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恆……恆恆!」

  ***


  剛分手那段日子,我很不甘心。

  我整個人都被裹在一桶名為「不甘心」的液體裡。不管吃飯的時候也好,睡覺的時候也好,這些有毒液體腐蝕著我,讓我整個人都變得很不對勁。

  我想要像個懂事的大人一樣。事實上剛開始秀朗和我在一塊時,我也很明理地有心裡準備。秀朗總有一天要結婚、要繼承家業,要像個正常男人那樣生活。

  所以我也很中二地想,我到時候一定可以大義凜然地讓出床邊的空間,擺上刻有另一個女人名字的神主牌。我是男人,好男不跟女鬥。

  那是我的第一場戀愛,每個初戀的人,無論男女,都會把自己想得無所不能、百毒不侵,連帶也把對方想像成世上最美好的人。

  因此當時的秀朗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我幻想他身上有一切世上情人該有的特質,忠誠、體貼、溫柔、善解人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挺你到底。事實秀朗一開始也真像是如此,他讓我感覺自己像個國王,無所不能。

  所以當事情發生時,我理所當然也如此幻想。我幻想他會和我站在同一陣線上,對抗世間所有膽敢妨礙我們愛情的險阻。

  如果不是這樣的幻想,我想我不會在一切明眼人看來已成定局後,還傻傻地認為只要秀朗愛我,什麼都可以挽回。我弄錯了真正的敵人。

  我在秀朗對我說「就是這樣了」的隔日,支身闖進了秀朗的父親,也就是林家的大家長林秀仰的辦公室。

  其實在認識秀朗之前,我不知道台灣多數的富豪之家其實低調,像郭台銘還是王永慶那種的,在有錢人裡面都在少數。

  林家就是那種低調的有錢人家,根據秀朗的說法,林秀仰的家業是多到台北市精華地段有一半地皮是他家後院,國稅局都會派人臥底來查帳的那種。

  那次我一戰成名,我氣得失去理智,把自己當成了挑戰惡勢力的愛情英雄。

  我衝到林秀仰面前,對他破口大罵,當時林老先生正在跟人談事情,辦公室裡都是人。我卻旁若無人,質問他為什麼要拆散我和秀朗、就算我是男的又怎樣的狠話。

  林秀仰一開始倒還很冷靜,我想他是要在後輩面前表現出長輩的威儀。他跟我說,愛文是他的乾女兒,他在安排婚事前不知道我和秀朗的事,現在事情都已經傳開了,他做長輩的到底要保護自家人,不能撫了愛文的面子,諸如此類的場面話。

  現在回想起來,林秀仰的屁話倒也有幾分情理。但是我當時氣昏了頭,林秀仰說得再有道理我也聽不進去。

  我歇斯底里地說:秀朗喜歡的是我,就算和愛文在一起也不會幸福。

  林秀仰倒也開明,當時他竟然說,如果真是這樣,就叫秀朗來跟他說,或帶著我逃走,如果秀朗真肯為我做到這樣的話,他沒話說。

  他還說,當初他娶秀朗的母親時,也是支身到她丈人面前,據理力爭了三天三夜,才打動了親家,也打動了原本想嫁給青梅竹馬窮小子的她。

  但我沒把這些話當真,還開口說了現在回想起來,還讓我有點後悔的話。

  我說: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一樣識時務啊!

  我講話的口氣就是這樣,何況當時是去作戰,我的武器只有這張嘴巴,當然是越鋒利越能殺傷敵人好。

  沒想到林秀仰聽了這句話勃然大怒,大概被我戳中了點,他破口大罵,聲音大到整層辦公室都聽得見,然後從椅子上跳起來,把桌上那杯熱咖啡灑到我頭上。

  當時我要是告他傷害,肯定可以拿到一兩百萬的損害賠償。但我當時根本想不到那麼多,我只覺得我被攻擊了,這裡所有人都在攻擊我。我跳上辦公桌,揪出當時已經六十二歲林老先生的領子,周圍的人全都撲上來拖住我,現場亂成一團。

