我表示,貸款已經繳清了,而且還致歉說之前不知道是仰德的林家要的融資,否則一定會親自接待等等。

  我默默地掛了電話,心裡知道是秀朗做的好事。果然現在真發達了,連兩千萬都能隨手從口袋裡拿出來,如果他覺得這樣就能彌補什麼,那也太天真了。

  我也無法原諒自己,在放下電話後,心底深處湧現的一絲絲甜蜜,一絲絲酸楚。

  秀朗除此之外再沒有消息,我沒去找他,他也從未給我打過電話。

  我想我已經把撫養立樹的事,當成一種定局,我接受了這個事實。其實養小孩雖然麻煩,開銷也多了一倍,但意外地也有不少樂趣的。

  那跟養楓葉鼠、養寵物不一樣,巴爾扎克會在我拿著餌的時候,開心地朝我撲過來,以前我養的博美還會跟我玩傳接球。

  但是楓葉鼠不會對我生氣,不會管我,也不會察顏觀色。他不會在我累得像條狗時,一臉擔心地問我:「恆恆,今天還好嗎?」也不會在我假日忘記吃晚飯時,跑去跟某大猩猩告狀,讓他煮了滿漢全席坐在圖書室裡準備餵我。

  最重要的一點是,寵物不會成長。

  我星期六日只要有空,就會帶立樹回雜貨店去探望老闆。

  老闆最近似乎交了新的女朋友,聽說是個非常Man的女人,整個人紅光滿面的,我真是為他感到高興。

  他每次見到立樹,都會驚呼:「天呀,小立樹,你怎麼長這麼大啦!」但對我而言,每天都看著立樹,我總覺得他還是那個小不點,一點都沒有變化。

  看見老闆的反應,我才有那種自己真的在拉拔什麼東西長大的實感。某些方面來講,這和種樹有點像,每天澆水、每天施肥,總覺得他沒什麼變。但有一天,他在庭院裡開花結果,你才會驚覺,這棵樹原來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長這麼大了。

  我感覺立樹進幼稚園以後,就開始變了,是往好的方向變。他從前就是個早熟的孩子,這大約和他形同單親的環境有關,但進了幼稚園後,我每天都能感覺到他長大了一點點,和當初那個不吭一聲離家出走的孩子比起來,立樹越來越像個大孩子。

  他的身高也抽長了,我不知道這年齡的孩子可以長得這麼快。

  這也歸功於楊昭商的烹調有方。不只立樹長得快,我也跟著胖了,上次站上體重計,比我認識楊昭商前足足肥了有三公斤。

  當然和立樹相處,也不全是值得開心的事。真要說的話,養個孩子還是麻煩居多,而且要是說養孩子的樂趣是養寵物的兩倍,養孩子的麻煩,就有養寵物的十倍甚至以上。

  例如立樹現在和我熟起來了,以前多少還會聽我的話,就算是無理的要求,他礙於寄人籬下也會心不甘情不願地照做。

  但事實證明孩子還真是不能寵的生物,一但認定我不會把他一氣之下扔了之後,立樹就開始不怕我了。他也不是故意跟我作對,但就是有些小地方意外地頑固。

  例如我和他說房間東側的窗簾不能夠拉開,否則一到早上太陽射進來,我會提早被吵醒,擾人清夢。

  但這孩子卻堅持每天晚上一定要拉開窗簾,我禁止過他之後,他還會趁我洗澡或是熟睡時,自己爬起來悄悄地打開。

  還有他真的很愛講故事,有時候我累得要命,他還拉著我講他自己編的故事時,我就會覺得厭煩至極。有一次我大聲喝止他,說恆恆已經很累了,睡覺時間到了之類,他就露出一副我是沒良心大壞蛋的模樣,一臉哀怨地瞪著我,叫我想生氣也沒辦法。

  還有像是水龍頭老是留一滴滴不關緊、進門的時候老是忘記脫鞋踩髒玄關、畫完蠟筆總是把紙隨地亂丟(雖然立樹的辯解是「待會還要畫嘛!」)、名牌怎麼盯還是忘記帶……這些事小歸小,但每天重覆,還是足以讓人為之抓狂。

