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用手指洗,是用別的地方洗。」

  零一邊說,一邊興奮地跪直起來,脫了他的褲子。我發現他用和我一模一樣的器官,對準我後面的洞口,我嚇了一跳,想到那個技術很差的大叔,還有他那根髒髒的東西,恐懼一下子衝上心頭,我邊搖著頭,邊匆匆穿上了褲子。

  「不行,不可以,我不要用那裡洗。」

  零好勸歹勸,威逼利誘,變著各種法子哄我。

  但那晚的記憶太令我難過,我怎麼也沒答應零。零到最後莫可奈何,他從後面抱著我,和我赤裸裸地貼在一起,他要我答應他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後面如果不讓他洗,那也不能讓任何人用那個地方洗。

  「我答應你。」我點頭,洗那裡本來就不大舒服,我才不會隨便讓人洗。

  「你對著釘書機發誓。」

  「我對世界上所有的釘書機發誓。」

  零終於滿意了,那天晚上他抱著我,像我還是孩子時一樣,我們一起沉沉入睡。我很高興我和他終於和好如初。

  我在阿磊家住了一年多,阿磊沒讓我再去向路人借東西,他和老大說我自從那次就病了。他還是每天給我便當,我也每天把一半的便當分給零吃。

  阿磊總是大驚小怪,他問我便當為什麼總是沒吃完,還擔憂地用手撫摸我的額頭。

  我跟他說那是留給零吃的,他的表情就很微妙。

  「啊,原來是零的分。」

  從此以後他給我的便當就多了一個,我吃一個,零吃另外一個。棉被也是,我終於不用抓著棉被的一角縮在角落,可以和零一人各蓋一條。

  看見我每天吃飽穿暖的樣子,阿磊總算滿意了。

  我把零唱給我的歌都唱給阿磊聽,阿磊似乎很喜歡聽我唱歌。有一天他帶給我一把吉他,長得很像小時候我夢寐以求的那把。

  我想告訴他我不需要吉他,因為零已經有一把了。但是阿磊說一人一把比較不會吵架,我想想也是,零也沒有反對的意思,我就收下了。

  阿磊不會彈吉他,但他說想學。我就抓著他的手,一個音一個音地教他。

  我教阿磊吉他的時候,零總是在旁邊看著,一句話也不吭聲。只在每次阿磊學著我彈的時候,冷哼一聲說:「彈得真差。」

  我想零是太挑剔了,阿磊還是初學者,我覺得他已經學得很快了。像零一樣厲害的吉他手,這世界上已經不存在了。

  我堅守著和零的承諾,不再和阿磊玩洗澡遊戲。有時候阿磊會忽然靠近我,像用嘴巴洗我的嘴巴,但一來他技術很不好,二來我已經答應零了,男子漢就應該說到做到。

  每次我說不想和阿磊洗,阿磊總是很落寞的樣子,但他也沒強迫我。

  我有些過意不去,這些年阿磊對我很好,我在阿磊這邊的日子,比我過去的所有日子加起來都開心得多。可以的話,我也希望阿磊和我一樣開心。

  我對阿磊明說我和零的約定,阿磊聽了卻也沒有高興起來,只是複雜地看著我。

  「零說你不能和我在一起嗎?」他問我。

  我不懂他的意思,零並沒有要我把阿磊趕走,只要我不能幫別人洗澡。

  「沒關係,我懂。」

  阿磊沒有繼續聽我的解釋,只是伸手抱著我。「我會等你。」

  我不知道為什麼,阿磊抱我的那一瞬間,我竟有一種是零抱著我的錯覺。

  這讓我第一次覺得害怕,照理說不該會弄錯的,我猜那是因為我和零分開睡太久的關係。所以那天晚上,我偷偷鑽進了零的懷抱裡,用盡力氣貼著他的身體。

  阿磊有了新的工作,那個被他稱為老大的人,好像不再讓他去借路人的錢包。阿磊說他現在改賣糖果,他興沖沖地拿給我看,我說那是冰糖,小時候媽媽常加在紅茶裡。

  但阿磊跟我說,這東西雖然和冰糖長得像,但比冰糖值錢好幾倍,有了這個東西,我和他以後想吃幾個便當都沒問題。

  老實說我並不需要太多的便當,只要我和零夠溫飽就行了。但阿磊又更我說,除了便當以外,那些錢還可以做更多的事,他說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去上學。

