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今天我在家的時候,有兩個人來,說是房屋仲介要來看屋。」

  他謹慎地問著,生怕自己不小心措辭太激烈,又刺激到阿響。上回在實驗大樓前的那幕讓修格外小心,現在的阿響敏感得令他如履薄冰。

  他告訴自己得像個盡職的未婚伴侶,從雙方共同的角度來看每件事情。

  「嗯,對啊,我請他們來看的。」阿響竟不否認,講得游裕從容。

  「所以說,阿響……你想把這間房子賣了?」修又問。

  「嗯,我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這屋子太大了,兩個人住這裡還得多繳水電,不太划算。我這幾年有些積蓄,加上這間房子的賣價,應該可以在市區買到不錯的物件,到時候一完婚我們就搬過去,我已經物色好地方了。」

  阿響微笑著說,彷彿這一切都是他們共同的計畫,而他正幸福地描摹未來的遠景。

  「我明白,事實上我也正想著這件事……只是響,我想……畢竟這是我雙親留給我的房子,如果要賣掉,是不是……稍微讓我知道一下比較好?」

  修極盡保守地說著。出乎修意料的,阿響竟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和你說過不是嗎?」

  此話一出,連修也感意外。阿響便笑了起來,

  「還是前晚跟你說的呢,因為你每天看起來都很累,一回來就倒頭大睡,我根本找不到時間跟你好好聊。前晚我跟你提起,你就說隨便我去辦,我才趁著工作空檔去找仲介的。修,你是怎麼了,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可能會不先知會你?」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修整個人一懵一懵的,老實說響說的話也是事實,最近新的專案進來,整個實驗室人手不足,修每天忙得像隻蒼蠅似的,阿響在床邊和他說了什麼,修都唯唯諾諾地虛應故事,終究沒有認真聽過。

  這下倒換修不好意思起來,本來要是阿響認錯,修還想勸住他,畢竟這是他和雙親從小住大的屋子,就這樣賣掉修怪捨不得的。

  但現在變成這樣,修也不好意思承認沒認真聽阿響說話,何況仲介來都來了,修也不知如何開口要阿響取消,只能暫時擱下了。

  阿響又轉到一個連續劇,修平常很少看電視,阿響顧店,無聊的時候居多,對電視節目比較清楚。

  修看見螢幕上有兩個女演員,長得都挺正的,其中一個女演員義憤填譍地指著另一個演員說:「你就這樣狠心!我可以接受你有外遇,可以接受妳一時鬼迷了心竅。可為什麼是他?我真不敢相信,我輸給的竟是一個男人?!」

