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開始注意那個人的部落格,是因為室友Q的關係。
  
  我的室友Q是個非常喜歡思考的人,做什麼事情,哪怕是日常生活的小事都好,Q都可以用縝密的邏輯加以推理。
  
  例如把筷子伸出去夾菜時,Q會思考往右還是往左比較有利於迅速夾到想要的菜。
  
  例如帶他那隻臘腸狗出去溜時,Q會先上網查詢家附近的地理環境,以規劃出一條對狗最有運動效果、又不會妨礙到住居安寧的路線。又例如我帶女朋友回我們合租的屋子前,Q會慎重地檢討房間的擺設,並設計出最容易讓女孩子產生浪漫情懷的空間。
  
  有時候我覺得Q這樣活著有點累,這大概也是Q活了二十二年交不到女友的原因之一,但Q先生總是樂此不疲。
  
  但Q最近,把全副精力都放在思考一件事情上,就是那個部落格。
  
  那並不是個多熱門的部落格,開始只是他想找捷運附近適合聚餐的店家,於是就在Google上打了「捷運 聚餐 熱門店家」幾個關鍵字。
  
  但估狗就是這種個性,永遠都會找一些八杆子打不著關係的垃圾資訊給你。
  
  因為那個網誌裡剛好有一句話是:『有時和同學聚餐時聊起往事,以前系上熱門的科目、學校附近的店家等等,都會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上次我坐捷運……』於是我就不慎用了Q先失的電腦誤點了進去。
  
  那真的是一個很冷清的部落格,扣掉作者,每篇文章大概只有十五六個人點閱。內容也很平凡,就是關於一個人的戀愛故事。
  
  部落格的主人似乎交了個男朋友,她和那個男友交往了三年,這位小姐就把和男友相處的點點滴滴,以一天一篇的方式,全數寫成網誌放到網路上。
  
  網誌主大概覺得這種私人部落格不會有人看,就算不小點到也不會多留,所以連和男友一些私密情事也都寫了上去,包括滾床單的經過。
  
  但事實證明網路無遠弗屆,而且無所事事的瀏覽者居多,像我和Q先生就是一個。
  
  真正讓我對部落格感興趣的倒不是炒飯過程,而是部落格主人紀述事情的風格。這個作者非常神奇,他可以用分點分項的方式紀錄任何事情。
  
  例如某年某月某日,作者寫到他和男友兩個人上街買衣服。一開始是日期,然後作者下了標題:「和Tony上街購物」而後下面就開始條列:
  