  不過最令我厭煩還不是這些,而是立樹對於某些事的堅持。

  我一到五都工作到很晚,六日也大多有打工,但立樹牢記著我上次的承諾,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要我帶他去那個有著畸形大樹的公園,為他的樹澆水。

  一開始我礙於說到做到的原則,假日時會勉強抽空帶他去。但一來路途遙遠,我實在累到不行,只能跟他說樹不澆水不會死,最多一個月去一次就行。

  但立樹的反應卻異常激烈,他先是猛烈地搖頭,然後就開始頂我,說如果我不帶他去,他就要自己跑去。

  我想我和立樹的性子中有一點頂像,那就是會對人生中某個點異常地執著。這樣兩個人碰在一塊,注定非鬥個兩敗俱傷不能罷休。

  即使知道對方只是個五歲的孩子,但還是禁不住會跟他耗下去。有時候氣起來,我甚至想拿角落的掃把起來揍他。

  但看見他那張執拗早熟、卻又帶著些許恐懼的小臉,我就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的體內抽走,流進了立樹看我的眼神裡,那一記無論如何就揍不下去。

  結果到頭來,除了那晚的那記巴掌,我終究沒有真正教訓過立樹。

  我想我是太缺乏和人共同生活的經驗,離開家唸書後,我就很少回家。後來雖然和秀朗在一起,但秀朗基本上對我百依百順,我並沒有感受到任何不便的壓力。

  我向楊昭商提起過這些事,他竟不顧我煩惱的要命,聞言大笑起來。

  「啊,的確是這樣子。別人的孩子最麻煩的,不是不能疼,而是不能打。」

  當時我們在圖書室裡,楊昭商彷彿很感慨地抱起單膝,「剛開始我媽收養我時,他也是像你那樣,從來不敢打我。我小時候和立樹不同,是個閉塞的孩子,每次和我媽有什麼衝突,總悶著不說,再暗地裡和她作對。」

  我有些驚訝,現在的楊昭商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這樣的人,坦率得令我頭皮發麻。

  「我媽一開始也盡量忍我,就算我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她也只是把我叫過來,像學校老師一樣,告訴我這個可以、那樣做不可以。」

  楊昭商苦笑了下,「但她越是這樣道貌岸然,我就越無法接受她。有一次我蹺課和同學去打球,老師打電話到家裡,她也像平常一樣把我叫過來,要我答應她以後不會再做這種事。我口頭上說好,結果第二天照樣和同學出去打球,我媽也知道了。」

  「後來呢?」我忍不住問。

  「我媽在我回家之後把我叫過去,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發這麼大的火。

  「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個情景,她板著一張臉,從角落拿了晒衣服用的桿子,一邊流眼淚一邊對著我猛打。我當時嚇壞了,被她打得逃到院子裡去,她一路追著我,一直打到我哭著求饒,說下次再也不敢了,她才忽然拋下棍子,抱著我跟我一起嚎啕大哭。」

  楊昭商笑笑。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再做這種陽奉陰違的事。衝突當然還是有的,但我覺得我和我媽之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從那天開始,我才認真地感覺到,這個人真的要成為我媽媽這件事。」

  大概是見我一臉迷惑,楊昭商又補充。

  「我不是說贊成體罰,大多數時候,體罰真的只是大人情緒發洩而已。」

  楊昭商語重心長地說:「但有的時候,像我和我媽之間的情況,體罰像是一種儀式,那種確認對方是真實存在、也真實看待另一方的感覺。不是倫理上、道德上虛假的親子,而是血貼血、肉貼肉的。」

  我沉默良久,半晌說:「真想見見你那位媽媽。」

  楊昭商似乎怔了一下,隨即溫柔地笑了。

  「我也想讓你見她。可惜她五年前就已經不在了,是胃癌,為了養育我這個不肖的兒子,肯定讓她多長了幾年白頭髮。」他的笑容裡帶著歉疚。

  我沒多說什麼話,只是悄悄的,把視線移向了立樹昨天上課時畫的畫。。

  立樹相當擅於繪畫,這點是大班的女老師和我說的,幼稚園的繪畫主題,不外乎是自己的家人、花草樹木那些。但女老師說立樹觀察力入微,記憶事物的能力也很卓越,畫什麼東西都比其他小朋友來得細膩。

