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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章
  
  共工的死訊比谿邊意料中還晚傳開。
  
  那些兵部遴選出來的都尉軍,在食妖林間發現共工的屍體時,谿邊猜想一定相當驚慌。這些和共工陌生的下屬,所想得到的第一件事,一定不是為共工感到悲傷,而是如何推卸責任,不讓這個媧羲「愛將」橫死的責任算到他們頭上。
  
  因此共工死後約半月餘後,消息才傳回朝廷,都尉軍的副將親自回京說明。
  
  他們一臉誠惶誠恐,在媧羲面前連臉都不敢抬起來,聲淚俱下地控訴他們全隊是如何遭到北山沙漠的沙盜突襲,那些異族的強盜又是如何卑鄙凶狠,導致他們力戰三天三夜,死傷慘重,仍然不敵對方人多。都尉軍長赭共工為免敵方侮辱,英勇自刎。
  
  谿邊還挺佩服他們能編出這一串聽起來勉強還算合理的故事的。而且為了讓故事逼真,這些都尉軍還刻意弄擰了盔甲、折斷了武器,看起來真像和強盜激戰後的模樣。
  
  媧羲也沒有拆穿這精美謊言的意願,只原宥了幾句,便要兵部重新為都尉軍長的人選傷腦筋,就沒了下文。
  
  共工的死訊在禁衛軍間傳開後,也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許多禁衛軍共工的不幸痛哭流涕,但實際上禁衛中和共工交好的,也就只有以常菽博羿為首的一群人,這些人除了常菽外已盡數伏誅,大多數人對共工都沒有太多印象,哀嘆一下也就完了。
  
  他的屍體被下屬引柩回京,共工沒有成家,沒有妻兒為他戴孝,媧羲便按習俗為他指了義子義女,在城西的赭宅舉辦了七日的葬儀。
  
  媧羲和左虎賁刑天都親自出席,據說媧羲還親自捻香祭告天地,說是必定為皇朝的勇將討一個公道,將北山的沙盜正法。
  
  事情彷彿就這樣落幕了。谿邊沒有出席任何一個共工的追悼儀式,只在執勤和刑天擦肩而過時,看見他極為憔悴的臉色。共工的死似乎帶給他不小的打擊,谿邊覺得以他對媧羲的熟悉,多半知道共工的死,和媧羲脫不了干孫。但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第二個夏季來臨的那天,谿邊騎上了出宮的馬。
  
  京師正接近一年一度的庠校考試,不少官員都是新官上任,忙得團團轉。媧羲真的如他所言,傅家策畫的宮變落幕後,京師的大權真正落到媧羲手裡,據說媧羲現在正糾集群臣,要改革目前的人才晉用制度。
  
  但這些谿邊都無心理會,他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一塊地方已經還留著麻藥的效力,無論怎麼碰觸都沒有反應。
  
  祈父橋下的工程據說進行得很順利,東漕旁建起了新的坊市,甚至有提供給半獸販賣手工藝品的市集。
  
  大部份在大火時投奔他人的半獸,也漸漸回流到祈父橋下來,谿邊穿過市街時,還看到幾對久別重逢的半獸夫妻、親子,正在道旁欣喜若狂地相擁。
  
  半獸們似乎也恢復了過往的活力,四處可見簷廊下專心雕刻的半獸工匠,還有坐在陰影間,一心一意專心繡著花手帕的雌半獸們。幾個半獸雜耍班子正在整裝訓話,要到今天城南的農祭上表演。
  
  谿邊今天只穿著尋常便服,混在這些半獸中,彷彿也感染了幾分重生的心情,一時心情也輕快起來。
  
  他在祈父橋下的木架旁找到了貪狼。這裡是整個半獸坊最後一帶工程,據說是半獸向人皇要求,要在祈父橋下立一座碑,以紀念在大火中、在京師歷來種種動亂中,無辜殞命的半獸亡靈。
  
  谿邊遠遠看見貪狼就蹲在接近完工的石碑前。他束起那頭銀髮,穿著谿邊沒見過的乾淨衣裳,整個人看起來比往常正經一百倍,只眼下的刀疤透露些許獸族的野性,他雙手合十,站在碑前閉目良久。
  
  谿邊知道他在緬懷許多人,包括白兔在內。他的兄弟一向是世上最重感情的人。
  
  他慢慢地走到貪狼身後,山貓就站在一旁隨侍著,認出是他,露出驚訝的神色,但他動了一下,終究是沒有上前阻攔。
  
  谿邊就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閉目垂首的兒時玩伴,直到貪狼參拜完回過頭來。
  
  「小谿……?」
  
  貪狼先是睜大了眼睛,而後才欣喜地叫出聲。
  
  「小谿?你怎麼來了?俺還以為你現在宮裡一定很忙,要等個一年半載才能脫身呢!啊,不過說到忙,俺也差不多就是了。最近都在忙著建屋給大伙兒住的事,你瞧,這附近全是咱們搞出來的,還不賴吧?」
  
  貪狼一開口就是一連疊話。谿邊的表情卻很平靜,半晌緩緩開口。
  
  「貪狼,我是來道別的。」
  
  他不等貪狼回話,又急急接口。
  
  「我知道你現在不想看見我,但有些話我想無論如何都應該來跟你說一聲,否則我自己會過意不去。我講完就走,你用不著介意。」
  
  貪狼的眼睛越瞪越大,好像谿邊在講外星話似的。谿邊頓時覺得很不自在,本來他會主動來講貪狼,就已經鼓足了他畢生的勇氣。
  
  主要是共工的事發生之後,讓他忽然覺得什麼事都無所謂了。人總是這樣,哪一天輕輕巧巧地去了,便什麼也沒有了。既然如此,放不下那些矜持又是為了什麼?
  
