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長也不敢一個人吃飯啊,所以才老是找這麼多人一起吃。」楊昭商環顧了一切餐廳,他又捱近那個男孩,「告訴你一個秘密,園長晚上也不敢一個人睡覺。要是床上只有園長一個人的話,就會寂寞到哭出來。」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好像這真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個昶育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園長直起身來,挺直了下腰。

  「你覺得園長很膽小嗎?要不要檢查園長有沒有小雞雞?」

  楊昭商作勢要脫褲子,昶育小朋友已經完全被唬住了,他忙拚命搖頭。

  「為什麼不要?」楊昭商問他。

  「園長一定有小雞雞。」

  「為什麼覺得園長一定有小雞雞呢?」楊昭商又問。

  「因為園長是男生。」昶育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園長和小勇一樣,不敢倒著溜滑梯啊。怎麼園長是男生,小勇就不是了?」

  楊昭商極為耐心地問著,那個昶育似乎很困惑,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看看大猩猩,又看了一眼旁邊始終一語不發的小勇。

  「好吧,小勇也是男生。」昶育終於妥協了,看起來有點洩氣。

  「既然知道小勇是男生,以後就不可以再脫他褲子檢查了,知道嗎?」楊昭商說,他伸出了手,「跟園長約好了,這是男生和男生之間的約定。」

  我看楊昭商和昶育打了勾勾,小男孩就一溜煙地跑走了。楊昭商又轉過頭來,對著那個一直低著頭的小勇。

  「為什麼讓別人隨便脫你的褲子呢?」他用大掌撫了一下那個男孩子。

  小勇垂著肩膀,「因為……因為我不敢倒著滑溜梯……」

  「你不喜歡昶育對你這樣做,對嗎?」

  小勇點了一下頭,楊昭商就說:「如果不喜歡的話,下次就要大聲地跟他說『我不喜歡你這樣做』,來,你跟著園長說一遍。」

  「我……我不喜歡……」小勇抽咽著。

  「我不喜歡你這樣做,給我住手。」

  「我不喜歡……你這樣做,住、住手。」男孩眼淚掉得更多了,旁邊女生都在笑。

  「要大聲一點。」

  「我不喜歡你這樣做。」

  「再大聲,像個男子漢一樣,用肚子的力量。」楊昭商直起身來,拍拍肚皮。

  「我不喜歡你這樣做——」

  「再一次。」

  「我不喜歡你這樣做!」

  小勇猛地大叫出來。我吃了一驚,餐廳裡的其他女生也嚇住了,嘈雜聲一下子停了下來。

  那個男孩自己也很驚訝似地,他滿臉漲得通紅,氣喘吁吁地聽著自己的聲音在餐廳裡造成的迴響。

  「對,沒錯,就是這樣,小勇,你聽園長說。」

  楊昭商把小勇抱到膝蓋上,坐回餐桌旁邊,「每一個人都會遇到欺負你的人,不管是現在,還是你以後長大,這種事情會一直一直發生。而園長不會每次都在你身邊。」

  「我有把拔馬麻。」小勇又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把拔馬麻也不會一直都在你身邊,所以小勇,你要學會保護自己,每一件讓你不舒服的事,你都要大聲地說出來:我不喜歡你這樣做!把這句話一直記在心裡,只要你說得出這句話來,以後不論對怎樣不合理的事情,你都會有對抗他的勇氣。」