  這幅畫的是個女人,她有著纖細的眉目,看起來十分樸素的黑髮,鬆鬆地束在腦後。形象幾乎和幾個月前我在記事本裡看見的全家福像,一樣美麗、一樣鮮明。

  畫的標題是「我的媽媽」,我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取代畫中的形象。

  我沒有接到秀朗的消息,倒是有一天,忽然接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打來的電話。

  「吳正桓?」

  他的嗓音流進話筒裡時,我還愣了一下。

  「你是……林秀明?」我問。

  「嗯,是我。」

  我心裡大感奇怪,我和林秀明從以前就沒太大交集,除了他是秀朗的堂哥,我對他也沒太多其他的印象。從公司被趕出來以後,更是幾乎形同陌路。我想不到任何他會打電話給我的理由,總不可能是撥錯號碼吧?

  「也沒什麼事,只是想問你一聲……立樹還好嗎?」

  我大為驚訝,隨即醒悟過來:「是秀朗要你打電話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問的。」出乎意料地,林秀明竟然否認。

  我大惑不解。「你……跟立樹,到底是什麼關係?」

  林秀明沉默了一下,沒有答腔。他從以前開始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非常沉默,有點陰陽怪氣的,就算想些什麼、心裡有什麼情緒,外表也看不出來。

  我想這也是他為什麼長我和秀朗五歲,到現在還單身的原因,女人一般最討厭像這種男人了。

  「秀朗有任何消息嗎?」林秀明不答反問。

  這回我真的呆住了,皺了一下眉頭。

  「秀朗的消息?為什麼要問我?」

  林秀明似乎也查覺自己問得傻了,他頓了一下。「我想說他把孩子寄在你那裡,說不定還會跟你有聯絡。」語氣裡難得有些不好意思。

  「沒有,他沒有聯絡,倒是每個月有寄錢過來,我把那筆錢捐給立樹現在唸的幼稚園了,你如果遇到他,可以跟他講一聲。」

  「幼稚園?你把立樹送去幼稚園嗎?」

  「嗯,因為我白天要上班啊,那是很好的幼稚園,老師也很專業,立樹在那裡挺開心的,這週末還有話劇表演,立樹還演王子呢。」

  我忍不住多說了幾句,「他現在每天都排演排得不亦樂乎,明明睡美人裡面,王子就沒幾句台詞而已,從頭到尾只是個親吻公主的工具。不過很露臉就是了,這該感謝他爸給他生了張帥臉,他穿起戲服來還倒真有模有樣的。」

  林秀明聞言又沉默了一陣子,我想這人還真怪,特意打來問姪子的情況,但別人真跟他說時,他又顯出一副毫不熱心的樣子。

  不過林秀明給我的印象向來古怪,所以我也沒有特別多留心。

  「……他很開心嗎?過得好嗎?我是說立樹。」

  「就我看得到的部分,是挺好的。」

  我老實說,雖然經濟拮据了點。還好有楊昭商的晚餐,我真怕立樹和我生活下去會營養不良之類的。

  林秀明聞言又安靜良久,我對這種講一段停一段的對話感到不耐煩,正要開口結束這通莫名其妙的對話時,林秀明卻又開了口。

  「你……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嗯?」

  「以前……要是我打這種電話來,你肯定會冷嘲熱諷一番。凱賓一直說這電話他來打就好,他說聽見我的聲音,會讓你想到秀朗,非但什麼都不會跟我說,還會趁機把我羞辱一頓。」林秀明說。

  我臉頰又燙起來,覺得一陣難尷,沒想到小K是這樣看我的。小K可以說是過去我在公司最親近的人了,但連他都背地裡這樣想我,其他人可想而知。

  但我心底知道,小K說的也沒有錯,只是我在那樣的環境下,有些事情不得不然。以前有個跟秀朗跟了五年的秘書,因為看我不順眼,替秀朗拿咖啡過來時,故意就潑在我的膝蓋上,弄髒了秀朗替我選的西裝褲。