  「你在說什麼啊,小谿,你發燒了嗎?夏天感冒,你是笨蛋嗎?」
  
  貪狼說罷還真的湊向前來,用那張大掌按向他額頭。谿邊吃了一驚,貪狼邊按又邊道:「沒有發燒啊,小谿,那倒真奇了,你該不會是半路中暑,所以神智不清了罷?」
  
  「你……你不生我的氣……」他有些結巴了。
  
  「生你的氣?生你什麼氣?喔,氣是有一點啦,你把狐狼丟給我之後,竟連封信也沒有,就算很忙也不可以這樣,你知道狐狼醒過來後簡直快把俺殺了!直問你有事沒有,俺跟他說你好得很、好好地在宮裡當侍衛,她還不信我呢!真是的,小時候明明俺講什麼她聽什麼的,真是女生外向……」
  
  這回換谿邊睜大了眼睛。
  
  「你……你真的不氣我嗎?我……我在商羊宮外頭講那些話……」
  
  「嗯?話?啥話?」
  
  貪狼一愣,竟然這樣反問他。谿邊也有些呆滯,喃喃道:「呃,就是說現在當了侍衛,飛黃騰達了,叫你不要再來煩我……」
  
  貪狼這才恍然,「喔,是那些話喔!你不是希望俺快點逃,所以才講那些的嗎?拜託,俺哪會因為那種話生氣啊,那種狀況下誰都知道你是在講反話好不好,你當俺真的這麼白癡啊?你該不會以為你的演技可以騙過我吧,就憑你那張鋼板臉?」
  
  谿邊本來滿心愧疚的,被他一講不由得飆起來。
  
  「你說什麼?我演技再怎麼樣都比你好,你這腦子跟豆子一樣大的白癡!那時候要不是你硬是要和陽離打,我們會拖這麼多時間,拖到連蛇幫都來圍勦?」
  
  「啥?我還沒說你,你倒說起我來了!明明看到狐狼被人抓走,為啥不馬上去追?而且那時候離狐狼最近的明明是你,要不是你色迷迷還一臉流口水地盯著那個不男不女的人類,哪會把狐狼跟丟啊!」
  
  「誰色迷迷?誰一臉流口水的樣子?貪狼,你這張嘴再不收斂點,我真要扁你扁到爬不起來你信不信?還是你想再掉進東漕裡一次?」
  
  「好啊,要打就來啊!他奶奶的,老狼不發威你當俺是病貓啊!」
  
  貪狼和谿邊吵上了勁頭,還真的越靠越近,袖子也捲了一起來。兩人鼻尖對著鼻尖,額角頂著額角,怒目互瞪了好一會兒,一副馬上就要幹架的樣子。
  
  一旁的山貓早已識趣地乖乖退下,溜到半獸坊裡偷閒去了。
  
  兩人越瞪越起勁,不知誰先起的頭,總之噗嗤一聲,兩人忽然都忍俊不住,相視笑了起來。貪狼笑得最是誇張,竟然抱著肚子滾到一邊去,谿邊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心情又有些複雜,一時發呆似地看著地上的貪狼,竟語塞了。
  
  「唉……哎,這讓俺想起小時候,咱們動不動就這樣挑釁。有回狐狼那妮子看咱們就要打起來了,就來勸架,結果一不小心波及到她,把她給弄哭了。結果後來咱兩個就爭著打自己給她看,讓她消氣呢!想起來俺肚子都要疼了。」
  
  谿邊怔怔地望著他,終於開了口,「貪狼,真的對不起。」
  
  貪狼抬頭看了他一眼,維持盤腿坐在地上的姿勢。
  
  「俺本來是真的有點生你的氣啦!畢竟聽到那麼過份的話,俺又是個……就像你說的,沒腦子的白癡,明知道你一定有苦衷,還是他娘的氣了好一陣子。」
  
  貪狼抹了抹鼻子,又道:「可是俺上次見了你,就覺得你瘦了,人也變得憔悴,還有眼神……俺不知道怎麼說,總覺得你這傻子一定吃了很多苦,俺想幫你,卻不知道從何幫起。這次見到你也是,整個人瘦了一圈。」
  
  谿邊有點意外,他最近無論怎麼催眠自己,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見到共工那張寧靜安祥的遺容。
  
  有時那張遺容竟似代換成了自己,常令他半夜冒著冷汗驚醒。沒想到他的玩伴看似粗枝大葉,竟如此輕易地看破他的不安。
  
  「也沒有……沒有你說得那麼苦。貪狼,那是我自己的選擇。」
  
  「是嗎,你果然選擇了人類那方啊。」
  
  貪狼平靜地道。谿邊驀地抬起頭來,本能地想辯解,「不,貪狼,我……」但貪狼卻截斷了他的話,在半獸的石碑前閉上了眼睛。
  
  「俺心裡明白,小谿和俺不同,俺這個人啊,過慣這種粗野生活了,雖然有時候為了討生活,說不得得幹些逞勇鬥狠的事兒,但說到底,俺只要有飯吃、有地方睡,還有狐狼在俺身邊,偶爾有幾個娘們,心裡就滿足了,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俺覺得安適。」
  
  他忽然抬頭望著谿邊。
  
  「可小谿你不一樣,從小時候你十八歲那年興沖沖地跑來和我說,你總算打贏你教頭那天起,俺就知道,小谿你不可能一輩子待在東漕邊。就算待在這兒,你的眼睛也總瞧著別處。小谿,你並不是咱們這邊的人。」
  
  「貪狼……」
  
  「嘛,雖然有點不甘心,但俺到底是你兄弟,看見兄弟好,心裡總是熨貼的,這是俺的真心話,當然你要是能娶了狐狼,一輩子留在俺身邊,當俺的左右手,咱打打鬧鬧到七老八十,那俺是最開心不過。可俺不能這麼自私,不是麼?」
  
  谿邊說不出話來,因為貪狼眼底的哀傷,是如此真誠到令人心燙,彷彿被一把火熨過那般,谿邊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那眼神。
  
  「所以你就去吧!只要偶爾記得過來東漕這邊,看看俺,看看狐狼,過節時喝幾杯水酒,俺就很高興了,現在咱們也有家了,也有了工作,不愁狐狼找不到好婆家。」
  
  貪狼又笑了笑。
  
  「……俺知道人皇會忽然對半獸好起來,你肯定也有功勞,這俺很感激你。俺最近總想, 或許你是對的,人要先有權力,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小谿,你實現了俺一輩子都沒法達成的願望,謝謝你。」
  
