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
  
  我放下手機,馬上去和組長交涉。可能是我看起來真像個憂急交加的父親,組長竟然意外地開明,他叫我馬上過去,請假的時數之後加班補回來就行了。
  
  我慎重向組長致謝了幾次,就搭上往幼稚園的車。衝進安置立樹的小教室時,楊昭商和一名女老師都陪著立樹。我一眼就看到立樹的眼角下青紫了一塊,眼睛紅紅腫腫的,像是有哭過的樣子。
  
  我終於可以理解,為什麼有些家長一聽到孩子在學校被欺負,不分清紅皂白,衝到學校就興師問罪了。雖然楊昭商有跟我解釋過,我還是覺得一把火從肚子裡升上來,恨不得把那個跟立樹打架的小孩抓過來揉一揉搓一搓。
  
  「立樹,你還好嗎?」我衝到立樹面前。立樹見是我來了,先是瞪大了眼睛,跟著露出一副做錯事的小孩害怕被責罵的神情。
  
  「恆恆……」
  
  「怎麼回事?到底是誰打你?」我問立樹。立樹的眼周全是紅的,對我質問只是低下了頭,一句話也沒說。
  
  我正想著他該不會是被欺負了,就跟我小時候一樣,所以說我才很討厭學校這種地方。楊昭商卻在這時湊了過來,蹲在我身側,和我一起看著立樹。
  
  「立樹,你的恆恆已經來了,」楊昭商威嚴卻不失溫和地望著他,「你跟我約定過,只要恆恆來了,你就要跟恆恆說清楚發生什麼事,立樹,你還記得嗎?」
  
  我一下子有些侷促,沒想到楊昭商也會跟著立樹叫我「恆恆」。對我而言,這個錯誤的叫法是個傷痕,過去他曾經是甜蜜的象徵,但是現在,特別是經歷辦公室裡那件事之後,每聽見這叫法一次,我的喉口就會抽動一下。
  
  立樹扁起了嘴巴,他看著我,驀地眼眶裡都是眼淚。他低頭擦眼淚,倔強地看著地上,還是一句話都不說,我只好問楊昭商,
  
  「另外那個孩子呢?」
  
  「他傷得比較嚴重,立樹把他耳朵咬到流血了,所以先送去診所那邊。」楊昭商說:「就是昶育,你記得嗎?上次追著一個小男生說要脫他褲子的那個。」
  
  我不禁啞然,楊昭商的語調始終很輕鬆,好像小孩子打架是家常便飯的樣子。
  
  立樹仍然抹著眼睛,我稍微冷靜下來,聽見對方的慘況,多少也不像一開始那樣義憤填譍,我放軟聲音問。「立樹,你看著我。」
  
  我的話他終究不敢不聽,抬起頭來一臉委屈地望著我。
  
  「立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恆恆是丟下工作跑過來的,知道嗎?恆恆沒有這麼多時間陪你耗在這裡,你快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立樹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給恆恆添麻煩了嗎?」
  
  我心裡緊了緊,這孩子,有夠早熟,竟然會用「添麻煩」這種字眼。
  
  「如果你快點說實話,就不算是添麻煩。」我平心靜氣地說。
  
  立樹又扁了扁嘴,我想他心裡一定纏了某個結,現在正在試著把它解開。雖然我是大人,但我懂那種感覺,那就像我在秀朗婚後,還要和愛文面對面開口說話一樣困難。
  
  「因為我沒有便當。」立樹終於開了口。
  
  我怔了一下,完全沒頭沒腦。我看見楊昭商和旁邊的女老師交談了一下,轉過頭來對我說:「班上的活動,上個禮拜是小寒,老師好像要教他們認識節氣的樣子,要同學帶由父母準備一道寒食過來,順便開小派對。我以為立樹會跟你說。」
  
  他有幾分抱歉地說著,我忍不住望向立樹,他也低著頭,我想他一定是覺得,以我這種蹩腳的廚藝,就算跟我說了,我也變不出個像樣的菜色來,所以乾脆就不說了。真是有夠會自做主張的孩子。
  
  我嘆了口氣,現在追究這些事也沒有意義。
  
  「這件事和你打架有什麼關係?是你自己不告訴我有這回事的。」我問。
  
  立樹驀地抬起頭,好像我戳到了他的痛點,嘴唇倔強地抿緊了。
  
  「昶育笑我沒有便當,」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昶育笑我,說別人都有便當,為什麼我沒有。我跟他說,我跟他說馬麻現在不在,所以才沒有便當,等馬麻回來了,就會有便當。」
  
