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替你按摩嗎?」

  楊昭商的聲音忽然在我背後響起,我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楊昭商那雙比一般成人都要寬大的手掌已經按上了我的肩。

  我吃了一驚,身體立刻本能地起排拒反應。

  但楊昭商的手又暖又充滿力道,姆指剛好按在穴道上,瞬間僵硬的血液像是活絡過來似地,從腳趾一路通到四肢百骸,舒服得讓人忍不住想開口呻吟。

  雖然很沒用,但我的身體在瞬間就放棄了抗拒,任由大猩猩在我的背上揉捏推拿。

  「……你還真是什麼都會。」我把頭埋在雙臂間,悶悶地說。

  「我前妻是做Sales的,回家也常腰酸背痛,我常像這樣幫他按摩小腿。」

  楊昭商笑著說,他還真挪到我身,前,把我的腳搬到小凳子上,用同樣的手法揉起我的腳踝來。

  我心裡一陣漣漪,想像起楊昭商蹲跪在妻子身前,一邊和他談笑,一邊動手按摩小腿的情境,而楊昭商的臉不知為何代換成了秀朗,而他的妻子變成愛文。我彷彿看見秀朗用對我一溫柔的口吻,對妻子說:『累了嗎?累了就早點歇著吧,文文。』

  楊昭商當然不知道我心裡想什麼,我看著他專注的神情,這人似乎就是這樣,做什麼都專心致意,和林秀朗完全是相反的類型。

  這樣的男人,為什麼妻子會甘心離開他呢?我本來以為和孩子流產有關,但那天他又說,工作忙也是原因之一。

  那天我沒有繼續問下去,我自覺和這個人已經聊得太深入,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人和人,特別是男人和男人間,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即使如此我也知道,我對這隻大猩猩已經某些程度改觀了,從靈長類猿猴科進化到人科猿猴屬之類的。

  後來我都盡可能晚些才到幼稚園,去之前也一定吃過晚餐,不再讓楊昭商開伙。

  倒不是怕楊昭商什麼,而是怕我自己。

  我是一個寂寞太久的人,這樣的人,即使是一隻養了兩年的楓葉鼠,也會輕易地對牠產生依戀。

  楊昭商毫無防備,把我當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無依無靠的單親爸爸,以他泛濫的愛心想給予我和立樹溫暖,這樣的情操,就連我這種涼薄的人,也不得不一灑感激之淚。

  但是我沒有辦法。那天楊昭商替我按摩,最後要按摩大腿時,我就推說我該回家了,匆匆站了起來,過去叫醒立樹,留下有幾分錯愕的楊昭商。

  我不能讓他察覺,光是那幾下光明正大的按摩,就讓我差點在他面前勃起了。

  還有件令我驚訝的事,我本來以為秀朗已經完全忘記立樹的事,以他的個性,好不容易有個笨蛋替他接收私生子,他當然是能越快從腦中刪除這些資訊越好。

  但月底我去刷薪水簿子時,卻意外發現戶頭裡平白多了三十萬元。

  匯款日期是這個月中,我一開始驚慌失措,以為是哪來的詐騙集團。後來定下心來一想,想起那天秀朗帶立樹來時和我說的話,越想越覺得只有他才會匯這筆款項。

  老實說我一開始十分掙扎,三十萬不是筆小數目,特別是對戶頭長期只有四位數的人來說。

  我當下就有股衝動,去領個一萬兩萬出來,替立樹買些新衣服,我這裡沒有童裝,就算向鄰居和同事募集,也只捐得出一件兩件,立樹兩套衣服已經輪穿一個月了。

  但我知道這筆錢我不能拿,並不是覺得秀朗沒有欠我,他確實欠我甚多。但是拿了這筆錢,會讓我覺得撫養立樹變成一種交易,而我還同意那樣的交易,這種感覺很差。

  我想把那筆錢匯回去給秀朗,但是秀朗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竟然讓我反查不到匯款來的帳戶。

  我想了半天,只好把那三十萬全部領出來,裝在一個大信封袋裡,打算週末下班後去一趟郵局,把這些現金通通寄回公司。
 
  那天我把立樹帶去幼稚園,到公司上工時,組長告訴我今天有新的雇案。

  「仰德實業的案子,他們要辦創業二十週年的慶祝酒會,原先的清潔人員不夠,就請我們去做事前打掃,順便幫忙企畫單位做一些簡單的布置,這是整日的案子,可能會到很晚,你們有妻小的記得先打電話跟家裡說一下。」組長宣布。