  貪狼說著,像是已盡了義務般,轉身便要翻上河岸離去。谿邊想叫住他,貪狼卻又自行回過頭來。
  
  「啊……對了,其實俺這裡有樣東西是給你的,一直忘記交給你。」
  
  「什麼東西……?」
  
  谿邊一愣,見貪狼在懷間摸索半晌,竟取出一封信件似的事物。貪狼這種流浪性格,總是把所有家當帶在身上似的。谿邊看著一方面好笑,一方面又覺得感慨。
  
  「喏,就是這個,是你那個什麼司的教頭寫給你的信。大約是去年秋天罷?他忽然來找俺,說要是哪一天他一個不小心葛了,就要俺把這信交給你。他奶奶的,那老頭真怪,俺又進不了那個什麼司,哪知道他死的活的?」
  
  貪狼抱怨著,谿邊怔怔地接過信,瞥見上頭粗糙而熟悉的字跡,端正地寫著「谿邊親啟」,一時手指竟有些顫抖。
  
  貪狼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反應,拍了拍他的肩,轉身就要離去,谿邊收下那封信,忽然放聲大喊。
  
  「貪狼!」
  
  貪狼吃了一驚,還沒回過頭來,谿邊竟驀地撲上前去,攔脖子就是一抱。那是極為粗暴的抱法,幾乎要把貪狼勒得窒息。
  
  「喂,小谿?小谿!你怎麼了……喂,是怎樣啦?」
  
  谿邊一隻手環在貪狼背上,一隻手仍然緊緊抓著那封信,就這樣把頭埋在貪狼肩上,良久沒有動彈。貪狼喚了幾聲,到最後似乎也放棄了,他遲疑了一下,終於也環過一手,攬住谿邊的背,和他擁抱起來。
  
  「真是的,都幾歲了,還跟個奶娃兒似的。」貪狼忍不住抱怨道。
  
  谿邊閉起眼睛,忍住渾身的顫抖,才小聲地開口。
  
  「貪狼,你答應我,絕對不能死。」
  
  貪狼怔了怔,失笑道:「什麼話,不是俺自誇,俺雖然爛命一條,要翹辮子還不容易呢!這話換給你自個兒吧,我瞧那什麼人皇侍衛危險的很,你可不要一個不小心,死在哪裡都不曉得呢!」
  
  谿邊卻始終沒有說話,只是用五指抓緊了貪狼的背,感受那份屬於活人的溫度。
  
  走回宿鋪的路上,谿邊打開了杜教頭的信。
  
  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的同時,谿邊便差點把持不住,忙抿緊了唇穩定心緒。
  
  教頭的字一如往常潦草,谿邊彷彿能聽見很小的時候,教頭教他習字時,總是一臉驕傲地誇讚自己的字是光祿司之冠,即使光祿司裡有泰半的人都不太會寫字。
  
  信的抬頭是谿邊,他和教頭雖然像父子一般,但教頭從不叫他名字,總是「喂你這小子」、「喂小傢伙」之類地亂叫。
  
  谿邊,這個教頭親自給他的名字,不知怎麼地,取名者自己好像不是很喜歡的樣子。
  
  『谿邊如晤:
  
  為師書讀不多,向來不知道怎麼寫好一封信。從前和你說什麼字寫的好也都是騙人的,其實為師教你的東西,為師的往往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以前教你詩經,意思都隨便亂解,沒想到你竟然信了,真不知道該說你這傢伙是善良還是遲鈍。』
  
  谿邊忍不住笑了一聲,卻又有些笑不下去,大概是教頭一反往常的坦白,反而讓他覺得心口疼疼的。
  
  『你從小就讓我很難理解,為師有時會想自己是不是撿到了一個怪胎。
  
  你在七歲以前幾乎都不哭的,這就已經夠異常了,為師甚至為了試試看你會不會哭,故意叫你上山打大蟲,或是在雪地裡找四葉草之類的,但是不管怎麼欺負你,他媽的你都一滴眼淚也不掉,讓為師覺得養你這個小孩無聊死了。
  
  你好像也不太會笑,為師本來以為是你太笨,聽不懂為師的笑話,所以教你讀點書。但你書是讀得不錯,但還是不笑,為師就算努力扮鬼臉,你還是那副大便臉,這讓為師很挫敗,你這小孩,有時真的讓人忍不住想揍你。抱歉小時候這麼常揍你。
  
  為師自己也很清楚,做你的爹,為師是決計不夠格,為師根本不會養小孩,只會揍小孩。做你武道的老師,十八歲就被你給打成平手,為師也實在很汗顏。做為你的養父也好、教頭也好,為師的都只有慚愧二字可以形容。 』
  
  谿邊深吸口氣,教頭似乎越寫越平靜,字跡也平穩了些,不再像開頭那樣倉促潦草。
  
  『雖然如此,為師從小看你看到大,心裡也漸漸明白,你這小孩雖然不會哭也不懂得笑,就算長得一張還不錯的帥臉,長大也一定討不到老婆。
  
  但是為師也知道,你這孩子不是池中物,總有一天,你會飛離這裡,飛離為師身邊,到另一個更廣大的地方去。每次想到這件事,為師心裡頭就有點寂寞,本來這話為師是打死說不出口,可既然是最後一封信,為師閉著眼睛說實話也無妨。
  
  為師曾經在你第一次化身成狼時跟你說,要你從此隱藏自己、收斂自己,讓旁人看不出你的不同。但說真的,為師會對你講那些話,有一半是出於自己的私心。為師不希望你太早離開,太早找到自己的歸屬之地。
  
  但為師也明白,老虎再怎麼關著,總有一天會回到山林,大鵬再怎麼束縛著,總有一天也會翱翔九天(看吧,為師的文采還是挺不錯的)。正是因為為師對你有那樣的信心,所以才會對你說那些胡話,果然如我所想,你仍然從這茫茫雞群中被選了出來,回到屬於你的地方。
  
  為師很為你高興,說真的。』
  
  谿邊捏緊了信紙。他停下腳步,就靠在宮城前的土牆上,靜靜地看著信的末尾。
  
  『為師也明白,一個人爬得越高,遇見的險阻也就越多,今後你多半會嘗到很多苦頭,說不定真的會遇到令你哭、令你笑,或令你哭笑不得的事情。十九年裡,為師一次也沒有幫上你,至少這一次,為師希望自己能不要成為你的絆腳石。
  