  我小時候上過學,但是離開最後一個親戚家,遇見零之後,我就覺得上學什麼的不重要了。零教給我的東西更多,學校那些人,都只是釘書機的針而已。

  「釘書機?」我把零說的話講給阿磊聽,他卻有點聽不懂的樣子。

  阿磊跟我說,他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去世了,他是奶奶和爸爸養大的。他有一個爸爸,但這個爸爸和我的爸爸不一樣,不會拿錢回家,只會拿錢出去。

  阿磊又跟我說,他的爸爸喜歡交朋友,很多很多的朋友。那些朋友常常來拜訪他們家,看到爸爸就打,把爸爸打得鼻輕臉腫,家具砸得千瘡百孔,再成群結隊地出去。

  因為這些朋友太常來拜訪爸爸,爸爸受不了他們的熱情,經常得帶著他到處搬家。好不容易在一個學校交到了朋友,換一個學校就得從頭交起,爸爸的朋友越來越多,他的朋友卻越來越少。

  他的頭被同學塞進最後一所學校馬桶裡的那天起,他就決定再也不去那個地方了。

  阿磊說他想變成有錢人,如果變成有錢人的話,他就可以把學校買起來。他要把當初那些塞他進馬桶的同學抓起來,把他們的頭也塞到馬桶裡去。

  我想告訴他,想把頭塞進馬桶的話,去廁所就可以了,用不著變成有錢人。

  但是阿磊聽不進去,他每天都帶回來很多的冰糖,隨著冰糖變多,阿磊也變得更忙,他常常半夜出去,清晨回來,有時好幾天都沒有消息。

  我擔心他,有時候出門找他,但不管怎麼找,從街上找到警察局,都找不到阿磊的身影。零卻說不要管他,還要我趁他不在悄悄離開。

  我說不可以,因為阿磊也是我的朋友,就和零是我的朋友一樣。

  零看起來很生氣,他和我吵起來,從小到大,我好像第一次看見零這樣暴跳如雷。他完全失了平常的優雅冷靜,他抓著我的肩,要我看著他。

  「你要我還是要那個阿磊?」他問我。

  「我兩個都要!零,我說過了,阿磊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你才不是把他當成朋友。」零生氣地說著,「你想讓他的嘴唇洗你的臉,想讓他的那裡,洗你後面的洞。」

  我想說我沒有,但張開口卻怔住了。

  我想起阿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替我洗嘴唇的情景。我的唇上忽然感覺到阿磊體溫,我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每個夜晚,我唱給他聽的每一首歌,教他彈的每一個音,還有每一次每一次,阿磊看著我的神情。

  我忽然覺得心臟的地方好熱,像要炸開了一樣。這是我頭一回覺得,讓零以外的人,用那裡洗我的屁股也沒關係。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可是我並沒有因此而討厭你啊,零。」

  我哭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零看我哭了,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了,他摔下了手上的吉他,坐到角落去。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啊……」我看見零咬住了下唇。

  我把那把壞掉的吉他撿起來,悄悄靠到他身邊,希望他能消氣。

  但是沒有用,零從那天開始再也不跟我說話了,他變成我初次遇到他的樣子,帥氣而沉默。

  阿磊在某一天雨夜回來了,他的樣子讓我很吃驚,他渾身都是傷,肚子那裡被人開了一個洞,全是黏糊糊的鮮血,不知道是怎麼爬回來這裡。

  我整個人慌了手腳,用掌心按著阿磊肚子上的洞,我想叫零來幫忙,卻整個發不出聲音。

  阿磊睜開眼睛,看見我的時候卻笑了,他用同樣都是血的手撫摸我的臉頰。

  「我回來了。」他對我說,然後就睡著了。

  我把他抬回家裡,把他肚子上的洞用水洗乾淨,擦了阿磊當初替我後面的洞擦的藥,替他綁上繃帶,讓血不再流得那麼快。

  然後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能坐在那裡乾著急,等阿磊清醒。

  阿磊這一覺睡了很久,我甚至一度覺得,他是不是永遠不會醒來了。

  但最後阿磊還是醒過來了,他的表情很痛苦,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塞給我一些錢,要我幫他去買止痛的藥物,然後又睡了過去。真是個貪睡的孩子,我想他以前一定經常被媽媽罵,雖然阿磊說他媽媽很早就不在了。

