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見面了啊,赭大人。」

  黃沙捲過樂馬關外唯一的人類城池,瓊萊。

  雖說是唯一的人類城市,但在靖亂七年的今天,瓊萊依然是龍蛇雜處。比起大多只有人類、排外性甚強的其他人類城市,瓊萊四處可見吟遊的白艾達、打鐵的黑艾達,向路人殷殷解說教義的神領地灰羽,甚至還有拿著金刀,在市集間物色獸騎的沙漠精靈。

  位於東西方通衢的這個城市,到處彌漫著一股不同於皇朝的繽紛色彩。

  瓊萊的西邊仿造皇城,是樂馬關外最大的商業市集,每年夏季開市,在秋季才收市。來自各地的商品,包括熱門的獸騎、南山的瓜果、神領地傳來的樂器,甚至奧塞里斯盛產的香料、顏料,都是瓊萊商人引以為傲的商品之一。

  而許多旅人途經此地之際,也往往不忘停下腳步,在各個帳幕前駐足,玩賞這些琳瑯滿目的珍品。

  在這形形色色的旅人中,有一位旅人特別顯眼。倒非他的種族,男人是瓊萊以東常見的人類,穿著制式的華服,手上緊握著人類常見的三指寬柄男用軟劍,腰間尚繫著一把銀色大刀,正勒馬停在一張帳蓬前。

  從眉目之間,可以看出男人已十分疲累,握著馬疆的手微微發抖,胸口不住起伏,連跨下的馬都吐著白沫喘息。

  而男人注視的對象,相形之下便十分平凡。渾身被斗蓬蓋住頭臉,男人注視的人就蹲坐在帳蓬前,慢條斯理地撥弄著沙地上的篝火。夜色已漸漸降臨,瓊萊仍在北山沙漠的範圍內,入夜氣氛很低,忽然下起雪都是常有的事。

  「彼此,終於見到您了,您可真不好見。」

  馬上的男人語調平板地道,語調有幾分諷刺,平復喘息又道:

  「讓屬下追了您三天三夜,還差點死在沙暴下,屬下替陛下追人追了十數年,還沒這樣狼狽過,您當真是名不虛傳哪,宰輔大人,不……李麒殿下。」

  帳蓬前的男人聞言停下添柴的手,挽著斗蓬的寬袖抬起頭來。

  令人驚訝的是,那張斗蓬下的臉竟戴著宛如旅行藝者般,色彩斑斕的西域彩繪面具,遮蔽了原先的面容:

  「那真是抱歉了,讓赭大人這樣費心。」

  戴著面具的人聲音淡淡的,月光般溫和蘊藉,從身形看的出來年紀甚輕,大約是二十出頭的青年人。但只有馬上的男人才知道,這表面溫馴的宰輔有多麼棘手:

  「麒殿下……」

  「不要叫我麒殿下,現在皇兄登基了,我也已經不是皇子了。可以的話叫我宰輔,或者直接喚我李麒就可以了。」

  青年淡淡地道。馬上的男人只好道:

  「宰輔大人,您那兩個長隨呢?」

  他問,警戒地張望了一下四周。市集入了夜依舊熱鬧非凡,幾個神領地的灰羽在市集中心堆起了營火,一群農民就圍著火喝著水果酒,縱情談笑起來,笑鬧聲傳入兩人耳裡,卻沒有一個敢些許分神。

  「你說胡射和閭麈嗎?他們是我的旅伴,不是長隨。那兩個孩子愛玩,早不知道跑去哪走馬看花了,怎麼,赭大人找他們有事?」

  聽著青年避重就輕的語氣,馬上男人忽然斂起肅容:

  「禁衛赭共工奉陛下旨意,宰輔李麒,你在戰時私自離營,未稟明陛下,意圖不明,恐有害於軍情,陛下要屬下即刻追您回營,拘提候問。」

  他抿了抿唇,又補充一句:「陛下還說了,如遇抵抗,格殺勿論。」

  幾個旅人經過帳幕旁,見兩個男人對談,也不以為意,笑鬧著加入了營火旁的狂歡會。火光在李麒的面具上跳動,他伸手又撥了撥篝火:

  「是嗎?陛下……皇兄要你來帶我回去啊。」

  竟是毫無動搖的意思。馬上的共工越發不安起來,老實說在實際見到這位上皇胞弟、皇朝現任的宰輔之前,共工多少都有幾分把握的。畢竟這男人平時就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待在他那太陽一般的主子左右,也不見有什麼特別厲害之處。