  你看見這封信時,為師大概已經去見師母了。但這是為師的選擇,你大概會覺得為師很傻,淨做些不必要的事,簡直是個蠢蛋,但沒有辦法,為師就是個蠢蛋,否則怎麼會養出你這種蠢蛋。既然兩個都很蠢,那就沒什麼好計較的了,扯平吧。
  
  或許你從沒把為師當爹看,但最後為師還是要端起你老子的架子說一句,好好活著,小傢伙,為師的已經不能再照顧你了。
  
  光祿司教習杜恒 絕筆』
  
  谿邊抓著信紙的邊緣,最後的字跡有些模糊,想來是教頭寫到最後,覺得悲從中來,被眼淚給弄溼了。
  
  谿邊看見信後還有附言,似乎是匆匆寫下的,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幾乎看不出是什麼意思,谿邊艱難地讀著。
  
  『那個半獸是個好漢子,一世人就等這麼一個兄弟,所以別再鬧彆扭了,和好吧。他妹也是,這麼正的妞要給你當老婆你還嫌什麼,沒良心。』
  
  谿邊看著忍不住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聲。他想教頭把信交給貪狼時,一定是和貪狼促膝聊過了。為了他,那個頑固的教頭竟然願意拋棄過往的成見,就為了找一個能在他亡故後照顧他、陪伴他的人。
  
  他忽然恍惚地想,原來半獸與人類間的高牆,也不是這樣不容易消弭的。
  
  谿邊在信紙上看見水漬,他怔了怔,而後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眼淚。和教頭的眼淚混雜在一起,讓紙上的字跡變得更糊了。
  
  谿邊吃了一驚,忙抹了抹眼楮,伸手試圖抹去信上的水跡,但擦了又掉,根本擦不完。無盡的酸澀感湧進眼眶,快的讓他猝不及防,他發現自己竟淚流不止。
  
  白兔的死、杜教頭的死、博羿的死、陽離的死、共工的笑容……像潮水一樣輪翻撲上他的心頭,閘門一旦開啟,就再也壓抑不住,谿邊把信紙壓在胸口,蹲在街牆旁深深吸氣,淚眼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模糊了他的思緒。
  
  他忽然覺得無以名狀的悲哀,是哀悼這些人的死嗎?不,不是的,谿邊其實漸漸明白媧羲當初在下武閣和他說的話。這些人是心甘情願踏入這塘池子的,和他一樣,因此心裡多少都有些準備,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在別人的劍下。他們死得其所。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他還會覺得如此悲哀?
  
  谿邊無法回答,只能靜靜地捏緊手中信紙的餘溫,像孩子一樣不斷地、不斷地悲泣起來。
  
  ***
  
  
  再次見到媧羲時,仍舊是在皇矣閣裡。
  
  自從共工死後,他對媧羲就一直有點疙瘩。倒不是怪罪他或是什麼,也不是覺得心寒,而是……他在共工的眼睛裡,彷彿看見了自己的未來,以致於他一見到媧羲就會想到,那張美麗但冰冷的唇,總有一天也會下令殺了自己。
  
    直到有一日,谿邊和炎鴸偶然談起共工的事,炎鴸便看著他道:「你也不必太自責。赭大人會死,並不是因為你的緣故。他在看到你的瞬間,就已經決定要橫劍自刎了。」
  
    「嗯?」
  
  「因為你的武藝比他差,不是嗎?」
  
  「啊……」谿邊剎那間恍然過來。他和共工在區廬比過一次武,在那種生死交關的情勢下,不可能保留實力,他輸給共工的事,媧羲肯定也透過炎鴸知之甚詳。
  
  但即使如此,谿邊一直覺得奇怪的就是這一點,媧羲竟然還是派他單槍匹馬地去刺殺共工。
  
  他本來以為這是媧羲給他的挑戰,要他置之死地而後生。但現在一想,正是因為他的武藝不如共工,而共工也知道這件事,所以當他看見來追殺他的人,只有谿邊一個的瞬間,共工就明白了,媧羲是在給他一條活路。
  
  如果他想要活下去,赴西北做他的都尉將軍,那麼他大可以使出全力,將谿邊斃於劍下。如果共工這麼做,媧羲也不會有任何意見,派一個武藝弱於共工的刺客去,就等於傳達了這樣的信息。
  
    但谿邊也知道,媧羲也早就猜到,共工一定會選擇另一條路。
  
    對媧羲的忠誠近乎狂熱的共工,雖然表面上如此平靜,但谿邊其實體會得到,共工在啟程的傾刻便已心如死灰。所以他才會向自己講那種話,他一直在等著有人來刺殺他。
  
    對媧羲而言,共工和刑天一樣,是太子時代就跟隨他的侍衛。媧羲一方面信賴他的忠誠,一方面又仍感到不安,因為共工畢竟知道太多皇室秘辛。而共工又不像谿邊這樣,在媧羲身邊日久,也累績了一定的聲望和人脈,無法說殺就殺。
  
    所以媧羲才安排了一場戲,如果說之前調共工至兵部述職,是為了應付宮變、欺瞞傅家,像這樣將錯就錯地將共工派往西北,就是為了製造一個可以除掉共工、又不會被人懷疑他兔死狗烹的機會。
  
    「赭大人希望能死在媧羲手下,那對他而言才是真正死得其所,也是一個五殘最好的結局。但沒想到陛下竟派了一個武藝比他差的刺客,這對赭大人而言,與其說是給他選擇,不如說是對他的侮辱,媧羲連死也不肯親自給他。」
  
    谿邊這才明白,共工在藤林邊等待他時,臉上為什麼會如此自嘲、如此絕望了。
  
    假使媧羲直接口喻要共工自殺,以共工那種執拗的性子,谿邊在區廬也見識過,說不定反而會升起不甘反抗的念頭。但派遣谿邊刺殺他,結果便完全不同。
  
  如果他下手殺了谿邊,他當然可以保住性命,但他的主君也就是媧羲,勢必活在秘密洩露的恐懼裡。以共工對五殘的自矜,自不可能接受這種結局。媧羲這分寬容,對他而言就像毒鴆一樣,縱然唾手可得,但雙方都知道對方不會去碰。
  
