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一見到我回頭,就立刻縮了回去,恢復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姿勢。

  我在一家清潔公司當臨時派遣員工。剛和秀朗分手的那段日子裡,我被秀朗的爹還有愛文全面封殺,我的名字被送到了所有和秀朗家有生意往來的機構裡,上至政經名流界下至打掃搬運公司,全成了我的拒絕往來戶。

  我直到那一刻開始,才知道過去的自己有多麼天真。感覺就像一隻綿羊鑽進了獅群裡,還以為身邊的小獅子可以一輩子保護自己。

  林家做到這種地步也實在誇張,畢竟我沒背景沒人脈,抽去秀朗,我這個人就只個平凡的白目而已。怪就怪在當時我年少輕狂,被甩了不甘心,還跑去找他老爸當面嗆聲,讓獅王感覺到小小的危機,才會這樣拿大炮轟小鳥。

  我當時說是命懸一線也不誇張,看來我的屍體沒灌著水泥從台灣海峽被打撈起來,還得感謝獅王的佛心。

  我不知道秀朗知不知道這些事,但從那天的表現看來,就算他知道,他也會白目地覺得沒什麼大不小,我身為男人應該挺得過去。

  有的時候,我真的會很深切地希望自己是個女人。部分同性戀到最後會跑去變性,這不單只是性別認同的問題,還是現實的問題。

  清潔公司的業務範圍挺廣的,大多數是包月清掃的公司行號,有時也會接政府機關的案子,有時是展場,像是花卉博覽會的地面清潔等等,還有學校,我最糟曾經清掃過醫院的太平間,那真是種不太舒適的體驗。

  總之這工作實在賺得不多,但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比如打掃公廁時,剛好在地上撿到十塊錢銅板之類的。

  我在某家速食工廠打掃了快一個月,今天去的時候,組長卻說要換地方,有新的包案進來。我和另外兩個也是外包的清潔工上了公司的車,一路駛向市郊。

  到的時候我以為是學校,細看才知道是幼稚園。市區很少見到空地這麼多的幼稚園,有三面門字形的校舍,中間是操場,好幾個小朋友在場上玩滑溜梯。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有人在門口等了,這對清潔工而言是很少見的事。我們經常到了一個地方沒人理會,還得提著拖把到處找負責人。

  「我是園長,敝姓楊。」園長和我們組長握手。

  我看組長有點害怕的樣子,主要是這園長生得還真高大,大概有一八五以上,而且大手大腳的,感覺幼稚園小朋友被他抓上手上,他吹口氣就能把他們捏碎。

  「主要就是請你們清一下操場的雜草,這很久沒人清了,還有就是校舍,地板要拖乾淨一點,小朋友經常會在地上爬,要不就撿地上的東西起來吃,要是有怪東西掉在地上不太好。再來就是請你們清一下屋頂的部分。」

  園長簡單地下了指示,我默默跟在隊伍的最後,這園長看起來挺年輕的,大概只比我大上一、兩歲,但看起來整個就很有威嚴。

  「那就麻煩你們了。」園長慎重地握住組長的手,還鞠了個躬。好像他不是拜託我們掃地,而是拜託我們去擊落即將撞到地球的彗星似的,組長惶恐的連額角都流汗了。

  我被派去掃操場上的落葉,中間遇到小朋友下課。一群小蘿蔔頭被女老師帶著,蹦蹦跳跳地在遊戲器材間穿梭。有個小男孩還不小心跌倒了,坐在地上哭個不停。

  這情景讓我想起了立樹,那個被硬塞進我家的男孩子。我頭又痛了起來,不知道立樹有沒有上幼稚園,我小時候沒上過幼稚園,那是有錢人家的專利。

  小男孩還在繼續哭,女老師蹲到他面前,哄了老半天,但小男孩越哭越大聲,根本就是在示威了,這也是我不喜歡小孩的原因。

  女老師到最後沒辦法,提起長裙往內走,大概是要找什麼東西來哄孩子吧。

  這時我看到那個高大的園長走了過來,他真的很有氣勢,走路背後都有速度線的那種,逼近孩子的時候,感覺很像是警長要來拘捕逃犯。

  他走到那個男孩面前,用蛙蹲的方式跨開大腿蹲了下來。小男孩看了他一眼,竟然還有種繼續哭。

  我以為接下來會看到大猩猩一掌巴飛死小孩的情景,但沒想到園長一伸手,把手掌按小男孩頭上,他的手掌幾乎和男孩頭頂的切線圓面積一樣大,他就這樣用整隻手包著男孩的頭,湊近他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男孩吸了兩口氣,一邊抽咽著,一邊點了兩下頭,漸漸的竟然就不哭了。