  最後我頭上流著熱咖啡,滿臉通紅、淚痕和鼻涕地被警衛拖出了董事長辦公室。我對那間公司最後的記憶,就是小K站在遠處,一臉驚慌地看我從此被扔出林家的領土。

  我被帶進了警察局,強迫做了筆錄,被放出來時頭上的咖啡還在流。我一個人走在跨河的橋上,靠著攔杆走到橋中央,然後翻身跳下了河裡。

  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如此毅然決然,大約我的性子就是這樣。我也並不是想要自殺,只是單純地想盡快失去意識,結束那種椎心的痛苦,用什麼方法都好。

  而最快的方法似乎就是去死,我就這麼做了。

  我本來期待醒過來時,會看到一群擔心的朋友圍在我床邊。然後秀朗排開眾人衝到我面前,用力地抱住我,用哭紅的雙眼凝視著我喊:

  『對不起!恆恆,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直到剛才差點失去你,才醒悟到原來我是多麼地愛你,我這輩子不能沒有你!回到我身邊來吧,恆恆!』

  而林秀仰搞不好還會跟我道歉:『對不起,我竟不知你愛我兒子如此之深。』

  但是沒有。我醒來的時候人在消防隊的醫務室,被放在一張簡單的病床上。

  一個四五十歲看起來快退休的隊員看我醒來,就對我破口大罵,問我年紀輕輕跳什麼河、給人添了多少麻煩知不知道之類的話,然後開給我一張兩千塊的罰單,要我回家。我想他是要激勵我,為了繳那兩千塊罰單勇敢地活下去。

  從頭到尾秀朗都不知道這件事,他和愛文在馬爾濟斯的小島上渡蜜月。這件事也沒有傳進林家的耳裡,純粹是我一個人的獨角鬧劇。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原來那些轟轟烈烈的情情愛愛,終究都只是戲在做。人生其實很乏味,愛情也是。

  不論你再怎麼不甘心、再怎麼吶喊尖叫、再怎麼刨心刺骨,沒有救的事情就是沒有救了,痛苦是你自己要自虐,沒有任何人會同情你。

  很不巧,我就是世上最精通自虐學的人種。

  我本來想那杯咖啡搞不好會讓我毀容,這樣秀朗至少會覺得心疼。但是除了在靠近髮線的地方留下一枚微不可見的疤,什麼痕跡也沒留下。

  就和我與秀朗那段感情一樣。

  這回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床上。

  之所會知道,是因為以前身體不好,經常因為各種原因虛弱昏迷,有時和秀朗做那檔事做到一半,就不醒人事也是有的。林家有自己指定的特設醫院,就在公司樓下轉角,因此每次我昏倒,秀朗總會親自送我到那裡。

  每次睜開眼,都可以看到熟悉的洞洞天花板,咖啡色棉絮從洞洞裡掉出來,意識模糊時看起來像是染了咖啡的星空。最近醫院不知為何都用這種建材,看著令人乏味極了。

  我動了一下,才發現右手被什麼東西牽制住。這個我也很熟悉,我以前血糖不足,又胃寒吃不下東西,搞到最後都得定時來醫院施打葡萄糖液。點滴刺進血管裡的感覺我一開始很怕,但秀朗總在後頭抱著我,讓我覺得可以忍耐下去。

  我環顧了一下周圍,下意識地尋找某個身影。但來不及看得更多,就聽見有人叫我。

  「親愛的正桓!」

  我茫然地把視線遞向床尾,映入眼簾的竟然是雜貨店老闆。老闆看見我醒來,似乎相當高興,甩著他的蓮步跳到我身邊,摟住我頭頸說:

  「太好啦,你總算醒來啦,小立樹和我都好擔心你喲。」

  我癡呆了一陣子,果然我的身體不同以往,以前昏倒後醒過來,都還有一陣子暈眩,四肢軟綿綿的。現在我可以清楚看見老闆那張平凡的臉,我從床頭直起身。

  「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老闆。隨即又心頭一跳,我記得我在昏迷之前,確實聽見了那個人叫我的聲音。