  我在一旁怔住了。「仰德實業?」我的表情一定很像吞了隻青蛙:「是……林秀仰先生的那一間……」

  「喔,總負責人是叫這個名字的樣子。 」

  組長輕鬆地說。「怎麼,他很有名嗎?」

  我臉色蒼白,這案子需要的人多,全組都得出動,我當然也不可能置身於外。我穿上清潔人員的灰色制服時,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微微發著抖。

  說實在的,事隔已經快要七年,公司裡的人事更迭,除了小K和林秀明那些人,整間公司認識我的人已經不多,最多就是茶餘飯後時聊起,林副總以前有個誇張的特助什麼的,就只是這種程度而已。

  仔細一想,我也沒有什麼好怕的。畢竟我也沒有做錯些什麼,但不知為何就是止不住顫抖。

  好在酒會的會長在二樓宴會廳裡,我們的工作範圍也只限定在那裡,我知道重要的部門,像是業務或是經銷部都在七樓以上的樓層,二樓的話根本碰不到多少員工,這讓我多少鬆了口氣。

  工作在風平浪靜中進行了一個上午,酒會的總召是個公關部的女經理,我不認得她,應該是我離開公司後才來的新人。他人很隨和,還買了便當請我們全體。

  「辛苦了辛苦了,不好意思,明天就是酒會了,我們這麼晚才請你們過來,因為實在是人手不足。」

  女經理笑著說。組長忙和她寒喧,我們在宴會廳落地玻璃的一角找個地方坐下,紛紛吃起便當。

  這時有輛轎車駛到公司樓下,司機下來替後座的人開了門,裡面有個人走了出來。我一見那個人的面,不由得嗆了一下。

  那個人是林秀仰,七年不見了,他變得更加蒼老了些。直到現在,我作夢都還會想起他把熱咖啡倒在我頭上那一幕。他在我心中已經成了烙印,成了一根刺,我的心魔。

  但現在再實際看到他,我竟覺得有些複雜,他看起來走路不大穩,得靠旁邊司機扶他出車子。就連當初那雙色厲內芢的眼睛,也變得有幾分渙散,我記憶中的大魔王,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一個完全普通的老人。

  有個人從另一頭開車門出來,快步踩著高根鞋奔到林秀仰身側,代替司機扶住了他。

  看到這個人,我的心臟更像打翻了一鍋醋,扭曲酸澀成一團。

  那個人我再熟悉不過,在公司裡可能僅次於秀朗和小K,那是秀朗過往名義上的妹妹,現在是妻子,林秀仰的義女林愛文。

  我第一次看到愛文,是透過秀朗介紹的。她是個很普通小康家庭的千金,父母似乎和林秀仰很有些交情,卻不知什麼原因都不在了,林秀仰就名義上收養了她。

  愛文的個性很內向、很安靜,平常戴副眼鏡,剪半長髮,不太化妝,很典型台灣大學女生的打扮。我對她的感覺是有點沒見過世面,但她很喜歡讀書,在大學的成績很不錯,不是頂尖菁英那型,但很得教授們的緣。

  平常的休閒活動就是看漫畫、看小說和連續劇,偶而會追一些歌手的演唱會,總之是很平凡又有點宅的女孩子。

  我因為連續劇和她志同道合,見面幾次熟起來後,每次我們一起吃飯,我和愛文就吱吱喳喳地聊起最近有什麼戲好看、哪個男演員很帥、女演員好正,或是爭論秋季新番哪一齣收視率會長紅等等。

  秀朗被我們掠在一邊,還常常吃味地抱怨,說我們兩個都不理他。

  我曾經試著推薦幾部韓劇給秀朗,但韓劇劇情多數是設計給主婦或粉領族看的,就是引進來台灣,收視觀眾也以女性居多,所以秀朗看了兩集就拋一邊去。他唯一正經的興趣是看棒球。