  修怔了一下,半晌才明白這是一齣三角關係的戲,而且還是家裡的母親迷戀上了外頭的野男人,這種荒謬絕倫的戲碼。

  修不常看連續劇,只知道這國家的戲劇往往收視率一好就落落長,還會祭出各種超乎常識的劇情吸引收視率。

  『對不起,阿秀,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只是我無法控制自己……』

  『我不管,你不准去見他!拜託你多為香香她們想想,他們是你的孩子啊!……』

  「其實那個第三者是女的,只是喜歡扮男裝而已,女主角第一次見到她是男裝,就一直誤會她是男的,連帶也誤會自己不正常。」

  阿響在旁邊解說,修不禁失笑,女扮男裝這麼久,竟然不會被認出來,果然是這國家的連續劇。

  見阿響看得專心,修心中一動,忍不住叫了一聲:「響。」

  「嗯?」阿響看得專心,額髮都掉到眼前了。修替他伸手撥去,讓自己的語氣盡可能輕鬆。

  「你對……這樣的人,有什麼看法?」他問。

  「這樣的人?」阿響愣了一下。

  「就是……那個女主角啊,不是喜歡上男人嗎?你對這樣的人有什麼看法?」

  「她只是以為自己喜歡上男人。」

  「我知道,但是……世界上確實有這樣的人不是嗎?女人喜歡上男人,或男人喜歡上女人。這種事情現在也很常見不是嗎?」

  「這種人全該下地獄去。」阿響淡淡地說。

  修嚇了一跳,他知道阿響不是基督徒,會說這種話,純粹是情緒性用辭。而且是極為強烈、至為痛恨的情緒。

  「但是……但是有時候也沒有辦法不是嗎?異性相戀,就和我們一樣,有時候遇上了就是遇上了,原也不能控制他是男是女,只是愛上的人剛好是異性而已……」

  「異性相戀?」

  阿響覆誦了一次,好像這個辭有多麼荒謬似地。

  「什麼叫異性相戀?那我們這樣叫做什麼?同性相戀?嗤,我就是最討厭那些人搞這些名詞,好像世界上分成兩種人,一種喜歡異性,一種喜歡同性那樣。」

  修沒想到阿響反應會這麼激烈,縮著脖子沒吭聲,阿響的眼睛仍舊盯著螢幕。

  「那些都是詭辯而已,世界上就只有一種相戀的方式而已,我們是正常人,男人喜歡男人、女人喜歡女人,這才叫作相戀,而那些人是畸形的人,是不正常的,不需要特別給他們安什麼名稱,他們的感情也不是真的,只是任性、喜歡跟別人不一樣而已。」

  修沉默下來,阿響仍舊看著電視節目,兩人良久沒有交談。過了一會兒,阿響好像也覺得氣氛過於嚴肅似地,回頭望著修。

  「對了,修,我有件喜事還沒跟你說。」

  修才從沉思中驚醒,一臉茫然地望著阿響。

  「我們的申請醫院准了,DNA樣本的健檢也過了,現在只要等我們正式登記結婚後,把證書影本送過去,就可以開始挑選子宮和模組了。你覺得像你些好,還是像我些比較好?」阿響的聲音洋溢著暖意。

  修一頭霧水了。「什麼醫院?」

  阿響笑起來,伸臂摟住了僵坐在角落的修。

  「當然是生育醫院啊,我店裡結婚的師傅都說,生育還是越早開始越好,我們都已經三十了,現在開始養小孩的話,五十歲之前孩子就可以獨立了。何況生育過程的一些藥物注射,對雙親的身體負擔都很重,還是越年輕就開始越好。」

  「孩、孩子……?你是說……我們兩個的孩子?」

  阿響笑容一斂,雙臂摟緊了修,下巴在他頰上輕蹭。

  「當然是我們兩個的孩子啊,不然還會有誰的?」他輕輕地說。

  修勒令自己身體放鬆,不要做出任何排拒的動作,否則他不知道阿響又會想到什麼地方去。「可是……這樣會不會太快了,我們還沒結婚呀?」他強笑著。

  「不會啊,我很多朋友都是這樣,結婚前就先遞出申請,像那種熱門月分,比如預產期是一月的那種,生育醫院都會大爆滿,申請書有時要三五月才會核准下來。」

  阿響親膩地用唇碰著他的唇,他笑笑,和阿響淺吻幾下。阿響又把頭擱在他頸窩,兩手拉住了修的手腕。

  「你覺得,孩子要是生出來,要叫什麼名字比較好?」

  修的全副精神都花在應付阿響身上,深怕自己一點點細微的身體反應,阿響又要變得陰揚怪氣。他還沒從自己就要有孩子的衝擊中清醒過來,只能維維諾諾地應著。

  「嗯,唔,可是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啊?」

  「我也在想男的還女的比較好,要看完模組表才能決定。有些朋友是說他們不喜歡選模組,因為孩子的樣子不該是雙親決定的,所以都丟給電腦亂數跑,但我覺得還是要看一下,剔除掉一些太糟的。到時看是男模組還是女模組裡哪個我們比較中意好了。」

  阿響一臉嚮往地說著,修說不出話來,他又想到什麼似地叫著。

  「啊對了,你想當父親還是爸爸?乾脆現在就來決定好了。」

  「父親還是爸爸,不都一樣嗎?」修苦笑了一下。

  「不能這樣說,有的家庭很在意這種事呢,雖然我也覺得顯不顯性根本沒差,但有人就是覺得當父親的,孩子以後會跟他比較親,誰知道。」

  阿響笑了笑。他躺在修的膝上,滿足似地閉起眼睛。

  「我在想,我們頭一胎孩子,叫做『想』怎麼樣?幻想的想。」

  修笑了一聲。「想的話……對男生而言,是不是太娘了點?」

  「那如果選的是男胎,就叫『休』吧,休憩的休。」

  阿響張開雙目,伸手撫住了修的頰側。「和你的名字同音,這樣我叫著他的時候,就會想起你,想起他是我和你的結晶,這樣多好。」

  修咧開一絲唇線。「這樣可糟了,我會不知道你在叫我,還是叫孩子。」
  
  「放心,等孩子長大,我們成了父親和爸爸,我就叫你『喂,孩子的爸!』你也可以回我:『什麼事,孩子的親親!』或是『怎樣,小休休的爹?』,絕對不會搞錯的。」

  修靜靜聽著阿響描摹的遠景,不知為何眼眶跟著溼潤起來,他想自己肯定不只是高興,而是太多的情緒。自己走到這一步,甚至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背後拋棄了什麼東西、又遺失了什麼東西,恐怕是連自己也弄不清的。