  小勇看起來似懂非懂。我拿筷子的手卻不由得抖了抖,要是我像這些孩子這麼小的時候,有什麼人跟我說這句話就好了。這樣我說不定會有和現在完全不同的人生。

  楊昭商把小勇放出去玩後,才轉回頭來繼續吃他的午餐。

  我忍不住停下筷子來看著他,「你真的……很喜歡小孩子耶。」

  他聞言笑了笑,「是很喜歡啊,不過有時候也是會覺得麻煩。特別是自己的事都忙不完的時候,還要來清理他們尿溼的內褲,那真的會讓人抓狂。」

  「你看起來很不像會照顧小孩的人。」

  楊昭商看了我一眼。「很多人都這麼說。」

  他頓了一下,又笑笑,「我以前也沒這麼喜歡孩子,偶而和他們玩玩還好,要我照顧他們就不行了。但自從我前妻流產後,我就覺得自己該為孩子做點什麼。」

  因為大猩猩說得如此平靜,我幾乎反應不過來他話中的意思,一時愣在那裡。

  倒是魯組長對我們的話題很有興趣,他在旁邊問。

  「前妻?楊園長結過婚啊?」

  「嗯,不過兩年前離了。」

  楊昭商簡短地說,似乎也後悔自己談得太深入。我想這也是應該的,這個大猩猩大隻是大隻了點,但仔細看還算人模人樣,都這個年紀了,有一、兩個前妻也是意料中事。

  雖然如此,聽見他提到「前妻」兩個字時,我的心還是莫名擰了一下,大概是這個辭讓我想到了他。

  可惜我連前妻都不是,對秀朗而言。

  兩個尖叫著衝過來的小女生打斷了我的思緒,女老師從後面追上來,要替他們擦嘴,但她們玩起來沒完沒了,還是楊昭商接住了其中一個,才阻止她們打翻桌上的盤子。

  「小孩子……真的很不好理解哪。」我喃喃地說,想起了家裡的立樹。
 
  「吳先生家有小孩子嗎?」楊昭商問我。

  「啊,現在有一個。」我懶得多做說明。

  「多大了,在上小學了嗎?還是幼稚園?」

  「還沒,他今年剛快滿六歲。我沒讓他上幼稚園。」

  「這麼說來是待在家裡?是尊夫人照顧他嗎?」

  我聽見「尊夫人」時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誤會了,但我也樂於不去戳破。

  「沒有,大人都在工作,我把他寄在一個朋友那裡。」

  楊昭商顯得有點意外。「那為什麼不把送到幼稚園呢?」

  「沒必要特地送來這種地方吧,要教什麼,在家裡不就行了。」我聳聳肩。

  我看見楊昭商直起了身,表情變得很認真。

  「如果是這樣的話,其實我建議吳先生把你的小孩送到這裡來。因為到幼稚園來,不只是讓孩子學東西,最重要是有同年紀的朋友。」

  他不等我開口,又繼續說:

  「現在的環境和我們那時候不同了,以前近鄰間交流很頻繁,孩子大門一開,往往旁邊就是玩伴。但是現在不一樣,孩子大多關在屋子裡,不是看電視就是打電動,和其他小孩很少有交流。有時孩子就算寂寞也不一定會表達,越是懂事的孩子越是如此。」

  他認真地看著我的臉說,好像真把我當成一個正經的父親那樣看待。我不知為何有些愧疚,不自覺地別過了頭。

  「話是這麼說,沒有錢還是沒辦法啊。」

  楊昭商看了一眼我身上的清潔公司制服,似乎點了點頭。

  「其實這裡也不貴,我媽當初設立時就是因為喜歡孩子,所以各方面的費用都壓低了。但還是有父母連自己都吃不飽,這我明白。」

  我和楊昭商各懷心思,默默吃完了午飯。要走的時候,他像上次一樣送我們到門口,還不忘對我說:

  「如果吳先生有興趣的話,下次不妨把令公子送來這邊看看,如果他覺得喜歡,其他的事情都還可以談。」

  我唯唯諾諾地應了兩句,便急急逃離大猩猩關愛的視線。

  ***


  晚上去接立樹前,我繞路去了一趟超級市場。

  本來平常我是很少開伙的,一個人住就是這樣,煮了一桌菜也不知道給誰吃,一個人吃越吃越心酸,而且常常剩一堆吃不完,到後來索性就算了,外食比較乾脆。

  這幾天我在清潔公司的電腦上網搜尋了一下,發覺台灣還真不少育幼院,大多數還設有網頁。我挑了一間感覺不錯的,照著網頁上的電話打過去。

  接待的人也很親切,我說我這裡有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想托他們照顧,他們就說,因為負責管理的人不在,接洽孩童必須要有深入且富經驗的人和我訪談,因為太多人利用育幼機構棄養小孩了,所以要我晚上再打電話過來。

  我掛電話後瀏覽了一下那個育幼院的部落格。許多孩子漾著懵懂的臉,對著相機鏡頭笑著。我想像著未來立樹也成為他們其中一員的樣子,不知為何心裡有些酸酸的。

  明明那些孩子看起來也很快樂的,和那間幼稚園的孩子看起來一樣快樂。

  前幾天對立樹的惡言相向,讓我多少有點愧疚,再加上今天大猩猩的感召可能也有關係。反正立樹再不久就要被送進育幼院,在那之前,讓他稍微感受一下人間的溫暖,也未嘗不是件功德。

