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留著,馬麻才知道我回來過了啊。」
  
  我低頭專心替他繫鞋帶,掩飾住那瞬間湧上喉口的哽疼。
  
  我想我從來沒有想過立樹的心情,也不曾站在立樹的角度來看事情。
  
  我只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不便、被秀朗拋棄有多麼不甘心。卻不曾想過這麼小的孩子,乍然被丟到一個陌生人家裡,被 迫要和一個不認識的人生活,以往熟悉的親人全無音訊,要是在一起的人好相處也就罷了,偏偏又是像我這樣的男人。
  
  而誰也沒有向他說明事情會變成這樣子的原因。可以想見,立樹的心裡會有多麼不安,多麼恐慌。
  
  他是這麼地想回家,這麼地想念他的親人。
  
  即使如此他還是什麼都忍住了,因為他知道,他和一般的小孩不一樣。在我那裡,沒有容他撒嬌的人。
  
  「那為什麼又跑到公園裡?」我吸了口氣,清掉鼻子裡的堵塞。
  
  立樹抬頭看著窗外。「去幫樹澆水。」
  
  「澆水?」
  
  「嗯,立樹和馬麻的樹,馬麻說每天都要幫樹澆水。」立樹大力地點了點頭,「因為馬麻一直沒有回來,所以我只好幫馬麻去澆。」
  
  「是那棵大樹……」我恍然過來,但立樹卻搖了搖頭。
  
  「不是大樹,是小樹。」
  
  「小樹?不是那棵彎彎曲曲的樹嗎?」我意外地問。
  
  「不是,是媽媽種的樹。」立樹認真地解釋著,還用手比了比。
  
  「媽媽說,那棵樹是在我出生前種的,可是現在已經長得比我還要高了。」
  
  我仔細想了一下,那棵樹周圍的確有不少看起來像剛種不久的小樹,大概是有了那棵大樹後,不少人覺得那裡事有可為,所以紛紛跑去效法吧。
  
  但是這麼多樹,除了分食養份外,對樹而言實在有害無益,到最後長得起來的也只有那棵畸形的樹而已。
  
  我一路都背著立樹走,在公車上就用抱的,我把他抱在胸前,有個婦人上車來看見了,還讓位給我和立樹。從她關愛的目光,八成以為我是哪個體貼的新婚爸爸。
  
  「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我說。
  
  我想接下來說『你媽媽不回再回來這個家了,你再怎麼回來等也沒用。』但想了很久,還是改口說:
  
  「下次你要回來,告訴恆恆一聲,恆恆帶你一起過來,一起幫那棵樹澆水。」
  
  立樹坐在我的膝頭,聞言良久沒說話。半晌,才大力點了頭,我知道我們至少達成一項君子協議了。
  
  我帶著立樹回去和老闆說了一聲,老闆激動得不住用圍裙擦眼淚,直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我把晚餐的食材扔在大馬路上,回來時一袋滾到車道上,被車子碾過,另一袋則乾脆不翼而飛了。
  
  但奇蹟的是那盒我為立樹買的布丁還在,連湯匙都沒丟。
  
  那天晚上,我和立樹就一人一個布丁,在小桌子上面對面著吃掉。
  
  我打發立樹去洗澡,自己替和立樹鋪了床,等他洗好出來,關了燈,和他躺進同一個被窩裡。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立樹也睡得很甜,那是我獨居之後,第一次感覺這個不到五坪大的窩,竟有一種家的氛圍。
  
  我在半夢半醒間才想到,那間育幼院,我竟忘了給他回電。
  
  但我實在太睏了,就決定暫時把這件事給忘了。
  
  ***
  
  
  我接到了大猩……楊昭商的來電。
  
  聽到他的聲音時,我還怔了一下。他問我「請問是吳正桓先生嗎?」,在我認識的人裡,會這樣正經八百地叫我名字的,仔細想起來還真是沒有。
  
  我不知道楊昭商為什麼會有我的電話,但他很快自己解釋說,因為他很在意我那個兒子的事,所以特意打電話到清潔公司去,問組長我的聯絡方式。
  
  而組長竟就這樣出賣了我,連我的手機號碼都雙手奉上。
  
  楊昭商說,無論如何都希望我帶那個立樹來一趟。
  
  「事實上下星期六早上幼稚園有辦運動會,很多小朋友的爸爸媽媽都會來,你可以趁這個機會帶立樹過來,讓他們看看我們幼稚園的活動,也好跟小朋友們混熟。」
  
  他殷勤地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對教育如此熱忱的幼稚園老師。像這樣的人竟然會妻離子散,看來好人有好報這種話,從頭到尾都是句屁話。
  