  『一、今天天氣很好,出大太陽。』
  
  『二、Tony今天穿了件貼身的襯衫,還戴了太陽眼鏡,非常帥氣。』
  
  『三、Tony陪我去海邊,天空好乾淨,一片雲也沒有。』
  
  『四、中午在附近的蛋包飯連鎖店隨便吃吃,兩人總共付了新台幣985元。』
  
  『五、Tony在牆邊偷吻我,我很害羞。』
  
  『六、九點的時候Tony送我到家門口,他一路目送我上樓梯。』
  
  『七、Tony忽然出現在門口,我嚇了一跳。』
  
  『八、Tony他……』
  
  諸如此類的寫作方式,我看得是嘖嘖稱奇,特別是這種條列式的寫作,遇上炒飯的情節時,就會變得很微妙。
  
  『一、Tony洗了澡,邊擦著頭髮邊走出浴室。』
  
  『二、Tony站在床邊:(1)脫了上衣(2)脫下褲子(3)脫下了內 褲(4)用腳將他們全都踢到一邊去。』
  
  『三、Tony跨上了我的床,在我的床上:(1)壓到我身上(2)低頭親吻我的唇(3)用唇掃過我的脖子(4)把唇停在我的胸口(5)咬住我的乳頭。』
  
  『四、我呻吟了一聲。』
  
  『五、Tony把手伸到我的大腿間:(1)扯下我的裡褲(2)撫摸我的大腿內側(3)往我的體內探索……』
  
  我看得固然津津有味,Q先生則比我表現出更大的興趣,他每天固定都會坐在電腦前,平常他是不太上網的人,但為了追蹤那個人的網誌,Q現在晚上都會準時開電腦。
  
  這讓我十分稀奇,Q平常就算對什麼東西表現出特別熱衷,等他研究完了、思考通了之後,這樣東西馬上就會被他丟一邊去。
  
  像這樣長期地專注於一件事物,從我認識Q以來還是第一次,不知道這個部落格有什麼令他思考不透的事,我還真想問他。
  
  部落格上的日記持續了很久,這個格主和Tony還真是打得火熱,每天都可以列出幾十條項,讓不缺女友的我也羨慕起Tony來,有一個如此熱情的女朋友。
  
  但有一天,那個部落格的記事忽然變了。
  
  那是某月的某日,我和Q一起守在電腦前,看著部落格上貼出簡單到可以說是驚悚的訊息。
  
  20xx年10月x日
  我,失戀了。
  
  而接下來幾天,部落格的主人仍然繼續更新,但記事風格忽然變了,以那篇失戀宣言開始,開始出現這樣的文章:
  
  『失戀第一天,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看著雨景。』
  
  而且還不只一天,接下來數日都是如此。
  
  『失戀第二天,在便利商店買了三個便當,窩在房間裡當三餐吃。』
  
  『失戀第三天,對岸的號誌燈,宛如流血的單眸。』
  
  『失戀第四天,試著在人行道未乾的水泥上留下自己的足跡。』
  
  『失戀第五天,鄰居養了十五年的狗死了,在窗口掛一副風鈴為他哀悼。』
  
  這樣的失戀記事持續了一段時間,我看了大約一禮拜,就失去興趣了。主要是這些記事都短短的,不如之前分點分項的日記那麼有趣。我把我的電腦拋到一邊,和我的新女友關門胡混,過幾天就忘記這件事情了。
  
  但令我驚訝的是我的室友Q,他並沒有放棄那個部落格,反而更熱衷了。每次下課回家,Q就像是急著撇條的狗一樣,放下包包就衝進房間裡,打開電腦看更新。
  
  我本來以為部落格主有什麼特別的文章,還特地打開電腦又窺探了一下,但是沒有,仍是那些索然無味的短語。不過就是個失戀女人無聊的呻吟罷了,我不懂為何Q如此感興趣,大概和他沒有談過戀愛有關吧,我只好這麼想。
  
  但過了一陣子,我在房間裡唸書,卻看見Q從他房裡跑出來,在起居室裡打轉。
  
  「太奇怪了,這真是太奇怪了……!」
  
  Q邊打轉邊說著,我們住的是ShareHouse,但其他室友都因各種不同的原因搬離這裡,所以這兒等於是我和Q先生的城池一樣。
  
  「什麼東西奇怪?」
  
  我問他,想說他是不是開始思考為何黏鼠膠可以黏住蟑螂之類。
  
  「太奇怪了,這件事整個都很奇怪……」
  
  Q一邊說,一邊掉頭又衝回電腦前,彎身動著滑鼠。我感到好奇,跟在他身後進了他的房間,卻見他螢幕上仍是那個部落格。
  
  我看著Q先生滾過滑鼠,那個部落格仍然持續揭載著,格式還是一樣,而且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更新到一百四十幾篇。
  
  『失戀第一百四十五天,鑰匙不小心掉進了馬桶,眼睜睜地看著他沖走。』
  
  『失戀第一百四十六天,窗台的鈴蘭枯萎了,在公園替他做了個墳。』
  
  『失戀第一百四十七天,常去的咖啡館倒了。』
  
  『失戀第一百四十八天……』
  
  我快速瀏覽著,這些記事確實是千篇一律,但我多少可以讀得出來,每一則記事背後,都隱藏著部落格主人深沉的寂寞與哀傷。雖說是生活中的鎖事,作者紀錄的卻不脫那幾個意象:遺失、消滅、拋棄、衰老、死亡……大柢是這一類的資訊。
  