  阿磊就這樣睡睡醒醒,過了好一段時間,肚子上的洞才奇蹟似地變小了,睡覺的時間也變短了。阿磊自己去看了一次醫生,回來之後看起來好多了。

  那段期間我一直在旁邊守著他,我的手一直握著他的手。每次看阿磊快要醒過來,我就把嘴巴湊上去,拚命地洗著阿磊的臉和額頭。

  我違背了和零的誓言,我想我有點自暴自棄,既然他已經不肯原諒我了,就讓他再生氣一點也沒關係。

  阿磊逐漸地好起來,有時候我會扶著他,到夜裡附近的公園散步。我扶著他的手,他就攬著我的腰,我們比學步嬰兒還不如,一拐一拐、相互扶持地走著。阿磊有一回笑著說,我們真像是落難鴛鴦。

  我不懂什是落難鴛鴦,只知道看著阿磊笑的時候,和聽零的歌時一樣,心頭有一股氣暖暖的,纏繞在整個胸口,很舒服。

  有一天阿磊遞給我一個報紙包的小東西,我打開一看,是一架釘書機。

  阿磊跟我道歉,他說他失敗了,沒能當一個有錢人,所以只能送我這種東西。

  「你好像很喜歡這東西的樣子,十八歲生日快樂。」

  我用手捏緊著釘書機,沒有告訴他,我並不是喜歡釘書機,而是因為零喜歡。從以前開始,零喜歡的東西,就等於是我喜歡的東西。

  但是現在,拿著阿磊送給我的釘書機,我知道我會一輩子喜歡這玩意兒。

  零終於也不再跟我嘔氣,他也不阻止我和阿磊洗澡了,他甚至說,如果我真的這麼想跟阿磊洗的話,那就讓他一起加入。

  我讀著零的唇形:我們三個人一起洗。我的臉不知為何燙起來。

  那天晚上阿磊慎重地把我抱在兩膝間,我們面對著面,而零就跪在我的身後。阿磊先用舌頭洗我的嘴唇,零就趁機用舌頭洗我的後頸。

  阿磊繼續往下洗,他的舌尖順著我的索骨往下滑,一路洗到我的乳尖。我覺得癢癢的,忍不住笑出聲來。

  但零的動作很快讓我失笑,他從身後摟著我的腰,把我的頭扳過來,從背後洗我的唇齒,那個剛剛阿磊沒洗乾淨的地方,零的技術果然比阿磊好一點,洗得乾乾淨淨。

  阿磊也有所進步,他用舌頭洗著我的側腰,洗得我不住發抖喘氣。

  光是舌頭還不夠,阿磊把手指也加進來,他一邊用手指摸我的腰際,一手滑進我的褲檔裡,開始用指尖洗我最敏感骯髒的地方,他洗著那個的頂端,還有兩邊的小球,我被他洗的跪不直身,只能軟綿綿地靠在阿磊的胸口。

  零也發動攻勢,他把我整個人抱到他大腿上,讓我背對著他坐著。他的兩手伸到我胸前,一面用手指清洗著我的乳頭,一邊用嘴清洗我的耳垂。

  這樣前後夾攻,我覺得我被洗得全身都不對勁起來,那裡幾乎就要冒出泡泡來。但阿磊不讓我這麼早冒泡泡,他捏住我的那裡,說他想開始洗後面的洞。

  「放輕鬆,不會很痛的。」

  他說著跟零當年一樣的話,我想告訴他我有經驗,很能知道怎麼被洗。但零沒讓我說話,他把手指伸進我的嘴裡,清洗我的喉底。同時阿磊的手指也伸進了我那裡,他和零不同,進得很快、很急燥,但一確認該洗的地方,卻又變得很溫柔、很深情。
 
  他們就這樣一上一下地用手指洗著我,直到我忍耐不住開始呻吟。

  「阿磊……阿磊……零……快點……」

  阿磊似乎頓了一下,他摟住我的頸子,苦笑著啃了我的耳根子。「我實在……不怎麼想在這種時候,從你口中聽到其他人的名字。不管他是誰。」

  我覺得阿磊未免小氣了,我可是兩個人都叫了,零都沒有抱怨了。

  雖然阿磊這樣說,他還是洗得很認真。洗後面的手指逐漸變多了,我的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肚子隱隱犯疼,熱得像要炸開一樣,零為了讓我好受,從後面搓揉著我的肚子,一路搓到跨下,又揉捏著我快要冒泡泡的地方。