  我有些驚訝,園長又摸了摸男孩的頭髮,和他一起笑起來。在那之前,我實在不相信人類以外的靈長類會笑,但園長笑起來比我想像中好看得多,讓我有了全新的看法。

  我繼續掃著地,園長後來還把男孩攔腰抱起來,在操場上玩起飛高高的遊戲。這飛高高還不是普通的高,試想一個身高就有一九零的男人,手舉高的時候大概超過兩百公分,但男孩卻興奮得尖聲大笑,一群小毛頭還圍在園長身邊,迫不及待要等下一個。

  我覺得這畫面溫馨得有點刺眼,默默地又轉回去掃起我的落葉。

  晚上從清潔公司離開時,組長拿給一罐果汁,說是今天打掃的幼稚園園長送的。我問組長說我可不可以再拿一罐,組長詫異地看著我。

  「可以是可以,不過阿桓,你什麼時候這麼喜歡喝小朋友的果汁了?」

  那是QOO的葡萄果汁,我回去雜貨店時,已經是半夜十一點了。雜貨店已經打揚,我從門邊的小鐵捲門鑽進去。

  「正桓,你回來啦!」老闆用歡快的聲音說。讓我有一種他是我老婆的錯覺,我真希望真有個老婆可以對我說這種話。

  雜貨店裡的情景讓我有點驚訝,老闆並不是一個很熱愛整潔的人,這店據老闆所說開了七八年,貨架上的東西從八年前四驅車到昨天剛進貨的甲蟲卡片都有,亂得連老闆自己都不見得找得到想賣的東西在哪裡。

  不過才一天的功夫,正面的架上卻明顯有了長足的進步。幾盒卡片被分門別類地堆在最下面,再往上堆滿了彈力球、跳繩和遊戲機之類騙小孩的玩意兒。

  倉庫的門喀咚一聲,立樹抱著整盒的卡片從後面走出來。

  他看見我時愣了一下,兩隻眼又睜圓著。老闆卻在旁邊說:「你兒子超能幹的耶,正桓,他不但會幫忙招呼小客人,還幫我整理貨架!真是太厲害了,乾脆以後讓他來我店裡打工好了,親愛的,你覺得怎麼樣?」

  老闆人真的不錯,就是有一點三八。聽說他老婆就是因為他太娘,所以才跟他離婚的,這真是一起社會悲劇。

  立樹把那盒卡片放到貨架最右邊,停下來定定地看著我。我已經習慣被他這樣一語不發地盯著,把手插在口袋裡走過去,從口袋裡抽出那罐QOO。

  「給你,果汁。」

  我把QOO遞到他眼前,他看了那罐果汁一眼,又抬頭過來看著我。

  「我臉上沒有你爸爸,你找再久也沒用。你如果會渴的話,就先喝這罐果汁。」我想了一下,又改口說:「果汁是我特地替你拿回來的,你喝就對了。」

  立樹聽我這麼說,才伸手接下了果汁。我順勢牽住他的手,和老闆打了個招呼,就打算帶他回我家。

  沒想到立樹像是嚇一跳似地,被我碰到手的瞬間還縮了一下,隨即又抬起頭來,和我四目交投。

  我已經不想理會小孩子的心理狀態,反正一個禮拜後他就會被遣送回家。我一扯他的手臂,把他往外拖,他就踉蹌地跟著我,表情有點驚慌。我不知為何有種快感,我想我在心底不小心把立樹當成了秀朗的延伸,欺負他就等於欺負林秀朗。

  我聽見老闆在身後說:「樹樹,明天見喔,掰掰。」

  立樹一路回頭,他看著老闆揮在半空的蓮花指,忽然甩脫我的手,跑回老闆跟前。

  「喂。」我叫了他一聲,不耐煩地扠著腰。立樹看了老闆一眼,小手抓著老闆的大手,老闆還沒開口,立樹似乎猶豫了一下,抬頭小小聲地開口。

  「掰掰。」

  然後他就轉過身來,飛快地跑回我身後,一副要跟著我走的樣子。我微感詫異,畢竟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孩子開口說人話,雖然對象不是我。

  我想起來他剛看見我時,那種驚訝搞不清楚狀況的神情。還有早上的時候,那種一副要跟著我離開的動作。

  他該不會是以為,我是要把他推給老闆,然後再也不回來了吧?就跟他爸爸一樣。

  想到這裡,我心竟莫名地有股悶悶的感覺。雖然我心裡很清楚,就算這孩子再怎麼孤獨、再怎麼可憐,那也不是我的錯,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某些方面來說,我還是受害者,平白無故被塞了一個孩子,還得受惻隱之心的苛責。

  而且這讓我有一種中計的感覺。秀朗某些方面挺理解我的,畢竟交往了這麼多年,秀朗知道我是那種雖然滿嘴嘲諷,但心底有一處柔軟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人。

