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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芍之華

  春天悄悄降臨皇城,朱雀街上四處可見將融未融的白雪,人群也彷彿從長眠中甦醒過來一般,拆下窗口擋風的橫條,敞開門扉,迎接三月第一道溫暖的陽光。

  傅家就逮之後,朝政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動。

  谿邊聽說刑天率領的禁衛軍闖入傅家時,傅白澤並沒有太多抵抗,只像是早知有此可能似的,對著西陵山的方向嗑了個響頭,就默默跟著禁衛走了。

  西陵山是歷代帝王陵墓所在地,傅白澤此舉的用意,無疑是提醒媧羲,他仍舊是二朝老臣,不容擅犯。

  『真是個令人不快的傢伙。』谿邊聽見媧羲得知後一臉陰沉地評論。

  倒是傅白義態度大變,一改以往的老奸穩重。他和有爵位的傅白澤不同,傅白澤只是被拘留在刑部幾天,便放回傅府軟禁,傅白義被打入大理獄幾天後,就哭著哀求上皇饒他一命,還說想和家裡人見最後一面,甚至自白所有的謀逆都是他一手策畫。

  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恐怕就只有大理獄中的人才知曉了。

  傅家明顯失勢之後,許多情勢也跟著變了。

  首先是因為媧羲大病,暫時擱置的平準司弊案,託媧羲無法勾決人犯的福,這些行商從秋決一路拖到了今年春天,都還好好地被護在大理獄裡。谿邊事後甚至想,這會不會也是媧羲裝病的理由之一?

  這些行商知道傅家遭罪後,態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每個行商都爭相向刑部表明他的清白,說他們都是被傅家脅迫的,還聲淚俱下地控訴傅家怎麼綁架他們的子女、扣留他們的商匯,讓他們幾乎活不下去,自己其實什麼也沒做等等。
 
  其實谿邊後來聽粱渠在閣議上說明,這些行商當初在和傅家合作時,雖然脅迫的成分也是有的,但將官米出賣,這些行商不可能沒有拿到好處。但現在傅家垮台,能推的責任當然要推得乾淨,想來確實令人有些不齒。

  但谿邊也明白,媧羲需要行商的證言,來讓傅白義罪證確鑿,所以這罪狀自是越大越好。這不過是一種交換條件,捨小而懲大的政治操作罷了。

  平準弊案落幕後,朝廷的風向也為之一變。

  就如谿邊聽媧羲所說,宮變的是不是傅白澤一人可以策畫,背後攙雜著許多世家勢力,這不是一時興起的行動,而是朝政長期畸型下必然的結果。

  然而傅家一事發,所有的世族耆老彷彿一夜間轉了性一樣,紛紛向媧羲表達自己的忠誠,和當初獬角被罷免時一樣,幾乎每個人都忙著參傅家一本。

  一下說自己早知傅家狼子野心、妄圖大器,還脅迫百官,讓他們不得不隨之起舞,其實一片忠心可表日月云云。又說傅家在戶部橫行霸道、魚肉百姓,早就已經弄得怨聲載道,傅白澤兄弟的無能由此可知之類的,總之極盡毀謗之能事。

  內侍送上文件時谿邊就隨侍在媧羲身邊,看見他只翻了兩行,就一臉厭惡地丟到一邊去,還碎碎唸著:『有時間寫這些,倒不如來替我批奏折!』

  話雖如此,媧羲再不爽,也不能把這些世族全部一起辦了。其實谿邊也明白,媧羲藉由這次的宮變整治傅家,也只是要來個下馬威,道地的殺雞警猴罷了,事實上不可能一舉除掉所有的貴族,這樣朝政就無法運作了,也不是上皇的本意。

  傅家一倒,做為傅家影子的龔家自也失所附麗,媧羲在商羊宮前親手處決嫦貴妃的一幕還留在許多人心裡,剛入閣內不久的龔蜚也被逮捕下獄。

  同為宮變首謀,龔家在朝廷也沒有傅家那樣厚實的基礎,一下子竟如樹倒瑚孫散,百官連參他們也懶了。

  龔蜚既然下獄,內閣便有了空缺,常家二子常讙雖然因為常菽半途變節,家族還算得上平安無事。但聽說常讙入閣以來就水土不服,常常見他印堂發黑,像游魂一樣在沿廊上飄來飄去。撐到今年冬末終於病倒了,病因是操勞過度兼作息不正常。