    所以他在看見谿邊那刻,就注定了只有自殺一途。
  
    「沒什麼好感傷的,真要說的話,我們也是一樣的,」
  
  炎鴸靠在丹枕樓的欄杆上。不遠處的常碧苑,不知何時已是日暮時分。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五殘這份工作,但今天若我是赭大人,我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谿邊試著問自己,遇到同樣的情況時會怎麼做,發覺自己竟找不到答案。
  
  只是很不可思議的,谿邊覺得自己至今為止的不安和困惑,竟漸漸地煙消雲散了。
  
  盛夏的蟬鳴在窗外響成一片交響,皇矣閣外,許多內侍拿著長杆繞著宮裡的大樹奔走,官員也換上夏服,在長廊間揮汗如雨地穿梭。皇矣閣內也是一片忙亂,即將到來的秋闈、以及新的朝廷人事安排,依舊將這批君臣燒得焦頭爛額。
  
  「粱渠,這條陳我看這樣不錯,就按這樣辦吧!只是國子監畢竟是辦事的人,還是要斟詢過他們的意見。唉,天氣真熱,讓人很不想思考事情,」
  
  谿邊進閣時有幾分震憾,原因是皇朝主人的穿著。媧羲把兩隻腳翹到桌上,上半身一絲不掛,下半身只穿著一條裡褲,一臉傭懶地賴在椅背上,額角全是晶螢的汗水。
  
  谿邊開始明白媧羲不會輕易撤換閣臣的原因,看杜衡、獬角和精衛都面不改色地辦公,好像一切司空見慣的樣子。換作其他官員看見上皇如此,恐怕光嚇就嚇死了。
  
  「谿邊,你來的正好!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看見谿邊站在一旁發愣,媧羲的目標很快轉移到他身上,向他揚起手上的卷宗。
  
  「我想能夠在東市的祈父坊裡,興辦半獸的義學。先從京師開始,如果成效不錯,再推廣到北疆和羽化,讓所有的異族孩子都能像人類一樣讀書識字。」
  
  祈父坊就是東漕旁新建的坊市,目前幾已完全落成。谿邊後來又路過探望了幾次,裡頭熙來攘往,已儼然成了半獸的新天地。加上媧羲設了武侯鋪加以保護,過往人類闖進貪狼家姦人妻女、搶人財物的事情,已不復見了。
  
  「目下北疆各地都設有庠校,人類的孩子不分出身,只要容止端莊、家世清白者,便能入庠校就讀。但是半獸不同,半獸連庠校都進不了,自也進不了縣學,一開始路就被阻斷了。所以我才想,或許治理半獸的第一步,便是令他們進學。」
  
  「你也說了,半獸的孩子和人類的孩子,之所以玩不在一起,是因為他們的父母先生如此教導的緣故。只是這樣一來,貿然讓半獸進原本都是人類的庠校,不止人類孩子要排擠,庠校的先生多半也不願意教,到頭來又是和『良民令』一樣,反而害了半獸的孩子,所以粱渠才想了半獸義學這樣的點子。谿邊,你覺得呢?」
  
  谿邊想了一下,發現閣裡的目光都往他身上集中,不禁有些緊張起來。
  
  「屬下想……或許重要的不是半獸在哪裡唸書,而是唸了書之後,能改變什麼。」
  
  「改變什麼?」
  
  插口的人是獬角,谿邊知道他腦子靈活,這樣一點便明白了。
  
  「你是說……考試的資格嗎?」
  
  皇朝文官晉用制度,目前仍然是舉薦和恩蔭為主。良民的孩子只要不是罪犯之後,一般而言皆有進庠校的資格。
  
  庠校又稱鄉庠,在親王國和各道間皆有,素質雖然良莠不齊,但一般而言只要通過庠校先生的認可,就能取得最基本的文憑。這樣的人稱作童生,童生能在鄉寺等地方機關擔任筆帖式、胥吏一類的基層工作,可以說是成為文官的第一步。
  
  每年秋、春兩季會舉辦兩次闈試,庠校中成績優秀者,經鄉長舉薦,就能參加道中太學的招考。道中太學是國子監在各道的分支,簡稱道學,除了不受中央管轄的親王國外,皇朝全國本有七座太學。媧羲逐步刪減親王國後,又在原本南疆和瓊萊增設了兩座。
  
  春試和秋闈,是皇朝目前唯二國家等級的考試。通常考得進道中太學的,不是在道上有門路,就是真的天資優異,幾萬學子中往往只有佼佼者一二而已。
  
  進了太學也未必能任官,在考試時將童生選入太學的官員,就是所謂門師。太學的學生又稱作舉,舉子不止要經常拜謁門師、疏通門路,也要盡力打響自己的文名,如此才能讓門師向道官舉薦,以取得任用的機會。
  
  到了這個地步,文人的生命便已算是攀到高峰了,若是得門師賞識,甚至會向朝廷舉薦,如此便有機會在中央任官。但通常這樣的機會微乎其微,一來就是門師舉薦,中央也未必有缺,二來有時門師自己也不夠份量,朝廷又怎麼可能任意採用他的舉薦?
  
  這也是為什麼才華洋溢如獬角,當然也只進了道學,成了舉子之後,還一直無法進一步任官的緣故。
  
  當然如果是世族之後,那就另當別論。世族跟據官等、爵等與先祖對皇朝的功績,各有一套綿密的恩蔭制度,通常只要父執輩是三品以上的官員,直系子孫在肚子裡便可位極人臣。這也是目前中央官員主要的來源。
  
  「獬角,所以你覺得,皇朝應該擴大闈試制度,是嗎?」
  
  媧羲觀察獬角的表情問。谿邊見獬角沉吟了一會兒,他本來以為這位平民出身的宰輔必為大力贊同,但他卻搖了搖頭。
  
  「不,我不認為如此。全國考試、普及考試這種想法,聽起來浪漫又美好,年輕文人大概會歡欣鼓舞吧!我年輕時也曾這麼期盼過,彷彿只要全國考試,人才晉用制度便能走向平等。但事實上這種人人都能參與的考試,反而是種災難。」
  
  媧羲似乎很感興趣,「怎麼說?」
  
  「光是去年秋闈弊案就看得出來吧?全國考試這種東西,雖然看似公平,但事實上卻是極不公平的制度,它忽略了皇朝內部的差異性。皇朝有些地方連庠校都辦不起,南疆的孩子買不起紙筆,先生甚至在沙地上習字。這些人要是有朝一日要他們進京趕考,想要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就是傾進全村的財力也不見得能湊到一個士子的旅費。」
  