  恆恆,這世上只有一個笨蛋會這麼叫我。而他既然知道我的住處,應該也調查我所有朋友的聯絡方式。

  「秀朗呢?」

  我推開老闆,粗魯地拔掉點滴,下床的瞬間還有點顛。

  我想他應該是聽見了我的聲音,我關門時好像有踢到什麼東西一下,一定是被秀朗給察覺了。我想他一定很驚慌,拋下那個特助追出來,他應該知道我在那裡的意義,也知道我都看見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事到如今他還會不會自責,但至少他知道我的心情。

  「秀朗,你在吧?」

  我扶著病床問。那是聯合的病室,裡頭至少有十張床,我這一叫,對角幾張病床上的人都朝我看過來。但我沒看見秀朗,心裡不禁急起來。

  「秀朗,阿郎,你別躲了,快點出來!」我不放棄地喊著。

  「等一下啊,正桓,你在找誰啊?」老闆似乎對我這樣的舉止感到驚慌,一邊拍著胸口,一邊拉住我衣袖。「快坐下來,你看小樹樹被你嚇成什麼樣子了?」

  「小樹樹?」我怔了一下,隨即想起了立樹。我從公司出來時整個人都是懵的,根本就忘記了立樹這回事,此時不由得驚醒過來。

  「立樹?立樹呢?那孩子呢?」

  「就跟你說了,他在這裡呢!你別嚇到他啊,親愛的。」老闆笑著說。

  我一愣,往病床尾看去,才發現那裡露出兩隻小眼睛,立樹把兩隻小手攀在床架上,就這樣從腳底看著我,似乎已經在那站了很久,我呆住了。

  「是小樹樹告訴我你在這裡的。真是個能幹的孩子啊,他一發現你昏倒,就到處找公共電話,打電話給我, 你把他寄我這兒時我有告訴他號碼。他跟我說恆恆不動了,要我快點來救你,我聽了嚇一大跳,還以為是小孩惡作劇,沒想到是真的。」

  我開始有點暈眩了,我把腰枕回枕頭上,前臂按著額頭。

  「所以立樹……一直跟著我?」我看著床尾那個依舊一動也不動的小精靈。

  「對啊,他很擔心你呢,我把你抱上計程車,送你進醫院的途中,我跟他說沒事,他還是一直握著你的手,死都不肯放開。直到看見醫生,替你打了針後,他才肯放手。你中間還醒過來一次,叫著什麼人似的,只是你大概不記得了。」

  我茫然看著都是洞的天花板。「所以他……沒有來?不是他送我到醫院的?」

  我看見立樹忽然挪了位置。他很小心,發現我在看他,就立刻低下頭去,好半晌才挪到床側,他看著我插著點滴的手臂,就這樣盯了很久,這才又抬頭看我。

  「恆恆。」立樹看著我,滿臉遲疑,「恆恆好了?」

  我感到悵然若失,瞬間明白了一切。

  一定是秀朗那傢伙,在立樹面前總是恆恆、恆恆地叫我,就連帶他來之前,也一定跟這孩子說了:『把拔帶你去找一個叫恆恆的叔叔,恆恆會照顧你。』孩子這種東西大人教什麼學什麼,他肯定以為我就是一種名為恆恆的生物。

  「恆恆?」立樹又叫了我一聲。

  我忽然覺得煩燥至極,又有一點生氣。倒不是對立樹,而是對我自己,我對於到現在這地步,還對那男人存有一絲幻想的自己,真的是氣到都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想起我剛剛那些自耽的想像,我就有一種想在這裡一頭撞死的衝動。

  這時老闆在旁邊說:「啊對了,剛剛有個醫生底迪替你看過,說是等你醒來之後去找他,他會告訴你檢查結果喲。」

  我喉嚨咯登一聲,雖然我有近七年沒來過醫院了,和秀朗分手後,連病毒都不屑理我,我也很久沒檢查自己的身體。以前還在公司上班時,每年都有員工體檢,我的報告上總是小毛病一堆,但好在大病沒幾個。