  據說他在病榻上時,還不住揮舞著雙手慘叫:「不要再給我折子了,啊,好多字,看不完,我不要了,不行了……救命啊……」令一旁的太醫署官員為之心驚。

  兩位代宰輔既都不能視事,閣務也不能空著,媧羲只好「勉為其難」地起復當初因為私通罪臣遭停職的方家當家方粱渠,讓他重回閣內支撐閣務。

  而方粱渠和張中丞既然同罪,那就沒有只原諒方尚書的道理,媧羲於是更加勉為其難地下旨,張家五子張錯直,從即日起戴罪復入閣內,一面處理政務,一面深自反省。在反省夠了之前,暫時不復相職,以示公平。但工作量還是跟宰輔一樣多就是了。

  所以當谿邊三月初九在皇矣閣謁見媧羲,看到的又是那年夏天的景象。獬角在書架前追著媧羲罵,整個皇矣閣又是吵吵鬧鬧的。

  「李鳳!我受夠你了,偶爾叫你自己批兩份奏折,結果你一百字裡面有五十個都是錯別字!你自己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唸過書?」

  「哎喲,字本來就是拿來溝通的,長得差不多就好啦~而且既然你可以挑得出錯字,表示你其實看得懂我在寫什麼嘛!」

  「什麼鬼話!也不想想臣下看到這種小學生作文會怎麼想?你國文是誰教的?」

  「咦?你不是知道嗎?我的老師是太子太傅啊,就是傅鼎鼐傅老師。」

  「羽化學儒之首才沒有你這種爛學生!」

  聽著兩人吵嘴,谿邊忽然有種安心感。

  經過這一番洗禮,谿邊也漸漸明白媧羲把自己的親信貶離身邊的理由。傅家這一場宮變下來,牽連朝中官員無數,許多迫於傅家聲勢、或自己別有所圖的官員都牽涉其中。

  但當中唯獨少了方家子弟,原因不為什麼,這些人在宮變前一陣子就全被革職了。

  就像媧羲曾說過的,獬角孤家寡人的倒還好,即使粱渠自己絕計不會隨亂黨起舞,但方家子弟在朝任官者多如繁星,這一個把持得住,難保哪裡就不會出現一個把持不住的人。而方家只要有一個淌入這鍋渾水,媧羲要保全方家就難了。

  炎家也差不多,那晚媧羲雖然放過大部份禁衛,在激鬥中死傷也不少,但炎家因為前一夜被解去軍職,反而毫髮無傷,最後還在媧羲一紙詔書下復職,協助接手傅家事務。

  這樣想通之後,谿邊不禁感慨自己過去許多掙扎、許多擔憂都白費了。媧羲根本就是為了替革粱渠的職一事找理由,才讓自己跟蹤他(雖然谿邊不排除這裡面也有想偷窺粱渠的意圖)。因為媧羲知道罷免粱渠和獬角不同,沒有堅實的理由不足以服眾。

  谿邊唯一想不通的是關於子嗣的事,按理說,媧羲其實並沒有發作方家的意思,但卻選擇在路寢裡欺騙粱渠。

  而且谿邊想獬角一定多半知道,嫦貴妃其實沒有懷孕的事了,所以才會在張宅說那些話,只是獬角終究也沒有向粱渠拆穿媧羲的謊言。

  「這是演習。」

  許久以後,谿邊和獬角有機會聊上天時,這位代宰輔慢悠悠地這麼說了。

  「這是李鳳設計的一場演習。為的是有朝一日,如果真到了非得要有子嗣不可的時候,我們這些最親近他的臣子會怎麼反應的演習。」

  「演習……」

  「嗯,就像軍事操練一樣,總要模擬各種對敵的狀況。李鳳現在正當盛年,沒有子嗣還不會有什麼問題。只是終有一天他也會老去、皇朝將面臨繼承大統的難題。等到那個時候,就不是幾個老臣靜坐就能了事,那會真正面臨他個人與皇朝之間選擇的問題。」

  谿邊這才漸漸明白,和媧羲相處日久,他也發現這位伶俐的君王一直有個心結。他一方面身登大寶、手握皇朝重器,但另一方面,卻又對他掌握的這個國家感到反感。甚至經常試探身邊的人,皇朝和他究竟哪一個重要些。