  他費力地解釋著,「可是昶育還是笑我,他的便當明明也不他馬麻做的,我說我以後就會有便當,可是他、可是他說——」
  
  我聽著立樹顛三倒四的描述,和楊昭商對看了一眼,心中多少也猜到事情的始末。
  
  「可是他說,我馬麻……我馬麻以後都不會回來了,所以我以後一定也沒有便當。我很生氣,因為他都亂說話,我很生氣,恆恆,他說謊話——」
  
  他辭不達意地看著我,似乎終於隱忍不住,嘴唇抖著抖著,眼淚就又漏出來。但他似乎不容許自己再哭,眼淚一掉下來就用手背抹掉,嘴唇依舊緊緊抿著。
  
  仔細回想起來,立樹從忽然被送到我家開始,就算發生了跑回他媽媽家那件事,就算被我當場煽了一巴掌,立樹也從來沒有哭過,反倒是我為他哭得亂七八糟。
  
  他這樣對我百般忍耐,怎麼都不願在我面前哭,恐怕就是覺得再過不久,他就可以離開我,回到他親生媽媽身邊。
  
  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十分茫然,又有幾分無力,就連本來準備好安慰的言語,也一下子縮回胃裡去。
  
  楊昭商見我忽然沒了言語,我想在他那滿溢浪漫情懷的心裡,一定是以為立樹的話讓我想起了亡妻,所以心裡難過之類的。他竟然走上前來,蹲在我的背後,像兄弟一樣攬過我的背脊,在肩上拍了拍。
  
  我想立樹這些乖巧,這些自我約束,全是為了「不要給恆恆添麻煩」而已。對立樹來說,這的確是最正確的選擇,因為我是外人,和他的媽媽不同,他只是在我家作客而已。在立樹心裡,我或許還不及那個不負責任的秀朗。
  
  我的手碰了一下立樹青紫的眼下,他似乎會疼的樣子,縮了一下。我清楚地感覺到那一瞬間,我的心口也有某一處,驀地疼了一下。
  
  真好笑,明明不是親父子,竟也學人家連心了。
  
  我陪立樹在幼稚園裡待了下來,一直等到那個高頭馬大的男孩昶育,和老師一起從診所裡回來。
  
  他的耳朵裹了厚厚一層紗布,看見立樹時一直閃避目光,我不禁吶罕,照理說這年紀的男孩子吃了虧,都會想要討回公道。不知道立樹打人時是怎麼一副凶狠模樣,竟然連這隻小猩猩也嚇成這樣。
  
  昶育的媽媽倒是很晚才過來,其實我也不確定那是不是他媽,那是個濃妝豔抹、頭髮上還夾著髮卷的女人。她一來就直衝昶育,還沒聽完楊昭商向她說明原委,一巴掌就呼向男孩的臉頰。
  
  「給我安份一點,把你送來這裡打什麼架!欠打嗎?」
  
  而昶育竟然也沒有反抗,乖乖低下頭,牽著女人的手就跟著走了。楊昭商想叫住她們,但女人似乎根本不想理會,上了一台不知什麼人開的車便走了。
  
  我照例留下來替幼稚園清掃環境,楊昭商拿了支拖把,在我身邊默默幫忙。拖完最後的圖書室時,他總算開了口。
  
  「正桓。」他叫我的名字,我沒有回應,低頭繼續用拖把。
  
  他嘆了口氣,這回用比較強硬的語氣。
  
  「正桓,我有事想跟你談談。」
  
  我抬起頭來,發現楊昭商交抱著手臂,站在溜滑梯旁看著我。
  
  「我也有事要跟你談,楊園長。」我吐了口氣,放下手裡的拖把,從隨身背包裡拿出那疊裝了三十萬的牛皮紙袋。
  
  他意外地看著我,我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紙袋塞進他手裡,然後看著他。
  
  「……能不能什麼都不要問,把這個收下,拿去做些對幼稚園學生有益的事?」
  
  楊昭商看起來相當驚訝,他接過牛皮紙袋,打開往裡頭看了一眼。我清楚聽見他倒抽一口氣的聲音,然後猛抬起頭來看著我。
  
  「……這什麼意思?」
  
  我掩住一瞬間想笑的衝動,因為楊昭商的表情看起來實在很滑稽。
  
  「就說了,不要問原由,把他拿去用就對了,就當是我捐給幼稚園的。」
  
  「三十萬元的捐款,還是現金?」
  
  「我熱心公益。」我板著臉說。
  
  「正桓,」楊昭商嘆了口氣,似乎不想和我胡鬧下去,「你知道我想跟你談什麼,你最近到底是怎麼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園長先生。」
  