  這麼說來,最近我的確覺得喉嚨發疼,頭也比平常容易痛,這次又忽然昏倒,搞不好真是有什麼問題。

  我想要是韓劇,醫生搞不好會說我得了血癌,要我趕快找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兄弟捐骨髓之類的。如果醫生說我得了什麼脊髓灰白質先天不全症候群等等,總之病名很長、聽起來很威但聽完還是不知道那什麼的病,那就比較像日劇。

  如果醫生說總而言之我得了絕症,只剩三個月好活,要我趕快回去分家產,其餘什麼都不解釋,那這個醫生一定很常看台灣本土戲劇。

  醫生真的宣布我得了絕症,而且是大多數人一輩子治不好、治好了也還會再感染的人類十大重症之一。

  「你感冒了。」實習醫面無表情地在我的病歷上鬼畫符。

  醫生說我是因為最近睡眠不足、營養不良外加飲酒過量,加上十一月天氣不穩定,在哪裡著了涼,所以才會小感冒。

  至於為什麼會昏倒,純粹就是因為沒睡飽。

  他給我開了一星期份的藥,要我回家按時間吃,就把我打發回家了。

  這真是太好了,老闆在送我回家時還抹淚說。

  我想我真的太常看連續劇,所以才會有如此多不切實際的幻想。秀朗以前就常笑我,說男人這麼愛看八點檔的還真的不多。

  雖然如此我二十三歲生日時,他還是給我買了掌上型衛星電視,讓我在辦公室裡也能準時收看最新日劇。

  我帶著立樹回家,像這樣小病一場後,我心裡不知為何四平八穩下來。就連回想秀朗在辦公室裡和特助的那一幕,也沒辦法再刺激到我。

  我終於有時間定下心來想立樹的事,俗話說有一必有二,林秀朗搞得出一個情婦,就很快會有第二個,搞得出一個暖床特助,也難保後面沒有一打在等著。

  這讓我多少有點欣慰,至少知道愛文那女人婚後也不見得幸福。

  像立樹這種情婦生的小孩,我經常在連續劇裡看到,總是會在父親死掉的瞬間,如雨後春筍般地從地上冒出來。

  不過我沒有笨到什麼把立樹扶養長大,等秀朗掛了之後,再靠立樹去爭家產這種想法。一來我是男人,誰都知道立樹不可能是我和秀朗的種,二來我知道秀朗這個人,雖然縱慾又沒節操,其實還頗惜命的,現在他才三十三歲,等他歸西我應該也差不多了。

  我想過把立樹送去孤兒院,或是寄養家庭,以社會一般人觀點,這樣對立樹而言應該是最好的。

  如果問我這時心裡有沒有一丁點的念頭,把「獨立無償不求回報地撫養立樹長大」當成一個可能的選項,我必須說其實還是有的。

  畢竟是人都有一點這種浪漫的想法,偶爾想做點好事之類的,但考慮到諸般現實況狀,加上撫養小孩不是只有「偶爾做點好事」的程度,我還是默默刪除了這個選項。最主要還是我知道我的性子,太不適合做這種事,何況這還算是我情敵之一的孩子。

  我牽著立樹的手一路這樣想著,忽然想到我在昏迷前,他叫我名字的事。

  我低下頭看著他,「怎麼忽然肯和我說話了?」我問他。

  我問這話多少有點報復的意味,他和我沉默作戰了一禮拜,到頭來看見給他飯吃的人昏倒了,還不是投降了。我想小孩子天真歸天真,某些面向上終究挺現實的。

  立樹抬頭回看我,我本來以為他又要像之前一樣,來個大眼瞪小眼。但這次他看看我,竟低下了頭。

  「爸爸說,不可以隨便跟陌生人講話。」立樹說。

  我先是傻眼,腦袋還反應不過來,而後升出一種極度荒謬的好笑感。

  原來他跟我冷戰了一禮拜,並不是因為不爽我,而是林秀朗跟他講了那種蠢話嗎?啊啊對啊,我跟秀朗,還有跟他兒子,終究也只是「陌生人」的關係而已。我忍不住又這樣自虐式地腦補。