  旁邊杜衡贊同地點了點頭,谿邊知道他出身南疆,那塊土地的貧脊他最清楚不過。
  
  「舉薦雖然關卡重重,但遇到真的知人善任的門師,還是能把清寒的士子從庠校、道中拔擢出來。與其擴大考試制度,不如將舉薦者可挑選的範圍擴大實在些。」
  
  「只是舉薦有個問題。」
  
  粱渠傾聽獬角的話半晌,終於開口了。「被舉薦人視舉薦者為恩師,以後無論在朝在野,都得以門師馬首是瞻,造成的結果便是像傅家那樣,士子結黨成群,不是以國家,而是以門師的利益為主,久了朝廷必當分崩離析,不是皇朝之福。」
  
  「所以我就說你死腦筋,方浩。」
  
  獬角果然毫不客氣,直指粱渠的鼻子。「難道說普及考試就不會結黨嗎?弱小的人會想辦法聚集在一塊兒,那是天性,就像有些人不結婚就不安心一樣。」
  
  此言一出,閣裡的人都古怪地望著他。獬角好像也發現譬喻錯誤,咳了兩聲。
  
  「若是按照目下道學的考試制度,以文章考試為主,那麼師承誰、文章寫誰的風格便干孫極大,再說若像道學考試一樣不糊名,誰給了你高分、誰讚賞你都是一目瞭然,到時候還是結黨的還是結黨,營私的還是營私,一點改變也沒有。」
  
  獬角見粱渠低頭沉思,又續道:「何況天下考試,幾乎無一例外地伴隨著弊案。」
  
  他嘆了口氣,「去年秋闈的盛況你也是看到了,光是區區一個升學考試,就能弄得數百縣學官員牽連進去,要是跟他們說,這個考試過了之後就能做官兒,還不知道那些士子要弄鬼成什麼樣!恐怕不只買賣考題,考官的人身安全都有問題了。」
  
  「獬角,你的意思是,你覺得沿用目前的舉薦制度就可以了?」
  
  谿邊聽媧羲終於開了口,仍是簡短的問句。
  
  「這倒不是。我也沒有說普及考試絕對不可行,要說普及考試,西地的奧塞里斯就是個榜樣,我記得他們的考試制度行之有年,成效相當不錯。」
  
  提起奧塞里斯,獬角還看了谿邊一眼。倒是谿邊愣了一下,他從小生長在皇朝,早把自己當成皇朝人,奧塞里斯什麼的,要說是他的祖國,他到現在還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只不過奧塞里斯的考試只限於像法院的書記、神廟的文書官,或是宮廷裡負責記帳、採買或花園管理等等的行政官職,在奧塞里斯男女皆可入仕,只要通過考試,女性也能入宮從事文書或管家的工作。」
  
  獬角如數家珍。「考試的項目也大不相同,包括算學、文法和曆法等等,多是些有客觀答案的考題,考官是誰影響並不大,也不容易因考試而結黨。這也是為何奧塞里斯的普及考試能行之久遠、成效頗彰的原因之一。」
  
  谿邊見媧羲很有興味似地,靜靜聽著獬角的話,半晌撫了撫下唇。
  
  「很有意思,獬角,你的想法總是很有意思。只不過奧塞里斯這個國家,像以往皇朝一樣,親王國林立不是嗎?」
  
  獬角愣了一下,隨即會意似地點頭。
  
  「也不到林立的地步,只是南方的雅珊、西邊的蘇米婭、以及山間的嘉商這三個群落,分屬西克索王三個嫡系子女掌控就是了。不過陛下說的也是,方才說的考試制度,只在環繞原初之水的中央國土間實行,以大小來講,差不多只有京師加上近郊的範疇。」
  
  媧羲忽然閉上眼睛,谿邊看見他沉思似地靜默良久,閣裡的人都安靜下來,直到媧羲慢慢睜開雙目。
  
  「我想,獬角說的有理,皇朝還不到能夠以考試拔擢官員的地步。那需要的條件很多,皇朝國土廣大,但也失之在大。舉薦制度弊病雖多,但至少能夠因地制宜。」
  
  媧羲又撇了一下唇。「再者普及考試什麼的,實在太花錢了,闈場、試場、考題印製、考生接待還有榜示,這些東西無一不花人力物力。國庫已經夠慘淡了,再多花這一筆錢下去,明年大概就得拆了鳳儀殿去賣了。」
  
  這話說得皇矣閣內一陣長嘆,谿邊在媧羲身邊待了一陣子,也知道皇朝現在最大問題就是窮,武王打了十幾年仗,再加上十年靖亂,整個國庫不但一毛錢不剩,據說還大量舉債,這幾年媧羲都在為如何賺錢省錢傷腦筋。
  
  「只是我想考試一回事,進學又是另一回事。雖然方才谿邊說的有理,要半獸們讀書以後能做什麼,這也十分重要,但若無法進學,一切仍無法開始。」媧羲道。
  
  谿邊聽他提到自己,略怔了怔。媧羲又慢慢道,
  
  「我想從京師開始,就以京師現有的半獸為對象,讓他們從讀書識字開始,漸漸學習一些人類的物事。也不一定要像士子那樣,唸些四書五經、詩詞歌賦,至少識了字,要看些作坊圖冊什麼的也便利些,和人類也感覺親近些。」
  
  「但先生呢?」粱渠忽然插口:「陛下的意思我能理解,但現在皇朝人多半對半獸感冒得很,要找到願意教半獸的人類老師,恐怕不容易。」
  
  媧羲沒有吭聲。杜衡便插口,「就讓年輕一些的國子監學士去教怎麼樣呢?那些人年輕,仕晉之途尚不穩定,給他們立功的機會的話,即使是半獸他們也會願意教的。」但媧羲卻仍舊沉默,其他人也繼續思考著。
  