  但說歸說,我人生中最有動力學習烹飪的年紀,全在秀朗帶我到處吃遍山珍海味中渡過。

  他不僅帶著我吃遍全台灣的高級美食,從大飯店到米其林,有時還一路吃到國外去。那種餐廳一坐下來幾萬塊,連餐具都不用動,自有人把你服侍得好好的。

  因此以我的廚藝也只精湛到煮泡麵不會爛掉、打個蛋花不會糊的程度。我只好盡可能挑現成的冷凍食品,像是罐頭還有速食麵之類,以免在立樹面前被看出虛實。

  我差不多花了我四分之一月的薪水,提著大包小包,往雜貨店的方向走去。

  我還替立樹買了一盒布丁,說真的我不知道這年齡的小男生喜歡吃什麼,但小孩子喜歡甜食應該是沒問題的,上次他也喝果汁喝得很開心。

  我不禁開始想像立樹看見小禮物的神情,那孩子雖然很愛假仙,但對食物的熱忱倒是挺單純的。

  我走上雜貨店的斜坡,還沒過對街,就看到老闆圍著圍裙,像在找尋什麼似地,一臉慌張地用小碎步跑了過來。

  「老闆?」我擋住他,他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立刻瞪大了眼睛。

  「啊啊,正桓,你可終於回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問,心中隱隱有不安的預感。

  「立樹這孩子,不知道為什麼不見了……」老闆說,他一邊說一邊咬姆指指甲,似乎相當焦慮的樣子。

  我大吃一驚,抓緊了手裡的大袋子。「不見了?什麼意思?他沒在你店裡?」

  「對啊,本來早上的時候都還好好的,他替我整理架子,然後就在一邊自己玩玩具,到下午我還看他在店門口玩的。」

  老闆聽起來快哭出來了,「結果沒想到放學的時候,因為有幾個小朋友進來買溜溜球,我忙著應付他們,一下子沒注意立樹。等我再回過神,他已經不見了。」

  我心跳加快起來。「周圍找過了嗎?他會不會是跑上街去玩了?」

  老闆跺了一下腳,「都找了兩個小時了,這條街的店也問遍了。可是都沒有人有看到小立樹,怎麼辦,正桓,會不會是被壞人抱走了?要是他被……」

  老闆整個人都朝我捱了上來,老實說一個長相不怎樣的男人,而且年紀還比我大上一輪,做出這種泫然欲泣的樣子,還真有幾分驚悚。

  但我心思全牽在立樹身上,也只是稍稍把他推開一點,然後嚴肅地問,

  「立樹沒有跟你說要去哪裡嗎?」

  「沒有,之前小立樹要是無聊,都會到對面小學欄杆前,你看就是那個地方,看其他小朋友玩,有時一看就是半天,可是他都會先跟我講的說,我一叫他也馬上會回來。」

  我怔了一下,老闆的話想起楊昭商和我說的事。我的腦海裡忽然浮現立樹那個小小的身軀,一個人抓著欄杆,看著其他孩子在他面前追趕跑跳的背影,一時心情竟有些複雜。但我知道現在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時候。

  「你覺得他有可能去什麼地方?除了小學以外。」

  「我不知道啊,他平常很安靜的,問他什麼問題,他也只都點頭說好、不好而已。有時想逗他多說點話也不成,哎,早知道就跟他多聊聊了……」

  我把超市的袋子擱在地上,心中也亂成一團。

  不要說老闆,我對立樹也一點都不熟悉,就算是相處了兩、三個禮拜,老實說每次看到立樹,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將他和秀朗做連結。

  除了「秀朗的兒子」,立樹對我而言,竟是空白如紙,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心裡在想些什麼,我從沒試圖去知道過。

  我閉起眼睛,吐氣又吸氣,站在人行道上冷靜了好一會兒。要說我嚇慌了手腳,那倒有點誇張,畢竟我和立樹的感情,那時還沒有深到那種地步。

  我甚至一瞬間閃過一個念頭,要是立樹真的就這樣失蹤了,那也是天意,誰叫他有個不負責任的父親,這合該是立樹的命。

  但我的腳在我想清楚這些之前就動了。我想立樹還小,這樣五歲多的孩子,怎麼樣都不可能走太遠的腳程,所以先在附近的街坊一條條地搜,我在每一條小巷間穿梭,爬到每戶公寓的樓梯間,上上下下地找,但都無功而返。