  那真是一段很開心的日子。那時候我和愛文都還在唸大學,秀朗剛剛畢業沒多久,我和秀朗若有似無地曖昧著,彼此也享受那種青澀的曖昧。

  愛文似乎多少有注意到,她對我和秀朗的關係完全抱持樂觀的態度,甚至還有點八卦的興奮感。

  我想這也難怪,她這人本來就有點活在幻想世界,對實際的男女情愛並沒有切膚的體認,這種人對同性戀反而會意外地寬容。

  但這種寬容也是很廉價的,畢竟她對男人和男人的關係也好、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也罷,她都沒有任何經驗與實感。除了我和秀朗以外,她幾乎沒有其他男性朋友,更遑論男朋友,一切寬容厭惡都在她腦袋瓜子裡貧乏的想像中,可能還有某些書和某些戲吧。

  大概是因為有這層距離,大學畢業之後我進了仰德,和愛文就比較少聯絡,僅止於偶爾吃個飯、聊個天那樣的程度。

  事實證明那種懵懂的寬容果然是很脆弱的,從愛文忽然被叫到林秀仰的面前,問她願不願意和秀朗成婚那一刻起,愛文對我的態度就整個變了。我想她應該事前就有聽到風聲,體認到秀朗總有一天是她的男人。

  等到這種體認逐漸放大成現實時,我想愛文就連回想過去她旁觀的那些曖昧,也覺得無法忍受。最後一次和她吃飯時,她吃到一半就挽起秀朗的手,禮貌地對我笑笑:「正桓哥,那我們就先走了。」並用一種活像在看某種髒東西的眼神看著我。

  但那時我還沉浸在和秀朗的戀情中,還傻傻地以為我是他今生唯一且不變的特別助理。我連愛文究竟有沒有喜歡秀朗的跡象,也整個回想不起來。

  組長見我停下筷子良久,用手肘敲了我一下,我才清醒過來。

  落地窗外的愛文看起來也成熟許多,也是難怪,距離最後一次見面也有七年,她現在和我一樣,也快滿三十三了。

  她留長了頭髮,挽在腦後盤起來,身上穿著套裝,腳上踏著五公分左右的高根鞋,我離開前聽風聲說她要來仰德工作,看來這件事並不假。

  我看她小心翼翼地扶著自己的義父進公司,我這人眼向來尖,無法忽略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我想那應該不是發福。

  「啊,那個就是我們的副總夫人。」公關經理在旁邊笑著說:「副總是董事長的獨子,我們仰德算是家族企業起家吧,他的老婆現在也在會計部門工作,還滿漂亮的不是嗎?不過她最近因為懷孕了,所以比較少來公司這裡,都在家裡休養的樣子。」

  我感到呼吸困難起來,組長還在旁邊問:「懷孕啦,那真是喜事啊,幾個月了?」

  「應該有五、六個月了吧?只是副總夫人挺拼的,還是堅持來上班,聽說她和副總是青梅竹馬呢,很像連續劇演的不是嗎?」

  我覺得整個胸悶了一塊,看了一眼愛文微隆的肚皮,我壓抑不住心中的想像。我想像秀朗和她裸裎相對,秀朗分開愛文的大腿,打開她跨間的幽穴,把他的陰莖插進去,在裡頭射精、再射精,然後把自己的所有留在愛文那裡。

  我站起來掩飾突如其來的作嘔感,扶牆摀住了口鼻。

  組長注意到我的異樣,他看了我一眼,「正桓?」

  我閉上眼睛,那天離開秀朗辦公室後的暈眩感又來了,大概是昨晚又沒睡飽。我保持著摀口鼻的姿勢,向組長含蝴地告了聲歉,踉蹌地離開了宴會廳。

  二樓的廁所在整修,我只好搭電梯打算上三樓。

  只是我暈眩得無法自己按鈕,和我同行的一個職員到了十三樓,我只好跟著到了十三樓,衝出電梯就直奔那樓的廁所,把頭按進洗臉盆裡乾嘔。

  我吐不出任何東西來,要是真能把那些東西吐出來,我想我會覺得舒服得多。

  但那東西一直鯁著我,我想著愛文隆起的肚皮,想起秀朗,又想到立樹,立樹也曾在那種地方住上十個月,而且是另一個女人。

  我知道我體內永遠都不可能有這種東西,任憑我再喜歡秀朗,再近乎病態地偏執,和他上再多次床,我都無法像愛文那樣,挺著大肚子扶持林家的大家長。就像我永遠不可能和立樹成為真正的親人那樣。