  我大概可以理解部落格主人的想法,但這種記事法說透了也就平凡無奇,我在大學裡修的文學展演和剖析,教得都比這個深。我還是不懂Q為何如此興致昂然。
  
  「你不覺得奇怪嗎?」Q先生持續著他的提問,我謹慎地看著他。
  
  「哪裡奇怪?」
  
  「從失戀那一篇開始,到現在已經一百四十幾天了。」
  
  Q先生搔著額髮,在床邊坐了下來。其實平心而論,Q的外表倒真算得上是個優質帥哥,如果我喜歡的是男人的話,搞不好會跟他日久生情也說不一定。
  
  「一百四十幾天就一百四十幾天,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問。
  
  「就是這點奇怪啊!就算是罐裝可樂,保存期限也只有一百五十天。」
  
  「我不認為這件事和罐裝可樂的保存期限有邏輯上的關聯性。」
  
  「我的意思是,這時間實在是太長了。」
  
  Q嘆了口氣,用手揉了揉太陽穴。我感覺這個疑惑一定困擾了他很多天,因為他眼楮下都是黑眼圈。
  
  「不過就是失戀而已不是嗎?照理說,像他這樣理性到可以把交往的經過逐條紀錄的人,應該一禮拜就想開了,持續這麼久,還處在失戀的情緒裡,這一點道理也沒有。」
  
  我怔了怔。「這很難說,每個人失戀的復甦期不同。」這倒是經驗談。
  
  「但是一百四十幾天也不合理啊,這麼長的時間,都可以環遊世界一圈了,美少女夢工廠五的女兒也可以養上十個了。」
  
  Q又摀住了臉。「不合理,這完全不合理。為什麼她要傷心那麼久?」
  
  我實在不懂Q的邏輯回路,他從床上跳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以往我自詡腦子還不錯,雖然Q先生經常不可理喻,但對於他打轉的點,我多少都可以理解一二。但只有這一次,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對這個部落格主人如此執著。
  
  「我決定了。」
  
  Q忽然停下腳步,在房間中央站直了身。
  
  「決定什麼?」
  
  「我要找出這個部落格作者來。」Q先生語出驚人,他坐回電腦前,把部落格的視窗開到全螢幕,「我要找出他來,然後弄清楚她為什麼會難過這麼久。」
  
  我有些吃驚。「找出她來?怎麼找?」
  
  Q回頭看了我一眼,唇角露出神秘的微笑。
  
  「很多方法,常上網的人在網路上遺留的資訊,比想像中還要多,何況這個部落格寫了整整三年,幾篇千的資訊,再加上一點簡單的推理,找出這個人的真實身分並不難。」
  
  我學著Q坐在他的床上,交扣著十指。
  
  「你別亂來啊,到時候人家女生認為你是跟蹤狂怎麼辦?」應該說已經是了。
  
  「等等,這就是我們要推理的第一項。」
  
  Q似乎也來了興致,他用滑鼠滾著螢幕,我們之間常用這種遊戲打發時間,事實上他這種喜歡亂思考的性格,搞不好我要負一半責任。
  
  過去我經常拿一些像是數獨或是邏輯小遊戲的東西慫恿他玩,或是找本推理小說,我們各自看過前面後,說出自己的分析,最後再比賽誰的推理最接近真正的結局。無聊的冬夜裡,我們還會互玩海龜湯渡過漫漫長夜。
  
  「為什麼你認為他是女人?」Q提了第一個問題。
  
  「咦?因為她有男朋友不是嗎?」
  
  Q看了我一眼。「這真不像你會說的話耶,有男朋友就一定是女性嗎?」
  
  我怔了怔,隨即明白Q的意思,不禁張大了嘴巴。
  
  「你的意思是……她……『他』和我一樣,是同性戀?」
  
  Q點點頭。
  
  「部落格的文章全是以第一人稱描述,站在作者的角度紀署,通常會產生一個很大的盲點,那就是我們無法看見作者本身的真貌。第一人稱文章中的『我』,往往是整篇文章最大的謎面。」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某些推理作品裡,會利用這樣的盲點,設計成敘述性詭計。Q又繼續說。
  
  「就像如果你把自己的事情寫成日記,很多讀者看見你寫什麼『每天和女友打得火熱』、『我女友今天超正』之類的描述,多半就會不假思索地把你歸類為男性。這是典型的異性戀思路模組,再加上你的個性,也容易讓你的記事變得比較陽性。」
  
  這倒是真的,我想我潛意識裡一直希望自己成為男人,所以講話也好、行為舉止也好,多少都有點男孩子氣。就算實際上沒有,因為我潛在的慾望,我在寫成紀錄時,也會不由自主地將我的形象塑造為偏向男性。
  