  後來我就和秀朗說,秀朗一開始還不大在意,但被我天天數落起來大概也煩了。後來那個秘書就再也沒出現在秀朗的辦公室裡,我也不知道她到哪兒了。

  從前我在公司大廳裡走時,還一度被人從迴旋梯上推下來,右手肘骨折,凶手至今尚未找著。

  只是秀朗推測可能是在大廳工作的人幹得,因為凶手顯然熟悉地形。我後來想搞不好是一個被我間接攆走的櫃檯小姐。但那是她自己不懷好意,每次只要我和秀朗相偕走進大廳,她就會對我冷嘲熱諷個幾句,然後再趁機勾引秀朗。

  我想我永遠沒辦法成為愛情連續劇中的女主角,那種天真爛漫、打不還手,彷彿只要站在那裡就會散發聖光感化敵人的角色。我不是那塊料。

  所以我也注定永遠無法得到男主角。

  其實我也並沒有要和林秀明和解的意思,上回他羞辱我的帳我還沒和他算。只是他問起的是立樹,講到立樹,我就不自覺想多和人聊幾句,不管對方是誰。

  「或許……或許立樹待在你那兒也不錯。」林秀明又說。

  我覺得奇怪,立樹是被他爹硬是扔到我這兒的。除了我這裡,他還能待哪裡?

  但林秀明沒有多做說明,他照例問了幾句需不需要幫忙、經濟上有沒有什麼困難等等,我就算經濟上真有困難,也不會找他幫忙,當然就說沒有,林秀明便掛斷了電話。

  那天晚上我早點接了立樹回家,立樹臉上還沾了話劇用的油彩,我去廚房蘸溼了毛巾,把蹦蹦跳跳的立樹抓住,在廚房外替他洗臉。

  「恆恆、恆恆,我跟你說喔,今天小育那隻馬啊……」他還說個不停。

  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抹了抹他的額髮:「好了,已經很晚了,先去洗澡再睡覺,明天還要早起不是嗎?小心恆恆明天早上不叫你起床。」

  立樹嘟了一下嘴,但我的話只要合理,他基本上還是會聽,就放下了書包,到廚房去洗了手,準備進浴室去洗澡。

  我忽然起了玩心,便叫住了他,「等下,恆恆跟你一起洗好了。」

  從他住進我家開始,我還沒有替他洗澡過,就是換衣服也沒有。我想我是顧慮自己的性向,看見立樹的裸體有所不便,對立樹好像也不太好。雖然我是真的沒有戀童癖,但凡事還是小心為上。

  比起真的對立樹做出什麼,我想我是害怕如果看見他的裸體,真產生那一丁點慾望的話,我會自我厭惡到不行。既然如此還是避嫌得好。

  立樹先是怔了一下,隨即開心地舉高雙手,「耶,玩水,恆恆,可以泡澡嗎?」

  「不是玩水,是洗澡!跟平常一樣,只是兩個人一起洗節省時間而已。再說我們家又沒有浴缸,怎麼泡澡啊?」

  「恆恆,你好小氣,老師說小氣的人不好。」

  「誰小氣了,」我又好氣又好笑,「再囉哩叭唆的恆恆就不幫你洗了,進去!」

  我和立樹進了浴室,我背對著他脫了上衣,立樹則是先脫褲子,我本來想避開目光的,結果立樹還跑到我面前,對著我說:「恆恆,你看!你看!」

  我只好照他說的看,除了看見一根小小的玩意在上頭晃來晃去外,還真沒有什麼好看的。我為自己的道德底線鬆了口氣。

  立樹忽然說:「恆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女生沒有這個東西喔,是真的,我最近才發現的!」立樹很認真地指著自己的雞雞說。我怔了一下,隨即忍俊不住,背過身去悶笑起來,立樹以為我不信的樣子,還繞到我身前,殷切地說:「是真的!老師幫小班同學換尿布時我看見的,真的沒有!」