  不管怎麼樣,我星期五一定會把立樹送回他爸爸身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我。

  他把我給他的QOO用吸管戳開,一手被我牽著,另一手就拿著果汁徐徐地吸著。

  我忍不住問他,「好喝嗎?」問完才發現白問了,因為他一定不會回答我。事實上也的確沒回答我,只是像之前一樣,把頭轉過來,用那裝黑白分明的眼瞳望著我。

  我靈機一動,想起早上在幼稚園裡看到的,園長的招數。

  我在他面前蹲下來,伸手按向他的額,把他整顆頭包裹在掌心。雖然我沒猩猩的手那麼大,但包一半還是辦得到的。我用自以為溫馨的表情望著他。

  毫無反應,就只是個小毛頭。

  我嘆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十分愚蠢。猩猩的溝通方式人類果然學不成,我收回了手,從地上站起身,牽著他的手回家了。

  接下來幾天也都是差不多的情況,立樹還是一句話都不開口。我每天早上把他送到雜貨店,晚上把他接回來,回到家我倒頭大睡。我把多的一條舊棉被給他,他就一個人抓著棉被,縮在榻榻米的另一角。

  不過第三天的早上,我發現他不知何時從房間另一頭,蹭到了我棉被旁。我醒來的時候他也驚醒,看見我就在旁邊,露出一副我是綁架犯之類的震驚神情。

  第四天我就跟老闆多借了一條被子,還順便借了墊被和枕頭,在我床邊做了一個小床。晚上立樹警戒地看著那張床,好像我在上面設了異世界出入口似的,直到我把那張小床踢到牆角,離我的大被團遠一點,立樹才慢吞吞地爬進了那床溫暖的被窩。

  我聽著立樹不安的呼吸聲,縮在房間另一頭想,這又是何必,反正他明天就要走了。

  隔天我跟組長說今天可不可以早退,錢可以從日薪中扣沒關係,反正我會向林秀朗請求賠償。組長好奇地問我:「怎麼了嗎?你以前從來不遲到也不早退了啊。」

  我裝作為難地搔了搔頭,「這個嘛,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我沒有讓清潔公司裡任何人知道我的過去,我還編織了一個假象,那就是我背後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要養。

  其實我也沒有說謊,我只是在他們中秋分月餅的時候,總會故意多拿兩個,然後靦腆地笑著說:小孩喜歡吃這個,再把那些月餅拿去分送給老闆雜貨店裡的孩子。諸如此類的技倆,有時也可以騙到一點廉價的同情。

  「這樣啊,真是辛苦了,這麼年輕的爸爸要養家,我知道了,今天我替你打晚班的卡,紀錄上就不登了,不要告訴別人喔。」組長拍拍我的肩,我嗆著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立樹睡下後,我卻睡不著。我點了根菸,邊抽邊看著他睡著的背影。

  立樹感覺仍然很不安,他的身體縮得蝦子似的,我記得以前做過個心理測驗,選睡姿的,裡頭說這種睡姿就是防備心重、自卑還有缺乏安全感的象徵。可惜我這個防備心重、自卑又缺乏安全感的男人,從小卻都是呈大字形仰躺在睡的。

  我看他一下子翻來覆去,一下子又扭著脖子。我家地板太硬,確實不適合發育中的孩子,何況他在家裡一定習慣睡席夢絲名床的。

  真的很不安穩時,立樹會忽然把頭窩下來,兩手合十靠到頰旁,靠著自己的體溫令自己安心。這動作讓我想起了秀朗,我不知道睡姿這種事也是會遺傳的,總之看到的瞬間,什麼該想起的、不該想起的,全都湧上了心來。

  秀朗也喜歡把手壓在臉頰下睡,隔天手麻得連我都抱不動,還會哀哀叫個沒完。後來我就說你來枕我好了,我血液循環慢,麻不了我,但秀朗枕了一會兒就嫌我的手冷,不夠暖他的頰,到頭來寧可找個小枕頭窩。

  是啊,我一向夠冷,冷到就連分手的時候,我也一滴眼淚沒在他面前掉。

  我其實真不怪他跟我分手,應該說他和我分手這件事本身,我完全可以理解。

  那是二選一的問題,而放在天坪另一端的代價太沉重:家產、家庭、父親、妻子、工作、未來的社會地位和人生。而天坪這一端,只有一個小小的吳正桓,勝負太明確了。

  我不能理解的只有他分手時跟我說的話,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

  他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身後站著愛文,然後開口。

  「就是這樣了,恆恆。」

  之後他就放開了我的手,到前幾天抱我大腿以前,再也沒有碰過我。

  我想問他:就是這樣了,就是怎麼樣?我們十九歲相識,認識七年、交往六年,換得就是你一句「就是這樣了」?那些無數的寵溺、無數甜言蜜語,每一個令我刻骨銘心的吻、每一個讓我輾轉難眠的夜,只濃縮在五個字裡頭便夠了?

  就是這樣了。阿郎,你告訴我,那到底是怎樣了?