  我問立樹想不想去唸幼稚園,立樹先是疑惑地看著我,跟著便搖了搖頭。
  
  經過上次那件事後,立樹和我之間有了一種微妙的默契。雖然不能說從此以後就彼此交心,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一個六歲的小孩交心。但是立樹似乎也明白,短期之內,他都將被迫跟我這壞脾氣的老頭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
  
  他不再一味地討好我,他仍然非常獨立,從洗澡到鋪床到吃飯,還學會了如何替我拖地板,生活方面完全不用我操心。
  
  但是我只要罵他,他就會嘟著嘴看我,再心不甘情不願地碗裡最後一顆豆子吃掉。
  
  有次他說今天玩累了不想洗澡,和我展開了長達半小時的激烈辯論,從人為什麼要洗澡到不洗澡的後果,最後他被我的牙尖嘴利逼到無話可說,兵敗如山倒,乖乖提著褲子進浴室去了。
  
  他還會管我,比如我菸癮最近大了點,他就會跑過來拉我的手,把我的菸拿走。
  
  我罵他沒大沒小,他就會很兇地說,他媽媽說抽菸的人最後都會死掉。
  
  「我不要恆恆死掉!」他生氣地看著我。
  
  我衝口就想說,就算我死掉也不干你的事,但和一個小孩賭這種氣,連我也覺得自己氣量太小。久了我也懶得和他耗,只得在立樹不在的時候拿起菸來偷偷點上。
  
  他和巴爾扎克,那隻我養的楓葉鼠,相處得倒是異常融洽。他每天回家都會大聲地說:「巴巴扎扎,我回來了!」很快地每天替他換水和食物的工作就落到了立樹身上,而我這個懶人飼主落得輕鬆。
  
  我和他的互動也變多了,有時候我早點下班,就會帶他一起去附近的麵店吃晚餐。他會跪坐到椅子上,吱吱喳喳地和我講今天雜貨店發生的事情,最主要都繞著老闆打轉, 大多數小孩都以取笑老闆為樂,但立樹似乎意外地中意老闆。
  
  有時候晚上一起睡時,立樹像一般小孩一樣,也有興奮到睡不著的時候。
  
  我見他一臉期盼地看著我,就嚴正地聲明:「我不會講故事,也不會唱搖籃曲。」
  
  這是實話,要我像個慈父一樣講床邊故事,不如叫我跳河比較快,我又不是JK羅琳,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像我做那種事的場景。
  
  立樹的雙肩垂下來,但過一會兒他又雙眼放光,對我說:
  
  「那我講故事給你聽。」
  
  我還沒反應過來,立樹就拿了他那本畫冊,坐回我旁邊。他的畫冊裡除了靜物和人午,偶而也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抽象圖案。
  
  現在我總算知道那些抽象圖案是幹嘛的了,立樹畫了一個紅色的圈圈,圈圈上面還有眼睛,然後他跟我說,那是一隻蟲。
  
  「什麼蟲?」我忍不住問。
  
  「就是蟲嘛。」立樹嘟著嘴說,好像我問了一個世上最蠢的問題。
  
  立樹又在紅色圈圈旁邊畫了一條河,說了一個關於蟲要渡河的故事。這故事沒頭沒腦,且邏輯十分跳躍,立樹說這隻蟲想要找媽媽,因為他媽媽變成鳥飛走了,所以他必須要把媽媽找回來。但是因為他住的地方前面有條河,所以總是很傷腦筋。
  
  「哪有會變成鳥的蟲啊。」我忍不住吐嘈。
  
  「是他媽媽啦,又不是那隻蟲,你都不專心聽。」
  
  「等一下,他是蟲,然後他媽媽不是蟲喔?」
  
  「沒有啦,他媽媽以前是蟲,只是後來變成鳥啦,你都沒有聽懂。」
  
  「所以我才問說哪有會變成鳥的蟲啊。」
  
  「就他媽媽啊,他媽媽從蟲變成鳥。」立樹用一種看笨蛋的眼神看著我。
  
  「好好,你說會變成鳥就會變成鳥。」
  
  我嘆了口氣,看來我真的不適合養小孩。「他媽媽變成鳥,然後咧?」
  
  立樹又講了一個好長的故事,他說蟲很聰明,他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在河上搭橋(其實也不是什麼多聰明的辦法,是人都知道,大概對蟲而言算是很聰明吧。)他終於可以渡河,他走過了橋,來到一座城堡,坐電梯上了城堡頂端(如果連城堡裡都有電梯,那蟲應該可以用估狗搜尋他媽媽在哪裡?)。
  
  蟲在城堡頂端四處張望,因為媽媽為了找他的小孩,每天都會在天空飛來飛去(既然如此,當初就不要拋下小孩離開啊!)。蟲看見了媽媽的身影,但這時候忽然下了很大的雨,他媽媽就又不見了(到底為什麼下雨就會不見?酸雨?她融掉囉?)。
  