  我扶著洗手台深吸了兩口氣,冷靜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走出廁所。

  十三樓似乎是業務部門,玻璃長廊內的辦公室全是西裝筆挺、忙進忙出的員工,我一身清潔工制服實在突兀,我應該盡快離開這裡。

  但我不知道是什麼鬼使神差了我,我忽然很想到辦公室裡看一看。

  那間位於公司頂樓的辦公室,是秀朗特地為了我選的,採光、空調都是一流,在那個地方,我曾經擁有林秀朗這個男人的一切。

  我想我是太想要確認這些過去的東西,我用清潔工的臨時證刷上了十四樓,來到那天我落荒而逃的長廊前。

  有個員工抱著一整疊資料從我身邊經過,我忙背過身用拖把猛拖地板。但實際上他完全沒注意到我,只是匆匆按了電梯鍵。

  我想這也是當然的。以前我還在這裡工作時,根本就不會注意這裡的清潔工一眼,我甚至不知道我們公司的清潔工作都是外包的。

  我趁著長廊玻璃門還沒反鎖起來前,推門進了辦公區。走過秘書桌前,大概是因為正午,這裡空無一人,連負責接待的秘書也不去哪裡了,我信步走到秀朗的辦公室前,推了一下門,果然門是鎖著的。

  我想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清潔工臨時磁卡,伸進了門縫裡。我記得這扇門的磁力很薄弱,只要拿點東西蹺著,再用力踹,很輕易就能靠蠻力打開。以前秀朗老是忘記帶磁卡,就是用這種方式開門。

  我不知道這扇門是不是還跟以往一樣,畢竟什麼都變了,搞不好這也已經修好了。

  但最後很遺憾的門還是開了,果然秀朗的東西從人格到硬體設備,全都死性不改。

  我走進窗明几淨的辦公室,這裡比過去我待的時候乾淨多了,看來新的特助比我要俐落許多。

  陽光從整面落地窗口緩緩地斜照進來,我走到離窗最近的地方,拉開了半面窗簾,從十四樓望下看,城市的車水馬龍彷彿遠在天邊。

  從前我經常像這樣,站在最高的地方,俯瞰腳下的云云眾生,而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離開這裡,墮入凡塵變成那些人中的一員。

  我把掌心貼自玻璃上,深吸了兩口氣。我回過頭來,那張牛皮椅還擱在那,讓我想起那晚目擊的一切,有件深黑色的西裝外套擱在椅背上,我忍不住走過去拿了起來。

  那是秀朗的外套。亞曼尼的名牌絲絨,記得是某一年新年時,我和他一道去百貨公司挑選的,對一向喜新厭舊的他來說,這件外套竟然還留著,真是令我驚訝。

  我攤開這件外套,想從上頭找到一絲半點陳舊的痕跡。但大概是秀朗不常洗,也不常穿著跑,外套新的像剛買的樣子,就連上的布標籤都還閃亮如新。

  我用指尖磨娑著這件外套,從襯裡到外頭,從口袋到鈕釦。

  我彷彿可以看見那麼多年前,秀朗穿著這件外套,在我面前跳上跳下,意氣風發的模樣,一下子抱怨林秀仰又在會議上給他小鞋穿,一下又興沖沖地和我計劃下次放假要到哪裡兜風。

  我把外套披到肩膀上,扯起一邊的袖子,用鼻尖去嗅留在外套上的氣味。我想我大概是瘋了,我就這樣披著外套,走回落地窗前,任由那件外套像雙臂一樣包裹著我。

  「秀朗。」我輕輕地叫,感覺這個名字像烙鐵一樣微微熨著我的心臟。

  「阿郎……」

  「航航,怎麼啦,想什麼這麼入迷?」

  我大吃一驚,感覺有人驀地從身後抱住了我。不是外套帶給我的錯覺,是真的手臂,溫度卻比外套的餘溫高得太多太多。

  我呼吸頓時停了,整個人僵在那裡,沒有勇氣回過頭去。

  身後的人似乎也發現抱錯了人,畢竟體格差得太多了。他鬆開了手,繞到我身側,隨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