  我看著立樹枕著手背的睡容,悄悄伸出手,挪開了他的小手,取而代之自己的大掌。

  立樹沒有驚醒。他用他的小手捏著我的掌緣,迷迷糊糊地蹭了兩下,似乎滿意這樣的體溫,就這樣用臉頰壓著我的掌心,睡著了。

  ***


  我說要帶立樹回去找爸爸時,他的反應異常平靜。

  我本來以為他會很雀躍很開心,終於可以和他那個笨蛋爸爸團聚,擺脫我這個刻薄粗魯的陌生男人。但是他只是一如往常地看著我,跟著便轉過身,拿起他隨身背的那個紫色小背包,又默默跟在我身後。

  我其實很想知道秀朗是怎麼養這小孩的,基本上一個連自己都養不好的大人,我還滿同情他家小孩的。

  我想到以秀朗這種濫情的個性,一定常帶著玩具車玩具飛機之類的去探望立樹,一進門情婦就會抱住他,說:『阿郎,你怎麼這麼久沒來啦,你看立樹都會叫爸爸了。』

  然後秀朗就會笑著摸摸立樹的頭,『樹樹啊,你好不好啊?抱歉啊,把拔最近實在太忙了。你看把拔給你買了什麼?』

  我想著又覺得自己的胃痛起來,忙到廚房吞了兩顆胃藥。我真是個自虐高手。

  我牽著立樹的手上了公車,把唯一空著的位置讓給立樹,自己抓著拉環搖搖晃晃。時間是晚上八點,到處都是正要回家的上班族,不少人西裝筆挺,手上拎著公事包。

  這讓我想起六年前的自己,只是我從沒坐過公車,當時被秀朗寵上天的我,每天幾乎都和秀朗同進同出。秀朗讓我坐父親為他準備的專車,司機在前面開車,我們就在後面卿卿我我,耳鬢廝磨,彷彿全世界只剩我們兩人。

  當時公司的謠言甚囂塵土,我的名聲也如日中天。但當時我畢竟年輕,又一頭栽進愛情的陷阱裡,對此竟渾然無所覺。

  剛被趕出林家的那段日子,我只要在公車上晃個十幾二十分鐘,就覺得嘔心想吐,有時還會半途下車,在路邊大吐特吐。

  事實證明我果然是個賤根骨,不到幾年功夫,我已經訓練的就算被丟在卡車後頭,顛簸地坐上幾十里路,也還能怡然自得,引吭高歌。

  我在秀朗公司附近的站下車,被秀朗要求分手之後,我自個兒到公司鬧過幾次。可憐我在這裡工作了三年,還不知到怎麼靠自己的腳走到公司,當時還迷路了好一陣子。

  我牽著立樹,尾隨一個職員進了樓下大廳。晚上八點鐘,櫃台總機早已經下班了,到處都要識別證才能進去,我不禁懊悔當初沒和秀朗要個電話,當初分手時他把所有聯絡方式都改了,就是要跟我一刀兩斷。

  只是現在看來,他要找到我這個小人物,竟如此容易。被斷的一直只有我而已。

  我看著匆匆下班的人群,淨是生面孔,有幾個人還向我們投以奇怪的目光。我沒有辦法,只能問立樹。

  「你有你爸的電話嗎?」我問他。

  立樹抬起頭來看著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不耐煩起來,抓起他的小手。「別鬧了,鬧彆扭也該適可而止。你不想跟我講話,至少打個電話給你爸爸總可以吧,你不想見到你爸了嗎?」

  我盯著他問,立樹卻依舊凝視著我,那雙桃花眼裡有幾分驚慌。我乾脆奪過他的小背包,在裡頭翻翻找找,看有沒有手機或是名片之類的東西。

  立樹一直在旁邊看著我,我翻來覆去找不著,正想帶著立樹,不顧一切闖闖看算了,頂多就是被警衛抓起來,丟臉是丟了點,但立樹就有了著落。

  這時背後卻傳來聲音:「……正桓哥?」

  我吃了一驚,直起身來回過頭。遠處走來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穿著倉儲人員的制服,他本來手上還拉著推車,這時候拋下朝我跑過來。

  我困惑地看了一會兒,才瞪大了眼睛:「小K?」

  「是我!我是小K!天呀,正桓哥,竟然是你,怎麼會是你!」

  男子相當激動,我可以理解,要是以前任何一個熟識的同事碰上我,都會跟他一樣激動。六年前我被趕走的事情轟動了整間公司,走在路上沒有人不知道吳特助的大名,這個掩袖工讒、狐魅偏能惑主的雜碎,我走的時候不曉得多少人在心底開香檳慶祝。

  然而這個小K,雖然個性唯唯諾諾了點,老是給行政助理部門的人欺負,但可以說是公司裡唯一不拿我當雜碎看的人。他的本名是胡凱賓,通常沒人會記得。

  「小K,很久不見。」我清清淡淡地說。

  小K愣了一下,伸過來抱我的手縮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一些事,吶吶地低頭。

  「是啊,很久不見了,正桓哥,我以為我再也見不著你了。」

  「的確是不會再見了,我辦完事就要走了。」

  我的聲音仍舊淡淡的,小K抬頭看著我,好像要把我失落的六年看個仔細似地。他的視線掃過我的頭髮,那個剛搬掃過公園的廁所、亂成一團的黑色鳥窩,掃過我從來不剃乾淨的鬍渣,再掃過我明顯粗壯起來、連肩膀都結成厚厚一球的肌肉。