  「媽媽說,不管什麼事都一定要聽把拔的話。」立樹又補充。我第一次聽見他講完整的句子,這聲音軟棉棉的,除去童音,倒真有幾分秀朗那種沒骨嗓的影子。

  「那為什麼現在又跟我講話了?我是陌生人耶。」

  我壞心地故意問。立樹聞言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慌忙低下。

  「恆恆不是陌生人。」立樹說。

  「可是恆恆跟你把拔是陌生人耶。」我咬著牙說。

  立樹似乎對這話感到很震驚,抬起頭來瞪大眼睛看著我,真是個震驚點低的孩子。

  「恆恆跟立樹不是陌生人。」他好像覺得文法不太對,又調整著講了一遍,「立樹認識恆恆,恆恆認識立樹,立樹跟恆恆不是陌生人,所以可以講話。」

  我覺得他以後一定不能靠寫作維生,否則一定每篇文章都爆字數,還被編輯嫌棄贅字贅句、辭不達意。

  但是聽著這種病句,我竟覺得心裡有一塊冰冷僵硬的地方,一瞬間震了一下,剝落下來一塊小小的冰屑。

  真的就是,小小的而已。

  ***


  如果現在有人跟我說,小孩子天真無邪、小孩子沒有心機,小孩子是孤獨的人們最好的心靈之友,我一定會叫他去吃屎。

  我的感冒好得很快。只能說人的命一賤起來,連感冒病毒都不屑與你為伍,他們很快舉家遷出我的身體,讓我連請病假的機會也沒有。

  我平常連六日都要打工,在麥當勞的廚房炸薯條,好在老闆的店也是全年無休的,所以我就不客氣地繼續把立樹扔在那兒。

  立樹繼續在我這裡住了下來。變成那樣實在不是我願意的,但是不是這樣又能怎樣,我的良心不容許我把他就這樣丟到路邊餵狗,因為總覺得這樣做的話,就算在公廁裡蹲馬桶也有雷會從頭頂劈進來。

  我真的覺得這是林秀朗這看似少根筋的傢伙,精心設計的陰謀。人是很難控制自己感情的生物,某些方面來講這也是人軟弱之處。就算我再怎麼防備,而立樹再怎麼跟他爸一樣討人厭,只要相處久了,就算是地上的一粒石子,也會跟人產生感情。

  想當初秀朗追我的時候就是這樣,他想盡辦法讓自己二十四小時出現在我面前,我們明明唸不同大學,他卻可以每節下課都出現在我教室前的走廊上。

  怎麼躲、怎麼趕、怎麼羞辱都揮之不去,到最後就只好接受了。

  秀朗還是個油裡油氣的大男人,立樹是個孩子,成人面對孩子,本來戒心就會先少一半。我無法斷言如果我再和他相處個十天半月,還能不能輕易將他還給秀朗。

  立樹似乎也很知道他這種優勢,也知道我是他現在能攀附的最後一根稻草。

  「陌生人」這個魔咒破除之後,立樹開始採取他的正太攻勢,他極盡一切所能,在我面前展現他懂事乖巧惹人憐愛的一面。

  例如每天晚上我去雜貨店接他時,他總會一早就蹲在門口等我。看見我遠遠走過來,就立刻跳起來,跑過來牽住我的手,用三十五度仰角抬頭對我說:

  「你回來了,恆恆,我們回家吧!」

  例如每天回到我那間小套房後,立樹就會開始鋪床。他是我見過最能幹的五歲小孩,不但會自己洗澡、吃飯也不挑食,床也鋪得非常專業,他把我給他的棉被當墊被用,把原來小小一張單人床擴張成雙人床,再乖乖地自己窩到旁邊的小角上。

  例如有一天,客戶臨時取消案子,我放了一上午的假,正想好好睡個大頭覺。睡夢中卻聽見碗盤碰撞的聲音,隱約還有火燄的熱氣。

  我嚇得立刻從被窩裡跳起來,衝到廚房一看,就看到立樹腰間綁著一塊布,手裡吃力地拿著平底鍋,地上有打爛的雞蛋,瓦斯爐開著,他一臉震驚地看著我。

  「我……我想替恆恆做早餐。」立樹低下頭說。

  我勒令立樹從今以後再也不准碰我家廚房,以免有天我半夜被燒死而不自知。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我進門時,他會幫我拿拖鞋,我坐在榻榻米上看報紙時,他會跑去倒水給我,我為了什麼事罵他時,他就會乖乖低下頭,做出深切反省的樣子,一邊眼角含淚一邊說:

  「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我想他應該是覺得自己做這些事,會得到大人的誇獎,說不定這也是大人教他的,比如秀朗或是他媽媽。

  但我就是那種別人越表現得要我怎麼樣,我就偏不順他們意的性子。立樹越要我喜歡上他,我就越有刁難他的興致。

  他來牽我的手,我就故意越走越快,讓他跟不上我,等到他跌倒還是怎樣了,我再一臉嫌惡地回頭跟他說:「你還沒學會走路嗎?」

  他想替我做家事,我就索性真的把事情全丟給他做,他搬不動拖把,也拿不了水桶。我就等他束手無策地看著我,再搶過他手上的掃具,滿口嘲諷。

  「不是說要幫忙做家事嗎?大少爺,怎麼連個掃把都拿不動啊。」

  我其實等著他反抗我,等他露出真面目。我想他有天一定會再也忍受不了,在我面前爆發出來,甚至醒悟到這裡不是他長治久安之地,自己另謀出路之類。

  但是沒有,他一天比一天乖巧,還一天比一天話少。我再怎麼諷刺他罵他,他除了道歉就是眼眶含淚,卻又不哭出來,只是一臉無辜的看著我。

  這讓我越來越對他感到煩躁,有一天他打翻了水杯,把水灑了一地,我想都沒想就抓住他手臂,把他推搡到一邊去,對他破口大罵。

  「你怎麼這麼笨啊!難怪你爸和你媽會不要你,要我是你爸也不會想養你!」

  這話說出口我就後悔了,就算我再怎麼生來沒良心,也知道罵小孩歸罵,罵到小孩的出身都是禁忌,會一輩子留下陰影。

  但要我和立樹道歉,時機又總是不對。要是他罵回來,說什麼像你這麼刻薄的男人,難怪我爸會拋棄你選別人之類的,我可能還有機會找台階下。但一來立樹可能不知道我和他爸的關係,二來他是六歲小男孩,不是八點檔裡的情婦。

  立樹聽完我的話也沒有太大反應,照常吃飯洗澡睡覺。只是我知道這話確實刺到他心裡了,晚上他仍舊和我擠一個被窩,只是總背對著我。

  晚上我起來尿尿時,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用兩隻小手捏著枕頭邊緣,而枕頭的一角是已經溼了。

  我仰天長長吐了口氣,瞬間有一種「我在幹嘛啊?」的感覺。我承認我會這樣對待立樹,有一半是因為秀朗的緣故。換作路邊哪個孩子,我可能都還會和顏悅色一點。

  我勉強自己養了舊情人的小孩,然後又把對舊情人的不滿全發洩在小孩身上,這真是人類所能做出最低劣的行為之一了。

  這樣下去不行,不要說立樹受不了,我也受不了自己。如果無法將他當面還給秀朗,我考慮找個育幼院,把立樹先送進去,再寫封信告知秀朗,讓他看著辦。

  如果秀朗真的夠狠心不要他,那立樹也可以平安長大,應該不是每個育幼院都像連續劇演得那麼黑暗,就算真的有點黑暗,也總比被我這個黑心的男人養大好多了。如果再跟我待在一起,他長大後一定和我一樣性格扭曲,再被另外一個男人拋棄。

  星期五的時候,組長跟我們說上次那個幼稚園又來了案子,要我和他一起去做。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問他哪個幼稚園,組長便笑說:「就是上次那個園長啊,很高大的那個,上回我們幫他做得不錯,他希望我們去清倉庫,他想把他改造成孩子的圖書室。」我才恍然過來,原來是大猩猩的幼稚園。