  以前看連續劇,有時也會有這種找小孩的場景。有時候遇到熱血的劇情,還會整個街坊動援起來。

  我那時候邊看著電視,都會邊嘲笑這些人怎麼這麼笨,與其這樣無頭蒼蠅地亂闖,先報警還比較快一點。

  但是現在我才知道,那種再怎麼樣都想嘗試到底的心情。或許再下一條街就能找到、或許下一次回頭就會發現……我發覺我滿心都是立樹那個小小的身影,甚至路上的一個消防栓,我也能看成是立樹的背脊。

  我和老闆又繼續找了兩個小時,連小學都找遍了。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半,學校裡敲出晚鐘,立樹卻仍然沒有現身的跡象。

  我想過幾種可能性,例如立樹會不會是故意躲起來,好讓我去找他呢?照他那種早熟的個性,或許有可能。

  但要是這樣的話,立樹肯定會留下什麼線索才對,他不會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老闆,立樹的小背包呢?」

  我喘著氣問,找立樹找渾身大汗,上衣脫到只剩下內衣。

  「啊,在這裡。」

  老闆進了雜貨店,把那只紫色小背包遞給我。那是立樹被秀朗帶來我家後,就一直帶在身上的。

  我在裡頭翻找了一陣,裡頭不外乎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兒,有一隻假的玩具手機,一個像是鑰匙圈的東西,上頭有海賊王裡那隻不知道是鹿還是羊的模型,一盒破破爛爛的蠟筆,還有一個空的保特瓶,一件小外套。

  我在背包底端找到一本貼滿亮片貼紙的筆記本,把他拿出來掀開。

  翻開筆記本的瞬間,我不由得吃了一驚。那其實不太算筆記本,而是素描本,裡頭沒有橫線,全是空白的,上頭一頁頁全畫滿了五彩的塗鴉。

  我毫無藝術細胞,也不知道真正美麗的畫應該生成什麼樣。但是立樹的畫,不知道為什麼,竟在觸目瞬間就吸引了我所有的感官,當然下筆相當拙劣,畢竟是五歲兒的作品,但是裡面的人,歡笑的歡笑、哭泣的哭泣,竟給我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力。

  裡頭大多數是立樹的生活記事,最前面是他在原先的家裡,後面也畫了一點我這邊的情境。我的家門口、我家裡那張小茶几,不過就是沒有畫我。

  我翻到其中一頁,立樹畫了一個男人,旁邊站著一個女人,而男人和女人的手上共同牽著一個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眼就認出那男人是秀朗,那種油滑的笑容,總是飄忽不定的眼神,立樹把秀朗的神韻抓得入木三分。

  中間的孩子想當然爾是立樹,而右邊的女人,我想應該就是他的母親了。

  想到立樹的母親,我心中一動。

  「立樹的媽媽呢?他住在哪裡?」我抓著老闆的肩膀問。老闆似乎嚇了一跳,他驚慌地縮著肩膀:「媽、媽媽?他媽媽不是應該正桓你最熟嗎?」

  我咬著下唇,老闆當然不會知道,我也從沒問過立樹媽媽的事情。這世界上會知道立樹媽媽的情報的,恐怕就只有那個人。

  我匆匆攤開我的腰包,發覺我的手微微地發抖,我用左手穩住右手,拿出上回小K給我的名片,又掏了手機,撥了上頭的電話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都沒通,小K接起來時,我剛好罵了一聲「幹」,把他嚇了一跳。