  谿邊望著媧羲,忽然開口:「讓半獸自己人教自己人呢?」
  
  這話又讓閣裡的目光全投向他,谿邊只好低首,「呃,對不住…不對,屬下僭越了。」
  
  媧羲一臉有趣地看著他,笑道:「不要緊,你說。」
  
  「屬下是想……雖說半獸裡的人識字不多,可是聰明伶俐、舉一反三的人倒真不少,例如……屬下有個義妹,屬下曾經教過她識字,她對詩經什麼的雖沒興趣,但一談到動物的氏名、山川河流的名稱等等,便學得很快,屬下也望塵莫及。」
  
  谿邊深吸了口氣,「屬下想,若是先由識字的人類,教導幾個像這樣天資聰穎的半獸孩子,再由這些半獸回去教導其他半獸的話,一來可以避掉人類歧視半獸的問題,二來半獸之間彼此理解,也容易找到半獸可以接受的教法。」
  
  「獬角,你覺得呢?」
  
  媧羲笑吟吟地望向獬角。獬角沉吟半晌,便道:「我覺得這方法可行。只是頭一批被教導的半獸是哪些人,便十分要緊。」
  
  「谿邊,要是把這個工作交給你,你能勝任麼?」媧羲望向他。
  
  谿邊知道事關重大,雖然心中忐忑,仍是站直了身體道:「是,屬下盡力而為。」
  
  他忽然有些感慨。其實貪狼身為獸幫幫主,不止一次要求谿邊教他寫字,可是一來學的時間晚,本來就有些不易,貪狼和谿邊又是動不動就吵架,到最後教習往往不歡而散。谿邊喜歡吟唱詩經,貪狼聽不懂,老是嫌他吵,這便免不了又是一場大架。
  
  如果有朝一日,貪狼也能夠理解他的世界的話……谿邊禁不住地遙想起來。
  
  「對了,谿邊,有樣東西一直忘記給你。」
  
  閣議結束後,媧羲單獨留下了谿邊,屏退左右,把他叫到自己跟前。
  
  谿邊以為他要吩咐什麼,作勢便要跪下,媧羲阻住了他,回頭在脫下的上衣裡翻摸半晌,抽出一樣物事,「這個,你的東西。」
  
  谿邊怔了怔,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他那枚滾輪印章,那天從光碌司回宮,一片混亂之中,也不知道弄丟到哪去了,沒想到竟在媧羲這裡。
  
  他正要伸手接下,媧羲卻忽然開口了,「先等一下,谿邊。在你收下這枚印章之前,有件事要先和你說清楚。」他道。
  
  谿邊愣了一下,媧羲露出神秘的笑,坐在長桌上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這是什麼?不是印章嗎?」谿邊一呆。
  
  「是印章沒有錯,奧塞里斯正式的文書章都是這模樣,只是你這個又有些不同。跟據咱們活動廣文苑張先生的說法,這上頭的文字,是奧塞里斯古老的象形神文,是神才能使用的語言,就算奧塞里斯境內也少有人識得。」
  
  媧羲展顏一笑。
  
  「而這上面刻的神文不是不別的,正是奧塞里斯現任法王西克索三世的名字。」
  
  「名字……?」谿邊怔住了。
  
  「對,以神文鐫刻王之名,在奧塞里斯只有一種可能。每個法王在登基時,依獬角的說法,都會祭告他們的神明,然後把王的名字刻在印章上,以此宣告新王朝的開始,這種印章又稱作王名璽。以我們皇朝的話來講,就是所謂的傳國玉璽。」
  
  「玉璽?!」
  
  谿邊大吃一驚,他愣愣地望著媧羲,又看了一眼在他掌心滾動的印章,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媧羲笑笑又道:「另外,關於你的原形,也就是翼胡狼,我想獬角也和你詳盡地解說過了。但有件事他或許沒和你說,在奧塞里斯,只有皇室的後裔才能生出胡狼的獸人。」
  
  「再者關於你眼睛顏色的變化,我問過玄天司懂得法術的主簿,他們說有一種封印,如果施加在獸人孩子身上,可以阻止他在成年之前化回原形。但這種法術非常困難,恐怕只有大法師以上的人才能施為。而在奧塞里斯,只有卡利法的王佐家族才有大法師,而王佐家族只為一種人工作,就是王室。」
  
  谿邊被媧羲一連串話說得一愣一愣的,只能睜大著眼望著媧羲。
  
  媧羲把印章納入他掌心,輕聲道:「一個被丟進京城東漕裡的獸人棄嬰,身上卻帶著奧塞里斯的傳國玉璽,這所有的線索連結起來,恐怕只有幾種可能。但這些可能事關重大,谿邊,你是要聽,還是不聽?」
  
  谿邊還來不及回答,媧羲的神色略顯嚴肅起來。
  
  「你要想清楚,谿邊。如果你想知道,就收下這個玉璽,那麼我會全力為你追查,做為你效忠我的代價,但相對的,假使你的身分令我難以接受,我將無法留你,因為你的真實身分,很可能是連朕也沒有資格驅使的。」
  
  媧羲一點玩笑意味也沒有,直視著谿邊。
  
  「如果你不想知道,覺得就這樣留在皇朝,當一名五殘,當我和半獸之間的橋樑就好,那麼就不要收下這個印章。這個王名璽將會永遠消失在歷史上,就如同你的身世一樣。谿邊,你必須自己做決定。」
  
  谿邊抿了抿唇,看著在媧羲掌間的王名璽。上頭繁複古怪的刻紋,看起來像夢中的圖案一般,如此虛幻不實。
  
  谿邊發現自己竟一次也沒有細看過他,他和杜教頭都沒有,或許他們之間早有默契,知道這些神文的彼端,不是他所能企及的地方。
  
  這裡才是他的家。才是他的歸屬之地。
  
  「不了,陛下。」
  
  於是他收回了手,回到最初垂手恭敬的模樣。
  
  「屬下想……這玩意兒杜教頭說過,不過是孩童襁褓中的玩具,屬下素來尊敬杜教頭,教頭說是玩具,屬下便當他是玩具。既然是玩具,陛下怎麼處置,屬下都不會有意見。陛下如此為屬下費心,屬下銘感五內。」
  