  這個晚間故事時間,就在我不斷腦內吐嘈,立樹眼皮越來越重中結束了。立樹的臉頰壓著那本畫冊,在我膝上睡倒,不多久就打起呼來。
  
  我伸手撥著他的瀏海,看這那張被立樹畫得歪七扭八的故事圖,不知為何,有一種很想笑的感覺。那和那天在辦公室裡,看見秀朗的所做所為而想笑的感覺完全不同。是一種從內心深處竄起,包覆了體內每一個細胞,春風拂面一般的感覺。
  
  於是我坐在榻榻米上,枉顧吵醒立樹的風險,一個人咯咯地笑了起來。
  
  星期六時,我請了麥當勞那邊的假,帶立樹去了大猩猩的幼稚園。
  
  立樹雖然說他對幼稚園沒有興趣,但是我想他以前也沒上過幼稚園,可能也不知道幼稚園是什麼東西。
  
  而且楊昭商那傢伙又打了第二次電話,提醒我關於運動會的事,我想如果我不想換手機的話,這個邀約是非赴不可了。
  
  楊昭商看見我的反應也令我十分吃驚,我打手機跟他講我來了,他竟然到門口迎接我。看見我和立樹,高興得眉開眼笑,然後一把熊抱就擁住了我。
  
  我嚇得渾身汗毛豎起來,我實在算不上是一個開放的人,真要說的話還有點自閉。除了秀朗,我不曾和任何男人女人有過肌膚之親,就連社交上尋常牽個手、拍個背,也會讓我覺得不舒服。
  
  但楊昭商似乎沒發現我的不適,他放開了我,注意力很快轉移到立樹身上。
  
  「你就是立樹?」他揚起溫柔的笑。
  
  立樹抓著我的衣襬,拚命往我身後縮。我想這也是當然的,任何人第一次看到身高是他五倍,還會說話移動的生物,都會為了悍衛自己的小命而努力。
  
  但事實證明楊昭商確實魅力驚人,幼稚園裡每個孩子都和他很熟。一開始立樹還遠離楊昭商半徑三公尺範圍內,但看其他孩子和他玩得開心,又是搥他又是攀爬他的,簡直把他當現成單槓。楊昭商再來招呼立樹時,他的戒心就明顯放下許多。
  
  楊昭商在立樹面前攤開大掌,手裡放著糖果,立樹遲疑了一下,在楊昭商鼓勵的眼神下伸手去拿,沒想到這時楊昭商倏地把手握了起來。
  
  立樹呆住了,楊昭商再打開手,糖果竟變成了兩顆。我想這應該是某種小魔術,專門拿來騙小孩的,但立樹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楊昭商便笑起來,伸直了手掌。
  
  「來,一顆給你,一顆給你爸爸。」
  
  我心裡跳了一下,深怕立樹接下來就會說出:「他不是我把拔,他是恆恆。」這樣我的台就拆了。
  
  但立樹卻只是點點頭,從楊昭商的大掌中接下糖果,跑回我面前,他把兩顆糖果都給了我,我說我不要,他才拿了其中一顆,硬是塞到我手中。
  
  「老師說,要給恆恆的。」立樹說。
  
  我怔了一下,抬頭才發現楊昭商正看著我這邊,還對著我笑。我心裡一驚,忙收下糖果別過了頭。
  
  早上真的如楊昭商所說,有很多為小朋友設計的活動,外面有園遊會的攤子,都是家長帶些家裡的廢物過來義賣,再由幼稚園發給小朋友票券,用票券來換那些東西。有個攤位上有套圈圈,還有撈金魚,搞得跟夜市一樣熱鬧。
  
  有個女老師廣播,說是中午過後有親子運動會,項目不外乎是兩人三腳、吹麵粉上的乒乓球之類,過一關就可以拿到一張貼紙,過五關就可以集滿一張愛心卡,到幼稚園方的攤位上換小禮物。
  