  但直到此時,共工才發現自己真的想錯了。

  「但皇兄不是親自來追了嗎?我聽說了,皇兄親率兩百親兵,夤夜追出營來不是嗎?」

  共工望著他的側影,嘆了口氣:「……你雇用了和你身材相似、同樣也帶著兩個孩子的旅人,要他們喬裝改扮成你的樣子,從西邊出營,再故意一路給人看見,好讓沿路的探子向營裡通報,事實上你卻一直躲在營地裡伺機而動。」

  青年慢慢撥動著篝火裡的柴渣子,唇角的弧線依舊溫和,

  「是嗎?但照你這麼說,要是皇兄視破我的計倆,不派人追出營,反而回過頭來大肆搜營,我豈不是無路可逃?」

  共工搖了搖頭,「你知道陛下不可能會這樣做。當然以陛下聰明才智,在發現你留書失蹤的當下,也想到你聲東擊西的可能性。但一來大舉搜營會動搖軍心,在不確定你是否還留在營內的情況下,陛下自不可能輕易為之。

  「二來,陛下也會猜想以宰輔大人的詭計多端,可能故意讓他以為你留在營內,實則計中有計,真的大搖大擺出營去。」

  「確實有此可能。」青年平靜地點頭。

  「如此一來,陛下除非很確定宰輔大人就留在營內,否則不可能下令搜營。但當時情況緊急,根本無從細思,陛下可能的選擇就只有一個,就是依著探子的通報,親自率人出營去追。這樣要是你真的留在營裡,也會因為看見他中計而安心,另一方面則派我暗地裡回營查訪,找出宰輔大人的蹤跡。」

  「很聰明的決定,不愧是皇兄。」

  青年輕聲道。共工直視著他的面具,半晌才道:

  「……但是顯然你早料到陛下會這樣決策,宰輔大人太過了解陛下了,陛下的部屬和想法,你都一清二楚,因此你也早就知道,會來追你的人將會是在下。」

  「照你這麼說,我應該無處可逃不是嗎?就算是么子,黑水暗殺家族的功力,不會連從軍營中搜一個人出來都辦不到吧?」

  共工不自覺地又嘆了口氣,「問題就在這裡,宰輔大人您也沒有留在營裡。」

  「喔?沒有出營去,也沒有留在營裡,那我能去哪裡?」

  青年安靜地問。共工望著他,眼神有幾分複雜,

  「……你料準陛下在發現你消失時,必定憤而追出營去,所以你事先換上侍衛的服裝,易容改扮是你和陛下的拿手好戲,這個陛下也知道,但陛下卻沒有料到,你會改扮成禁衛隊的一員,就趁他匆匆忙忙率眾出營時,混入他的親衛隊中,再隨他們一起出營。

  「陛下本來猜想你要不在營內,要不就大搖大擺出營,兩者必中其一。沒想到你卻讓陛下兩邊都撲了個空,你就在陛下身邊,隨著他出營,然後趁著陛下發現是假,匆匆忙忙班師回營時,再找機會換馬溜走。」

  「但皇兄也有可能察覺到,到時候我豈不是被逮個正著?」

  「因為你摸透了陛下的個性,」

  共工感慨地道:「本來在平常狀況下,陛下是決計不會中那樣的計,只是陛下一夜醒來,發覺你已不在身邊,難免驚慌失措,被憤怒和慌亂沖昏了頭,要冷靜思考幾乎不可能。而你計畫已久,暗地裡算計陛下,一個在明一個在暗,陛下自然要著你的道了。」

  青年安靜下來,火光在帳幕上輕輕跳動著,掩映著男人臉上的神情。

  「這麼說來,還是有人識破我的詭計了不是?否則你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你知道這個騙局瞞不了陛下太久,」

  共工見他仍舊裝傻,只好續道:

  「陛下一時雖然中計,但回營之後,發現你也不在營裡,清點禁衛時又少了一個,再怎麼情緒失控也該明白了。所以你也做好接下來會被追捕的準備。」

  他看著李麒:

  「你悄悄潛伏在禁衛隊中,就在陛下發現追錯的人,大怒回頭時,悄悄脫了隊,換上你早已準備好的便裝,騎上準備好的馬。你的長隨則早在指定的地方等著你,你和他們會合,繼續往西方逃,而等我發現機關追過去時,你們早已過了第一個驛站。」

  「的確如此。」

  李麒平靜地道:「不過皇兄沒有讓你騎獸騎追嗎?和馬匹比起來,獸騎雖然顯眼,但速度是凡馬的數倍有餘,騎上獸騎的話,就算我過了驛站,要追上我也輕而易舉。」

  「所以說,宰輔大人當真對陛下的想法一清二楚。」

  共工靜靜地望著青年,目光中閃過一絲殺意:

  「你知道我或陛下發現被騙,一定會立即兼程去追,而論追人,沒有比獸騎更好的選擇。所以你事先在營內的獸騎上動了手腳,如果是對馬匹動手腳,城內的馬匹太多,對軍馬動手腳也非易事。但獸騎不同,你貴為陛下倚重的軍師,獸騎又是貴族的專利,要對那幾隻異獸動手腳,對宰輔大人來說自是易如反掌。」

  青年的態度依舊從容,

  「就算我在獸騎上動了手腳,樂馬到瓊萊這一段路,靖亂二年為利軍情,一路上都設有驛站。只消在驛站換一匹好馬,這問題不就解了?」

  「問題是馬也被動了手腳。」

  「馬被動了手腳?驛站的馬不止一匹,照你的說法,我忙著逃走都來不及,又不知道你會看上哪一匹馬,怎麽有時間動手腳?」

  「因為你不是在馬匹上動手腳。」

  共工按住些微的怒氣道:「你知道下了藥的騎獸,肯定撐不過第一個驛站,我非得在第一個驛站換馬不可,所以你只需要在驛站下手就好,」

  「驛站的地點、型態,當年都是你替陛下出的主意,你對那裡的一切再清楚不過。馬匹糧草的來源、流程都在你掌握之中,要在驛站的馬飼料裡動手腳,對你而言輕而易舉。加上我為了追上你,肯定沒空仔細檢查馬的飼料。」

  共工忽然諷刺地哼了一聲,「不過真令我驚訝,身為軍師的你,竟不惜癱瘓驛站,也要求得離去的機會。」

  青年總算有些反應,但語氣依舊輕柔:「這也沒辦法。我已交代了值得信任的人,在我離去之後,將驛站的機關恢復原狀。現在戰事大致底定,驛站一、兩日無法致用,也不會影響戰局。我不會做任何傷害皇兄的事。」

  「你現在就是在傷害他。」

  共工沉默了半晌,像是下了決心似地開口:

  「陛下很生氣,非常生氣。我在他身邊這些年,還沒見他為一個人如此動怒過。」

  「他會克服的,」青年頓了一下,神色柔和地望著火光:「皇兄是將做大事的人,兒女私情,對他來講只是過眼雲煙,他很快就會忘了我的。」

  「除了你。」

  共工的聲音越來越冷,臉上像罩了寒霜:「除了宰輔大人你,陛下確實可以拋棄一切兒女私情,只為成就大事,即使那會讓陛下一生孤獨,他唯一割捨不下的只有你。宰輔大人,你一直都是知道的。」他說著,語氣中掩不住濃濃的自嘲。

  「聽起來,你比我還了解皇兄。」青年淡淡地道。

  共工的唇角泛起一絲微不可見的苦笑:「了解有什麼用?宰輔大人……麒殿下,我在陛下的心中,永遠也及不上你。」

  青年沒有答話,只是忽然從篝火前站起身。

  共工像是驚弓之鳥般,立時拉著馬退了一步,腰上的短刀也鏗然出鞘,然而青年卻只是慢慢掀開身後的帳幕,連腰間的劍都沒有出鞘的意思。但只有共工知道,這看似無害的青年面具底下的真實,他絲毫不敢大意,

  「宰輔大人,請不要輕舉妄動。卑職方才已經警告過你了,陛下下了嚴旨,若有抵抗,格殺勿論。」

  青年沒有回過頭來,只是頓了一下。

  「皇兄真下了那樣的旨意嗎?」青年問。共工聞言怔了一下,臉色有些不自在:「自然是真的,宰輔大人,難道你以為我會假傳聖旨?」

  「赭大人,你在說謊。」

  青年一手格著簾子,淡淡地道。一句說得共工一時氣窒,本能地就要反駁,但青年卻輕輕搖了搖頭:

  「皇兄不可能下這種旨,原因有三個。第一,以皇兄的性子,這樣被我用計離營,他心裡必定不甘心。但要是就這樣殺了我,等於是他自承輸給我,以皇兄這樣好勝的性格,他不可能做這種惱羞成怒的事。他一定會想盡辦法把我活著追回來,再好好審問我,藉此扳回一城。」

  共工臉色一變,顯是青年完全說中了情況。青年又揚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如果你真奉陛下的旨意,在我頑抗時殺了我,那麼你不會說出來,因為說出來我必定有所防備,我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你不會笨到替自己增加殺我的困難。你會說出來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你根本沒有殺我的權限,只是為了用話恫嚇我。」

  共工張了口卻啞然,青年收下屈起的指,背對著他又笑了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以你的功夫,一對一還殺不了我。皇兄不會無謀到派一個根本贏不了對手的刺客來殺我。」

  共工緊緊咬住了牙。

  「看來陛下沒有讓我殺了你,真是陛下的失策。」

  他忽然憤怒起來,望著青年的背影道:

  「你說的沒錯,宰輔大人。陛下不單是沒有要我殺你,他還要我保護你,說現在北山凶險,你又體弱多病,難保不會出什麼差錯,要我一找到你就貼身保護你。對於一個在戰亂時背棄他、狠心離開他的兄弟,陛下倒還真是盡心盡力。」

  青年沒有回話,只是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剛才那種做出來的溫和態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奈的嘆息,

  「皇兄……哥哥他這麼說嗎?」

  「陛下只希望你待在他身邊,說實話,卑職不明白宰輔大人的心思,要說陛下待你薄,那麼天下就沒有陛下厚待的人了。宰輔大人對陛下究竟是哪裡不滿,竟如此執意求去?」共工冷冷地問。

  青年又是良久沒有答話,忽然舉起手,共工警戒地勒馬退了一步,他卻只是輕觸面上,把那張色彩斑斕的面具揭了下來。

  在人皇的臨都裡,沒有多少人見過這位宰輔面具下的真面目,共工身為人皇的貼身侍衛,多少見過幾次,但每一次看見還是覺得心頭一悸。

  火光映照下,和人皇幾乎一模一樣的秀麗臉龐上,竟有半邊是醜惡的傷疤。彷彿被烈火灼燒過般,不少地方還透著血絡,和完好的一邊形成明顯的對比。看得令人又是心悸、又是心疼。

  「我……是個卑鄙的人。」

  青年見共工微微別開目光,淡淡地笑了一下:「皇兄……哥哥信任我、把我當成親弟弟的同時,我卻始終不甘心,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為什麼才智、武功都略勝哥哥一籌的我,只因為晚生了幾刻,就得在他面前屈膝伏首。」

  共工凝起了眉,青年卻依舊神色不變,只是自嘲似地勾起唇角。

  「皇兄自小就待我很好,這我明白,但他越是待我好,我就越無法原諒自己。這點皇兄也是一樣,他怕我,日夜都活在被我取而代之的恐懼中,因此他不得不待我更好,以防我心生不滿,做出什麼事情來。」

  青年又慢慢地把面具覆回面上,將表情隱藏在斑斕的油彩下:

  「赭大人,我和皇兄就是這樣,一天一天地待彼此更好,但也一天一天地更懼怕對方,這對我們彼此而言,都是一種折磨。我們注定有一天非分開不可的,只是誰都不願意面對而已。」

  「總而言之,宰輔大人是不打算回去了。」

  共工深吸了口氣問道。青年還沒有答話,共工腰間的刀已抽了出來,變成右手持刀、左手持劍的架勢。

  「這樣就好。因為就算你說你想回去,我也不會允許。」

  青年一點驚慌的神色也沒有:「赭大人早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殺我,對嗎?」

  「你留在陛下身邊,遲早會是個禍患。」

  共工深吸了口氣,注視青年的一舉一動,防他忽然發難:「陛下太在乎你,以至於看不見許多事情,你是陛下唯一的軟肋,同時也是唯一的盲點。要宰輔大人像刑大人一樣,一心一意為主倒也罷了,只是你太危險,我也好陛下也好,沒有人摸得透你。」