  其實谿邊多少能體會那種感覺,那是一種離異感。媧羲不是完全的人類,卻坐在人皇的位置上,就如同他不是完全的人類,卻從小混在人堆裡一樣。總深怕哪一天,自己的真面目、自己真實的想法,會被周圍的人挖掘出來,攤在陽光下。

  那個時候,或許就是自己被人類背叛、放逐的時候。

  他望著長桌前滿頭大汗,在獬角指導下訂正錯字的男人,谿邊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他要拿什麼態度面對媧羲好。

  他只知道從今以後,自己也將是這裡頭的一份子,甘心伏首在這個人身前。

  谿邊也問了獬角關於他種族的事情。獬角不愧是獬角,他只聽了谿邊的形容一秒,就馬上答道:

  「翼胡狼,你的原型,是原初之水流域的古老神獸翼胡狼。」

  「翼……胡狼?」

  「嗯,我想你也多少明白,你應該是化獸人與人類的孩子,大概是哪裡的私生子吧?所以你擁有比一般獸人更多的人類血統,在大多數時間都能維持人類的樣子,要變回原形甚至有點困難,必須在情緒激動、身體虛弱等種種條件符合下才有可能。」

  「嗯。」

  「胡狼是奧塞里斯神話中的聖獸之一,傳言奧塞里斯的王,就是胡狼的化身。你知道阿努比斯吧?那是奧塞里斯傳說中的冥域之神,又稱為胡狼神,其形象就是胡狼的頭、人類的軀體,有人說這就是獸人化為圖騰時的象徵。但也有一說是遠古的獸人其實和半獸一樣,只在身體出現表徵,並不像如今可以自由在人形與獸型間轉換。不過也有文獻的說法是,事實上半獸才是正統的獸人,因為半獸崇拜的貪狼神,被疑為是胡狼神的誤訛,所以西地那裡有學者提出理論……」

  「呃,張大人,關於學術的問題先等等,我想我們先談談翼胡狼?」

  「喔,咳,抱歉,一談到神話我就興奮起來。回到正題,翼胡狼是胡狼的一支,差別只在背上有翅膀,據說可以飛,但沒有確切的文獻說有誰看過他們飛,所以能不能飛我也挺好奇的,哪天你飛給我看看怎麼樣?」

  「……」

  「不提這個。胡狼即使在化獸人裡也非常稀有,你的琥珀色眼睛,就是胡狼的化獸人獨有的。在我印象中,目前只有西克索的後裔,還有大神殿祭司,才可能擁有琥珀色眼瞳,但也不排除有其他可能性。不如你在我面前變個一次,我來檢驗看看如何?」

  谿邊得老實說,這是他第一次窺見這位老愛諷刺人的陰沉宰輔,身為學者的另一面。總之經由獬角的解說,谿邊總算大致了解自己是什麼東西,但疑惑卻只有更深。

  依獬角的說法,他的父母肯定有一方來自奧塞里斯,而且還是擁有琥珀色眼瞳的化獸人。但又是為了什麼,竟在東漕遺棄了自己?真是因為私生子的緣故麼?

  不知道為什麼,他好想現在就出宮去,去會一會那個男人。還有那些在數千年前,可能和他是一家親的半獸們,他想向那些人訴說這一切。

  「陛下,關於傅家的事,陛下打算怎麼處置?」

  粱渠的聲音打醒了谿邊的雜思,他才意識到自己人在皇矣閣中,正等著向媧羲報告禁衛事務。聽見粱渠這樣問,也不禁上了心。

  媧羲懶洋洋地打了個喝欠,似乎很不想思考這件事。

  「依你之意呢?粱渠?還有杜衡,你們的想法怎麼樣?」

  粱渠和在桌後的杜衡對看了一眼,後者先開了口:「陛下,微臣想這事不宜躁進,傅家雖然事涉大逆,但畢竟是兩朝元老,在朝中各處都有助力,貿然拔除的話,影響的不僅是傅家長期執掌、攸關民生大計的戶部,六部有司恐怕也同受影響。」