  最後一句倒是肺腑之言,谿邊對媧羲深深垂首致意。
  
  媧羲露出淡淡的笑,把王名璽收回掌心。
  
  「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你的過去和未來了,這樣可以嗎,谿邊?」
  
  谿邊抬起頭,眼神中再無猶疑。
  
  「悉聽尊便,陛下……不,主子。」
  
  仲夏的某一天,谿邊從刑天府邸作客出來。
  
  他每天忙於媧羲的各種有理和無理的要求,竟忘了自己的生辰是在夏季,以致於刑夫人警告過他的「朔月期」到來時,他還渾渾噩噩的沒有防範,結果在宿鋪睡著時忽然化回原形。
  
  這下壓垮了公物不說,炎鴸進來叫他時,只看見一隻渾身是毛還長翅膀的生物,蜷縮在床上睡得正香。饒是他素來鎮定,也不由放聲慘叫,差點像看見女人一樣昏過去。
  
  「那個……刑夫人,我有個冒犯的問題。」
  
  因為生活上的種種不便,谿邊不得已去了一趟刑府,請教同是獸人的刑夫人。刑夫人對他相當友善,好像遇到同鄉一樣,拉著他的手就寒喧起來。
  
  「嗯?你說沒關係啊。」
  
  「就是……那個……呃,變回原形之後,衣服……衣服通常都會不見,正確來講是變成碎片,老實說侍衛服很貴,所以我想請問……請問刑夫人平常都怎麼處理……」
  
  「喔,是這件事啊,很簡單啊,在變回去之前趕快脫不就得了。」
  
  「……趕快脫?」
  
  「你變回原形前總會有感覺吧?就是體內深處有什麼在跳動、好像快破體而出一樣,我不知道只有一半血統的獸人怎樣,正統的獸人變身前,這種脈動是很強烈的。所以一感受到這種脈動,二話不說,趕快脫就對了。」刑夫人一臉輕鬆。
  
  「呃……再怎麼說,如果是在大街上……」
  
  「你就脫嘛有什麼關係,也可以一面逃一面躲一面脫,等到找到藏匿之處時,衣服也差不多脫光了,等變回人類時再穿回來就行了。雖然邊跑邊脫有點困難,但凡事熟能生巧,多做幾次你就是大師了。你平常也可以在家裡練習脫衣服喔!」
  
  谿邊想像自己邊狂奔邊脫光衣服的情景,狐狼如果知道了一定會跟他絕交的。
  
  「也有個方法是在朔月期時上山隱居一陣子,獸人的體內本來就有野性,能夠和山林裡的動物相處愉快,也就是在那一個月內,把自己當成野獸就對了。不必穿衣服,人形時也脫光光跑來跑去,相當愉快呢!啊,只是要小心碰見山裡的人就是了,我上次光著身體跑過一個樵夫眼前,還差點把對方嚇死呢!」刑夫人笑瞇瞇地道。
  
  走出刑府,谿邊再次確認一點,媧羲身邊沒有正常人。連他們的眷屬也是。
  
  只是,也就是怪,才能這樣若無其事地接納他吧!
  
  接納一個如此異類、卻又如此平凡的自己。
  
  太陽熾熱的像火燄一樣,精神抖擻地射在北疆的大地上。京城的街道依舊是熙來攘往,谿邊走過幾處去年曾遭祝融的街坊,現在已完全重建起來,而且活絡更勝於前。嶄新的紅瓦映著嬌陽,令谿邊有種目炫神迷的感動。
  
  半獸學生的選拔進行得很順利。谿邊和貪狼接洽後,很快和在半獸群中掀起浪潮,半獸中也有反對讓人類教導的,聽見這樣的方案,也多覺得能夠接受。
  
  『我自己是不成的,要我去和人類學寫字,不如殺了我比較快,』
  
  還記得貪狼對他笑了笑,搔了搔那對長耳。
  
  『不過我想獸幫中有不少弟兄,早就想要看懂皇文,狐狼那妮子也是一天到晚在唸,她說如果他看得懂字,就能每天和你通信了。嘖,動機不純。』
  
  貪狼也透過谿邊,和官署正式達成了協定。今年夏天結束之前,中選的半獸學生便會被送入國子監,成為皇朝史上第一批讀書識字的半獸。
  
  谿邊看了看影子,再過不久便是和媧羲約好練武的時間,他得盡快趕回去才行。最近媧羲忽然跟他說有興趣學槍術,一天到晚纏著他,谿邊都快不知道誰比較年長了。
  
  他亮令牌走入宮城,采葛門前的禁衛恭敬地朝他行禮。谿邊最近也漸漸習慣這種禮數,他被正式任命為霸下第一隊正,大部份人都認為他成為新的虎賁是遲早的事。
  
  走進采葛道,他本來想先回去宿鋪整理些東西。他把杜教頭遺物燒成了灰,做了個衣冠塚,在西陵山為教頭立了墓碑,按父執禮祭祀,也該是時候去清掃了。
  
  但他才路過重建的廣文苑,便聽見身後傳來嘹亮的叫喊。
  
  「谿邊哥!不要回頭!」
  
  谿邊僵在那裡,那聲音便咯咯笑了一陣。
  
  「終於見到你了!都是哥哥啦,總不肯放我來見你。谿邊哥,我和哥哥不一樣,唯一的優點就是臉皮厚,好不容易有進城讀書的機會,說什麼也要陪在谿邊哥身邊,才不理哥哥說些什麼。狐狼的幸福,狐狼要自己來追求。 」
  
  柔柔的嗓音,和記憶中一樣悅耳。谿邊忽然發現,自己比想像中還懷念那聲音。
  
  「總之谿邊哥,以後請多指教囉!」
  
  他終於回過頭,看見少女在陽光下綻開的燦爛笑容。
  
  ***
  
  
  五殘,暗衛也,一說天之厲,常伴於君王,襄佐其武事。英王時設,後未見有史載者,疑為傳訛。
  
  補記:英王以降,五殘化明為暗,潛藏於武官,為君王是瞻。因涉機關重密,多死於非命,或縊或斬,不一而足。余為媧羲皇五殘不滿十載,竟幸能善終,而今垂垂老矣,常思五殘之意,非僅襄佐其武事,以英王之全能,尚有孑然於世之語,媧羲皇一生桀傲,恐其孤獨倍勝。在世之年,常語余曰:有君在畔,聊慰平生。
  
  余今妻兒在室,膝下承歡,想其音容笑貌,常淚湧而難止。竊以為五殘應為後世所知,得廣文苑監事之助,僅以此補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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