  我又羞慚又窘迫,把那件外套拋到地上,轉身就想奪門而出。這實在是太難堪了,誰也想不到秀朗會在這種時候突然回來,還把他的新特助認成了我,我感覺臉上像有把火在燒,心裡也是,要是秀朗這時候來質問我怎麼混進這兒,我一定會爆炸的。

  但秀朗沒有質問我,他只是一個箭步向前,抓住了我的手腕。

  「恆恆,別走!」他這一抓既準確又時機恰好,或許我本來就預設他會抓住我。

  秀朗抓著我的手,似乎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他囁嚅兩聲,柔聲似地開口。

  「你是來找我的嗎?」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令我大為光火。

  「沒有別的事的話,林副總,請您放開我,我要回去工作了。」我冷冷地說,彷彿他才是誤闖辦公室的匪徒。

  「工作?」

  秀朗怔了一下,這才看到我身上的制服。他像是第一次意識到公司裡也有這樣的人存在般,恍然地睜大眼,「你是……清潔人員嗎?恆恆,難道你現在在當清潔工?」

  這話讓我差點眼眶一酸,我忍下來。

  「我和副總不同,我得養活自己,還得付房租,現在還多一個小孩要養,這工作想必不入副總的眼,但我這種人就只能做這種工作,還請副總高抬貴手。」

  秀朗的動作卻令我吃驚,他抓住我的雙肩,把我慢慢壓到了牆邊,讓我背靠著牆站著,本來以我現在的氣力,他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只是一碰到秀朗,不知怎麼地,我就完全沒了反擊的意識。

  他一手壓著牆,用一副防我逃走的姿勢望著我,「你真的變了。」

  秀朗竟然伸出手,用指尖滑過我滿是鬍渣漬的頰側。我聞到熟悉的薄荷香,那是秀朗愛用的古龍水味,我以前嫌棄的要命,勒令他如果要跟我上床就不許噴這種香水。

  就連這種地方,他都死性不改地令人心頭發酸。

  「看起來副總不覺得自己也變了。」我冷笑一聲,下巴便忽然被他抓了起來,秀朗直視著我,像要去除掉我所有的外殼,看進我靈魂深處那般。

  這樣的凝視方式讓我整個人怔了一下,下一秒秀朗的臉遽然拉近,他吻住我的唇,而且是溼熱的舌吻。

  我在唇交接的那刻就知道我輸了。這一切是那樣的熟悉:秀朗的眼睛、秀朗的頭髮,秀朗唇上微冷的溫度、秀朗的氣息、秀朗的味道。就連吻什麼人時,舌頭會從上齒刷到下齒,再慢慢探入舌間的習慣,也一點都沒變。

  什麼都沒變、什麼都一樣,秀朗還是秀朗,還是我愛得半死不活的那個秀朗。

  我在意識到之前就回應了他的吻,或許那早已被秀朗訓練成本能。即使過了七年,我的舌頭彷彿還認得秀朗的般,他們在交接的唇內打招呼,交纏、翻滾,交換彼此的津液,訴說著別來種種。

  我感覺秀朗的手搭上了我的腰,我卻沒有力氣給他來個過肩摔。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還如此神經似地喜歡著秀朗,而且七年來,這份心情只有更烈更熾,更濃更醇,像塵封的葡萄酒一樣,卻從來沒有變質。

  但秀朗並沒有繼續下去,他吻完了我,保持著那樣的姿勢看著我。我感覺連魂魄都被他吸了出來,背靠著牆淺喘著,但秀朗開了口。

  「立樹……他還好嗎?」他問我。

  我一怔,被點燃的心臟瞬間像鐵一樣冷硬了下來。

  「他不好。」我不帶一絲抑揚頓挫地說。

  秀朗卻忽然朝我伸出手,我不知怎地以為他要打我,畏縮了一下,但他卻伸手到我眼角下,揭去了什麼東西。我心頭怦怦亂跳,才驚覺那是我的眼淚。

  我哭了嗎?我什麼時候哭的?