  他只知道,他真的逃不掉。連續劇上那種毅然決然、拋家棄子的男人女人,終究只存在戲劇裡,不是人生該有的選項。

  他開始不再回許願的簡訊,任憑許願再怎麼打電話給他,他都置之不理。他甚至計畫申請一個新門號,徹底擺脫和許願間的關係。

  沒問題的,他沒問題的。修告訴自己,再一個星期就要結婚了,只要再忍耐一星期,結婚之後,有了孩子之後,這些猶豫和痛苦全都會消失。

  他會長大,會變得成熟,變成一個為家庭和子女負責任的男人。

  但是天不從人願,星期一的時候,修聽說阿響出了車禍。

  在實驗室接獲這個訊息時,修的心跳簡直停止,整整有三秒鐘無法思考任何事情。

  直到打電話來的小童忙補充說,阿響只是開車去客戶家時,和轉彎車有了小擦撞,但因為沒繫安全帶,右手肘擦到擋風玻璃,有點小骨折,其餘並無大礙後,修才像是從地獄被呼喚回來似地,驀地回過了神。

  他立刻抓起錢包,連公事包都沒帶就跳上了電車,直奔小童告訴他的醫院。

  到醫院時,阿響所有的朋友幾乎都來了,小童也在那裡。修衝進病房時卻沒注意到小童,一眼就望向病床上的阿響,右手肘包著繃帶,懸掛在床頭的支架上。

  修胸口還在喘,整個人卻撲上了床去,伸臂就將阿響抱了個滿懷。

  「好了好了,沒事沒事,真的只是小傷而已。」

  阿響好像很無奈似地,語氣裡卻帶著寵溺。

  修猜想他應該被很多人大驚小怪地探望過,聽說阿響的傷勢,有一度還傳成重傷,害得他店裡的師傅們全拋下工作,帶了鮮花蔬果就殺進醫院裡。

  事實證明阿響的手確實沒什麼大礙,車也還可以開,只需花上兩三萬的修車費。但婚禮勢必得延期,畢竟讓新郎倌右手打著石膏拜堂,這種景象怎麼樣都算不上光彩。

  「也會影響到洞房花燭夜吧?」小童在旁邊壞心地說。

  本來婚期就訂在下個星期天,帖子都已經發好了,修也和老家的雙親通過電話,確定他們能夠出席。

  但阿響卻搖了搖頭,「我不要延期。」

  「喂,你該不會真想以這模樣去結婚吧?」小童驚訝地問。

  「這模樣就這模樣,我抱不動修的話,修來抱我不就得了。重點是我和修,只要我和修都在,婚禮就足夠了。」阿響執拗地說。

  大家見阿響說得堅持,他還有傷在身,也不好再勸,小童說了兩句笑話,便敷衍過去。修看著響吊在病床旁的手臂,心頭沉甸甸的。

  但阿響不能離開病床,倒給了修意外的自由。

  阿響的傷勢復元得比想像中慢,到了婚禮前夕仍是動彈不得,甚至身體也出現異狀,即使頑固如阿響,也不得不在醫生的嚴令下,把婚期往後延了兩個禮拜,專心養傷。

  修每天都去醫院探望阿響,他的廚藝沒有阿響好,但三明治什麼的還是會幾招。有時阿響醒著,他就在病房裡留下來,邊吃著三明治,和阿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有時聊到有趣的地方,還會一起開懷笑著。

  有一次陪阿響到夜深,修替熟睡過去的阿響蓋上棉被,自己到走廊上去透氣。醫院規定深夜只能留一位家屬,因此其他探望的朋友都回去了。

  修一個人閒著無聊,現在回家去也太晚了,打算就在醫院裡就寢。

  但修一點睡意也沒有,他信步在醫院裡亂走,驀地看見生育科的指標,醫院的生育科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特別是寶寶子宮室,以方便雙親隨時來檢查孩子孕育的狀況。