  「你變好多了,正桓哥。」我默默地任他掃視完畢,小K又低下頭。

  「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

  「你也變了不少。」我看著他,他剛進公司時還是個大學沒畢業的工讀生,細聲細氣的,活像個娘們,現在整個人成熟了一圈,也變得有男人味了。

  「一切還好?」我問。隨即又後悔起來,我實在不該再和這裡任何人扯上關係了。

  「我很好,我現在在倉儲部門當協理,秀明哥他很照顧我。」小K說。秀明是秀朗的堂哥,現在也在公司裡做事,以前我見過他幾次,總覺得是個木訥寡言的人,和秀朗完全是相反的類型。

  我忽然沒有了聊天的興致,再想起任何往事,對我都不會是好事。

  「我……想要見林秀朗,你有沒有什麼方法?」我問小K。

  小K聞言驀地抬頭,震驚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他一定想起了前塵往事,想起我當年驚天動地的舉止,我只好補充:

  「我有……東西要交給他,一交給他就走,不會鬧出什麼事。」

  小K這回怔了怔,他總算看見旁邊的立樹,又眨了眨眼。我想要我是女人,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孩子來到公司找男人,那代表什麼意義十分明確。但一個男人,還是像我這樣明顯光棍的大男人,牽著孩子到公司找另一個男人,這就費解了。

  我不願多解釋,任由小K去琢磨。半晌小K又看著我,對我點點頭。

  「知道了,我讓你從倉庫的貨梯上去。」

  真是乖覺,過了這些年,這小毛頭長進許多。我不禁感慨。

  「只是我只能帶你到副總辦公室外,到裡頭要有特別的ID,不是特助進不去……啊,我想正桓哥應該很清楚。」小K縮了一下。

  我裝作沒領會到他言外之音。「副總?」

  「嗯,林……秀朗先生現在是業務部門的副總,兩年前升的,聽說風評蠻不錯的,我聽秀明哥說,林副總做事果斷,而且很有發想。手上現在還有個專案,聽說很要緊,林老先生現在把公司的未來都冀望在那上頭。」

  我實在驚訝,可能是我對秀朗的印象,還停留在六年前那種紈袴子弟的青澀樣。事實上也的確是,當年他管的是帳,不知道弄錯多少次帳本,把錯賴到會計師身上,還差點把傳票丟進垃圾焚化爐燒了,我不知道在他身後替他擦了多少次屁股。

  果然人都是會長大的。結了婚,當了父親,還搞得起外遇的人,就是不一樣。我該對他另眼相看了。

  小K帶著我坐貨梯,我選在下班時間後來是對的,沿途幾乎沒什麼人。立樹似乎更加不安了,我感覺他握著我的手縮緊了。

  好容易到了十四樓,小K把電梯設在暫開,帶我進了辦公室外的長廊。我有些驚訝,這和我六年前工作的地方,根本一模一樣。

  「啊,地方沒有換。」

  小K似乎不好意思看我,點了個頭說:「職位是升了,但副總說喜歡這個地方,說這地方有很多回憶什麼的,所以不想換。詳情我也不清楚,再說業務部門就在樓下,跑起公文也方便,林老先生就沒管他。 」

  我感覺有什麼東西揪了我的血管一下,血液中氧濃度一下子稀薄起來。小K替我打開外頭的連通門,在門口的地方停了下來。

  「副總多半還在裡面,聽秀明哥說,他最近都加班到很晚。」

  小K說,他停下來看著我,盯著我的眼睛,好像一直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我其實大致猜得到他想說什麼,他面對我也不能說什麼。

  「正桓哥,你……你不要折磨自己。」小K終究還是開口了,他嘆了口氣,「誰都知道你委屈……當年那件事發生後,我也試著找過你,但你一失蹤就不見人影,連死的活的都不曉得,我連寫封信給你都沒法子。」

  他好像在辯解什麼似的,我知道他是心底愧疚,覺得自己做為我的朋友,當年一點也沒幫到我。如果不講這些話,沒法消除他的愧疚,就任由他去講。

  「只是林秀朗先生……我和他不熟,和他有關的事,都是秀明哥告訴我的。這個人就是這樣子,秀明哥說,他就是娶了老婆,對妻子也不專一的,為了這樣一個人,不值得,正桓哥,真的不值得。」