  「但我卻摸透了你的主子。」青年勾起唇角補充。

  「沒有錯,所以對不起了,宰輔大人,今天你非死不可。其實卑職早就想找機會除掉你,只要能為陛下除掉你,就算陛下憤而把我處死,我也不在乎。只是在陛下身邊,很難找到接近你的機會,今天是你自尋死路,李麒殿下。」

  「你覺得憑你的功夫,除得掉我嗎?」青年又輕聲問。

  「我說過自己不在乎性命。麒殿下,不要小看陛下親自挑選的五殘,卑職未必就贏不了宰輔大人。」

  「在你長途拔涉,日夜兼程之後?」

  青年淡淡地勾著唇。共工只覺火氣上湧,隨即強自按捺下來,

  「拔劍吧,看在你是陛下最疼愛的親人份上,我會好好找個地方把你安葬。」

  望著馬上劍拔弩張的共工,青年的態度卻成反比悠閒。他竟不管共工如何,忽然掀簾進了布帳,共工吃了一驚,但見青年人在帳中,怕是有什麼埋伏,不敢就這樣茂然進攻。正不知所措,青年竟主動掀簾而出,這回手上竟捧了一把古琴。

  「麒殿下……」這下共工也有些怔愣,不知道青年葫蘆裡賣些什麼藥。

  「在殺我之前,赭大人願意聽我演奏一曲嗎?」

  青年一邊說,一邊在篝火前席地而坐,將琴架在盤起的膝上,纖長的五指安放,他看著琴,又燃起淡淡的笑:

  「這把琴,是我十六歲生日時,皇兄送給我的成年禮物。安燃的漆木製的,我從四歲學琴開始,就一直很想要一把這樣的琴。」

  共工緊盯著他的手,還有斗蓬下若隱若現的長劍,根本無心聽他細談。青年卻仍舊沒有動作,只是伸手調了調琴弦。

  「本來以我嫡子的身分,要一把漆木的琴應該不是難事。可先皇擔心我一旦得寵,會有非分之想,畢竟我和當年的太子可是孿生兄弟。所以同是皇子,處處待遇都矮旁人一截,有時竟連那些庶子也不如,每月的宗俸連自己家裡的開銷都應付不了。這一把琴,竟還得靠那位向來不解琴音的哥哥送我才能得手。」

  青年悠悠嘆了口氣,指尖在稍嫌陳舊的枕木上撫過。抬頭見共工不敢動彈,又笑,

  「聽起來怨氣很重,是嗎?赭大人,你是對的,像我這種人,本不該長留在皇兄身邊,就連留在世上也是個禍患。我總是戴著面具,戴到最後,連自己戴著面具的事都忘了,以為那便是真正的我。」

  「麒殿下……」

  「噓,安靜聽吧。赭大人,這說不定是我在這世上最後一首曲子了。」

  青年柔聲道,跟著挑了指甲,因為慣彈琴的緣故,青年始終留著與劍術不合的長指甲,修得既長且白,像彎月般映照著青年柔和的黑眸。只輕輕一挑,蒼涼古樸的琴音便迴蕩在篝火間,霎時遠方的人群喧囂,彷彿也跟著靜寂了。

  共工打從會走路開始就學武,黑水殺手世家的出身,讓他沒有太多時間熟稔那些風花雪月,琴也好書畫也好,他都比他那位身為人皇的主君更沒有概念。

  然而說也奇怪,打從青年的五指勾起第一根琴弦開始,共工的目光便離不開他。

  這是他第一次靜下心來聽另一個人彈琴,以往隨君出駕,或者酒樓或者宴飲,多少會聽得一些琴奏,但共工一來戒備主君的安全,無心分神欣賞,二來那些靡靡之音,本也吸引不了他的興趣。

  但青年的琴聲不同,一開始拔高的長音,竟彷彿一把利箭,咚地射入了他的心裡。青年修長的五指抬高在空中,人也彷彿融入了琴音裡,五指漫燃,蒼涼中帶著嘶啞的音色便如大漠的乾風般,一聲聲從那把古琴中迸了出來。

  共工依稀聽過這樣的曲子,那是邊塞的詞牌,喚作「定風遠」。然而青年並沒有吟唱,只是專心地撥著琴弦,隨著琴音在風中跳蕩,旋律跟著複雜,從寧靜安詳的夜晚,轉而變為刀劍交擊的鏗鏘,琴弦彷彿化作了刀、化作了劍,在共工的心頭交戰起來。