  不過我不會把和女友打的火熱這種事放上網,我女友很害羞的,我要先聲明。
  
  「所以他是……男的?你有什麼證據?」我問
  
  「嗯,證據是有一些,不過最多的是直覺,」
  
  Q舉起一隻手指,「比如說,部落格裡雖然常說兩人一起出去玩,但是卻很少提到像百貨公司、逛街之類的活動,雖然不排除也有不愛打扮也能交到男朋友的異性戀女人,但我認為他們的活動總體來講比較偏陽性。」
  
  「嗯,說的也是。」
  
  我看著網路上滾動的捲軸。
  
  「裡面還有一則,我印象還滿深刻的,說到兩個人去看電影,坐在最後一排,所以差點被牆上掉下來的什麼東西砸到。那部電影是3D的,那天又不是假日,電影院沒有滿席,為什麼要特意選最後一排,我當時就覺得很怪。」
  
  「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害怕兩個男人在電影院做出親密舉止,會引人側目,所以才選最後一排坐吧?而且他們一定習慣坐最後一排,只是因為這次是坐最後一排才會發生的事故,『坐最後一排』這個資訊,才從被掩埋的習慣中浮現出來。」
  
  「不錯,給你八分。」Q邊聽邊說。
  
  「才八分,滿分幾分?」我笑著抗議。
  
  「滿分六十分。除了這個以外,每次作者遇到性愛場景,雖然前戲什麼的都鉅細靡疑,分點分項寫得像申論題一樣,但是遇到關鍵係步驟卻反而含糊跳過。」
  
  Q先生說:「我本來猜他是不是害羞,但總覺得這個推斷有違和感,要是這麼容易害羞的話,根本不會把這些事放上網。後來仔細去讀,才發現他潛意識裡,說不定對於男性與男係的性交有根本上的排拒,所以才避免提及任何關於男性性器官的描述。」
  
  「十五分。」
  
  「滿分幾分?」
  
  「滿分八十分。所以說他是被自己的同性伴侶甩了?還是他甩了他的男朋友?」
  
  「這點還不知道,感覺他是個非常理性的人,這也是我覺得他是男人的原因之一。」
  
  「這是性別歧見吧,剛剛才說我有異性戀迷思的。」我不滿地嘟著嘴說。
  
  「男人跟女人的思維方式本來就不一樣,這是有腦科學研究證明的,只是我沒說有優劣的分別,理性思維未必就比較優秀,有時候反而容易被邏輯和成見所囿,女人的腦創造性和彈性都很高,這點從你身上就看得出來。」
  
  「承蒙厚愛。」
  
  「哪裡哪裡。」
  
  「那麼,要怎麼找出他的真實身分來?」我問。這一來我倒真的來了興致,前一陣子PTT還是其他網際網路上流行所謂「人肉搜索」,不過那是倚靠多數人的力量,畢竟人活過必留下痕跡,根據六度分離理論要連線到某個人身上並不困難。
  
  但是只靠一個部落格,只靠我和Q兩個宅男宅女,那就很有挑戰性。
  
  順帶一提,Q真的是生理男性,這裡並沒有任何詭計。
  
  「這個部落格寫了整整三年,文章加起來共又一千兩百四十三篇……」
  
  「一千兩百四十四篇了,他剛剛又PO了一篇。」
  
  Q看著螢幕說,我忙湊過去看,果然部落格上又多了篇標著「New」的文章。
  
  『失戀第一百四十九天,捷運跑了,我追不上。』
  
  「看起來他應該是個上班族?」
  
  我首先發難。Q點了點頭,
  
  「不管是不是上班族,至少最明顯的,他應該是個倚賴大眾運輸工具的通勤族。」
  
  「嗯,部落格裡滿布著大眾運輸工具,捷運是最常出現的,然後也有公車。但是計程車、摩托車或男友便車之類的東西卻一篇也沒看見。」我思索著說。
  
  「這也可以推斷出他住的地點。」Q忽然說。
  
  「啊,捷運是嗎?不是台北就是高雄?」我擊掌。
  
  台灣的Subway有個別出心裁的譯名,叫作「捷運」。我是不知道這個翻譯是否獨步全球,只是自己說自己很快的交通工具,這在世界各地都很少見就是了。
  
  「沒錯,高雄捷運通車在2008年的3月,但高雄捷運悠遊卡的啟用,是在2010年的4月,但你看這裡的記事,作者在2009年5月有一則寫著:『七、悠遊卡掉了,還好有人撿到站務室。』表示他在高捷啟用悠遊卡前,就利用這種卡片通勤了。」
  