  但所謂小禮物,也不過就是幾張書籤卡,外加一張萬用卡片的套組罷了,擺明欺騙小孩子感情。但立樹卻好像很想要似地,一直盯著那個攤位看。
  
  我嘆了口氣,楊昭商竟然在旁邊加油添柴:「你去參加吧,很好玩的。」
  
  立樹也仰頭看著我,一大一小兩道熱切的視線,感覺要是我在這裡搖頭,人格會遭到重大的貶抑,我只能沉重地點了一下頭,立樹和楊昭商同時舉高雙手歡呼。
  
  雖然我不情不願,這些遊戲倒是挺簡單的,畢竟是為六歲以下小孩設計的遊戲。
  
  我牽著立樹的手一路過關斬將,什麼用筷子夾豆子啦、用肚子夾氣球、還是把裝滿點券的酒杯推到正確的位置等等的。
  
  玩到後來我也跟著投入起來,有一關是親子一起把沙包投到紅線以內的籃子裡,我和立樹玩得不亦樂乎,差點沒把沙包都弄破了。
  
  楊昭商一直在旁邊看著孩子們玩,邊指示女老師拍照,老留下來當教學留影之類的。我想當老師還真辛苦,連假日都沒得閒,果然不是我做得來的工作。
  
  到了最後一關有點問題,那是非常傳統的親子兩人三腳,五個小朋友一齊進行比賽。前半段是爸爸和小孩綁在一起,到中間就得接棒,變成媽媽和小孩。
  
  我才發現陪孩子到場的,幾乎都是父母一起來。大概是現在少子化,很多家庭都只有一個孩子,就算有兩個,以現代父母對小孩的溺愛,就是幼稚園這種小小的活動,也得勞師動眾。
  
  負責兩人三腳的女老師遞給我一條紅色綁帶,我看著幾對爸媽和小孩在跑道上加油打氣,不由得有些躊躇。
  
  「我來當媽媽那棒吧?」
  
  有人從我手裡抽走了那條紅色帶子。我吃了一驚,抬頭一看,竟然是笑得很燦爛的楊昭商。
  
  「園長也要做這種工作嗎?」我衝口問。
  
  楊昭商沒看我,只是蹲下來笑瞇瞇地摸摸立樹的頭。
  
  「是啊,只要是對小孩有益的事,園長什麼工作都要做。」
  
  我用綁帶把立樹的小腿和我綁在一起,鈴聲開始後,周圍就全是加油聲。一開始我和立樹跑得很艱難,老實說我本來就不擅長這種團體活動,從小就是個群性很差的人,和立樹總是無法在同一時間邁步,整個落後其他人很多。
  
  我們踉踉蹌蹌幾乎用滾的到了中間點,其他爸媽都在忙著交棒。楊昭商彎下高大的身子,撩起我的褲管,一面解一面笑著說:
  
  「你怎麼綁在裡頭,而且還綁了死結?」
  
  他一邊說,還一邊拍了一下我被紅繩子磨出勒痕的小腿。那裡因為少曬太陽,我膚色本來偏白,繩子陷進去的痕跡更為明顯,被立樹幾下拉扯,紅得像要滲出血來一樣。
  
  我滿臉漲紅,「我想這樣比較不會掉……」
  
  楊昭商還在我的小腿上摸來摸去,似乎找不到繩結,到最後乾脆用蠻力,從腳踝旁邊用抽的,才好不容易把繩子從我腳上解開,綁到自己和立樹的足踝上。
  
  雖然總共也不過十幾二十秒時間,我卻有一種經過了一世紀的錯覺,整張臉燙得都可以煎蛋了。
  
  園長真不愧是園長,他似乎非常熟稔這種活動,他大掌托著立樹的腰,蹲在他身邊耐心地說:
  
  「來,立樹,你聽好喔,待會叔叔數一的時候,你就和叔叔一起舉中間這隻腳。數二的時候,就一起往前踏,知道嗎?」
  
  他笑著指著立樹的腳,立樹大力點點頭,看來他已經和靈長類建立完全的友誼了。
  
  我看著他們體形懸殊的兩個男人,一路勢如破竹,超過了幾個在中間纏成一團的媽媽和小孩,最後和一隊也是爸爸和小孩的組合展開拉鋸戰。這搞得連我都緊張起來,站到看台上幫他們加油,全場都聽得到「園長加油!」、「快跑快跑!」的歡呼聲。
  
  立樹和楊昭商兩個沿路大喊著「一、二!一、二!」,喊到全場都清晰可聞,兩個人跑得像一人那樣流暢。過彎的時候,立樹終於超過了最前面的小朋友,兩個人一起撲倒在紅線上,立樹開心地笑作了一團,楊昭商也笑著滾了一圈。
  
  「幹得好!」他用大掌拚命揉著立樹的額髮,「幹得好啊,立樹。」
  
  我站在旁邊看他們兩個顛顛倒倒站起來,女老師過來宣布立樹組獲得勝利,還笑著虧了園長幾句,送給立樹一組彩色鉛筆當冠軍的禮物。
  
  立樹興奮得雙頰飛紅,從秀朗把他送來我家開始,我還沒見他這麼高興過。他拿著彩色鉛筆跑到我面前,大聲喊道:「恆恆,恆恆!我和老師拿到了第一名!」
  
  我心裡有些五味雜陳,隨口誇獎了立樹兩句。立樹把卡片拿去找老師蓋章,有幾個小女生跑來找立樹搭話,立樹不知道跟她們說了些什麼,好像是想借色鉛筆去看的樣子,小朋友們頓時混成了一團。
  