  「正、正桓哥?是你嗎?」小K忙叫著。

  「……是我。小K,我有事要請你幫忙。」我咬著下唇說。

  「什、什麼事嗎?啊,秀明哥也在這裡。」小K說,語氣有些遲疑。

  我怔了一下,想起上回和小K匆匆重逢時,他也經常提起這個名字。他和秀朗的堂哥,也就是林秀明,照理說應該是上司和下屬的關係才對,卻不知道何時混得這麼熟了。

  我頓了一下,決定屏除一切雜念。「告訴我聯絡秀朗的方法。」

  「秀、秀朗?啊,你是說林副總嗎?可是……」

  「沒時間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他!」

  我咬住牙,把溼透的額髮撈到額頭上,「我不會說是你跟我講的,只要電話號碼就行了,現在除了你以外沒人可以幫我,拜託你!」

  要是以前,要我這樣低聲下氣的求人,對象還是年紀比我小的男人,那絕對沒可能。我請求小K什麼事情,這種事在我還是業務經理特助時,連想都沒想過。

  小K似乎也怔了一下,這時我聽見手機那頭有什麼人說話的聲音,跟著就換了個聲音,遠比小K來得低沉、寧靜。

  「喂,我是秀明。你是正桓?」

  我心頭跳了跳。過去雖然和這個人沒什麼交情,但秀朗和他這堂哥似乎交情不錯,每回秀朗和秀明吃飯,旁邊就會跟著我,我也因此見過幾次他的尊容。印象中是個比秀朗要成熟很多、乍看有幾分老氣的男人。

  有一次和秀朗跑一個飯局,當時林秀明也在場,還被他撞見我們在廁所擁吻。秀朗怪我和席上一個客戶眉來眼去,說我水性楊花,諸如此類的混帳話,就這樣藉口把我拖進廁所就地正法,沒想到被進來撇條的林秀明撞個正著。

  從那以後我只要在公司碰見他,都會裝作沒看到。我想林秀明也清楚我和他堂弟之間的關係,這讓我感覺很不自在。

  「是,我是吳正桓,貴公司的前業務經理特別助理。」我冷冰冰地說。

  「你要找秀朗?」秀明沒聽出我話裡的諷刺,只是平靜地問。

  「如果他不忙的話。」

  「你找他做什麼?」秀明問。

  「您現在轉職當林副總的秘書了嗎?請問我從星期幾開始可以預約?」

  林秀明沉默了一下。「正桓,你還是老樣子。」他似乎微微嘆了口氣,我還沒品味出他話裡的意思,林秀明便又開了口。

  「我有他的手機,但是我不能就這樣告訴你。你有什麼要緊事,我幫你轉達給他。」

  我感覺一把火從胃裡面升上來,一種被羞辱的感覺徹底浸透了我。當下我幾乎忘記我是為了什麼才打這通電話,我惡狠狠地開口。

  「好,那麼請你告訴他,他情婦生的小孩跑去找媽媽了,我不知道他情婦住哪裡,請他自己去找他出來。」

  我感覺電話那頭似乎愣了一下。

  「情婦的小孩……?」林秀明出口的話令我訝異:「你是說,立樹嗎?」

  我吃了一驚,不單是因為他知道立樹的事,更因為他對秀朗有情婦一事,竟如此的淡定自如,彷彿這是一項早已公告周知的情報。「你認識立樹……?」

  林秀明好像遲疑了一下。「說來話長,現在一時也說不清。所以說,立樹那孩子現在在你那裡?」他頓了頓,

  「……林秀朗把立樹托給你照顧?」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猶豫,又帶點不可思議。我想這也是,任何人聽到林秀朗竟然把情婦的兒子托給舊情人,而且還是像我這種人,都會覺得是滑天下之大稽,可以列入都市十大傳奇之一。

  但林秀明接下來的反應卻爽快得令我驚訝,他說:「立樹的媽媽,之前住在大山公園那附近,是普通的公寓住家,地址的話,我現在可以給你。」

  他說著,就唸了一長串的地址,我忙讓老闆在旁邊抄下來。我壓抑住心中諸多疑惑,正想道謝掛電話,林秀明卻又叫住了我。

  「你有能力扶養立樹嗎?」他問。

  我閉上眼睛,「我想你問錯人了,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立樹的親生父親。」

  林秀明似乎怔了一下,他好像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到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講。

  「需要幫忙嗎?」他只這麼問,我沒回答他。我掛斷了電話。

  我按著林秀明給我的地址,叫了計程車,我本來想坐公車的,但以我這種路癡的天賦,還是不要輕易嘗試大眾運輸工具為上。以免到時候立樹沒找著,老闆還得來找我。

  我在大山公園下了車,那是個相當大也相當寧靜的公園,整個公園裡都是蓊鬱的綠樹,許多年老的夫妻手挽手在腳踏車道旁散步。

  我對著地址找到了那間位於公寓四樓的住屋,氣喘噓噓地爬上樓梯,我就怔住了,那是相當老舊的公寓,昏黃的燈光,照著原本空無一物的門口。現在卻多了一雙藍色的布鞋,我認出那是立樹的鞋。