  「零,不要,我快要……」

  我喘聲制止他,還來不及回頭。前面的阿磊張口咬住了我的乳尖,下面有四指都放進了我那裡。

  我的神智越來越模糊,整個人都變得怪怪的,我從沒有這麼激烈地洗過一場澡。零先扳過我的頭,要我面對他趴下來,然後把他的那個放進了我早已洗乾淨的嘴裡。

  「嗚……」我不知道還有這種洗法,連當年那個大叔也沒這樣洗過我。零真壞,平常都不教我,故意要我在阿磊面前出糗。

  但我沒有時間罵零,零在我嘴巴裡清洗的同時,阿磊抽出了他的手指,他用那個地方抵住我後面的洞口,我知道他準備要用那個地方洗我,我有一點害怕。

  「可以嗎?」但阿磊的聲音很溫柔,他一邊用那裡輕輕蹭著我,讓我清楚感覺到他的形狀、尺寸和溫度,等我什麼都確認了,臉也紅透了。

  「那我要開始了。」

  阿磊的那裡猛地就進去了,他開始瘋狂地洗,就像等了很久似地,我不知道他這麼喜歡用那裡替別人洗澡。他洗得完全沒有章法,像是小孩子塗鴉一樣,他上面洗洗,下面頂頂,把我弄得像海浪一樣地搖擺。

  奇怪的是這樣的洗法也有另一種舒服,我感覺到阿磊不斷地磨擦我、刷我。而零也不甘示弱,他的那裡在我嘴巴裡,也不斷地磨擦我、刷我。

  他們一個狂野、一個細膩,我終於再也受不了,我感覺阿磊抓住我的腰側,最後用力地洗了十幾次,他的那裡冒出了無數泡泡,填滿了我的通道,而我的前面也冒出了無數泡泡,弄髒了小房間的地板。

  零比較慢一點,他也快速地刷了幾下,最後在我的嘴巴裡冒出了他的白泡泡。

  我筋疲力盡,軟綿綿地趴在地上喘氣。但阿磊很快把我從地上拾起來,笑著把我抱到膝頭,這回換他背對著我,零面對著我。

  「再來一次吧?」他笑著問我,我從沒覺得阿磊笑起來這麼賊過。

  他們兩個徹底迷上了這種洗法,那天晚上我被他們翻來覆去,揉來捻去,有時零洗我的後面,阿磊就洗我的嘴巴。而阿磊用嘴巴洗我的那裡時,我就用手洗零同樣的地方。

  有次他們甚至一起洗我的後面,我面對著阿磊,零則躺在地上,他們一起刷進了我那裡。我痛得不知道天南地北,眼淚不停地掉下來,對著阿磊哭叫著疼,但阿磊和零都停不下來,他們一個抱著我的腰,一個摸著我的乳尖,洗得非常賣力。

  最後他們再也冒不出白色泡泡,而我也累了。阿磊就從後面抱著我,而我從背後抱著零,三個人側躺在阿磊那間小屋子裡,我滿足地嘆了口氣。

  「和我一起離開這裡吧。」
 
  阿磊抱著我說,他又用唇洗了一下我的頸後,儘管那裡已經乾淨到不能再乾淨。

  「離開……這裡?」我張開口,才發現我連聲音都被這兩個清潔工洗啞了。

  「嗯,賣……冰糖的工作賺得雖然多,但是不安全。我一想到哪天出去,就再也見不到你,心裡就覺得害怕。」阿磊說。

  我沒有意見,以前我和零在一起,什麼地方都待過,什麼地方都可以活下來,現在只是多了一個阿磊而已。

  阿磊開始著手離開這裡的事宜,他跟我說我們需要新身分,還需要錢,他在離這裡很遠、遠到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找到了房子,要和我一起搬過去。