  「為什麼不好?」秀朗苦笑了一下,和那天抱我大腿的男人判若兩人。

  我感覺到在這間辦公室裡,在他的領域之內,秀朗和七年前也不一樣了。縱然依舊擅於耍賴,依舊油嘴滑舌,但總之就有什麼東西變了。

  「被父親丟到一個陌生人家裡,那個陌生人還是個刻薄的壞人,整個月不聞不問,甚至不知道哪一天能回家,當然不好。」

  秀朗依舊苦笑著,他把一手插到口袋裡,對著我嘆了口氣。

  「對不起,恆恆,但我真的只有你能拜託了。」

  他似乎在斟酌該跟坦白到多少,手在空中虛劃著,「那天……我是從林秀明那兒把他偷帶出來的,就是我堂哥,以前跟你見過幾次面的。」

  「我記得他。」我冷冷地說,心裡卻驚異他的剖白。

  「秀明要把立樹帶去給林秀仰看,向他說清楚一切,他覺得那是我父親的孫子,不應該把他藏起來,但我有我的考量……所以那天實在很趕,也沒時間好好說明,加上……有七年沒見你,我心裡也有點亂了,才會搞得像齣可笑的鬧劇。」

  我聽得心裡一陣陣發澀。秀朗還真是懂得抓緊我的死穴,什麼只有我能拜託、什麼七年不見心裡就亂了,偏生我又不能不吃那些招數,光是聽見這些話,我的心也亂了。

  「我是認真想把立樹托給你,不是為我自己,主要是為了立樹。」

  秀朗又嘆了口氣,「他是個無辜的孩子,這些年跟著他母親,也吃了很多苦,這都怪我,現在又發生了這種事。」

  要是在一個月前,聽見秀朗和我說這種話,我一定會反唇相譏,說那難道我就不可憐嗎之類的話。但這個月餘,和立樹相處下來,我切身地體會到,我的確沒什麼資格和立樹這孩子比不幸。

  秀朗見我不說話,又笑了一聲,「我本來想你很快就會來找我,也想跟你談談今後的事情,沒想到你一直都沒出現,就這樣撐了一個月。」

  我驀地想起那晚的事情,心又像坐自由落體一樣往下沉。

  「你的新特助……看起來很不錯啊。」我用負七度的酸鹼值開口。

  「嗯?你是說一航嗎?你遇見他了?他的確很不錯,做事很俐落,更重要的是肯苦幹實幹。」秀朗笑了笑,一副和他真的只是上司和下屬關係的模樣。

  「不過沒你行就是了,他俐落歸俐落,人挺古板的,不太知道時尚的事,帶他去什麼高級餐廳吃飯,他也說寧可拿那錢去吃路邊攤。那方面好像也是,都二十五、六歲的人了,還沒看他和什麼女人有交集。」

  他笑了笑,又補充:「不過他也是這一、兩年才來的,這七年我換了好幾個助理,換來換去的,總沒有一個比恆恆來得順心。」

  我忍不住閉上眼睛,不想去看秀朗那雙閃爍不定的眸子。

  「我來是要跟你說,那筆錢我不需要,請你拿回去。」我改變了話題。

  「錢?」沒想到秀朗竟怔了一下,「什麼錢?」

  「那三十萬,你匯到我戶頭的。」

  秀朗才像是終於想起來似地,有些驚慌地點了點頭,「啊啊,是那筆錢啊!嗯,一個月三十萬,之前講好的嘛,立樹的撫養金。」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我感覺所有對他的憤怒,那些被他的溫柔暫時壓下的憤怒,一時全都湧上了喉口,「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又把立樹當成什麼了?你以為用三十萬,就可以合理化你拋下立樹,還把他寄來我這裡,這種荒謬的行為嗎?」

  秀朗看起來有點驚訝,他伸手碰我的耳朵,我才發現那裡是燙的。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秀朗調笑著,「生氣的時候,這裡就會發紅。」