  「我當然知道不值得,不需要輪到別人來教我。」我淡淡地說。

  小K像是被嚇住般,他抿住唇,用手抓了下褲袋邊緣。

  「我這兒有名片,上頭有我的電話和e-mail,這些年我一直掛心著正桓哥,要是有空的話,撥通電話給我吧,我一直都在這兒的。」

  小K說著,硬是把名片塞進我手裡,我只能接下,上頭都是小K的手汗。

  「我……我得走了,我還有工作。」他頓了一下,又說:「要是之後有人問起誰讓你上來的,正桓哥你別報我的名字。對不起,我有苦衷。」

  他苦著臉說,我想他是怕我這一進去,又要鬧成不知什麼樣子。到時候他這個共犯也脫不了連帶責任。

  「我知道,我會說我是像蝙蝠俠一樣,從屋頂垂繩而下踢破窗戶進來的。」我冷冷地說。

  小K走了之後,我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幾下。

  事實上我是可以把立樹丟在這裡就跑的,秀朗遲早會看到,反正他也是這麼處理立樹的,我只是以牙還牙。

  但是我卻沒有,我說服自己是因為立樹還小,不把他親手交到大人手上不安心。

  不過我向來不擅長騙人,包括騙自己。我很清楚,我之所以特意請了假,特意帶著立樹回到公司,來到他面前,並不是為了立樹,而是為了我自己。

  我想見他,我想再見一見那個人,即使只是一面也好。那天他忽然出現在我家,我毫無心理準備,心裡對他是恨是怨還搞不清楚,感覺就像做了場夢。

  但是這幾天以來,我經常睡不著,翻來覆去全是那天他跪地求我的影子。我才知道,這六年來我並不是把他忘了,而是把他丟進了櫥櫃深處,用恨壓起來,然後欺騙自己和這個人已經毫無瓜葛了。

  媽的,真他媽的。

  我牽著立樹的手走近辦公室,心跳越發加速。我想著秀朗看到我和立樹時會說什麼:『恆恆?你怎麼來了?還有樹樹!』一開始他一定這麼裝傻。

  等到我和他攤牌之後,他一定又會擺出苦肉計。『恆恆,不要這樣嘛。你看立樹多可愛,你和他相處一禮拜,結果也沒事不是嗎?慢慢的你就會發現有個孩子在身邊也不錯,先不要這麼快拒絕,再試一禮拜怎麼樣?』

  要是我再堅持,他就會慢慢露出真面目。

  『恆恆,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那是我孩子呢?有證據再來吧,今天我很忙。』

  我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摸住了辦公室的門把。這裡一切的一切都沒有換,百葉窗、落地玻璃,門口那株發財樹的盆栽換成了桔子,除此之外一如以往。

  要不是窗玻璃上映出我狼狽的模樣,我會以為我仍然是當年那個特助,正拿著滿疊的資料行程,準備進辦公室向秀朗匯報。

  我深吸口氣,就要敲門。但忽然門把一滑,我才發現門竟然沒鎖。

  我有點驚訝,這間辦公室相當大,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足足有十五坪,是我現在住的套房三倍大,前後也各有一個門。我開的門是靠近小客廳那個,而辦公桌在另一頭。

  我回頭看了眼立樹,他像平常一樣沉默,我對他比了個噓的手勢,也覺得有點多餘,我放開他的手,自己悄沒聲息地開了門,往辦公桌的方向看去。

  辦公桌前坐了一個人影,我的呼吸瞬間停止,以為我看見了秀朗。

  但下一秒我就知道我認錯人了,躺在牛皮椅上的並不是秀朗,室內的燈光很昏暗,只有辦公桌頂頭的夜燈是開著的。

  坐在椅上的是個男人,年紀很輕,大約只有二十三、四歲,和我當初進公司的年紀差不多。青年好像在笑,他把兩隻腳擱在辦公桌上,身體賴在牛皮椅上搖啊搖的,彷彿這椅子是為他設的。他好像在和什麼人說話,發出一陣陣男人低沉的笑聲。

  我看見牛皮椅後伸出一隻手,摟住了青年的胸,很快整個人都纏了上來。他一邊把唇湊在青年的耳殼上,一邊小聲地對他說些什麼,那個人是林秀朗。

  我的呼吸包圍著我,秀朗用兩手抱著那個青年,親膩地把下巴賴在他肩膀上。我隱約只聽到:「捨不得……每天加班……犒賞你……」之類的話。

  青年似乎不滿秀朗某些發言,回過頭來說了什麼,秀朗笑著又回一句,青年就忽然從椅上跳起來,伸腳就踹向秀朗的屁股。
  
  我忽然恍惚了,感覺我似乎回到了六年前。那個時候,秀朗的躺椅也是我的專利,雖然是經理的椅子,幾乎都是我在坐,秀朗把這張好坐好睡的椅子全讓給我,自己在旁邊放了小桌子另外辦公。然後他就有藉口做幾下覺得不舒服,跑來和我窩一張椅子。

  果然秀朗一等青年離開,就大風吹似地跑過去搶了椅子。青年好像說了什麼,「好啊,你幾歲了,還耍這種賤招。」撲上去想把秀朗趕開。

  我想起秀朗每次撲過來蹭我的樣子,簡直像隻大狗,我當然極不耐煩,推又推不開,只能縮著一邊身子,任由秀朗鳩佔雀巢地從後面摟住我,用我的躺椅,而他自己變成我的躺椅,讓我整個人依偎到他懷裡。

  青年整個人壓到秀朗身上,秀朗笑個不停,青年擒住了秀朗的手腕,但秀朗一個反身,就把青年反壓回躺椅上。我聽見他說:看,這不是還給你了?