  「你故意躲我,晚上接了立樹就走,打你手機也不接。這也就罷了,好不容易說上一些話,一見面就塞三十萬給我,還說是捐款,這種錢要我怎麼收?」
  
  他嘆了口氣,又攤手說:
  
  「你要是真關心立樹,真想為幼稚園的小孩做點什麼,那平常就多注意立樹一點。我知道你工作忙,又是單親,要注意到小孩的細節本來不容易,但像寒食節活動這種事,以後還會有很多,你不能每次都推說工作忙沒辦法。」
  
  楊昭商侃侃而談,沒注意到我臉色漸趨蒼白。
  
  「你身為立樹唯一的親人,這是他最能感受到親情的時候,我知道單親真的不容易,但關心孩子要從日常生活中做起,而不是用這種塞錢的方式。與其捐款,不如把這些心思花在……」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驀地回過頭來,對著楊昭商一吼。他嚇住了。
  
  「你什麼都不知道!不要擺得一副你最了解立樹的樣子,最了解我的樣子!你懂什麼?教育專家很了不起嗎?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這話一吼出來,我幾乎立時就後悔了。我根本就是在發洩我的情緒,把那些對秀朗、對愛文,還有對我人生命運不滿的負面情緒,通通發洩到楊昭商身上。
  
  我感到懊惱極了,但又不想道歉,無論如何不想向楊昭商這種人道歉。我按著額角,把拖把扔在一邊,轉身就想進屋裡去找立樹。
  
  「我的確是什麼都不知道。」
  
  但楊昭商卻走近了我,他搶先一步到門口,擋住我的去路。
  
  「我的確是什麼都不知道,正桓。所以你可以告訴我,告訴我多一點,關於立樹的事,還有你的事。」他說。
  
  我感到煩燥至極。「我不想告訴你。」
  
  「你不想告訴我,就不能怪我用我的方式關心立樹,我畢竟是他的老師。」
  
  楊昭商似乎早料到我有此一答似地,嚴肅地看著我,「你或許覺得我是外人,或是……覺得我根本沒有過孩子,不可能會體會你的心情。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的孩子雖然沒能來到世上和我相處,但我那種為人父的心情,和你是同樣的。」
  
  我放棄了。
  
  「立樹不是我的小孩。」
  
  我近乎報復地咬著牙說,欣賞楊昭商驚訝的神情。
  
  「立樹不是我的親生孩子,你滿意了嗎?我跟他根本沒有任何、半點血緣關係,父子親情什麼的,我和立樹不曾有過,以後也不會有,我對立樹而言,從頭到尾都是個倒霉的陌生人罷了。這樣你懂了嗎?教育專家。」
  
  楊昭商的表情有一兩秒的僵直,我想他終於可以弄清楚了,他對於我這「單親爸爸」的同情,充其量只是他一廂情願而已。我閃開大猩猩龐大的身軀,就要進圖書室,但楊昭商卻再一次擋住了我。
  
  「我也不是我父母親生的。」他出口的話完全出乎我意料:「我是我母親經過我父親同意,在育幼院領養的孩子,他們從七歲撫養我到這麼大。」
  
  因為楊昭商的反應出乎我意料,反倒換我呆住了,我怔怔地看著他。
  
  「所以立樹不是你親生的孩子,然後呢?」他用耐心的目光看著我。
  
  我完全怔住了,楊昭商的問題在我腦裡迴轉了一圈,我發現我竟想不到適當又夠惡毒的回句。立樹不是我的小孩,然後呢?我發現我根本沒想過之後的問題,我只單純地覺得,立樹不是我親生的,所以我和他永遠不可能成為父子。
  