  「立樹!立樹,你在這裡嗎……?」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伸手去動門把,才發現門鎖住了。

  我透過鐵門往裡頭看了一眼,玄關全是灰塵,裡頭暗得要命,看起來實在不像有人在裡面的樣子,而且門把上也積滿了煙塵,要是有什麼人動過的話,應該不會是這樣。

  我咬著牙,又看了一眼那雙鞋子,一種莫名的恐懼感籠罩了我。我彎下腰來,撿起那雙幾乎沒什麼重量的小布鞋,又順著樓梯上了頂樓。

  這實在是間很舊的住宅,樓梯間低矮,就連頂樓也用舊式的鐵門封鎖著。

  秀朗的情婦竟然住在這種地方,老實說也令我有點驚訝,我本來想至少也是兩間帝寶打通的,沒想到寒酸至此,秀朗也真是小氣過頭了。

  但我無法否認,這代表秀朗不怎麼重視他這小情婦,這讓我又忍不住心底悄悄一陣爽快。

  我真是無可救藥了,對秀朗。

  我懷著萬一的心情,打開了通往頂樓的鐵門,那裡怎麼都不像有人涉足過的樣子,地上都是積水,還有年久生成的青苔,一角擺著台灣頂樓常見的那種儲水塔。我在水塔附近匆匆繞了一圈,沒有任何小男孩的影子。

  這下我惶惑不解,立樹確實是來找他的母親了,這也是情理中事,我想以秀朗的奸詐,一定沒有告訴立樹實話,只說他母親出遠門之類的,這種常見騙小孩的技倆。

  所以立樹才會跑回來,來看看他媽媽到底回家了沒有。看看自己可以回家了沒有。

  我不禁埋怨起自己,這麼簡單的可能性,我竟沒有在第一時間想到,要是我在早一點來,說不定就可以在門口碰到等媽媽回家的立樹。

  立樹顯然是回家之後,發現大門深鎖,自己又也沒有鑰匙,所以又離開了。
 
  但立樹為什麼要留下鞋子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立樹回去雜貨店,老闆一定會和我聯絡,手機沒有動靜,就表示立樹還沒有回去。除了媽媽的家,立樹到底還會去哪裡?我咬住了姆指。

  這種時候,我腦袋裡竟然浮現那個幼稚園長的身影。

  這讓我嚇了一跳,我想大概是那個大猩猩表現得對小孩太有辦法,彷彿孩子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能夠游刃有餘地解決,所以總覺得這時候他一定知道該怎麼辦。

  我屏除所有雜念,把抓在手裡那本立樹的畫冊再拿起來翻。

  除了那幅全家福,立樹少有再對秀朗著墨的地方,大概是和秀朗見面的機會也不多,畫裡大多是一些靜物,比如家裡的桌子、家裡的玩具車,有一張是方才看到的鐵門,還有廚房和廁所等地方。

  其中有一張畫,是從立樹家的窗口看出去的景象。蒼白的紙上塗鴉著一枚小方框,方框外是藍天白雲,隱約看得出遠方的大山公園。

  因為許多東西都擠在一塊,畢竟是五歲小孩的畫,老實說我不太分得清立樹在窗外看見了什麼。但有一樣東西是我認得的,那是一棵樹,一棵蓊鬱蔥榮的大樹。

  大樹擠在那些雲、那些車和那些電線杆裡,顯得有些突兀,而且十分侷促。但不知為什麼,看見那棵勉強擠在窗框裡的樹,我竟有一種鼻酸的衝動。

  我不知道是畫裡的什麼觸動了我,大概是那棵本該是像國泰人壽商標一樣氣派的大樹,被迫擠在那麼小、那麼雜亂的空間裡,看起來有點可憐兮兮的緣故。但即使如此我還是看得出來那是棵大樹,我看得出來他想伸展,想盡情地用他的枝枒呼吸。