  楊昭商用力甩掉腳踝上的紅繩,從遠處朝我走過來。
  
  我想他是不是要來跟我搭話,老實說我現在有點怕他,不只是他對我和立樹展現出過人的熱情,還有大概就是他的笑容。
  
  不知為何,我現在有點怕看見他那種燦爛的笑。
  
  「立樹真是個好孩子。」果然,楊昭商邊走近邊笑著開口。
  
  「辦這種運動會,園長應該很忙吧?」我說。
  
  楊昭商愣了一下,似乎多少品味出我的弦外之音,但也沒有挪動腳步去忙的意思。
  
  「還好,比較忙都是事前準備。昨天晚上我和兩個大班的老師連夜趕工,就是為了剪你剛剛那個池子裡的紙花,剪到現在看見色紙都會發抖。」
  
  楊昭商笑著說,我想趕快結束和他之間的話題,只簡短地答:「喔,是這樣啊。」
  
  我看見楊昭商瞥了我一眼。
  
  「我頭一次看見你沒穿清潔公司制服的樣子,」他說:「挺清爽的,我喜歡。」
  
  我愣了一下,我今天其實穿得很隨便,自從離開秀朗身邊開始,我對穿著就從注重品味的雅痞,變成在大賣場隨便抓兩件結帳的宅男。就算今天是運動會,我也只穿了件大賣場的綠色汗衫,外加隨便一條三九九的夜市牛仔褲,連頭髮都沒梳。
  
  而且說是第一次看到,我忍不住在心中吐槽,我和楊昭商也只不過見三次面、通過兩次電話而已,他這樣說,好像我們有多熟似的。
  
  楊昭商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心中的腹誹,他看著我又問:「你額頭怎麼了?」
  
  我怔了一下,手往額頭一撫。那是那天晚上去立樹媽媽家找立樹時,不小心撞到樓下鐵門弄傷的,我直到第二天照鏡子時,才赫然發現那裡腫起來。
  
  「啊,這個,照顧立樹時不小心撞到弄傷的。」我簡短地說。深怕他接下來說要幫我療傷還是什麼的,像他這種父愛多到溢出來的男人,真有可能這樣說也不一定。
  
  好在楊昭商還沒愛心過盛到這地步,他只點了點頭。
  
  「是這樣啊,那真是辛苦你了,單親男人一個人照顧小孩很辛苦吧?」
  
  我不假思索,想起這些日子和立樹的種種,嘆了口氣。
  
  「唉,是啊,特別是這個年紀的孩子。」
  
  我話一出口,才發覺不對勁,我明明記得楊昭商打電話給我時,還是說「請與尊夫人一起出席」的,我應該是一直以為立樹是我的兒子,而我還有個妻子才對。
  
  我驀然回頭,才發現楊昭商也正看著我,笑得像個偷了香蕉的賊。
  
  「你……」
  
  我一時氣窒,完全想不到這個看似只對孩子有興趣的老實男人,竟然會套我的話。
  
  「抱歉抱歉,我原本只是猜猜。」
  
  楊昭商連忙攤手,盡力裝無辜,「只是我好幾次提起立樹的媽媽時,你表情都很不自在,所以我本來就在想是不是有什麼了。加上這次你又一個人來,看立樹對你的態度,又相當依賴的樣子,所以我才想會不會是單親。」
  
  我氣不打一處來,事實上楊昭商也沒有猜對,我在心裡惡毒地想,但我和立樹的真正關係,原也不是靠常識可以猜得出來的。
  
  「你妻子……跟你離婚了嗎?」楊昭商試探著問。
  
  我還在氣頭上,而且楊昭商這種口氣,分明想找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氛圍。我想他大概是想我如果肯定的話,他就要找我喝杯酒,相互傾訴失婚男人的苦痛了。
  
  我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會對我特別展現出興趣了,他覺得我跟他同病相憐,應該會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想交個互舐傷口的朋友,只是這樣而已。
  
  我深吸口氣。「不,她死了。」
  
  楊昭商露出意外的神情。「對不起,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頓了一下,又問:「尊夫人去世很久了嗎?」
  
  我在腦海中描摹出秀朗的身影,裝作感慨地長長吐出口氣。
  
  「嗯,立樹一出生他就死了,他從沒照顧過立樹,不過我想即使他活著,他會是個不負責任的雙親,他是個無恥、輕浮、不要臉又不負責任的人。」我冷冷地說。
  
  楊昭商沉默了一下,我想他應該以為自己踩到了我的痛腳,多少會收斂一點。但沒想到他又開了口,「聽起來,你非常愛那個人。我是說,立樹的母親。」
  
  我震驚地看了他一眼,楊昭商笑了笑,靠在校舍的牆上說:
  