  粱渠長考良久,才慢慢接口。

  「臣也是差不多想法,特別是傅白澤,他的爵位是先皇給的,和陛下的老師詣國公一樣,有道是子不違父命,陛下與武王是父子也是君臣,當年武王給的爵位,陛下若是貿然摘掉降罪的話,等於說武王識人不明。恕臣直言,這對陛下的朝中威信也有所損。 」

  谿邊見獬角一直埋頭看文件沒插口,剛才媧羲竟也沒有問他意見,不禁覺得有些蹊蹺。聽了粱渠等人的話,媧羲往後沉到椅桿子上,支著下顎沉忖良久。

  「我明白了,粱渠,還有杜衡,就依你們的意思。傅白澤雖食伯爵碌,這次策畫宮變,不摘他爵位說不過去。但這樣也就夠了,你就這樣寫,讓傅白澤仍享尚書俸祿,只是永久停職,在傅府閉門思過、修身養性,就和你之前受的懲罰一樣。這樣可以嗎?」

  「臣認為如此妥當。 」

  「至於傅白義,同為宮變首謀,加上還有平準司弊案這一條罪狀,放過他便太說不過去。念在他是傅白澤的胞弟,又向來有功於朝廷,就賜他在家中自盡罷。除此之外,傅家子弟一率不予再究,就當是感念朕的良師的份上。」

  谿邊心頭微微一跳,媧羲說得輕描淡寫,但剛才幾句話之間已決定傅白義的命運。粱渠連眉也沒挑,埋頭就擬起草旨來。谿邊想起之前兩人在刑部大堂上針鋒相對的情況,那時候的傅白義,肯定不會想到自己有此一日罷!

  「陛下,那關於嫦貴妃等龔氏一門的處置,也一同比照辦理嗎?」

  粱渠問。媧羲卻忽然十指交扣,擱在顎前沉思了一會兒。

  「粱渠,依照皇朝刑律,若是有朝中官員串諱內宮,拿子嗣之事做文章,意圖插手立儲、繼承與皇家私密,該當何罪?」

  粱渠愣了一下,這才慢慢地道:「子嗣之事也好、立儲之事也好,都是皇家禁忌,且事關國家安定,妄言足以覆國,自然罪無可逭。按照刑律例條,首犯視情況輕重凌遲、腰斬或棄市,其餘從犯皆斬立決,還有……」

  「還有什麼?」

  粱渠似乎意識到媧羲的真意,看了他的主君一眼,這才道:「干涉宗室立儲之事,罪同謀反,謀逆之罪,首犯九族之內親等同坐其罪,皆得誅之。」

  谿邊見角落的長桌旁喀啦一聲,才發現獬角不知何時已停下批改文件的動作,緊緊握著手中的墨筆,一語不發地望著前方。他忽然明白方才媧羲不問他意見的原因,和粱渠一起望向面容平靜的媧羲。

  「粱渠,著我旨意。龔家亡女龔鵸餘,身受上恩,卻不思圖報,以后妃身份妄言國事,就地正法仍不足贖其罪。龔家長子龔蜚,串通內宮,穢亂儲事,且懷不臣之心,妄圖以后妃孕事追逼其主,大奸大惡、罪無可逭。龔家自此從皇親族譜中除名,龔家子弟革職永不祿用。除此之外……」

  媧羲的聲音像流水一般清晰、淡雅。

  「龔家自龔蜚以下,無論有爵無爵,滿門抄斬。」

  ***


  谿邊得知共工在三月底啟程至西北常羊關。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再會一會這位五殘前輩,雖然在區廬被他砍得淒淒慘慘,但不知為何,谿邊有種莫名的信心,這次他們應該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右禁衛的同事為共工舉辦了盛大的歡送會,一群人據說徹夜喝酒喝到掛,宮內也沒有人出來管,任由這些大叔狂歡。

  雖然先前龔家的事,多少加重了近來朝廷的氣壓。以往雖然也曾清算過不少親懷王的官員,但也未有滿門抄斬的,之前武王朝時,族刑的案例多如繁星,幾乎平均每年就有一兩件,但在媧羲朝還是頭一遭。

  雖然大部份人都認為是龔家咎由自取,卻讓素來被認為仁孝謙和、年輕手軟的媧羲形象為之一變。以前在朝議上從不被當一回事的上皇,現在每次上朝都威儀棣棣,只要是媧羲堅持的事,沒一個文武官員敢再多說一個字。