  「所以他是台北人,或至少長期居住在台北。」我點頭。
  
  「對,再來,為什麼他只用大眾運輸工具,卻不使用任何私人交通工具呢?」
  
  「應該是因為他沒有?」我問。
  
  「為什麼會沒有?男人到二十幾還沒有自己交通工具的並不常見耶。」
  
  「你又知道他二十幾歲了?」
  
  「這邊,20xx年6月的記事,說到Tony陪他去郵局辦國民年金自動轉帳。」
  
  台灣的國民一到25歲,在沒有其他社會保險的狀況下,就會被政府強制勒索國民年金,到了六十歲再像領保險金那樣領回來。不過很多人寧可不繳就是了。
  
  「啊,國民年金,二十五歲……」我恍然大悟,「但也有可能是過了一陣子才去辦自動轉帳不是嗎?所以他也有可能已經離二十五歲很遠了。」
  
  「嗯,這也有可能,可是我覺得這個作者不太喜歡出門的樣子,除了必要的上班或上課之類的,他不是喜歡到外頭和人交通的角色。所以應該無法忍受好幾年每次都得外出繳費這種事,所以所想他應該是一有這種需求就去辦了。」
  
  「二十五歲以上的男人,不喜歡出門,然後愛搭大眾運輸工具嗎……」我感覺腦海裡的形象逐漸形塑、鮮明起來。
  
  「然後回到之前的問題,為什麼他這麼愛搭大眾運輸工具?」
  
  「不開車我可以理解,因為二十五歲的確不太買得起車,但摩托車也沒有,的確是有一點罕見……啊,會不會是他覺得男友有車了,沒必要自己再買摩托車?」
  
  記事裡經常會有『Tony開車來找我』、『Tony一個人開車去公司』,所以可以簡單地判斷他的男友是有車的。
  
  「但是這樣的話,他應該會讓Tony經常載他才對,他連去和Tony約會,都是自己搭捷運去的,這對沒有車而伴侶有車的人而言實在很不尋常。」
  
  我沉默下來,這的確是。
  
  「我猜……這只是猜測,從他對性愛的描述裡,盡可能避免對男性性器官的描述看來,日常生活也同樣如此,他很不喜歡意識到他的伴侶是男人這件事。其實由男性掌握方向盤,或是摩托車車頭,這在社會上是一種潛在的權力象徵。」
  
  「啊啊,拜託不要再跟我繞那套權力關係理論,我頭會痛。」我揮了揮手。
  
  Q笑了起來。
  
  「你必需承認這對推斷某些人的心理很有幫助,我想他一定很不喜歡被載,被載會讓他覺得自己不像個男人,或是強烈意識到對方是男人,兩樣都不是作者樂見的。」
  
  我攤了攤手。「就當是這樣好了,那他為什麼自己不買摩托車?」
  
  「這個嘛,有幾種可能,我們一個一個窮舉然後再刪去好了。」
  
  推理說穿了就是一種窮舉的功夫,這點還是我教給Q的。窮舉聽起來簡單,但其實是整個推理過程中最困難的程序,因為世事複雜,同樣一個結果,導致這個結果的原因卻可能千奇百怪。
  
  比如一顆放在廚房裡的蘋果,有一天忽然不見了。
  
  你光是坐著乾想,就能想出至少三種原因:(1)被室友吃掉了(2)被你自己丟掉卻忘記了(3)被人撞倒之後滾到櫥櫃下了。但你會發現永遠有第四種原因,而那往往就是正確答案:(4)被偶然來訪的阿姨當作哄小朋友的玩具拿走了。
  
  有一些窮舉的條項簡單地就能被刪除,例如上例的(3),你只需彎下腰看看櫥櫃底下,就能知道你的推理正不正確。但有些卻很難被排斥,例如上例的(2),關於記憶的推論永遠是最難驗證的。 有些則需要一定的調查,例如上例的(1)。
  