  我驀地用手撫住耳朵,心裡氣得像翻浪似地。不過生氣的對象倒非秀朗,而是我自己,為什麼聽見他這句無賴的調笑,我的氣就漏氣似地不見了大半?真是沒用極了。

  「我不是為了合理化我的行為,才給你那些錢的。」

  秀朗正色了下,「立樹是我的兒子,我本來就有義務要養他,只是迫於現實,所以才把他托給你。這三十萬本來是我應該負的責任,應該說是一部份責任。」

  秀朗的手搓揉著我的耳垂,像要藉此讓它降溫。

  「所以恆恆,讓我這父親,至少負這一點責任好嗎?」

  我別開了頭,讓秀朗玩弄不到我的耳朵。倒不是厭惡他的觸碰,而是他在碰下去,我真怕自己就要露餡了,這場交鋒,我頻露敗跡,且兵敗如山倒。

  「我……我撫養立樹,並不是為了你。」

  我深呼吸,避開秀朗逐漸逼近的臉龐。

  「你有苦衷也好、不負責任也罷,那都跟我沒有關係。我如果願意把立樹養大成人,那全是為了立樹的緣故,對我而言,立樹根本不是你的小孩!今天就算我是在路邊撿到他,我也會把他扶養成人,跟立樹是誰的種、誰的兒子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很驚訝自己講出這種話,這些話在見到秀朗的面前,我甚至沒有打腹稿。甚至在幾天前,立樹半夜尿床時,我還想著見到秀朗時,要大罵他不負責任之類的。

  但是現在,這些話卻像是本來就藏在我心底深處似的,自然而然地便脫口而出。

  秀朗似乎也相當驚訝的樣子,他依舊緊貼著我,我們胸貼著胸,腹部貼著腹部,連跨下也略有似無地相互磨擦著。或許就因為是這樣的姿勢,才令我什麼都沒法思考,把壓箱底的東西全掏心掏肺了出來。

  「恆恆,你真好。」秀朗頓了一下,說:「你真善良。」

  突如其來的鼻酸讓我抿緊了下唇。這明明就不是我預設會從他口中聽見的話。我不要人覺得我好,我希望所有人覺得我夠壞,壞到旁人不敢輕視我,壞到彷彿不管對我做些什麼,我都不會輕易受到傷害。

  秀朗的手從我的側腰上滑,停在我的小腹上,用指甲輕輕掏勾著。我太熟悉他這些的暗示,知道他想做些什麼,按理我應該馬上推開他,畢竟他還欠我一、兩個過肩摔。

  但我想我有些自暴自棄,努力了這麼久,好容易從心中趨逐出的魅影,竟然只是一個吻、幾句甜言蜜語,就輕易地故態復萌。

  什麼矜持、什麼不甘心,那些全都算了吧!我想我是太想念秀朗,只要能持續碰觸到他,和他有所交集,我什麼都無所謂了。

  但秀朗的吻才滑到我頸側,牆上的通訊器就響了。那個影像通訊器是新裝的,以往並沒有這樣的東西,就算有秀朗也會把他拆掉,因為妨礙生理。

  螢幕上傳來秘書的聲音,似乎是有人要找秀朗。我們兩個都有些尷尬,彷彿從虛幻的空間驀然回到現實世界,秀朗鬆開了抓住我腰的手,我順勢往旁邊讓了開來。

  「我得走了,我還有工作。」我低著頭說,轉身就要出辦公室。秀朗卻再次拉住了我,我的手腕被他錮著,燙得像火燒。

  「恆恆,這個給你。」

  他把辦公室的識別卡按進我掌心。我吃了一驚,他對著我笑了下,「以後想來找我就來吧,我也想多知道立樹的情況。」

  我沒說話,但也沒推拒,只是默然握緊手中被汗濡濕的卡片。秀朗向來有手汗,每次被他握在掌心,總有一種掉進泥沼裡、渾身被什麼沾染了的錯覺。

  我拿著識別卡坐電梯到了樓下,經過長廊時,正好愛文和幾個仰德的員工迎面而來。我的呼吸僵了一下,忙拉低額上的制服帽,背過身去靠著牆壁。

  所幸愛文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的樣子,她和身邊的人淘淘不絕地聊著天,用的還是英文,我細看了一下,似乎是個外國的客戶。她邊聊還邊掩著嘴笑,我想人果然都是會變的,當年那個只會唸書的宅女,竟也銳變成女人了。

  回到二樓時,組長他們早已經開工了。組長問我去哪兒了,我隨便塘塞了兩個藉口,組長也沒多問,只是扔了一罐礦泉水給我,我伸手擒住。

  那邊公關經理喊著:「有人可以過來幫忙一下嗎?這裡的地毯得先清過!」我便抬著吸塵機走了過去,看著女經理忙碌的背影,忍不住開口。

  「妳們的副總……就是林秀朗先生,妳熟嗎?」

  女經理看來十分驚訝,隨即露出交際的標準笑容。「說不上熟,只是全公司都認得他,畢竟是林老先生的公子嘛。說到底他還真是個帥哥呢,可惜他今天似乎很忙,沒能來這裡視查,否則你們倒是可以見見他。」