  就連立后裡的事,之前炒得沸沸湯湯,現在聲量也大為衰減,竟像大家都忘了這件事那般。

  反倒是媧羲自己積極起來,命人送來各世族后妃候選人的畫像。不過媧羲看一張就嫌一張,也不顧方家當家就在身邊,畫像裡也有許多方家閨女,媧羲一下子嫌這個太醜、一下嫌那個看起來腦袋空空、一定是腦漿裝大便等等,聽得連谿邊都很想出言制止。

  「對了,粱渠,關於你那姪女的求婚信,我可能要晚一點才能回了。」

  媧羲看著看著,忽然斜倚著上身向粱渠說道。

  粱渠顯然吃了一驚,「……求婚信?」

  「嗯,對啊。就是你那個姪女……好像叫葭兒的是吧?她把信放在萬花筒裡一塊交給我的。啊,就是之前谿邊去你家偷窺時,順道和她拿的。」

  谿邊看到粱渠叮地一聲射過來殺人的視線,不禁冷汗直冒。

  好在粱渠的注意力沒放在他身上太久,媧羲又笑道:

  「很棒的求婚信呢,你那姪女真是個寶,莫怪你這麼疼她。上面說如果我當她的丈夫的話,她一定會保我衣食無虞、一生順遂,還說會盡她最大的力量給我幸福。還說叫我不要在意世俗的身份阻攔,他叔父的後台很硬,可以罩她。那個萬花筒也很有趣,順時針轉動的話,裡面的會有個小方葭歪歪扭扭地跳舞,很可愛。」

  這話說得連谿邊都忍不住笑了,不由得懷念起方葭那張稚嫩的小臉。不過顧慮到粱渠在旁邊殺人又剁人的視線,谿邊還是決定收斂一點。 

  「不過沒辦法,方葭現在才九歲,我如果娶她的話會被獬角罵變態的。再等個幾年吧,粱渠,你就回去和你那可愛的小姪女說,叫她再耐心等等,至少及笄了再說。」

  谿邊見粱渠臉色變了幾變,他跟蹤這位正經八百的宰輔一個月,總覺得他處變不驚,天塌下來也能一本正經地批改公文。但現在粱渠臉上的表情,真十個肌肉男在他面前跳大腿舞那樣。

  「陛下,您……是在講玩笑話嗎?」

  「嘛,說是玩笑倒也是,但也不盡然。方葭雖然年幼,到底是方家人……」

  「陛下。」谿邊見粱渠忽然攏起雙袖,在媧羲的長桌前跪了下來。
  
  皇矣閣裡的人都靜下來,看著粱渠的舉動。

  「請恕臣斗膽,皇家婚嫁大事豈容兒戲。陛下拿什麼事情開玩笑都無妨,就是不要拿自己的婚事做文章,更不要拿臣家閨女當題材,葭兒還小,她當不起。」

  閣裡的氣氛驀地沉靜下來,媧羲沒有請粱渠起來,只是興味似地撫著下顎。

  「若我不是開玩笑呢,粱渠?」

  谿邊看到粱渠臉色一僵。媧羲按著桌沿,走到暖閣門前,看著初春百花綻放的盛景。

  「登基到今年就滿十四年了……不立后裡是我的任性,但再這樣下去,確實也不是辦法。我不想生下子嗣,是因為我的壽命比一般人類長,長很多,現在就立子嗣,假使他沒有承繼森精靈的血統,那他恐怕等到老死也無法繼承大位,反替國家平添亂源。」

  谿邊怔了怔,他倒是沒想到媧羲還有這一層心思。媧羲所言也確實沒錯,古來儲事生變,多半都是老子活得太久,以致兒子等得不耐煩。媧羲自己身經十年皇位爭奪戰,對這種事自比一般人戒慎。

  「立后裡倒是無所謂。但我不想要嫡子,如果娶了個后裡進來,那位后裡娘娘勢必承受莫大的壓力,我有的是辦法讓后裡懷不上孩子,但這又何必。」

  媧羲輕嘆一聲,「但如果真有一位聰慧過人、忍耐力也過人的女子,願意坐上這個位置,那就另當別論。以現在的情勢而論,后裡最好是能平衡朝中勢力、又不致於權傾一方的人選。我本來想從常家或炎家裡人挑選,但我現在一想,方家也不失為一個選擇。」