  青年的神色異常專注,就連面具有一側沒有繫穩也未層察覺。

  共工整個人被襲捲進琴音的浪濤中,看著青年尚自完好的一邊側臉,和自己那位俊秀的主君幾乎找不出差別,心中也不禁有幾分感慨。

  據說那是在一場宮變大火中,不慎被刺客毀容的,在那之前,皇朝禁宮中,人人都知道有一對如玉雕般的孿生子。然而當年的太子,如今依舊不可一世,當年的孿生弟弟,卻帶著無法抹滅的傷,永遠隱藏進黑暗中。

  琴聲接近尾段,刀光劍影的喧囂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嬝嬝不絕的餘音。大漠西山,長河落日,琴音的旋律寧靜致遠,彷彿激戰過後的清風,吹撫過屍身、襲捲過鮮血,最終遠遁,不眷戀也不留痕。

  共工的心底忽然一片平靜。看著青年按壓的姆指緩緩收起尾音,而淒冷的琴音卻尚自餘韻不絕,和營火共鳴著。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口,只是沉浸在這難得的一刻裡。

  「真的是好琴藝。」良久,共工才感慨地道,聲音有幾分沙啞。

  青年沒有出聲,只是將五指平放在琴上,臉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彷彿還沉浸在方才的琴音裡。共工卻又開了口:

  「但我還是不能放過你。」

  他說著,垂下的刀劍緩緩指向青年,在火光間映照這那張總是不離面具的臉:

  「別再拖延了,出招吧,殿下。」

  青年忽然低下頭來,微不可聞地說了什麼:「想……」共工一時沒聽清,忍不住凝起眉:「你說什麼?」青年這才抬起頭來,這回共工總算聽清楚了,

  「赭大人,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即使感覺到事情有些蹊蹺,共工還是禁不住問了:「……在想什麼?」

  青年揚唇笑了,那一瞬間,共工幾乎以為自己看見了他的主君,

  「我在想,赭大人,現在饒你一命,皇兄能留你的命幾年。」

  共工看見青年唇角浮起一絲弧度,剛警覺不對,一切已經來不及了。他全神都戒備在端坐在琴前的青年身上,但沒想到變故並非來自青年,而是跨下的馬。青年的功夫卓絕,為防他突然腳底抹油溜走,共工一直不肯離馬。

  沒想到只聽跨下的馬一陣嘶鳴,接著便像泰山崩頂般,後腿先垮了下來,共工剛本能地拉住馬韁,以免被馬摔出鞍去,那馬卻又忽然立起身來,前腿在空中蹬了兩下,然後俯身便向前狂奔:「什麼……?」

  共工拉緊馬韁,試圖穩住馬轡,但馬像是完全狂了似地,完全不聽他支配,四蹄放開,一股腦地衝向青年身前的篝火。

  共工見青年已從琴年讓起,馬便踩過熊熊的火燄,直接衝向青年身後的帳蓬。

  共工微一咬牙,知道自己必定有哪裡中計了,回身正想跳馬追擊,卻覺腳下忽然一空,接著是坐騎的慘鳴聲,只覺大漠的夜空離自己越來越遠,竟是掉進了一個大坑裡。頓時飛沙走石,遮蔽了共工所有的視線,帳蓬的殘骸隨之落下,頓時蓋了個灰頭土臉。

  饒是他反應即快,放開馬韁使盡力氣退往一旁,這才沒給摔下的馬壓得筋骨脆斷。

  但即使如此,共工一時也動彈不得,帳蓬的主樑就壓在他胸口,只覺掌心和大腿一痛,鮮血順著被刺穿的肌膚湧出,共工才發現洞底被人放了木椿,這一下重力加速度,竟將他狠狠釘穿在地上。要不是他即時收勢,這回恐怕已成了刺蝟了。

  他無力地仰躺在洞底,看著身邊已被木椿刺穿的坐騎。青年色彩班斕的面具出現在洞口,共工便虛弱地笑了,

  「還真夠狠啊,麒殿下。您和陛下當真是一母所生,」

  他咳了兩聲,咳出一抹血沫:「……卑職該覺得奇怪的,照這樣的速度,麒殿下應該還能甩過我一、兩個驛站,不該在這裡就被我追上。原來如此,麒殿下就是用這段餘裕,布置這些東西吧,原來如此……」