  那時我被他耍了幾次,索性就躺在他身上辦公,我看我的公文,任由他在我耳邊天南地北地講著胡話,有時根本是黃色笑話。他講完黃色笑話,看我毫無反應,又會開始毛手毛腳,我轉過頭去瞪他,他就無辜地舉高雙手:

  『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做喔!』

  青年掙扎著想直起身,但秀朗看似柔柔弱弱,其實很有幾膀子力氣。他兩手壓著青年的手腕,整個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半晌身子一軟,竟倒到了青年身上。

  我聽見秀朗的笑聲。每次我只要瞪他,他也會像那樣笑,然後我一轉頭,他又繼續毛手毛腳,一開始還很節制地只摸手、摸胸,到後來興致一高,便越來越過份,指尖先是挑開我的皮帶,然後順著腰線,慢斯條理地滑進裡面。

  這時候他還會狡猾地停上一下,偷看我的反應。要我仍然裝矜持看公文,他就會猛地伸進我的內褲裡,找到那個器官,然後用力地捻兩下。

  青年用手推秀朗的額頭,但秀朗整個人賴在他身上,他好說也是個一百八十公分的大男人,的確不好靠蠻力趕開。青年先是:『喂,你起來啦!』地叫了兩聲,後來聲音越來越小,臉頰似乎微紅,又小聲地說了句:『你不起來,我要抱你起來了。』

  我那時每次被他這種偷襲弄得不勝其擾,我只要驚呼,秀朗就會立即收手,舉高雙手以示清白,再一臉笑瞇瞇地看我的表情。我永遠忘不了他那種從上往下賊笑的神情,我當時會警告他一陣,再回去繼續工作。

  但過一會兒,他又會故態復萌,把手又放進來,而且每一回都比上一次更過份。到最後就算我回頭瞪他、咬他,他也只是無辜地看著我,手指仍然捏著我的東西不放。

  『恆恆,我好無聊,你陪我玩一下嘛。』他總是這麼說。

  「我好無聊,你都一直做事,不理我。」

  我遠遠聽見賴著不動的副總這樣說。我的視線依舊恍惚,我看見青年忽然仰了一下脖子,發出了我曾經發出的那種驚呼,然後喘息地看著還趴著不動的大狗。

  「誰一直做事啊?那是因為你都不做,所以我才非做不可啊!你以為是誰害誰加班到現在的?」

  『要玩你自己去玩,我沒空。』當時的我顯然比這個特助冷漠的多。

  事實上我對秀朗的態度一向如此,外表看起來,總是他熱情如火,而我冷若冰霜。但直到如今我才知道相反,那心頭有一把火在燒的,只有我,只有我在一頭熱。

  以往大多數的深夜加班,都在秀朗摟著我,而我在他懷裡射精射到筋疲力盡,不知何時睡著作結。我的體力當時非常差,在太陽下站個兩小時就可能中暑昏倒。

  我睡著之後,秀朗就更為所欲為,當時經理的辦公室之所以加了特殊的自動鎖,只有我和秀朗的ID卡可以進出,外加密不透風的百葉窗,全都歸功於我這任特助。

  小客廳的沙發也是我和秀朗一起去選的,剛好夠兩個人疊一起躺上頭。

  剛開始我們還有羞恥心,覺得在公司裡做那種事太不成體統。但真玩到火燒上來,失去理智的不僅是秀朗,還包括我。後來我不得不在辦公桌第一層抽屜裡放了保險套和潤滑的東西,以備不時之需。

  戀愛真是一種可怕的事,把人都變得連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

  秀朗仍舊壓在那個特助身上,一手卻伸向辦公桌抽屜,打開了第一層。

  「一下下就好嘛,你最近這麼忙,我也老是開會開會的,要不就一次。」

  秀朗討好地笑著,他背對著我,躺椅又有一半被辦公桌遮擋著,我看不清他們下半身幹些什麼勾當。但從青年越來越紅的臉頰,還有彷彿溺水魚般的喘息聲,我完全不用去猜秀朗從第一層抽屜裡拿出了什麼。

  「你每次都說……一次……可是到頭來……」青年扭動著身體。

  「航航,你好棒,你真可愛……」

  秀朗解下自己的領帶,甩到身後的桌子上。他急躁地脫了自己的西裝褲,又脫下內褲,我看見他久違的屁股,像以前一樣白皙而結實,簡直可以去拍痱子粉廣告。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沒移開視線,我明明想念的並不是他的屁股。