  「林副總的特別助理……就是常跟在他身邊那一個,經常更換嗎?」我又問。

  「特別助理?啊,你是說一航先生嗎?他已經幹了六、七年了吧,一直都沒換,他很得我們副總的緣,副總沒他幾乎出不了門呢。倒是他的特助,七年前好像換過一次,只是那是我進公司之前的事了,我也不是很清楚。」女經理笑著說。

  我沒答腔。只是離開宴會廳時,我把口袋裡那張識別證拿出來,折成兩半,扔進了旁邊的大型垃圾筒。

  ***


  我感覺林秀朗有些不一樣了。

  倒不是他性格上有什麼改變,他仍然和以前一樣,沒什麼骨頭,一副紈褲子弟的派頭,遇見稍微有意思的對象就隨便出手,事後又要人替他擦屁股。講起話來卻又偏偏舌燦蓮花,而且滿口謊言,說謊都不用打草稿。

  只是以往他說謊,總是信口開河,感覺沒什麼目的,就愛出那張嘴而已。

  但這回和他重逢,總覺得他多了種難以言喻的魄力。不是說給人壓迫感,秀朗本質上還是輕浮得令人生氣,而是他看我的時候,彷彿一舉手一投足,每一句話、每一個親密的動作,都帶著情慾以外的其他動機。

  這讓我不敢去多想,我寧可相信秀朗還是當年那個阿郎。為了我的一點示好曲意奉承,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摟著我像孩子一樣欣喜若狂。

  我把三十萬寄回仰德,但隔天就收到了原封不動的退件,原因是查無此人。

  我實在沒有辦法,想說既然如此,把那三十萬捐給幼稚園好了,撇去其他不談,我倒是很敬佩楊昭商對教育的熱忱,這筆錢用在那裡,也總比還回去給秀朗花天酒地好。

  立樹最近倒是安靜許多,我注意到我去幼稚園接他時,他常常什麼話都不說。剛進幼稚園那禮拜,他沿路都抓著我講些學校裡的事,從廁所的陳設,講到圖書室裡的每本書,到營養午餐的菜色,聽到我都覺得不耐煩了。

  我想大概是小孩子都有個新鮮期,只是新鮮期過了而已,也沒太去在意。

  但有天我在辦公室裡,準備要去包案的地點時,卻接到了楊昭商的來電。

  接到他的電話令我有點驚訝,我最近刻意地躲他,就連去接立樹時,也和他說不上三句話。

  他似乎也感覺到我的刻意疏遠,最近和我保持了距離,和立樹也不再那麼過分親暱,我想他大概覺得好心被雷親,但我沒有辦法,讓楊昭商早點看透我的無情無義,對他也有好處。

  「正桓?」他確認了一下,大概是我沒有回話,他又叫:「是吳先生嗎?」

  「嗯,是我。」我這才開口。

  「吳先生,你現在有辦法來幼稚園這裡一趟嗎?」

  我愣了愣,隨即醒悟到楊昭商話中的意義:「立樹嗎?立樹出了什麼事嗎?」

  「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立樹和另一個小朋友打架了。」

  「打架?」

  楊昭商似乎吐了口氣。

  「嗯,下午在操場自由活動的時候,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總之帶班的老師看到時,他和另一個男生已經打成一團了,我花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們分開。」

  「立樹怎麼樣了?立樹有事沒有?」我忙問。

  楊昭商的語氣似乎放鬆了些,「沒什麼大礙,倒是對方被立樹打得鼻青臉腫的,這孩子,平常看起來文雅文雅的,真打起架來凶狠得跟什麼似的。他身上也有掛彩,不過不嚴重,我已經先替他上藥了。」

  我感覺他又恢復對朋友說話的語氣,而不是對一個學生家長。

  「我剛剛也通知了對方的家長,擔心到時候他們來,立樹不會應付,我也沒有立場只替立樹說話,所以才問你可不可以抽空過來一趟。」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