  因為只有一個倉庫,所以組長只讓我跟他走。我們坐上全是掃具的廂型車,到的時候,園長一如往常地站在門口迎接。見我們下車,便愣了一下,

  「只有你們二位嗎?」他問。

  「只是個倉庫不是嗎?我想我跟正桓就夠了吧,你別看這年輕人,他是我們組裡最能幹的,力氣大辦事又俐落,什麼活都做得來,有他在沒問題。」

  如果這樣褒獎我的是鴻海董事長,而不是清潔公司組長,我會更感欣慰。

  「既然這樣,我也一起幫你們做吧。今天是週末,小朋友很多下午就被接走了,比較沒那麼多事要做。」

  園長說著,還真過來替我們拿了拖把掃具,順勢把麻布手套戴上,還接過我手裡的筒狀吸塵器。

  他一近身,那種身高差就更明顯了,我得仰著脖子近九十度,才能看見他的眼睛,他把頭髮用布挽起來,活像個工人。

  事實證明大猩猩果然不同凡響,那倉庫比我想像中大,大約是一個教室的長寬。裡頭堆滿了陳年的雜物,隨便動哪一個都是塵煙彌漫。

  我們先把堆積如山的紙箱一個個卸下來,傳遞著搬到外頭,用水洗了一次地板,再用洗潔劑拖一次,拋光機打磨,最後用同一台機器上蠟。這期間組長就和園長整理紙箱,把教室那頭的大櫃子搬進來,把要的東西排回架子上放好。

  大猩猩單手就可以搬兩個以上的紙箱,而且他一步距離等於別人兩步,這樣來來回回五六趟,疊到天花板的雜物就被他清得差不多了,更可怕的是臉不紅氣不喘。

  他的動作也很快,反射神經一流。有一回我爬上一個紙箱山,想把最上面的箱子拿下來,結果不知為何滑了一跤,整個人從箱子上栽倒下來。

  大猩猩眼明手快,組長還沒發現我跌倒了,他就一個箭步向前,兩手一攤,我就穩穩地被接近他懷裡。我掉下來時整個人懵住,我從以前就是這樣,秀朗說我這個人看似精明,其實遲鈍的要命,一遇到突發事件,總會慌得不知如何自處。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醒悟發生什麼事,忙掙扎著了一下,大猩猩和我差不多有二十公分身高差距,我被他橫抱著,腳竟然垂不到地。只覺得園長體溫很高,像動物一樣。