  「你的親生父母親呢?」我忍不住反問。
  
  「我十六歲的時候,我親生母親寫了封信給我媽,問她可不可以來見我。我媽把信給我,要我自己做決定。」
  
  楊昭商笑了笑,靠著樑柱坐了下來。
  
  「然後呢?」
  
  「然後我當著我媽的面,把那封信丟到馬桶裡沖掉了。馬桶因此堵塞了一個禮拜,我被我爸給罵死了。」楊昭商哈哈大笑,欣賞我錯愕的表情。
  
  「為什麼?」我迷惑地問。
  
  「因為那個人對我而言是完全的陌生人,陌生人寄信來給我,我為什麼要理會?」
  
  楊昭商攤手說:「我成年之後,也接到幾通好像是我生母打來的電話,有次她還試圖到我唸書的地方找我。但一直到我媽去世,我都沒有和她說過半句話,見過半次面,甚至也不想知道她是誰。我只知道,我媽收到生母寄來的那封信時,連續失眠了一個禮拜,每天晚上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光是知道這件一點就夠了。」
  
  我咀嚼著楊昭商這些話,不知為何有幾分撼動我,感覺心底有什麼東西,被輕輕地推動了一下。
  
  「但你親生母親可能有苦衷。」我忍不住繼續說:「她會把你送去育幼院,或把你送給別人養,可能是不得已的。」
  
  「我想應該是吧,她一定有不為人知的難處。」
  
  楊昭商答得很爽快,讓我嚇了一跳。
  
  「只是那關我什麼事?我的媽媽向來只有一個啊。」他說。
  
  我還來不及接口,楊昭商不知何時已挪到我身側,「所以剛才的話還沒完,立樹不是你親生的孩子,啊然後呢?」
  
  「我……我只是暫時養他一陣子而已。」
  
  我忖度著要把話說到什麼地步,深吸兩口氣,「可能是一兩個月,也有可能是一兩年,總之不會太久。總之時間一到,他就會回去他真正的爸爸或媽媽身邊,他這個年紀,連我是誰都不會記得,就像你說的,過沒幾年,他就會把我忘得乾乾淨淨。」
  
  楊昭商瞇起眼睛看著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這一兩個月、或一兩年期間,你都要對立樹不聞不問、毫不關心,讓他活得像個孤兒一樣,即使你就在他身邊?」
  
  我別過頭。「也不是不聞不問,我還是有提供立樹基本的生活需求啊,我給他吃、給他睡,還花錢送他來幼稚園不是嗎?我只是說,反正立樹也不會把我當真正的父親看,我也不想把他當兒子,我們彼此都有共識了,就保持這樣的距離不是很好?」
  
  我心裡有些忐忑,楊昭商忽然吐了口氣,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直視著我。
  
  「你……很擅長自虐呢,這種思考模式。」他說。
  
  我不禁一怔,楊昭商繼續說著:
  
  「先把每件事設想一個最壞的結果,對立樹是這樣,你擔心他長大忘了你,更擔心他現在根本就把你當外人,」
  
  「所以你就把立樹想成全天下最無情無義的孩子,這樣就算他日後真的忘了你,因為你心裡已經先預作準備了,所以情感上就不會受到太大的衝擊,就不容易受到傷害。這種想法,對自己沒信心的人常有。」
  
  我氣息一窒,楊昭商又繼續說。
  
  「我的事情也是,我是認真在關心你和立樹的,但你大概就在心裡想我只是自我滿足,膩了就會不理你之類的,所以對我的關心一直抱持著戒心,我說得對嗎?」
  
  「……請你不要分析我。」我厭惡地別過頭。
  
  「很多孩子都會有這樣的思考模式,特別是童年特別不幸的孩子。這樣的想法一但養成習慣,就很難改掉,而且抱持這種想法久了,你反而會失掉很多可以和人親近的機會。你會發現很多事情越變越糟,最終甚至演變成你預設的那個最壞的情況。」
  
  我還來不及開口,楊昭商又逼近我一步。
  
  「而且事實上這種想法並不能有效地防止受傷,雖然在心中預想了最糟的狀況,但另一方面人總是會偷偷安慰自己,事情不會往最糟的方向發展。」
  
  「例如就算預想好對方最後會拋棄你,但等到對方真的拋棄你的時候,你還是會難過得心像在滴血一樣,而且會比你沒預想時更難過,因為你發現你這種自虐的思考根本保護不了自己,一切都是你在自欺欺人而已。」
  