  但零卻開始變得奇怪。他越來越沉默,有時候一整天只是待在牆角,面對著牆壁,連唇語也懶得跟我說。

  我去逗他說話,講笑話想讓他笑,把壞掉的吉他放進他手裡,請他再唱歌給我聽,他都置之不理。

  我只好唱歌給他聽,只有當我唱歌時,零才會回過頭來,像是看一個懷念的故人那般側耳傾聽,然後又轉回頭去。

  我跟零說新家的事情,零卻說,他不想走。

  我急了,阿磊已經準備好了所有東西,我們過幾天就要搬家。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搬,幾件衣物、幾個鍋碗瓢盆,三個睡袋,一把壞掉的吉他,我把釘書機收在背包裡,就只剩下角落裡的零。

  「零,跟我走吧,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我拉著零的手臂,但零不為所動。

  你走吧,我讀著零的唇語。

  「你知道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我說。

  你不丟下我,我也不會跟你走的。零又開口。

  「零,拜託,你不要鬧彆扭好不好?你不走的話,我也不走喔。」我威脅他。

  隨便你。零說。

  我頭痛莫名,對於從小一起長大的零,我第一次感到我不了解他,對他一籌莫展。

  有一天阿磊從外面回來,臉上很凝重。他對我說,好像有人知道我們要搬家的事情,他們沒有要來幫我們搬家,反而想來阻撓我們搬出去。

  「我們得趁今天晚上走。」阿磊說。

  但是我不能現在走,因為零仍舊鬧著彆扭。我跪在零的面前,求他和我一起走,我動之以情,我向他講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從我在親戚家門口遇到他開始,他唱給我的每一首歌、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握著他的手,把臉貼到他的掌心。

  可零就像是聽不見似地,我感覺他連體溫都變得冰冷,不像是真人。他一直坐在那裡,直到夜深。

  終於連阿磊都不耐煩了,他過來拉住我的手,要我現在馬上走。過去他總是很尊重我和零之間的情誼,從來不曾像這樣霸道。

  我不理會他,甩脫他的手,坐下來繼續懇求著零。

  阿磊總算大叫起來,「你到底還在等什麼?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知道嗎?」

  「零說他不想走!」我也很困擾,回頭對著阿磊說。

  但阿磊的反應卻出乎我意料,他走上來,一把攬起了我的腰。

  「不要再管什麼零了!」阿磊皺著眉頭,「他們就要追過來了,再這樣下去,我和你都會有危險的!」

  「什麼叫不要管他?他是我們的朋友!」

  我大為驚訝,隨即覺得生氣,沒想到阿磊是這樣自私的人。我再次甩脫阿磊的手,重新又撲到了零身前,但零仍舊一動也不懂,只是側首看著我,我感覺他的眼神很哀傷,一定是剛才阿磊的話傷到了他的心,他認為我和阿磊不要他了。

  「你說的什麼零,到底在哪裡?」阿磊煩燥地抓了抓額髮。

  我又驚又詫。「你說什麼,你看不見零了嗎?」我看了眼跪坐在角落的零。

  阿磊的回答卻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看不見?我當然看不見!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見過什麼零!」

  大概是我的表情過於震驚,阿磊看起來很無奈的樣子,他拋下背包,走過來蹲在我身邊,從肩上緊緊擁住了我,把我抱在他懷裡。

  「我想你小時候受到了衝擊,那時候又遇上了那種事,心裡有什麼陰影也是當然的,所以一直配合著你。你既然說有個零,我就當你身邊有個零好了,反正我喜歡你,你喜歡我,那就足夠了。」

  我看著零,零仍舊一語不發地沉默著,還閉上了眼睛。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觸感卻依舊柔軟,我記得就是這雙手,在過往數千個夜晚裡摟著我,讓我得以安眠。這樣的零,阿磊竟然說他看不見,我怎麼想都覺得沒可能。

  為什麼?為什麼阿磊他們都看不見呢?