  「第一種可能,他買不起摩托車。」Q舉起第一根手指。
  
  「可是他買得起小單眼相機,」我指著某一天的記事,「Sony Nex5配單眼變焦鏡頭耶!那一支至少要23K以上,那篇記事的日期還是在月底。」
  
  「這很難說,每個人用錢的價值觀不同,有人寧可把薪水拿去買模型,也不願意挪一毛出來打理一下自己的頭髮。」
  
  「你在說我嗎?我的頭髮好得很好嗎?」我抓了抓自己像被狗啃的短髮。
  
  「總之,你的例子不能當作刪去這個窮舉條項的理由,記事裡有更好的線索。」
  
  我實在不願向Q認輸,只好凝著眉思索,Q大概是看我想得太認真,就笑起來。
  
  「也不是什麼太難的線索,這裡,20xx年的8月有則記事,他替一個女性朋友出了去加拿大的機票錢,為了協助她逃離家裡,結果被Tony知道,Tony就吃醋了。」
  
  「可是這也有可能像你說的,價值觀不同啊?」
  
  Q搖了搖頭。
  
  「這件事和前面你說的單眼相機不同,購買摩托車和購買相機一樣,都是可以長期計畫、儲蓄的,只要作者心裡覺得對相機的需求比機車迫切,他就會先存錢買相機。」
  
  「但是這則記事不同,女同學逃家事出突然,不可能讓作者慢慢存,也就是說,這是個隨時可以拿出四五萬存款的男人。」
  
  「好吧,所以結論一樣,他並不是買不起機車。還有什麼可能?」
  
  「第二個可能,他不想騎機車。」Q舉起了第二根手指。
  
  「為什麼不想騎?啊,覺得騎機車不舒服,或是……危險?」
  
  我想起我有個女性同學,因為她媽媽看了太多報紙上的機車車禍,所以嚴禁她在台北市騎機車。因為機車出了一次事,從此嚇得不敢再騎的人也所在多有。
  
  「我想應該不是,因為長期搭乘大眾運輸工具,他多少也覺得有點不便,所以像20xx年1月、20xx年2月這裡都各有一則抱怨,」
  
  Q又指著螢幕。
  
  「你看,這裡寫著:『五、公車誤點所以遲到了,要是開車就不會這樣了。』還有這裡:『二、路上大塞車!要是騎摩托車多好,就可以鑽車陣的間隙走。』」
  
  「嗯,怎麼看都不像是對機車有陰影的人。」我點頭。
  
  「這麼一來,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他無法騎機車。」
  
  「無法騎機車?」我一怔。
  
  「不只機車,顯然他好像也很渴望開車,雖然渴望,也有那個錢,卻遲遲沒有去買車和開車,那麼怎麼想都只有這種可能。」
  
  「可是無法騎機車是什麼意思?他路考沒過嗎?」
  
  我想起那個慘無人道的七秒十五公尺直線前進,據說很多人死在這一關。
  
  「不是這個意思,機車路考再怎麼難,以台灣的水準最多兩三次就可以熬過。」
  
  「啊,難道是這樣……」我的腦子裡靈光一閃,幾乎要從床邊跳起來。
  
  「你該不會要說,他身有殘疾吧?」
  
  我的腦子對於作者的形象又重新排列組合起來,我想像一個男人,二十五六歲,足不出戶,有點小財產,然後坐著輪椅,憑著雨景,在窗前照顧鈴蘭花的景象。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Q好像可以具現出我的想像似地,忙說:「你看這裡,他還和Tony一起去淡水騎腳踏車呢!而且腳不方便的人,每天搭大眾運輸工具通勤,捷運也就罷了,公車那簡直就是酷刑,我想他應該至少是四肢健全的人。」
  
  我真的怔住了。
  
  「那他殘疾在哪裡?啞巴?聾子?啊……眼睛嗎?你是指眼睛嗎?」
  
  我站了起來,「難道說他瞎了,不,是弱視?」
  
  「我不認為弱視的人會若無其事地坐在電影院最後一排。」
  
  「那到底是怎樣?」我困惑地皺起眉頭,在房間裡踱步,半晌才漸漸抬起頭。
  
  「啊,啊啊!我知道了,Q!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想說他是色盲對嗎?全色盲?啊,紅綠色盲就不能考駕照了。」
  