  我的身體在我腦子運轉前就動了,我很少有這種情況,等我醒過來時,我已經一拳打在楊昭商的下顎上。
  
  令我更驚訝的是,楊昭商竟然也沒有躲,當然也沒有還手。他碩大的身體被我整個打飛出去,撞到圖書室裡的小桌子,小桌子被他的體重壓斷了一角,楊昭商四腳朝天仰躺自地上,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我整個人呆住了,在連續劇裡雖然常見這種衝突的情況,但實際發生時,真的讓人完全反應不過來。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出手揍人,林秀仰那次不算,那是未遂。
  
  「你和立樹發狠的時候表情都一樣,你真該看看早上立樹的表情,你們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楊昭商自行從地上爬起來,一面撫著下顎一面大笑,對於他的話,我心底五味雜陳。
  
  「你幹嘛不躲……?」我發怔地問。
  
  「我不會打架,你拳頭挺快的。我是躲不開,不是不躲。」
  
  楊昭商苦笑著說。見我一副不信的樣子,他又笑了笑,
  
  「我是說真的,我小時候根本不敢跟任何人打架。你知道,我國小二年級就有一百六十幾公分,體重也是最重的,在班上跟巨人似的,其他同學在我眼裡根本就像小豆芽。哪個同學只要跟我有點衝突,受了傷,老師一定說是我欺負對方的。」
  
  楊昭商笑笑,我默默地沒答腔,聽大猩猩訴說當猩猩的苦處,還真是有些新鮮。
  
  「所以從小就學會打不還手,反正我也打不死,就算後面被人用亂棍打,第二天也能看起來好好的。反倒是我一還手就糟了,對方非進三個月醫院不可。」
  
  我看著他整個腫起來的下巴,待會一定和立樹的眼角一樣是紫的。我不記得我有這麼用力扁他,但我也不想讓他看出我的愧疚。
  
  「所以這樣算是和解了?」他對我伸出手,似乎要跟我拳頭抵拳頭。
  
  我對這種男人間的和好儀式很不熟悉,畢竟我從小就是被排除在男人圈外的。所以我沒有回應他,他也看出我的遲疑,收回了拳頭。
  
  「好吧,就算你不原諒我,至少可以給我一點補償的機會吧,」他嘆了口氣,「老實說,沒有你和立樹留下來,陪我解決園裡的剩菜,還真有點頭痛。你打在這種地方,我接下來可能連吃飯都會痛,至少這點上幫幫我不為過吧?」
  
  我沒馬上接話,只是拿過靠自牆邊的拖把,默默轉過了身。
  
  「你這是答應了嗎?」楊昭商還不放鬆。
  
  我仰頭深吸口氣。「……你這樣子,我會以為你想要追我。」
  
  我不假思索地出口,見楊昭商一副吞下半隻鵝的樣子,我心裡有些得意,正想改口說我是開玩笑的,你也太嫩了這種話也信之類的話,楊昭商卻忽然接口了:
  
  「就算是這樣,那又怎樣?」他看著我說。
  
  ***
  
  
  自從在學校打架那件事之後,我開始注意立樹在幼稚園的狀況。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幼稚園有這麼多花樣。包括圍兜兜上要繡名字,還要中文和英文的,這件事立樹也完全沒跟我說,他斷定我不會針黹,還自己拿圍兜兜去向楊昭商求救,為此他已經被老師唸了一禮拜了。
  
  還有就是水餃會,要各家小孩帶一些水餃原料,比如喜歡吃的食材什麼的,再大夥兒聚在一起包水餃,我只好去超商買了冷凍水餃,再挖出來冒充是自己做的餡料。
  
  還有音樂課,據說立樹是班上唯一到現在還沒有直笛的小孩,每次都要借音樂教室用爛的直笛,據說那個頭一拔下來,陳年的口水就如黃河水般濤濤直流。
  
  經常關注幼稚園的情況後,我才知道原來幼稚園的部分家長會定期聚會,交流一些育兒心得、媽媽經之類的,成員當然大多是女的。
  
  有些gay會跟女生處得很好,像是姊妹朋友一樣。但我偏偏就不是這種型的gay,而且經過愛文那些事情後,我對女人甚至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感,覺得她們在無論美或不美麗的外表下,都藏著一根黑色的刺,隨時準備刺你一把。
  