  他見子宮室前的警衛打著瞌睡,就掂起腳尖,躡手躡腳地開了門,走進白淨一片的子宮房裡。

  子宮房外全是單面玻璃,修曾經陪幾個朋友看過寶寶幾次,一群雙親把眼睛貼在電子儀器上,透過透析鏡,觀察寶寶成長中的狀況,一邊看一邊興奮地和枕邊人討論,這種溫馨的景象無論電視還廣告中都很常見。

  遠處有一對雙親也正專心地看著他們的寶寶,修隨便挑了一具子宮,把眼睛湊到透鏡上。那是一個即將出產的寶寶,大約已經滿九個月了, 手腳都長全了,眼睛怯生生地緊閉著,蜷縮在天下最安全的子宮裡,靜靜等待著出生的那一刻。

  沒來由地,修又想起了許願。

  他想起了她的樣貌,她說想要他孩子的神情。小孩如果在女人體內長大,也會像這樣子,看起來既幸福又安詳嗎?

  一定不是的吧?修茫茫然地想,在那個又陰暗、又潮溼,充滿著鮮血與體液的洞口深處,縮著身體住上十個月,光是這樣想著,修就為寶寶感到難過起來。

  許願……

  「孩子很可愛,對嗎?」

  修吃了一驚,他循聲回頭,瞬間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幻影。

  許願仍舊戴著她喜歡的那頂獵帽,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走進了子宮房的長廊。她越過修,把眼睛湊在其中一副透鏡上,專注地看著。

  修顫抖地看著她的側頰,黑暗裡,許願的臉頰仍舊蒼白,許久不見,這女孩似乎變得更嬌小了些,彷彿全身都充滿著力量。修無法想像這樣的身體,有一天會住進一個孩子,孩子在裡頭成長茁壯,奪走母親所有的一切。

  「許願……」

  「我輾轉聽說你未婚夫受傷的消息,想說到醫院裡來的話,或許有機會可以見到你。」

  許願安靜地說。她忽然從透鏡前轉過頭來,黑暗裡,修看見她臉上已滿是淚痕。

  修不記得接下來發生的事,只知道自己什麼也沒法想、什麼也看不清。

  他只記得他驀地擁住了許願,他的唇吻上那張哭臉,衝動地像初次接吻的小伙子。許願回吻他,一切就失控。

  他們相擁著踉蹌地出了子宮房,差點吵醒熟睡的警衛。許願拉著修隨便進了一間沒鎖的病房,也不管裡頭有沒有人在,許願壓著修,很快變成修壓著許願,他們枉顧呼吸地親吻著彼此,像野獸一般啃咬著彼此。

  許願跪坐在床上,把套頭毛衣拉過乳房時,修就整個人撲了上去。他用指尖撫觸著許願光裸的上身,許願淺淺吐氣,把唇湊進修的耳邊。

  「修,把我綁起來,我要你把我綁起來。」

  修不明白許願為何會有這樣的要求,只知道那個時候,就算許願要求他一頭撞死自己,他也會照辦。

  他扯下旁邊隔簾的綁帶,把他繫在許願纖細的手腕上,藍紫色的靜脈襯著綠色的綁帶,格外有種性感的意味。

  修吻著許願被綁住的地方,把女孩壓進床搨間,他扯下許願的牛仔褲,一路硬扯到膝蓋以下,用臉頰貼著許願的私處,許願輕輕喘息,小腹隨著修的舔舐起伏。

  她隨即反擊,手被綁住不能動,她就用腳尖滑進修的睡褲,搓揉著修失眠的陰莖。修很快招架不住,臥倒在許願半裸的跨下喘氣,許願直起身來吻他,用趾尖磨擦著他的硬挺,低聲說:「進來。」

  修拉下許願所有的遮蔽,進乎粗暴地。那裡潮溼得像片沼澤,修在裡頭迷失了方向,他在裡頭放肆地奔走,橫衝直撞,直到聽見許願呼喚他的聲音。

  「修……修……喜歡你……」

  接近清晨時,修筋疲力盡,許願也筋疲力盡。縛住的手腕早因激戰而散開,許願撫著手腕上醒目的紅痕,吻住修赤裸乾淨的胸膛。

  「你沒綁住我,所以我要逃走了。」她輕聲說。

  她說著,還真的套上了毛衣,重新拉好牛仔褲,輕手輕腳地下了病床。但修一手扯住了他的手腕。

  「別走。」他沒經過大腦就衝口而出。

  許願拉上牛仔褲的拉鍊,拿起掉落在床下的獵帽,回眸對他笑。

  「要我別逃的話,下次就更用力地綁住我,修。」

  修茫然地望著許願的背影,虛脫似地躺在病床上,直到病房另一頭的病人傳來動靜,才惶惶然地起身。他覺得自己彷彿也得了一場大病,方才的場景如歷夢境,但留在唇畔、留在身體上的觸感卻又那樣真實,他的陰莖上甚至還留著那種惱人的滑膩感。