  「我只是感覺,如果說錯了你不要介意。因為你看起來是個不容易受動搖的人,就算真的很在意什麼,臉上也不會表現出來,但是你卻對尊夫人表達出那樣強烈的情緒,那代表她在你心中,佔了一個很大很重要的位置。」
  
  他見我默默不說話,又圓場似地笑了笑。
  
  「我大學是唸幼童心理學的,也會涉獵一般心理學。你知道,這是職業病。」
  
  「你也能靠這個,分析出你老婆為什麼跟你離婚嗎?」我衝口而出。
  
  楊昭商怔了一下,我以為他可能會有點生氣,但他只苦笑了一下。
  
  「啊,多多少少。」
  
  這時運動會已經差不多結束了,女老師到處發著禮物。有些孩子在父母帶領下,抱著滿懷的戰利品,一個個蹦蹦跳跳地離開幼稚園。
  
  和立樹玩得正開心的那幾個女生也準備回家,立樹跟她們說掰掰,她們也對立樹大力揮手,一臉依依不捨的樣子。這小子的女人緣真跟他老爸一樣,好到靠貝。
  
  「你願意讓立樹來這裡就讀了嗎?」楊昭商問我,他也正看著立樹。
  
  我沉默了一下。「我沒有錢替立樹付學費。」我頓了一下,又說:「就算你說要給我減免,我和立樹也不會接受,你知道,我並沒有義務接受來路不明的好意。」
  
  楊昭商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無奈,又帶著興味,他望著我。「在小孩面前,講話還是溫和一點比較好,否則孩子是很容易有樣學樣的,你以為他們聽不懂,事實上過個幾年,你就會發現他們和父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
  
  我怔了一下,我講話一直就是這副德性。我爸就因為我這張嘴,被我差點活活氣死,高中畢業後他根本不認我這個兒子,不只是我搞同性戀而已,他每次數落我什麼,就只有落得比數落前更氣。
  
  而我母親則是每次耳提面命:「阿桓啊,人要圓滑一點,才會得人疼,得人敬重。」
  
  事實證明我母親說得沒錯,我想我最後一次回家時,也就是被林家趕出門,不得不夾著尾巴回老家,看有沒有一條活路的那次。
  
  如果不是我枉顧自己身無分文,還和我爸針鋒相對,把他外遇的事也搬出來頂他的話,搞不好我和家人關係雖差,也不至於到現在恩斷義絕的程度。
  
  我又想起秀朗,秀朗也常像那樣對我苦笑,『唉,恆恆,恆恆,你就這張嘴,這性子!』每當我用話把他逼到盡處時,他就索性不回話了,把嘴用在對付我別的地方。
  
  我一直以為他就愛我這個性子,沒想到他只是退讓,只是在隱忍。
  
  楊昭商見我不講話,大概以為我不高興了,他自行轉回話題。
  
  「我其實也不是要做人情給你,我只是想,事實上我們園裡也需要個定期的專業清潔人員,這園子挺大的,上回跟你說的圖書室也快弄好了,那裡小朋友成天坐在地上,更需要每日清潔。我雜務多,老實說沒這麼多餘的空閒做那些。」
  
  他看著我,眼神誠懇,「我想如果讓立樹來這裡唸書,你每次來接他時,就花個半小時到一小時的時間,幫我們這裡打掃一下。這是你的專業,而照顧小孩是我的專業,用我們兩個的專業互抵,這樣誰都不算欠誰人情。」
  
  我抿著唇,我事後仔細思考過,也不得不承認楊昭商提出的是個極好的方案。這樣一來,立樹可以一直寄到我來接他為止,不必再麻煩雜貨店老闆,我也不用付出額外的學費,只需每天多花個半小時。
  
  但我還是覺得有什麼東西鯁著,「你何必這麼堅持,」
  
  我忍不住說:「為立樹……為這些孩子做這麼多,以後他們也不會感謝你。」
  
  楊昭商看了我一眼,雙手插在兜裙裡笑了起來。
  
  「啊啊,的確是這樣沒錯。每年教師節的時候,我那些以前一塊修教育學分的同學,有的在小學、在國高中任教的,總是會談起自己收到哪些禮物、有哪些學生回來學校看他,長成什麼樣子,和以前在校時完全不一樣之類的。」
  
  他笑了笑,「每次聽到這些,我都覺得好羨慕。從這裡畢業的學生,我們這些老師都有心裡準備,他們從這個大門離開後,就再也不會回頭看一眼這裡了。六歲以前的記憶,一般來說是深層的記憶,像是蛋黃那樣,是不會留在成年後的記憶裡的。」
  