  Q點了點頭。
  
  「對,我是這樣想的,而且我覺得他應該是全色盲,因為全部落格一千二百四十四篇記事裡,沒有一篇有提及顏色。」
  
  我呆住了,忙搶到電腦前,快速瀏覽了一次所有的記事。大概是因為分條項紀述的關係,感性的氛圍本來就少,我發現他即使描寫天空,也只說『天空很乾淨』、『天空裡一片雲也沒有』,而從沒說過『天空好藍』之類的話。
  
  我腦海裡的作者圖譜再一次重繪:男人、二十五歲,足不出戶,他的眼睛看出去,只有黑色與白色,他活在非黑即白的世界裡。
  
  「啊,這麼說來,我記得20xx年有一則記事……」我飛快地滾著捲軸,「好像是12月的,有了,『十二、Tony找我去看朋友的畫展,我拒絕了。』他沒有說明任何拒絕的理由,我當時就覺得很怪。現在想想,他如果去看畫展一定很尷尬。」
  
  「對啊,要是Tony的朋友要他評論什麼那就糟了。」
  
  Q似乎有點憂鬱,但我不知道他憂鬱的原因。
  
  「知道作者是色盲之後,就可以刪去不少他可能從事的行業,而且說真的,全色盲在世界上人數非常非常少,且常伴隨著其他眼疾,他們的視力經常也不是很好,你知道有哪些行業是全色盲無法或禁止被從事的嗎?」
  
  「唔,警察?」我想到前陣子的新聞。
  
  「嗯嗯,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像是醫生、醫院相關工作,多數需要駕駛的行業、美術和設計相關類科,還有化工業和電信電氣業等等,以大學的分類來說,幾乎二三類的行業都會被封鎖,多數色盲只能從事文史、商科或是法律類的工作。」
  
  「沒想到有這麼多。」我感慨地說:「就算這樣,一類科的工作範圍還是很廣吧,怎麼判斷他確切是什麼職業?」
  
  「嗯,我研究了這個部落格很久,發現有一段記事非常值得玩味。」
  
  Q把捲軸拉到最下方,那是20xx年4月的文章,他指著日期說,
  
  「我發現作者雖然很勤奮在寫日記,但在這一千多篇文章裡,20xx年4月到20xx年6月這三個月間,更新的內容明顯單薄很多。」
  
  「會不會是倦殆期?」我問,指著畫面說:「經常會這樣吧?比如學鋼琴之類的也是,一開始很熱衷,發誓每天要練習個五小時,但有一段時間會忽然都不想彈了,甚至想要放棄。持續性的東西本來就很容易發生這種事。」
  
  「這也有可能,但我覺得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Q一邊說,一邊翻閱著20xx年的記事。
  
  「如果是倦殆的話,那應該是生活上實際發生很多事,但作者卻懶得寫,或草草帶過這樣。但這段時間的記事,給我的感覺是雖然作者想寫,但卻沒發生事情讓他寫。」
  
  我看了一眼Q指的地方,的確那一整個月的記事都很無趣,像是4月30日寫著:『一、早上接到Tony的電話,和我道早安,叫我要加油。』而後竟然就沒了,而5月7日的日誌則寫著:『一、今天一整天都沒見到Tony,很寂寞。』也是一樣一項就終了。
  
  有天的日誌上更乾脆地這樣寫:『一、今天什麼也沒有,茫然。』
  
  我忽然想到,這個部落格可以說是圍繞著作者和Tony之間的關係寫成的,也因此就算作者本人發生了什麼大事,只要和Tony之間什麼變化也沒有,那作者就不會寫出來,我們讀者也不會知道。我驚覺到這個閱讀困境。
  
  「所以你覺得是某種原因,讓他整整三個月和Tony沒什麼交集?」我問Q。
  
  「嗯,我們來拉出一個確切的日期吧,這類短促的記事從20xx年4月20日開始,一直到20xx年的6月22日為止,6月23日的記事明顯和前一天不同,感覺連作者的心情都丕變,你看。」
  
  我讀了一下6月23日的記事,那個男人像是要慶祝什麼一樣,記事上寫著:
  
  「一、和Tony去爬了久違的山。二、枝繁葉茂,鳥語花香,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三、晚上Tony在山腰上訂了餐廳,一起去用餐。四、和Tony在車上接吻了……」
  
  這個男人的日記很少顯露自己的情緒,這種分點分項的寫法,的確也比較難表現出作者的想法和感情,但就只有這篇,我明顯感覺得他那種如釋重負的爽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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