  「小心一點。」園長卻只皺了一下眉,就把我輕巧地放到地上。我站直時整個臉都是燙的,我想是因為覺得丟臉的關係。

  我們花了一上午,只收拾了倉庫的半邊。原本我想這麼髒這麼陰暗的地方,怎麼好給小孩當圖書室,但這樣一整頓,屋子裡的氣氛明快起來,空氣也變得清新很多。

  打掃就是有這種樂趣,可以讓人的心情也跟著煥然一新。

  我想這也是為什麼當初我和秀朗分手後,會選擇這工作的原因之一。

  中午的時候,大猩猩帶我們去吃飯。因為學生本來也不多,大猩猩就讓我們和小朋友圍一桌,在一大堆吵吵鬧鬧的小毛頭間用餐。

  聽大猩猩說,那間倉庫本來是韻律教室,只是後來教舞的老師走了,就沒在用了,漸漸也就荒廢下來。他說舞蹈老師就是他母親,這幼稚園以前是他母親開的。

  「你繼承家業?」我忍不住問他。

  「啊,可以這麼說。不過其實我父親是公務員,他一直希望我也走那條路。」

  「那你為什麼不要?」

  「因為我喜歡小孩啊。」

  大猩猩忽然笑起來,而且是極為燦爛的那種笑。要不是親眼所見,我還很難相信這樣種未進化完全的靈長類,可以露出這樣充滿母性光輝又帶有一點靦腆的笑。

  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你叫正桓?剛剛聽魯先生這麼叫你。」

  我不敢直視他的笑容,別過頭吃義大利麵。沒料到他忽然問起我,害我差點嗆到。

  「嗯,對,吳正桓。桓是木字邊,就是很常被唸成恆的那個桓。」

  「我叫昭商,楊昭商。昭和的那個昭,商是商人的商。」

  大猩猩朝我伸出手來,我只好和他握了一下。同時也有點納罕,沒想到靈長類有一個這麼風花雪月的名字。

  「我六十五年次的,你呢?看起來是七年級的。」大猩……楊昭商問我。

  「不,我秋天就要滿三十三了,六十七年次。」我難掩哀傷基調地說著。如果不是遇上了秀朗,我這年紀,就算沒有抱著孫子回去看兩老,只怕身邊也有個定下來的人了。

  楊昭商聽了似乎頗為驚訝,上下打量了我幾眼。這時餐廳外卻傳來哭聲,有個小男孩一路從走廊那頭衝過來,邊跑還邊哇哇大哭。

  我看他下半身光溜溜的,褲子竟然掛在腳踝上。他一邊哭一邊就撲進了楊昭商的懷裡,這大猩猩還真的很受小孩子歡迎。

  「怎麼了,阿勇?」他皺了一下眉,叫那個孩子的名字。

  小男孩抬起頭來,我發現他就是那天在操場上,跌倒還哭個不停的男孩子。他長得比這年紀的孩子都要蒼白瘦弱。

  「昶育脫……脫我褲子……」

  楊昭商一把抱起小男孩,替他把褲子穿好。這讓我鬆了口氣,雖然我沒有戀童癖,但看見小男孩的雞雞在那裡晃來晃去,還是有幾分尷尬。

  「為什麼昶育要脫你褲子?你們吵架了嗎?」楊昭商問他。

  「他說我……說我……我是女生……要……檢查……」叫小勇的男生抽咽著說。

  我聽見組長「噗」地一聲,差點把口裡的海帶芽湯噴出來。

  我默默地扒了口義大利麵,這種事在小男生社交圈裡常有,以前我待的那所小學就常發生,只是被脫褲子檢查的人通常是我就是了。

  小學被脫褲子,中學就進化成要我在大家面前自慰射精,以確定我那根真的能用。到了高中,我不得不在上課時提前溜出教室,以防放學後被人拖進暗巷裡肛掉。

  秀朗在我大學畢業那年,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讓我得了「隱疾」,得以逃脫兵役的魔掌。否則我想我的人生,一定還會有更多更新的體驗。

  楊昭商把那個脫人褲子的小男生也叫來,讓兩個人並排站在他面前。叫昶育的男孩子長得高頭大馬,一看就是早熟的小毛頭。兩個好像都是大班的學生,和立樹同年。

  昶育不情願地低著頭,楊昭商問他:「為什麼脫別人褲子?」聲音很溫和。

  「因為他不敢倒著溜滑梯!」昶育嘟著嘴指控,好像這是一項重大的罪行。

  「為什麼他不敢倒著溜滑梯,你就要脫他褲子?」楊昭商耐心地問。

  「倒著溜滑梯又沒什麼,他是膽小鬼所以不敢!」

  餐廳裡的小女生邊吃邊旁觀,這時幾個人圍一起咯咯笑起來。那個叫小勇的男生一直低著頭,用手拉著圍兜兜的邊緣,好像都是他的錯一樣。

  我看得有幾分刺痛,彷彿看到小時候某部分的自己,只能趕快低頭猛吃義大利麵。

  「那你要脫園長的褲子才對。」

  楊昭商蹲在小男生面前,很嚴肅地開口,「因為園長也不敢倒著滑溜滑梯。」

  那個叫昶育的孩子似乎大為震驚,「園長不敢倒著滑溜滑梯嗎?」

  「對啊,園長一坐到溜滑梯上就發抖,光是溜下來就覺得很恐怖。」

  楊昭商做出害怕的樣子,「你覺得園長也沒有小雞雞嗎?」

  「可是小勇不敢一個人去上廁所,還不敢玩踩水。」

  「園長也不敢一個人吃飯啊,所以才老是找這麼多人一起吃。」楊昭商環顧了一切餐廳,他又捱近那個男孩,「告訴你一個秘密,園長晚上也不敢一個人睡覺。要是床上只有園長一個人的話,就會寂寞到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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