  有一次我提早去接立樹,就被拖去參加了一次聚會。地點是普通的咖啡廳,我在現場看到一、兩個來參與的爸爸,本來還鬆了口氣,沒想到我馬上就成了目光焦點。
  
  「原來你就是立樹爸爸啊!」
  
  「你兒子很受歡迎呢,我家的那個小丫頭,一回家就立樹立樹的說個不停,一副追星族的樣子,真是受不了。」
  
  「對啊對啊,我家那個丫頭也是。不過果然,立樹爸爸也是帥哥呢,欸呀……」
  
  媽媽們饒富興趣的端詳著我,被一群年紀超過三十五的婦女團團圍住,以看動物園猿猴的目光審視,那實在不是一種很好的經驗。畢竟我又不是楊昭商。
  
  「立樹爸爸,你老婆很忙嗎?很少看到她來接孩子呢。」
  
  「不一定是忙吧,又沒規定一定要媽媽來接,你們觀念太傳統喔。」
  
  他們七嘴八舌地問我,我整個手足無措,感覺就像開學時走錯班級的小學生一樣。
  
  「立樹的媽媽……已經去世了。」
  
  我沉吟了一下,決定說實話。但下一秒我就後悔了,她們並沒有因此感到震驚,像楊昭商一樣稍微收斂,而是像炸開鍋似地叫起來。
  
  「去世了?所以立樹爸爸是單親?」
  
  「天呀,對不起,我們都不知道這種事!」
  
  「真是辛苦了啊!一個人帶這麼小的孩子,還是男人。」
  
  一個媽媽還抓著我說個不停,她戴著金邊的眼鏡,看來相當嚴厲的樣子,我後來才知道她就是那個小勇的媽媽,也是家長聚會最早的召集人。
  
  「我跟你說,立樹爸爸,我之前也有認識一個單親媽媽,她也是一個人帶小孩,還把小孩送進幼稚園,就是因為她白天要工作,可是後來她啊……」
  
  雖然我並不是單親爸爸,甚至連爸爸也不是。但處在她們之中,我卻清楚地感受到一種氛圍,那就是單親家庭是這些幸福美滿家庭中的異類。
  
  雖然他們誰都沒有對安親家庭表現出明顯的排擠,甚至還投以超乎平常的關注。但光是那些「一定很辛苦吧」、「單親真的不容易呢」,這種出於單方面臆測的憐憫,就足以讓坐在這裡的單親父母非常不自在了。
  
  後來我藉口工作,起身先離席。結果她們又是一片「又要工作又要帶小孩,林先生真是辛苦哪!」、「不如下次立樹寄我們家怎麼樣,你太晚來接他他也可憐,他和我們家小女兒很好的。」我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群人。
  
  說老實話,我從來沒有養過小孩,也沒有任何和這年紀的孩子接觸的經驗。
  
  在我老家,我爸是兄弟間排行裡最小的,小時候跟老爸回老家去,同輩的堂兄姊都已經是大人了。而我也是家中的么子,上頭的哥哥大我五歲,姊姊大我七歲,我的人生根本沒機會認識小孩這種生物。
  
  上個星期六,立樹終於怯怯地跟我說,幼稚園要演話劇,劇碼是睡美人,而他被班上推選演王子的角色,苦命的爸爸媽媽要負責做所有的道具。
  
  「我可以自己做,」大概是我一聽到美勞,臉色一下子發青的關係,立樹忙驚慌地改口:「我會畫畫,也會做皇冠,不用麻煩恆恆。」
  
  我看著立樹的神情,總覺得心底有一大塊不踏實。
  
  當天我一下班,就跑去三十九元商店,買了一包色紙、幾張西卡紙,老實說我小時候美術很差,幾乎所有項目都拿不及格,從學校畢業以後就發誓再也不碰這些東西了。
  
  是說立樹上回痛扁了那個昶育後,在班上的地位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我聽楊昭商說,演睡美人的人是那個小勇(我問楊昭商為什麼要男生來演睡美人,楊昭商聳肩,說是班上同學選出來的,而且沒人規定男生就不可以是睡美人)。
  