  他忽然笑了起來,這一笑又牽動傷口,痛得他用剩餘的一手摀胸咳起來。

  青年一語不發地看著他,半晌緩緩拿下臉上的面具,露出那張半邊極美、半邊卻極其猙獰的臉來。共工發覺他的表情不再像方才那樣淡如水,而是忽然溢滿了悲哀。

  「對不起,赭大人。只是我非這麼做不可。」他輕聲道。

  共工看見兩個孩童年紀的異族人也靠到洞邊,護衛一般地站到青年身前,兩人手上都拿著沙盜慣用的長刀,冷冰冰地望著洞底傷重的他。

  「哈,原來你們在這裡。我明白了,方才這兩個孩子一直都待在帳蓬裡……咳,是嗎?你事先在這裡挖了大坑,以帳蓬遮掩,又讓那兩個孩子就近看著,以防有人不慎闖入。方才你說要彈琴,就是為了跟他們打招呼,讓他們備好機關……是吧,麒殿下?」

  青年凝視他半晌,這才緩緩開口,「不只是如此,」

  他語氣平靜地道:「琴聲可以蓋過帳蓬裡的聲響和動靜,同時以我的琴藝,多少也可以鬆懈你的精神,讓你不再那麼敏銳緊繃。再加上你兼程趕來,身心早已俱疲,只怕光是提防我就十分吃力,自不會有精神思考太多。」

  「難怪你一直待在帳蓬前……我還在想,你何必自尋死路,藏身在市集裡,要脫逃更不容易。卻沒想到帳蓬本身便有古怪,還一直注意你的劍。」

  「我很清楚你忌憚我的劍術,所以會把全副精力放在我的劍上。所以我才故意劍不離身,只要我腰間懸著劍,你就不會太注意其他地方。加上我故弄玄虛的彈琴,你更會全神貫注在我身上,而不會查覺周遭的環境有何不妥。」

  共工感慨地嘆了口氣:「你……是怎麼讓我的坐騎失控的?」

  「胡射在篝火照不到的地方,放了十數枚銀針。」

  青年看了那個有著精靈長耳的異族女孩一眼,共工發覺她身著男裝,渾身散發著沙漠精靈獨有的銳氣 ,女孩聞言點了點頭。

  「你是皇兄得力的暗衛,警覺心也很高,所以直接對你下手,無論明來暗來都不可能,所以唯一的可能是你的馬。一但你勒馬靠近我,你的坐騎踩中銀針,就會失控亂篡,我在等的便是這一刻。」

  「所以一開始就打算對我的坐騎動手……原來如此,我也曾想過你會用麻藥之類的東西迷倒我,畢竟你和陛下都略通藥理……咳,所以始終離你保持距離,卻沒想到你下手的對象不是我,咳,咳……而是我的……馬……」

  共工只覺精神越來越是渙散,他本來暗地裡重整呼吸,緩緩拔起血肉模糊的掌心,想要悄悄從洞底爬起。但見漫延洞底的粉塵,忽然明白了什麼,不禁臉色一變。

  「不必多費心了,你猜我會使用迷藥,並沒有猜錯。我在洞底灑了大量的迷魂粉,你跌下去時心神驚慌,必然忘記像平常一樣屏息警覺,那時候吸進的量就足夠了。赭大人,抱歉了,就請你好好睡上一覺吧!等我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會有人來救你。」

  共工不禁咬住了牙,看著還抱著琴的青年。右邊的小僮看了他一眼,問道:

  「麒殿下,不殺了這個男人嗎?」

  他問,共工發現他是翼人,但和印象中的翼人不同,背上的小羽翼竟是黑色的。

  青年搖了搖頭,「他是皇兄的人,閭麈,只有哥哥可以決定要不要他的命。」

  「可是放過了他,他肯定回去和人皇打小報告,到時人皇又派別的人來追殿下,豈不是沒完沒了?」胡射不滿地開口。

  「就是!剛才我看他對主子拔刀相向,差點就氣的衝出來了。」閭麈附和道:「反正人皇的下屬沒一個是好人,不如全殺了以絕後患。」

  「不,」

  青年看著洞底神色猙獰的共工,輕輕地搖了搖頭:

  「放心吧,哥哥已經不會再派人來了。」

  青年說完,便抱著琴直起了身。兩個小僮面面相覷,都不懂青年話中之意。共工見他就要離去,忍不住撐著餘力喊出聲:

  「且慢,麒……殿下!」

  青年頓下腳步,共工掙扎地撐起上半身,也不管胸口痛如火燒,便高喊出聲:

  「麒殿下……不,宰輔大人,您……今後要去哪裡?」

  青年沒有回頭看他,只是停滯了好久,才抬頭望向大漠無垠的夜空。

  「去哪裡?赭大人,你問了一個我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頓了頓,又嘆息似地道,

  「不過你放心,短期內我還死不了,因為我還有非做不可的事。」

  他一邊說,一邊撫了撫腰間。共工發現除了長劍外,青年的腰間還繫著一柄長笛,綴著紅色的纓帶,陳舊的竹子泛著溫潤的光澤,就像笛子的主人般。

  「陛下……陛下是真的很在乎你,雖然……雖然我不想認,但陛下這七年來,唯一的支柱就是宰輔大人你。現在你一走,又沒個交待,你也知道,前些日子南山傳來喪報,陛下的親姊姊……和頤公主已經薨了。你再一走,陛下……陛下只怕會撐不住。」

  共工沒有察覺青年的臉上閃過一絲創痛,只是一個勁地懇求,

  「求你……就算是為了陛下,至少給個口信,讓陛下安心……」

  青年忽然仰頭深吸了口氣,共工不確定他臉上有沒有淚光。

  「赭大人,給你一個忠告。」

  他回過頭來,看著洞底意識逐漸模糊的他。「皇兄……我的哥哥是個了不起的人,假以時日,他一定會贏得這場戰爭,這些跟著他打天下的功臣,有一天一定也會成為廟堂棟樑,赭大人也好、刑大人也罷,張大人和方尚書他們也是。」

  青年說著說著,語氣已有幾分緲遠。共工不解地看著他,青年又道,

  「但你要記著,赭大人,皇兄看重人才,但也懼怕人才,一但人才哪一天不受控制、超出他雙手掌握的範圍,他就會毫不考慮地毀去。」

  他淡淡地彎下腰,向洞底的他行了個禮。

  「今天我留你一條命,請務必要萬自珍重。赭共工,你要活下來,代我看著哥哥的皇朝,再一次迎接盛世的到來。」

  青年臉上的神情,共工已經看不見了。不是因為青年又戴上那張色彩班斕的面具,迷魂粉確實發揮了作用,共工只覺得腦子越來越沉,連大漠的夜空也隨之旋轉……

  繫妥面具的兩側,青年把琴收到背上的布包裡,遠方的人群依舊喧鬧,似乎沒人注意到這頭小小的插曲。青年接過胡射遞過來的行囊,重新將他掛在肩上。

  「主子,我們走吧?」

  閭麈輕聲道。青年卻停下腳步,望著已被馬衝散的篝火,忽然走到對街帳蓬一張小桌前,那是這裡人飲酒慣用的矮桌,上頭還擱著幾壺西域常見的葡萄蜜酒。

  青年放下長劍,提起壺來斟了滿滿一杯。胡射和閭麈都跟到他身側,彷彿知他心意般,也各斟了一杯。

  他舉起酒杯,對著朝陽微露的東方。
  
  「皇兄,祝你長命百歲,也祝皇朝萬壽無疆。」

  他輕輕啟唇道,彷彿還想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青年以杯湊口,三人一起面向東方,仰頭將手中的酒飲盡了。

  「主子,我們的馬寄在那個舞孃那裡,那舞孃對閭麈很有意思,又是灌酒又是獻殷勤的,你都不知道閭麈剛才多得意。」

  胡射說。閭麈瞪了他一眼,抬頭又看著他們的主君,「殿下,我瞧那個舞孃是個可以信的人,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不如就在那裡歇一下,吃些雜食,補充一些體力,」

  胡射在青年的身後,看不見青年的表情。閭麈卻忽然別過頭,彷彿不忍直視:
  
  「……等殿下平靜一些,再上路吧。」

  胡射一怔抬頭,才發覺主子戴著面具的眼角,不知何時已布滿了淚痕,濕潤的連面具也無法遮掩。

  「永別了,哥哥。」

  大漠的晨風捲過已然熄滅的篝火,發出嗚嗚的低鳴,良久不絕。


—那個人 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