  大概是看出我在想什麼,阿磊更加緊地抱住我,把臉貼在我頰側。

  「你醒醒吧,也是該醒的時候了,你有我啊,你已經不需要零了,不需要另一個幻想出來的人再陪在你身邊了。從此以後,由我來代替你的零。」

  我聽不進他的話,零一直都在那裡,只是阿磊,只是大家都視而不見而已。

  我其實夠懂事了,知道有一些人,會看見一些世上其實並不存在的事物,大家都說那些人叫瘋子,說他們看見的東西叫幻影。

  但只有我知道,我看見的零並不是幻影,我也不是瘋子。他是真真切切,從十二歲我失去一切那刻起,就陪著我、伴著我,讓我走到如今,我最喜歡也最重要的男人。

  我還來不及開口,窗口卻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我聽見阿磊大叫一聲,伸手把我壓倒在地上,有什麼可怕的巨響從我們頭上掠過。

  我嚇得發抖,想要保護零,但阿磊卻拖住我的手,不由分說地把我從房間裡拉走。

  我大聲哭叫著零的名字,被阿磊一路拖下了公寓樓梯。

  我們在夜晚的街道上狼狽地奔走,阿磊把我塞到一輛破舊的發財車裡,自己坐上了駕駛席,我們開車駛離了阿磊的公寓,離開了窗口的零。

  一路上我哭個不停,縮著身體只是發抖,我害怕零已經被殺死在那間屋子裡。再也見不到零的可能性衝擊著我,我悲傷得簡直要昏過去。

  阿磊也很沉默,他從頭到尾都抿著唇,抱著不住啜泣的我,我們開著發財車到車站,又坐上了另一台小車,一路不停地奔跑著。

  我們在一個小城鎮裡停了下來,找了一間小旅館,租了二樓的房間,暫時棲身在那裡,阿磊說,等明天早上頭班火車一來,我們就搭上去,徹底逃離這個地方。

  追兵仍在身後,阿磊和我神經都很緊繃。我掛心著零,我心底仍抱持著一絲希望,零可能還活著,會從後面追上我們,我們三人仍然可以一起逃。

  但我等了又等,等到夜深,阿磊累極了,一手摟著我沉沉睡去,零還是沒有現身。

  我感到失望極了,又悲傷極了。一直以來,我只要睜開眼,身邊就會有零的存在,而只要我開口要求,零就會彈著那把壞掉的吉他,唱世上最美的歌給我聽。

  我從來沒有祈求過什麼人,也不曾向神祈禱。以前在扶助中心的時候,每個禮拜都會有些奇怪的人,來告訴我們要相信神、要和神說話之類的,但顯然就連他們的神,也無法救出交誼廳下的那些泥人,我無法期待他能拯救我和零。

  但只有今天,我忽然覺得什麼神都好,就算只是一台釘書機,只要能讓我的零回來,我都願意跪下來向他請求。

  我悄悄拿開阿磊的手,跑到窗口,今天的天氣很好,月亮圓得跟什麼似的。

  我在窗口跪下來,面對著月光,低下了頭。我告訴神,我什麼都不要,只求再讓我見零一次。我就這樣一直求、一直求著,窗口的月光在我眼前逐漸模糊,逐漸變暗。

  吵醒我的是歌聲,我驚醒過來,才發現我竟然就著窗口旁的地板睡著了。

  我抬頭往歌聲的方向看去,竟然看見零就坐在那裡。他半身倚在窗台上,一腳高高蹺起,脖子上背著那把始終壞掉的吉他。

  他的手上,竟然拿著阿磊送我的釘書機。

  「你忘了東西。」零柔聲對著我說。

  我激動得立即撲上去,零把釘書機拋到我手裡,我慌忙接住,目光卻全繞著零打轉。

  零比我見過的任何時候都帥氣,他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衣服,也和當時一樣年輕,他把手在吉他弦上一撥,斷裂的弦隨即發出悅耳的樂音。

  我忽然停下了腳步,我記得離開公寓前,我清楚看到有一枚玻璃,被子彈劃破了,擦過零的額角,還流出了血。

  可是現在,零的額頭完好無缺,一點傷痕也沒有,和我以往見到他一樣完美。

  我臉色蒼白,有些事情像凝結的水氣一樣,漸漸地彌漫到我心頭。我開始真正理解一些真相,但這些真相又無法令我致信,我寧可當作他不是事實,就這樣被騙下去。

  我光著腳,一步步地走進零。

  「你能說話了嗎?」我問零。

  「嗯,今天晚上的話。」零輕快地說,聲音一樣悅耳溫和。

  我看著他的眉目,過去十年來,我幾乎不曾仔細看過他的臉。現在我發現,他長得有點像哥哥,又有一點像我的姊姊,眉角的地方像爸爸,嘴唇則像我媽媽,儘管這些人的樣貌,在我記憶裡已盡數有些模糊。