  「即使和你混得再熟的小朋友,過了兩三年,即使和你面對著面,也叫不出你的名字來了。」
  
  我聽他講得感慨,多少可以體會得到那種心情,忍不住又問,
  
  「既然如此,又是為什麼?」
  
  「小朋友記不起我們,但我們教給他的東西卻會留下來。」
  
  楊昭商答得很快,他看著一個個和父母相偕離開的孩子,笑得淡淡的。
  
  「雖然六歲以前的記憶是短暫的,但是學齡前的孩子,他看見的每樣事物、聽到的每句話、每首歌,被灌輸的每個觀念,都會在他成年之後,轉為另外一種更潛在的形態,在內心深處沉眠下來。」
  
  楊昭商語調輕柔地說,「如果你唸過一些幼童認知學習的書,就會知道,我們成人的價值觀也好、性格也好,多半都是在五歲以前就已經形成的。對性別、對金錢、對家庭、對人生,甚至對整個社會的觀念,消極或積極、樂觀或悲觀,都遠比我們有記憶前還要早,就深植在我們心底深處。」
  
  他看著我笑。
  
  「你會發現越是成人時學到的知識,就越容易被輕易推翻,今天看了宣導影片可能覺得喝酒不好,第二天看見喝酒有益的報導,就又放心地牛飲,就像蛋白甚至蛋殼那樣,很容易被剝除。」他比劃著解釋,
  
  「但是小時候學到的東西不是,他會跟著你一輩子,像烙印一樣,那是你無論如何想改變,都可能改變不了的。」
  
  我默然無語,心中多多少少可以理解,這就像我到現在依然記得,我小學一年級時,曾經被一個女孩子當眾剝褲子,嘲笑我不是男人這件事。這讓我從此無法以裸體面對任何生理女人。
  
  「正因為他們不會記得我們,正因為這個年齡的教育,不會留在任何人的記憶裡,所以我們才更加重要。」
  
  楊昭商雙手握著拳頭,眺望遠方漸落的夕陽,忽地又一抹苦笑。「就是因為確信這件事,所以我才會工作到即使老婆都不見了,還停不下來的原因啊。」
  
  我看著這間佔地廣大的幼稚園,「這是你老婆離開你的原因嗎?」
  
  楊昭商看著我,眼神十分複雜。
  
  「啊,這也是原因之一吧。」他說。
  
  ***
  
  
  立樹到幼稚園就讀的事就這樣決定了。
  
  令我驚訝的是,原本對去唸書這件事感覺可有可無的立樹,在我告訴他整件事原委後,他竟高興得跳起來抱住了我。
  
  「謝謝恆恆!」立樹整個臉放紅光,「謝謝恆恆,我喜歡恆恆了!」
  
  我被他的眼神盯得臉紅,立樹的聲線實在像秀朗,特別是他興奮起來叫喊的時候。被他用那樣的聲線叫著「恆恆」,雖然明明就是個不滿六歲的小孩,我還是有種秀朗在我耳邊說話的錯覺。
  
  他以前一有什麼開心的事,也總是這樣抱著我,像是怕忘記我名字似地叫著「恆恆」、「恆恆」。
  
  不過我也不會為此而感動,小孩子的喜惡本來就是這樣,廉價的要命。今天這個人給他一塊餅乾,他就說我最喜歡這個人,明天這個人勒令他早點上床睡覺,他又會說什麼「我最討厭誰誰誰了!」,我才不會被這種情緒化的技倆騙。
  
  雜貨店老闆看起來很遺憾的樣子,當我跟他說立樹要去幼稚園的時候,他說這樣就不能天天見到可愛的立樹了。但立樹答應他每個禮拜放假,都一定會來看老闆。
  
  「你要來喔,我們打勾勾!」老闆含淚握著立樹的手。我看著立樹認真和老闆承諾的表情,不由得在旁邊笑了出來。
  
  我本來以為以立樹那種早熟的個性,進幼稚園以後搞不好會被排擠,沒幾天就會哭著跑回來說他不上學了。
  
  但沒想到立樹意外地適應,進去前幾天,他每天都情緒亢奮,抓著我說些幼稚園的趣事。他好像很受幼稚園小女生歡迎,聽帶大班的女老師說,立樹一下課就被女孩子圍著,立樹會把自己畫的畫,編成故事講給其他女生聽,據說在孩子間大受好評。
  