  我強迫自己斂住笑聲。「喔,是呀,可惜恆恆也有那個東西。」

  立樹聞言便一直盯著我,一副想看的樣子。我想反正最後都要坦承相見的,偶爾來個性教育也不錯,就背對著他脫了下半身。

  立樹繞到我身前,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的跨間。就算對方只是五歲的小孩,那個地方被這樣猛盯,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以為他會驚嘆什麼,「好大!」、「恆恆的這個為什麼跟我長得不一樣!」之類的,這搞不好是我願意表演裸男秀的主要目的,但立樹看了一會兒,竟然說:

  「為什麼這麼小?」

  我鯁了一下,氣不打一處來,「哪有小,明明就很大!」

  立樹歪頭看了我一眼,又把視線移回跨下。「因為恆恆整個人很大啊,比立樹大很多,但是這個沒有比我大很多,為什麼會這樣?」

  我啞口無言,覺得不甘心之餘,同時也覺得好笑起來。

  某些方面來講,比大小確實是學生時代常做的事,身材也好那根也好,社經地位也罷,總是比較大的在男人裡就比較受尊敬。我自己就是這種比較下的受害者,沒想到現在也在意起這種事來。

  我讓立樹坐在前頭,我坐在他後面,把他抱在膝間,用蓮蓬頭替他洗頭髮。立樹像是很喜歡熱水的樣子,微微瞇著眼,隨著我沖水的節奏搖頭晃腦。

  「男人不需要大,立樹,男人重要的是懂得自己。」

  「懂得自己?」

  「嗯,知道自己的優點在哪裡,還有缺點在哪裡。然後承認自己的缺點、面對自己的缺點,這樣子優點就不會被自大和偽裝給蒙蔽。就算很小的人,也可以變得很大。」

  立樹看起來不太懂的樣子,其實我這也是現學現賣,幾天前旁觀楊昭商上中班的課,剛好聽見而已,某些方面卻相當觸動我。

  「恆恆,」立樹卻說:「那我的優點是什麼?」

  我愣了一下,一時卻想不出適當的回話。立樹在浴室的蒸氣下回頭看著我,一臉期盼的樣子,我只好忖度了下,說:

  「立樹很懂事。」

  這倒是實話,比起同年齡的死小孩,立樹成熟到令人心疼的地步。我有一次晚餐時間去看他,還看見他替同桌的小朋友盛飯,還叮嚀對方要把紅蘿蔔什麼的吃完。

  「立樹……雖然有時候嘴巴上不說,但很會為別人著想。立樹懂得把別人的心情,當作自己的心情一樣思考、懂得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一樣看待。立樹雖然還小,但也有很大很大的東西。」

  立樹微轉著頭看著我,半晌掉回頭,「那,恆恆不討厭我嗎?」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

  我當然可以馬上敷衍他,說什麼「我最喜歡立樹了!」、「怎麼會,沒有人會討厭立樹的。」之類的場面話。

  但我明白,即使對方只是個五歲的小孩子,但有時就因為是小孩子,所以比任何人都能看破成人的偽裝。就算大人表面上再虛以委蛇,只要心底討厭一個人、把他視為麻煩,小孩子終究都能感覺得出來。

  我於是說:「有時候喜歡,有時候討厭。真要說的話,討厭的時候還比喜歡的時候多,特別是你使壞,而恆恆又累得要命的時候。」

  立樹抬起頭來驚訝望著我,我伸直雙臂,把那個小不拉機的身體納入懷抱裡。

  兩個人都光溜溜的,這是第一次,我感覺我和立樹之間沒有任何高牆、任何遮蔽。

  「但是我能遇見立樹……恆恆能和立樹在一起,恆恆很開心,真的。」

  立樹沒說什麼,我在沉默中幫他抹了肥皂,搓出泡泡,全身洗得香噴噴的,又把他抱到浴室外頭,用大毛巾擦乾他的身體,再用吹風機烘乾。

  臨睡前,立樹抓著被子跟我說:「恆恆,下次還要一起洗澡喔。」

  我訝異地回過頭,但立樹已經返過身,全身縮進被窩裡,帶著淺淺的笑容睡著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