  我衝到樓梯間的窗前,從四樓往外看去,大山公園因為是新設的公園,多數的樹年紀都不長。

  但就在廣場的後方,周圍全是花卉和表演場的中央,竟真的有一棵極高極大的樹。他和周圍的建築幾乎融為一體,彷彿已經矗立在那很久很久。

  我拾起立樹的鞋,跑下了公寓的樓梯,快到大門時還跌了一跤,撞到了額角。但我不怎麼疼,爬起來又繼續跑。

  我走近夜裡的公園,來慢跑的人幾乎都要回家了,公園裡的人越來越少。我喘著粗氣,邊走邊四處張望,噴水池裡映照出我的倒影,和往常一樣狼狽粗獷。

  「立樹!」我開始叫起來,枉顧周遭行人的眼光,「立樹,你在哪?給我出來!」

  我跑過一片樹林,瞥了樹林間的兒童遊樂設施一眼,總算接近了廣場,看見那棵畫裡的樹。

  我才發現那真是一棵無敵大樹,遠看的時候還不覺得,實際站在他腳下,總覺得連呼吸都被壓迫住了。

  不只是他的高大,這棵樹的生長方式十分扭曲,似乎找到一半就被人移了枝還是怎樣,樹的下半段和上半段分作了兩種顏色。

  主幹因為旁邊種滿了好幾株小樹,所以不得不七彎八拐地往還有空間的地方彎曲。而且似乎受到廣場表演台的影響,中間的枝椏不得不被迫繞道,變成右邊還是正常的,左邊的枝葉卻向四面八方扭開的畸形狀態。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生得如此高大,在這種彷彿周圍所有事物都和他作對的環境下,這棵樹宛如孤獨的王者,屹立不搖。

  我邊往大棵大樹奔去,邊叫著立樹的名字。這裡的燈光十分昏暗,多數的夜燈都集中在表演台的方向,這裡完全漆黑一片。

  我看見樹下堆積的枯葉似乎動了一下,有什麼東西從扭曲的樹幹後站了起來。

  「立樹!」我氣喘不已,兩腳僵硬,看著那個轉過來面對我的小小身影。

  那是立樹,找了這麼久,錯認了無數次,真看見我要找的東西時,我竟有一種虛幻的不真實感。

  「恆恆……」立樹看起來有點驚訝,又有點害怕。

  我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想,只是往前跨了幾個大步。

  立樹開口想說些什麼,但我一手攬住他的背,把他從樹幹後拉出來,然後伸高了手,給了這男孩一個清脆無比的巴掌。

  我不知道我為何會有這樣的動作,身體像是和腦子分離似的。這巴掌的力量似乎十分大,立樹似乎也嚇住了,被我那一掌打得朝旁邊踉蹌,但下一秒我便伸手抱住了他,立樹小小的身軀被我拉進懷裡,撞中了我的胸膛,我立時收緊了雙臂。

  我到這時終於有力氣長長吐口氣,腦子也才恢復運轉。我剛剛到底是在做什麼?我打了立樹一巴掌,然後又緊緊地抱住了立樹,彷彿擁抱一項失而復得的寶物。

  而後我的淚腺也失控了,年輕的時候我很常哭,秀朗常說我是男人中少見的愛哭鬼。但和他分了之後我改變很多,幾乎六年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但今晚一切都超出我腦子能思索的範圍,我感受的立樹的體溫,立樹活生生的氣息。這一晚在街上狂奔、叫喊、東張西望的場景閃過我腦海,我彷彿在觀看另一個人演的電影,我因為那人突如其來的放鬆哭出聲來,卻覺得那人並不是我自己。

  我哭得如此哀切,連我自己都聽不進去,立樹恐怕也聽不進去。他彷彿不知如何是好似地,膽怯地窩在我懷裡,然後慢慢地掙著小手臂。

  我又摟住他一次。立樹很快發現對大人的無理取鬧他無能為力,於是把手繞過了我的腋下,很小心地抱住了我。

  「對不起。」他對我說:「對不起,恆恆。」

  我直到過了夜半,才把背著立樹離開公園,離開那棵古怪的大樹。經過噴水池時,我的身影再一次映照在水的簾幕上,除了狼狽,我發覺我的眼睛是腫的。

  後來我問清楚了立樹,他確實是來找媽媽的,他知道家裡的地址,也會坐公車,這些以前媽媽都教過他,所以他就決定一個人回來找媽媽。

  但是因為媽媽不在家,所以他等了一陣子,就決定先離開到外面走走,晚一點再回來,大致都和我的猜測差不多。

  我問起他為什麼要把鞋子丟門口,順勢替他把布鞋穿上。

  立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

  「因為留著,馬麻才知道我回來過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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