  接下來一切的過程都很沉默,青年顯然屬於很不會叫床的那型,或者是公司裡還有其他員工,又或許者只是兩人的情趣。辦公室裡只間歇地傳出「嗯」、「呼」或是「喝喝」之類的聲音,要是有人經過沒探個頭,大概會以為副總興起練起了外丹功。

  『你真的很色。』

  以往被他弄死在沙發上,我拿著永遠看不完的公文,被他摟著背時,總是會這樣說。

  『只對你色。』秀朗說。

  『我不喜歡在辦公室裡做這種事。』當時我皺著眉。

  『我也不喜歡。』

  『那你幹嘛做?』

  『我只對你做。』

  人真的很不可思議,一喜歡起什麼人來,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也什麼話都能輕易接受。那個時候,我竟然全盤相信了他的話,一字不漏,還沾沾自喜。

  以前我聽過一個寓言故事。有隻被送到城堡裡,即將屠宰獻給國王的豬,因為是重要的牲畜,從廚師到屠夫都小心呵護,那隻豬便洋洋得意,以為自己身分不凡,甚至以為自己被送到城堡裡來,是為了要繼承國王的大統。

  我想我就是那隻豬。

  那兩個人似乎完事了一次,青年喘著息,雙腳虛浮地從躺椅上站起來,扶著牆打算去撿掉在地上的資料。但還沒彎腰,秀朗便笑著攬上了他的腰。

  「你剛不是說一次嗎……」我隱約聽見這樣的驚呼聲。秀朗這回把人壓到地上,我看見他的白襯衫被甩上來,然後是襪子和皮帶。青年的聲音嘟嚷著什麼「言而無信!」、「虧你還是副總!」之類的胡話,然後又沒有聲音了。

  我默默地替他們關上門,掉頭走回了漆黑的長廊上。

  我按了貨梯的密碼,剛剛看到小K弄的,一路坐回了大廳。我拖著腳步走出電梯,往大門慢吞吞地走去。

  立樹似乎匆忙跟在我身後,又或者沒有,我沒心神注意他。

  我越走越快,走過中庭到外門時,發現小K還站在那裡,像是在等我,看見我毫髮無傷的出現,他似乎整個人鬆了口氣,「正桓哥!」

  我像是沒有聽到似地,拖著腳步走過他身邊。小K愣了一下,隨即追在我身後。

  「正桓哥,等一下!」

  他拉住我的袖子,我沒有理他,我只想不斷往前走,到什麼地方都行,只要能離開這個地方就好。小K見我的反應,大概也猜到我發生了不怎麼愉快的事,但事實上我愉快的很,從和他分開以來,我從沒有這麼想開懷大笑過。

  不騙你,我真的很想笑。要不是顧慮這是人家公司,我簡直就想坐在地上,放開嗓子大笑起來。這就像半夜背著家人,看了一部十三集的搞笑日劇,中間遇到笑點都不能笑,憋到最後一集,終於忍不住解放出來的感覺。

  我感覺我還是笑了,眼睛的地方濕答答的,忍笑忍得眼眶都燙了。

  我一路往公車站牌的方向走,但我向來是個路癡,走得過去不見得走得回來的那種。走到我記憶中的地方時,那裡卻沒有公車站牌。

  我不在乎,總之現在的我只想走而已,其他什麼都好。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期間不停地深呼吸著,以免我忍俊不住爆笑出來。

  我就這樣一邊忍笑一邊走,走過了幾個橋,以及連我都記不得的地方,車流在我身邊呼嘯而過,到後來車流也不見了。

  我隱約覺得那是個公園,或其他什麼類似的地方,我再也忍耐不住,找了面牆,背靠著蹲下來,摀著臉放聲大笑起來。

  我一直笑、一直笑個不停,感覺遠處有路人在看我,被我這種高頻率的笑聲嚇到。我邊笑邊抹著臉,但還是止不住笑,眼淚流進我嘴巴裡,然後是鼻涕,就連我最後一次看交響情人夢的日劇時,也不曾笑成這樣狼狽的樣子。

  我把滿是鼻涕眼淚的臉裹進掌心,深吸了兩口氣,仰天把最後的氣都笑出體內。

  我扶著牆想站起來,但不知怎地眼前竟一陣暈眩,腳還是軟的。我不知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以前我常貧血,一餐沒吃就容易頭昏眼花,忽然昏倒在秀朗懷裡的事也常有。

  但這些年來把自己賤買賤賣,早已練就一身金剛不壞之身,這種感覺不知多久沒有過了。

  我扶著身後的牆晃了一下,然後蹲下來,想起過去昏倒之前的標準動作,秀朗曾經警告我,如果發現自己快昏倒,一定要先蹲下來,然後找地方靠。

  或者是牆,或者是他的肩膀。不過看來我現在只能選牆。

  我把頭靠在牆上,雙膝跪在地上,做好一切昏迷的準備姿勢。但再一次的暈眩卻比我想像中來得晚,因為我失去意識前,還聽得見那聲十分清晰的叫喚:

  「恆恆……恆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