  他這才驀然想起,方才的性愛,竟沒有戴上套子。

  ***


  許願沒有再出現,阿響的傷勢卻一天天好起來。

  石膏拆下來那天,阿響就迫不及待地伸臂抱住了他,結果差點動到傷勢,痛得自己哀哀亂叫。旁觀的朋友都大笑出聲。

  修看著那個被朋友寫滿「早日康復」、「快養好傷抱阿修吧!」的繃帶,不禁有幾分感慨。但他來不及多想,阿響的唇代替手臂堵上了他的臉,彷彿要宣示他已然重振雄風般,在眾目睽睽下吻倒了他。

  婚期重新訂在下個月的初七,阿響傷一好就到處跑,為他養傷期間店裡的各種事宜接洽。他也一手接下婚禮所有的工作,包括跟賓客致歉、告知他們新的婚期,阿響訂的飯店在市區的頂樓,一次可以容納上百人。

  新居也在阿響獨斷獨行下決定了,修被帶去看過一次。很溫馨的小房子,兩房一廳,還有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廚房,傢俱什麼的也很完備,就等著新婚伴侶進駐而已。

  一次下班後,阿響興沖沖地帶回了孩子的模組表。兩人對著繁星一般的表格做了詳盡的討論,選定了幾個中意的模組,填妥了申請書,交回給生育醫院。

  他也打電話回去老家過一次,令他意外的是,接電話的人竟然是筑。

  「修?」筑的聲音一如往常冷淡。

  「啊,爸,好、好久不見。」

  他和筑談了一下婚禮的事,大概是婚禮這個詞,對筑來講一直不是太好的經驗,從頭到尾筑的態度都很平靜,只大約談了一下上來後住哪間飯店、要待幾天等等的問題。

  修問起父親的近況,筑就說:「還是老樣子。只是前幾天去菜園裡施肥,不知怎麼地摔了個跤,還撞傷了額頭,不過沒什麼大礙就是了。上回我扭傷腿,他還笑我沒有他就笨手笨腳的,結果自己還不是一個樣?」

  他聽筑說得幸災樂禍,知道筑平常就以和父親鬥氣為樂,也不太在意,道了聲萬事保重,就掛斷了電話。

  阿響還帶著修去錶店,一起選購了一支對錶,做為婚禮上交換的信物。

  一切都已成定局。越接近婚禮,修覺得自己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就像將赴刑場的死囚那樣,反正一切已成定局,多掙扎只是多折磨自己而已。

  只是他仍偶而想起許願,想起醫院裡那近乎夢幻的一夜。

  他的精液進入許願的陰道,成為許願的一部分。這想法令他覺得驚恐,他的精液離開了他,進入女人的體內。

  他想起許願和他說過的故事,女人的體內生出了妖魔,而妖魔殺死了女人。

  離延期後的婚禮只剩兩個禮拜,阿響請來了搬家公司,把修的東西一箱箱打包,準備送到兩人的新居。

  修從衣櫃底層抽出了許願的內衣褲,那是許願唯一一次進到他家裡,在修的房間做愛時,留下來的東西。

  也就是在那一夜,許願向他要求,她想要和他有個孩子。

  修把那件內衣湊到鼻尖,遲疑了一下,上頭早已沾染衣櫃裡的霉味,屬於許願的味道蕩然無存。但修像是留戀似地,把那些布料壓在鼻上,閉起了眼睛,直到阿響在客廳喚他,說搬家公司已經來了,他才緩緩睜開。

  他把那些內衣褲搓成一團,丟進了不可燃垃圾裡,想了一下,又換進了可燃垃圾中。他綁緊垃圾袋,交給搬家公司的人一並扔到樓下。

  婚禮前一星期,小童出現在修和阿響的新居門口,身邊還帶著另一個男人。

  阿響和人偶舖的員工開單身派對去了,並不在家裡,整個晚上也都不會回來,便由修接待小童和他的男朋友。

  老實說修相當驚訝,本來以他的觀點,像小童這樣的人,說不定會一輩子單身,他甚至一度懷疑,小童是不是也喜歡女人,只是和他、和許多人一樣,在茫茫人海中戴上一般人的面具罷了。