  上回那個小勇好像也很喜歡他,連上廁所都要抓著立樹一塊去。
  
  立樹喜歡幼稚園,我倒也落得輕鬆。我每天晚上去幼稚園接立樹,清潔公司的工作多半做到很晚,有時候從接案的地方回來時,都已經是十點十一點了。
  
  每次踏入幼稚園時都靜悄悄一片,其他同學早已經被接回家了,連老師都走得不剩一個。幼稚園裡除了立樹,就只剩楊昭商了。
  
  我不得不佩服這位大猩猩,就算我工作得再晚,每次來接立樹時,都會看到楊昭商陪在他身邊,拿著一本童話書,和立樹談笑說話。
  
  有時候是楊昭商講故事給立樹聽,有時候立樹就像對我一樣,把自己編的故事講給楊昭商聽。
  
  「就是有隻蟲……變成了一隻鳥,所以蟲寶寶就要去找他。」
  
  「嗯,是蟲變成鳥啊,那是什麼蟲呢?」我有時候站在門口聽,他們一大一小的影子交疊在一起,乍看起來真像一對感情很好的父子。
  
  「是瓢蟲。」
  
  「喔,原來是瓢蟲,那為什麼是瓢蟲呢?」
  
  「因為他要變成鳥啊,他想要飛。」
  
  「喔?那立樹也想變成鳥嗎?你想飛嗎?」
  
  楊昭商笑著問,把立樹從地上拋了起來。
  
  立樹學會把楊昭商當成幼稚園特製單槓的習慣,有次我踏進教室裡,發現立樹整個人攀在楊昭商的肩膀上,在離地三倍身高的空中,和楊昭商玩得不亦樂乎。
  
  楊昭商把比較晚回家的孩子都集中在新設的圖書室裡,就是上回我打掃的那一間。
  
  每天他看我過來,就會一聲不響地站起身,到櫥櫃裡拿掃把,和我一起打掃起教室。我為了不要欠他人情,打掃得特別賣力,但有時累得渾身骨頭都散了,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掃一掃地還打起盹來。
  
  楊昭商卻也沒有取笑我。有次我在廁所門口撐不住睡著,醒來時人已經在小朋友午睡用的教室裡,身上蓋著楊昭商的外套,而立樹還在隔壁教室聽楊昭商講故事。
  
  我頓時臉燙得跟鐵板一樣,不單是自己說出口的承諾無法履行這種事,我竟然睡到被另一個男人抱著走而不自知,實在是夠丟臉了。
  
  那之後我死都會撐著眼皮,不讓靈長類看輕我們人類軟弱的一面。
  
  有時候我下班得比較早,楊昭商還會邀我在那裡吃晚餐。
  
  我一開始婉拒,但楊昭商很快笑著說:「那是給學生煮晚餐時剩下的食材,不吃也只是浪費掉而已。」
  
  我常常趕不同的雇案,中間沒什麼時間吃飯,不是胡亂吃些飯糰,就是空著肚子直到下班。楊昭商的提議對我來說極為誘人,我也就半推半就地允了。
  
  楊昭商手藝非常好,不愧是獨身兩年的男人,雖然食材都是些剩下的高麗菜渣、菜頭和肉末之類的,他有時候做借廚房炒飯,有時做韓式煎餅,老實說都好吃到讓我差點把手指咬下來。
  
  天氣漸漸冷下來後,楊昭商乾脆把小鍋子拿到圖書室桌上,就地煮起了雜菜火鍋。
  
  立樹相當喜歡火鍋的樣子,開心地跳上跳下,我想那是因為火鍋讓他想起了團圓,想起了家人。
  
  楊昭商替立樹盛一碗,又替我盛了滿滿一碗豬肉。
  
  「你應該多吃點肉。」楊昭商常對我這麼說。
  
  「我健壯得很,想讓自己感冒請假都很難。」我沒好氣地說。
  
  「你太瘦。」
  
  「這是標準男人的身材和體型好嗎?」我強調了一下「體型」。
  
  「以BMI標準來說你還是太瘦,我常替小朋友計算這些,你一目測我就知道了,特別是你每天工作量這麼大,食量還這麼少,久了你的胃一定出問題。」
  
  我想說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大概是以前和秀朗吃遍山珍海味,離開公司以後,我曾經有段時間吃不下任何東西,吃什麼都覺得心悸想吐。
  
  我想這是上天給我的報應,因為過往的我生受了太多本來我不應得的東西。
  
  但是楊昭商的東西確實很好吃,更重要的是有家常味,這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明明只是個單身的失婚男人。熱騰騰的湯流過胃裡,真有殺死所有偏食病毒的力量。
  
  有天我趕來幼稚園,走進圖書室時,才發現立樹已經睡著了。他身下裹著幼稚園的毯子,上頭還蓋著楊昭商的外衣,兩手枕在臉頰上,睡得安詳無比。
  
  楊昭商就在他身邊守著,見我進來,比了個「噓」的手勢。我和他相視笑了笑,兩個大人安靜地去拿掃具,照例清掃了整間幼稚園,回到圖書室時,立樹還在熟睡。
  
  我想讓立樹多睡一會兒再走,我自己也想休息一下,就席地坐了下來。
  
  「要我替你按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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