  而他的眼睛有點像阿磊,我竟到現在才驀然驚覺。

  「零。」

  我用手撫摸著他的五官,癡癡地望著他的眼睛。

  「你是我幻想出來的人嗎?」我終於股起勇氣問。

  零沒有馬上回答,他用那雙酷似阿磊的眼睛望著我。

  「是的,我是。」零用他的掌心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貼在他頰側,笑了。「我以為你永遠不會發現這一點了。」

  我的喉口哽咽了。「我應該發現這一點嗎?」

  「我曾經希望你永遠不要發現。」

  零的笑容依舊溫柔。

  「只要你不要發現,那我就是真的,事實上我也認為自己是真的,我會感到悲傷,會感到快樂,會為你的笑容覺得滿足,也會為你的眼淚覺得心慌。不管你是怎麼樣看我,你在我眼中,永遠是真實的。」

  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喜歡你,零。」

  我看著他的臉,他變得越來越像阿磊,高聳的鼻,有些微禿的前額髮,還有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兩顆虎牙的前齒。但我知道他永遠不會是阿磊,他是我的零。

  「我唱首歌給你聽好嗎?」零這樣回答我。

  零唱起了久違的新歌,他撥動吉他弦,演奏著只有我聽得見的旋律。

  那是個關於一把吉他的故事,從前從前,吉他國有個王子,他出生的時候就得了病,像斷了吉他的弦,發不出任何聲音。吉他國裡的其他人,都嘲笑他是個啞巴王子。

  王子很不甘心,成年的那天,跑去找國家裡最富盛名的巫婆,請求巫婆賜給他唱歌的能力。

  巫婆告訴他,要給他這樣的能力可以,但做為交換條件,終其一生,王子都會是一個隱形人。以後沒有人可以看得見他、聽得見他,即使他的歌聲再美,吉他彈得再好,都只能孤芳自賞。

  唯一的例外是一個真心喜歡他的人,那個人會聽見他的歌聲,觸摸到他的形影,如果夠幸運的話,他可以替王子傳播他的歌給世人。

  王子答應了巫婆的條件,從此王子擁有了這個國家裡最美的歌聲,最好的琴技,但從此也成了十足十的隱形人。

  他到處旅行,有一天,他遇上了一個男孩。

  男孩是國土外的旅人,和王子一拍即合。他聽得見王子的吉他,也愛上了王子的歌。他們相識、相戀,成了最親密的戀人。王子覺得很滿足,他和男孩一路唱歌,從國土這頭唱到那頭。

  但男孩逐漸長大,雖然他很愛王子。但這世界上除了他以外,竟沒有任何人可以看見王子,聽得見王子的歌聲。

  男孩開始疑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儘管王子跟男孩說,他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其他人,他是確實存在的。

  但沒有用,周圍的人都跟男孩說,王子是不存在的,男孩也一天天更懷疑自己。終於有一天,他搶過王子的吉他,將他摔個粉碎,想以此來破除幻想。

  巫婆的巫術因而解開,王子恢復了原形,但也因此失去唱歌的能力,奄奄一息。

  男孩終於知道自己做了多麼嚴重的錯事,他撲向王子,在王子身邊不斷地哭泣,請求王子原諒他的愚蠢和魯莽,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這首歌好長好長,零始終用他溫厚柔軟的歌聲,在我耳邊不斷地唱著。

  我知道,每一次每一次,零只要唱著新歌,我就會失去什麼東西,同時也得到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這首歌唱完,我會失去什麼東西,我只知道我不想失去零。

  即使所有人都說零是不存在的,但我知道,零的歌聲是真實的。

  汽車的煞車聲驚醒了我,我驀地睜開眼,發覺自己仍置身那間小旅館裡。我躺在地上,而阿磊也聽見了,他從床邊醒來,衝過來抓住了我的手。

  我抬頭看向窗台,零不在那裡,窗台上只有我的釘書機。我想他是找到什麼地方躲起來了,他現在已經可以照顧自己了。

  我拿過釘書機,阿磊才剛牽過我的手,就聽見樓下傳來可怕的叫嚷聲

  我和阿磊手牽著手,往後門的方向跑,有些房客跑出來圍觀,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我和阿磊頭也不回地往前跑,阿磊把我丟上車,回頭拚了命地踩油門。