  真要說的話,修也不認為自己是喜歡異性,他只喜歡許願一個,只是許願剛好是個女人而已。

  「恭喜你和響有情人終成眷屬。」

  小童笑著說,修聽著賀辭,心情有些複雜,但當然不能在小童面前表現出來,只是點頭含笑著收下小童送的對杯。

  「我和阿牧,十二月的時候要結婚。」小童又挽著身邊的男性說。

  「十二月,這麼快?」修驚訝地問。

  「是啊,牧和我都急著想快點定下來,我們一拍即合。老實說,在遇見牧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竟這麼渴望婚姻、渴望家庭。」

  小童笑了笑,修看見他和那個男人五指交扣,彼此對看了一眼。

  「再說,都已經是這個年紀了,周圍的朋友也是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昨天還混在一塊的玩伴,轉眼都全有了歸宿。這些年我總想著這樣下去不行,每接到一份喜帖,都會想著這次再也不要放開身邊的人了,但終究是這樣的性子,所以一年拖過一年。」

  小童低下頭,這回是自信堅定的笑容。

  「不過我這次不會再猶豫了,接到你和阿響的喜帖時,我就告訴自己,這次是最後一次了,我所擁有的一切已經夠好了,不要再挑三揀四了。」

  小童身邊的男性不知低頭跟他說了什麼,小童揍了他一下,兩人低聲笑了起來。

  修旁觀兩人的互動,心頭忽然滿滿地感慨。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客廳裡的電話卻忽然響了。

  修和小童告了聲歉,起身去接電話。搬來的東西幾乎都還沒整理,房子裡全是紙箱,修狼狽地跨過那些紙箱,以為是阿響打來的電話,也沒有太在意,接起電話就說:

  「喂,響嗎?」

  但電話那頭卻沒有聲音,修以為是打錯電話,就想掛斷,這時忽然有人開口了。

  「修……?」

  修嚇了一跳,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爸爸,筑。

  「爸?」修直覺地感到不對勁,筑的聲音有幾分恍惚,又發著抖,聽起來像是從水底傳出來的。「爸?是爸嗎?發生什麼事了嗎?」

  筑似乎在深呼吸,好像被什麼東西給鯁住似地。

  「修……是你嗎?是你吧?」他又反覆問了一次。修再也忍耐不住,握緊話筒就叫了出來,「爸,到底怎麼了?你說話啊?」

  後頭的小童也嚇了一跳,露出詢問的眼神。修卻無暇理會,他又湊近話筒。

  「是父親出了什麼事嗎?筑?父親他怎麼了嗎?」他問。

  筑像是忽然被打醒似地,這種時候,修覺得筑的聲音仍舊很安靜,安靜得可怕。

  「阿夭……阿夭他,忽然昏過去了……」

  「阿夭」是修父親的本名,但這麼多年來,或許是出於害羞還是什麼原因,筑從來沒有在修的面前直呼過父親的名字。筑就這樣呢喃著同樣的句子,直到修再次開口。

  「昏過去?為什麼會昏過去?」修大感驚恐。

  「我不知道……跟上回一樣,他去菜園裡施肥,回來的時候……忽然就說自己頭痛,想躺一下,但還沒走到床上……就倒了下去。現在還倒在那裡,我怎麼叫,他也沒有回應,一動也不動地,我……」

  修憂急如焚,但他知道現在急也無濟於事,筑聽起來像是完全茫然似地,修知道那種心情,聽見阿響出車禍時,他一時間也是那種感覺。

  只是他不得不承認,他對阿響的感情終究還不夠深,最多只恍神個三秒,就馬上能採取最正確的行動。但筑和父親不一樣。

  「爸,你先冷靜下來,好嗎?阿響上次有給你救護直升機的電話,對嗎?」

  「電話……」

  筑的聲音仍然有幾分茫然,但稍微清晰了一些,修忙再補充。

  「你現在立刻撥電話到那裡去,請他們來接父親,把父親送到上回你扭傷的醫院裡,知道嗎?現在馬上!」

  他聽筑含糊地意了聲,抓緊話筒又說。

  「不要緊的,父親不會有事的。你聽見了嗎?筑,父親不會有事的。」

  話筒那頭忽然傳來異聲,有些悶,像在嗚咽似地,修猜想是筑摀住了口鼻,以避免突如起來的哽咽。

  「父親絕對不會有事的,他不可能丟下你一個人走掉的。爸,你從小跟我說過,父親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只要你還在這世上一天,他就會照顧你一輩子,所以爸,你放心,現在能幫助父親的只有你而已,你要鎮定下來。」