  聽出媧羲語氣裡幾分認真意味,粱渠驚慌起來。

  「葭兒……微臣姪女少不更事,性子又向來任性頑劣,不是帝后之才。而且她和陛下差了近二十歲……」

  「年紀差距不是問題吧,先皇和母后也差了十多歲不是麼?」

  「陛下!」

  粱渠終於按捺不住,谿邊見他額上都是汗水,在御座前伏首而下。

  「算臣懇求您,陛下,請放過微臣的姪女。如果陛下囑意方家人,方家多的是待嫁的閨女……」

  「如果我執意要娶方葭呢?」

  媧羲打斷他話頭,又笑笑。「而且這不是我起的頭,是你家姪女自己說喜歡我,我只是應承她的求婚罷了。比起娶一個她不歡喜我,我也不認識她的閨女回宮,你這叔父不該成全她的幸福麼?」

  谿邊見粱渠咬緊了唇,又對媧羲嗑了個頭,指節抓得都發白了。

  「微臣斗膽,后妃之事非我等所能妄言,此臣知之甚深。但請陛下看在……看在微臣十數年來忠心為主的分上,放過臣姪女這一次。陛下要治臣譫妄之罪,臣甘心領受。」

  媧羲反倒笑了起來,溫度也有幾分下降。

  「真是奇了。平常官宦人家聽見朕要娶他下閨女為后,高興都來不及,就你這樣推三阻四的。方粱渠,我們也不是陌生人了,你跟了朕數十年,你覺得朕身為一個男人,沒辦法給你姪女幸福麼?」

  粱渠沒有吭聲,只是在媧羲面前再次下拜,額角貼在地上,竟是來個沉默以對。谿邊也跟著緊張起來,平常皇矣閣裡只有媧羲被粱渠等人追著罵的份,像這樣如此清晰地看出君臣分際,在這兩人間還是第一次。

  媧羲似乎也察覺自己的失態,他看了一眼粱渠,手肘撐在長桌上沉吟良久,這才笑了一聲。

  「罷了,粱渠。你起來吧!真是的,認識你十餘年,還是第一次見你為私情的事懇求我,連禮法都肯犯了。」

  「陛下……」

  「真就這麼喜歡你那姪女?要真喜歡,不如就自己娶回家,要是你顧慮輩份,我可以讓宮裡哪個皇姊收她為義女,讓她以公主的名義下嫁給你,避掉叔姪之譏。 」

  粱渠咬了一下唇,終是抬起頭來,目光直視著媧羲。
 
  「微臣只是……希望她能幸福。」

  粱渠的話雖然簡短,谿邊卻知他意思。這一連串的宮廷變故,谿邊也體認到在這蕭牆之下,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更不可能找到尋常人的幸福。

  「我知道了,我投降就是了。現在看來要是我娶了你的葭兒,你搞不好跟我鬧罷工也說不定,那我豈不是虧大了。」

  粱渠看了他一眼,嗓音有些自咎,「陛下……」

  但媧羲卻不讓他再說,坐回長桌前道:「我應承你,不,朕應承你,方浩。在你有生之年,朕決不動方葭一根手指。」

  粱渠卻又嗑了個響頭。「微臣年事已長,恐怕百年之日將近。陛下若真心為臣著想,請讓葭兒永遠活在五采宮門之外。」

  媧羲嘆了口氣:「好吧,就依你,我永遠不會主動娶她就是,但是粱渠,」

  他忽然十指交扣,眼神也變得凜烈起來,「我不會主動碰方葭,但如果那女孩子自己來招惹我,那就另當別論。我雖只和她見過一次面,但粱渠,說不定這回是你看走了眼。帝后命和帝王命一樣,是逃不過的。」