  車駛出大馬路,很快就有其他車在後面追,還是一台大卡車。

  阿磊咬著牙開車,但輪胎卻忽然砰地一聲,竟像是爆胎了,車子打滑滾到路旁。阿磊的額頭撞出了血,這下子就是插翅也逃不掉了。

  阿磊把我推下車,深情地凝視著我。「跑,快點跑!不要回頭地拚命跑!」

  但我握住他的手,就像當初握著零的手一樣,怎麼也不肯放開。

  但阿磊把我推倒在地上,自己往馬路的方向跑,臨走前他對我笑了一笑,那個笑容,和昨天零對我唱歌時一樣,無奈又溫柔。

  我叫著阿磊的名字,踉蹌地想追上去。阿磊跑到公路上,張開雙臂站直在那裡,而那台卡車筆直地朝他開過來。

  我瞪大眼睛,那台卡車,彷彿和許多許多年前,那台衝進我家的卡車重疊,儘管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台卡車。

  阿磊認命似地閉上了眼睛,唇角露出微笑。

  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了零。

  我驚訝不已,零就這樣忽然從路邊衝出來,雙臂摟住了我的阿磊,然後一個翻滾。而後所有的事情都在一剎那間發生,卡車碾過了阿磊和零,我聽見圍觀群眾的驚呼聲,卡車呼嘯而去,消失在公路的另一頭。

  我全身發著抖,雙腳幾乎走不到路面上。我始終閉著眼睛,深怕一睜開眼,看見的就和十年前一樣,不是人,而是血、肉、內臟和體液堆積而成的物體。

  直到有人用聲音喚醒了我:「你沒事嗎?你沒事吧!」

  然後那個人抱住了我,我有點茫然地睜開雙目,像剛睡醒的孩子。

  映入眼簾的是阿磊欣喜若狂的表情,他用盡力氣地摟住我,額角還一直滴著血,但四肢什麼的都完好,還是個完完整整的人。

  「你沒事……?」我怔怔地望著他,從阿磊眼睛看見我不自覺流下的眼淚。

  「我沒事嗎?」

  阿磊反問自己,他自己也相當驚訝,畢竟剛才一台卡車開過他身上,是我親眼看見的,「我沒事……我沒事!哈!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沒事!」他欣喜若狂。

  阿磊抱緊我,我也抱緊著阿磊,圍觀的人群紛紛靠過來,還有趕來的警察,似乎想詢問我們問題,但我和阿磊都無暇去理會,只是單純享受著這種劫後餘生的體溫。

  我忽然想到零,驚慌地抬起頭。

  「零!零他怎麼樣了……?」

  我朝卡車碾過的地方跑過去,阿磊也忙跟著我過去。

  我顫抖著看著路面,除了阿磊頭上的血跡,公路上空無一物,沒有屍體。唯一存在的是吉他,那把曾經插進哥哥肚子裡,一路伴著我長大的啞巴吉他。
 
  我怔怔地看著那把吉他。老實說他已經看不出來是把吉他了,被大卡車碾過後,所有的零件都掉光了,弦也斷成了碎片,怎麼樣都不可能再發出聲音。

  「真奇怪,這把吉他怎麼會在這裡?」阿磊在我身後搔著頭,也是滿臉怔愣,「我記得逃出來時,沒有把他帶在身上啊……」

  我的手裡握著那把吉他,它卻忽然演奏起來。

  我看見弦撥動著,極其微弱,彷彿掙扎著唱著最後的歌,我忙側耳傾聽。

  吉他把那個故事說完了。原來王子最後並沒有死,他變成男孩手上的吉他,男孩彈奏著吉他,唱著王子的歌,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國家,唱過一個又一個的城鎮,他們變得很有名,變成有錢人,誰也不會再被人欺負。

  我想這是零眾多歌曲中,唯一的快樂結局。

  男孩再不擔心有人看不見王子,因為男孩的歌聲就是王子,男孩就是王子。

  吉他唱完了最後的歌,散成碎片。

  我放下破碎的吉他,因為那裡什麼都不存在了。

  存在的只有被阿磊抱住的我。而我,開始唱起了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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