  修的聲音盡可能溫柔,就像多年前筑在運動會上對他的那樣。

  「聽到了嗎?筑,沒事的,父親和你都會好好的。」

  掛斷電話後,修立刻跳起身,從架上扯下了外套奪門而出。小童和他的男友站起身來,問道:「發生了什麼事?需要幫忙嗎?」

  修一邊把背包甩上身,一邊扭頭,「我父親出了點事,我現在馬上要回老家一趟。」

  他想了一下,又點了個頭,「請幫我通知一下阿響,他現在可能正在忙,一時也找不到他,請他回家之後就立刻跟我聯絡。」

  他說著就匆匆下了樓梯。父親他們住的地方偏僻,但離那裡最近的醫院則在另一個市區,修想說先搭車到那個市區去,再來想辦法。

  但天色已經晚了,最晚班的火車也早就停駛了。他打了幾通電話給阿響,都沒有人接,大概是派對開到酒酣耳熱,阿響多半也醉倒了。

  修心中亂成一團,一方面告訴自己不要緊,但又怕就這麼遲個一秒兩秒,就會發生令他後悔終生的事情。

  他在轉了手機通訊錄一圈,眼睛在所有朋友的電話裡逡巡,看了整整五分鐘,他才漸漸驚覺,其實他現在最想打的電話,最想聽見的聲音,並不在電話簿的清單裡。

  他想向一個人許一個心願,儘管那個心願永遠不可能實現。

  他用顫抖的手撥出記憶中的號碼,心想著要是記錯那就算了。

  但電話順利地撥通了,電話那頭也沒有如他預期,出現「您所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而是另一個同樣冰冷的聲音。

  「誰……?」

  是許願的聲音。他換了手機,沒有和許願說,也難怪許願不知道這是他的電話。

  「願……」修開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感覺手機那頭的嗓子瞬間縮緊了。「修?是你嗎?修?」許願提高了聲音,「是你對吧?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做朋友多年,默契極佳,一個聲音、一個手勢,一個隨便的辭語,就能清楚判斷出對方的用意。許願的聲音很快嚴肅起來,「你出事了嗎?你在哪裡,告訴我。」

  修抹了一下臉,才發現自己的眼眶是熱的。

  「車站前,就是市區的火車站。」他只勉強擠得出這一句。

  「你等我,我馬上過去。」

  許願說著就掛斷了手機。修把手機塞進褲袋裡,用力地抹了抹臉,他忽然覺得很想哭,以男人來講,他的淚腺實在是豐沛了點,他不得不承認。他也無法否認,剛才聽見許願聲音的那一瞬間,他除了放聲大哭,想不到其他適當的反應。

  許願來得很快,令修驚訝的是,許願是騎著摩托車來的,而且是重型摩托車,瞧這型號至少有兩百。許願拿下彷彿越野賽車手的專業安全帽時,修還有些認不出他來。

  「上車。」

  許願把另一頂安全帽拋給他,修愣愣地接下。

  「你哪來……這台摩托車?」修問。

  「蕾的車,就是我後媽的,她以前是職業賽車手。」許願簡短地解說了兩句,「少廢話,到底出了什麼事?」

  修向許願說明了事情的原委,許願就點了點頭,要修抱緊她,把摩托車轉到公路口,就這樣順著大路,一路狂飆下去。

  路燈像是融化一般地在兩人耳邊呼嘯而過,修嚇得緊緊抱住了許願的腰,但許願卻像是早已習慣似地,凝著眉只是專心駕駛。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交談,只是修忽然有種虛幻不實的感覺,彷彿一切回到了從前,他和許願還是純粹的朋友,他和她無話不聊,她為他兩勒插刀。兩人之間什麼顧慮、什麼芥蒂也沒有,即使是最親密的情人,也無法取代他們在彼此心中的地位。

  修最後把臉埋在許願嬌小的背上,許願的身體一點擋風的作用也沒有,風都吹到了他身上,刮骨般地疼,修的心中也是疼的,為了眼前的人而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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