  而那個昶育,竟然自願演立樹的馬。
  
  「他說演馬很帥氣。」立樹若無其事地說。
  
  雖說睡美人裡的王子什麼的,也只是一頂皇冠、一把劍這樣程度的美工而已。但卻著實難倒了我,我第一次做出來的尚方寶劍,拿給楊昭商看時,他竟然整個笑倒在地上。
  
  「你這個……是劍嗎?」
  
  楊昭商一副憋笑的樣子,讓我極度不爽。我是熬夜三天才趕工做出來的。
  
  「是啊,不然是什麼?」我沒好氣地說。
  
  「你這樣做,看起來好像……好像……」
  
  楊昭商沒說像什麼,因為他抱著肚子去旁邊笑癱了。但我大概知道他想說什麼,因為就算是身為製作者的我看來,也還真有點像那種東西。
  
  我不得不佩服楊昭商,他真的是什麼都會的神人。那天晚上我在旁邊打掃,他替我幫作品加工,也沒見他做什麼複雜的裝飾,這邊加一顆寶石,那邊加一點線條,原先不倫不類的棒狀物,竟就銳變成一根極帥氣的寶劍。
  
  立樹開心地拿著那把劍跑來跑去,高聲歡呼。我滿肚子不甘心,只能拚命搓眼前那塊木頭地板出氣。
  
  楊昭商幫我把其他掃具收好,走過來對我說:「辛苦了,今天晚上去外面吃個飯怎麼樣?就我們和立樹。」
  
  我喉頭不由得哽了一下,抬起頭看著楊昭商。
  
  我實在弄不懂這個男人,上次他和我說的那些話,困擾了我整整一禮拜。害我每天一閉上眼睛,耳裡迴響的就是它那句:『就算是這樣,那又怎樣?』
  
  如果是過去的我,一定會開始設想,楊昭商一定是開玩笑的,他是直男,還娶過老婆差點生了小孩,而且不過才離婚兩年,不可能在兩年間就從直的變成彎的。
  
  他只是順著我的話頭,順便取笑我而已,他就是這種惡劣的人。
  
  但自從被楊昭商那一番分析後,每次我試圖這樣想,就會像碰到一堵牆似地,不得不戛然而止。因為總覺得,如果我繼續照這種模式思考的話,就好像被楊昭商說中一樣,這種感覺讓我十分不爽快。
  
  但我也沒有因此就全盤接受他的話。我太了解直男了,以前在大學裡,也常聽見一些同道中人的慘痛經驗。
  
  大抵直男都是這樣,喜歡嘗鮮,有些直男會突發性地對某個特定的同性戀動心,或以為他動心,而如果那個彎的也喜歡那個直男,雙方一拍即合,那接下來事情就大了。
  
  直男一開始還會曲意嘗試,說什麼就算是男的也沒關係,我們可以試試看。而彎的也把直男說的話當真,等到真的投入感情,直男又會在某一天忽然醒悟,用沉痛的表情對那個彎的說:對不起,我發覺我還是比較喜歡豐臀巨乳,我們還是當朋友吧!
  
  那個彎的還能怎麼樣呢?摸摸鼻子,把過去當成一場夢,繼續自直男身邊搖尾當個好朋友,這已經是我過去所見過最好的結局了。
  
  至於比較不好的結局,我們就不要多說了。很恐怖不要問。
  
  某些方面來講,我和秀朗也是如此。交往這麼多年,我還不知道,他竟然也可以接受女人,也能忍受和女人上 床,也能忍受自己的精子,最終射到女人的子宮內,孕育出另一個生命,這種光想便令我頭暈目眩的事。
  
  只有搞不清楚狀況的阿彎,會把直男說我們來試試看的話當真。這真的不是我悲觀,是實證研究血淋淋的數據使然。
  
  我想楊昭商也只是對我有點好感,加上他和我一樣,寂寞單身很久了,終於看到一個投懷送抱的,就算少了胸部少了洞,勉強也還能湊合著用
  
  楊昭商被我揍的隔天,下巴包了厚厚一疊繃帶來上班。簡直就像是要提醒我的罪孽,還有我們的約定似的。我來接立樹時,還看到一堆小女生小男生都擔憂地圍在他身邊,問園長怎麼了,那傢伙竟然還摸摸他們的頭說:
  
  「大家乖,園長只是小狗給咬了一口而已。」
  
  「小狗好壞!」、「園長,你有沒有把那隻小狗抓起來?」、「園長哥哥,你要記得打那隻小狗的屁股!」我在小朋友七嘴巴舌的呼聲中默默走去櫥櫃拿拖把,臉上早燙得跟什麼一樣,楊昭商這傢伙肯定是故意的。
  
  想起這些事情,我不由得抬頭看了眼下巴全是繃帶的男人。
  
  「好好的幹嘛出去吃飯?」我低垂著眉目。
  
  「我想跟你出去吃飯啊,你可以把他當作是約會的邀請。」楊昭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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