  他不等粱渠開口,指節敲了敲桌面。

  「還有既然這樣,后裡我本來想娶了,是你不讓我娶的。那你就得替我想個好藉口騙騙那些官員,讓他們在接下來至少三十年裡乖乖閉嘴,知道了嗎,方粱渠?」

  共工啟程的那天,幾乎所有的高階禁衛武官都場了。別離宴設在城南的揚子江堤前,附近就是刑天夫婦的府邸,別離用的酒水、牲食據說也都由刑天備置。

  這兩個人一直是媧羲最得力的左右手,現在卻要各別一方,谿邊覺得最捨不得的人就是刑天了。

  「兄弟,祝你鵬程萬里。」

  刑天率先拿了酒水,第一杯敬天,灑在地上以饗神靈,第二杯便與離人對飲。共工以一慣平板的表情頷首領受,谿邊卻見到刑天眼眶紅了。

  谿邊和炎鴸和一起出席。這些日子來谿邊根本是被炎鴸壓著唸書,什麼四書五經的倒還好,谿邊最頭痛的還是那些大陸地理、各國歷史,炎鴸教起人來又像魔鬼一樣,讓谿邊有杜教頭復生的錯覺。不過拜此之賜,他和炎鴸不自覺也越發熟稔起來。

  他看了一下席間,禁衛固然幾都到場了,文武官員也來了不少,連刑天的妻子也陪丈夫來相送。

  谿邊是第一次見到刑天的妻子,巾幗不讓鬚眉的模樣,更令他驚奇的是那一身大河沃壤的膚色,雖曾聽過刑夫人是外國人,但實際見到還是有些震憾。

  「我聽刑大人說,你有奧塞里斯的獸人血統,是嗎?」

  刑夫人還過來和他攀談,看到她那雙同樣琥珀色的雙眸,谿邊不由得緊張了一下。

  「啊,是……是的,夫人。」

  「叫我仙里婭就行了,我不吃你們皇朝那一套的尊卑禮法的。」

  刑夫人笑了一聲,撥了一下耳上的金環。

  「我的原形是鱷魚,每到『朔月期』時都很頭痛。你身上的獸人血比較淡泊,可能沒這個問題,但要記得,你生辰月的次一月份是你的朔月,那時候獸血會特別沸騰,假使你有法力的話,所有法力也會在朔月時消失。你會在毫無預警下變回原形,到時請千萬小心。」

  在這形形色色的送別人群中,獨獨不見皇朝主人的身影。本來谿邊聽刑天說,共工啟程的日子有告知媧羲,但媧羲似乎沒有相送的意思。

  共工之前自然有向主子拜別。但送別是另一回事,像共工這樣調任西北的都尉將領,歷來上皇多半會親自來送,刑天連媧羲的席位都設好了,此時不禁有些尷尬。

  「兄弟,我還是去請陛下好了,他可能還在茶館之類的地方喝茶……」

  刑天就要轉身,未料共工一把拉住了他。「刑兄,不必了,不必請陛下來了。我想陛下自己也忙得很,別拿這種小事煩他。」他聲音平淡,絲毫聽不出起伏,刑天愣愣地看著他,他卻忽然舉起手中酒爵。

  「眾位兄弟!」

  所有人都朝他這裡望來,俱也舉起了酒杯。

  共工深吸了口氣,道:「棉被飛走了!」

  「…………」

  全場一片靜默,谿邊看共工難得有一點失望的表情。

  「其實我一直希望能變成一個很會搞笑的禁衛,總是很努力地去搜集各國笑話。只是努力了很多年,從陛下到刑天都說我很冷,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
 
  此言一出,禁衛群中馬上傳出幾聲明顯是硬擠出來的乾笑聲,刑天也捧場地傻笑起來。共工的心靈似乎稍稍得到了撫慰,舉起酒爵斂起肅容。

  「不過搞笑也就到此為止了。眾位兄弟,謝謝各位今天來送我,我赭共工心領神受。共工多年來承蒙各位照顧,也多賴刑兄提拔,一直感念在心,此去經年,怕是再沒有見面的機會,請各位萬自珍重。共工就在這裡向各位好兄弟別過了。」

  他一邊說著得體話,仰頭將酒杯一飲而盡,把酒杯擲在地上砸個粉碎。其他禁衛也照他的樣子,飲乾了手中的酒,紛紛擲酒為別。

  「送赭虎賁大人!」

  刑天的酒杯卻一直捏著沒擲下,只是漲紅著眼眶,臉頰都憋得發紅了。谿邊不禁有些感慨,在場大概不少人心裡都在想右虎賁走了,接下來就輪到自己上台了,像刑天這樣真情真性的漢子,在這圈子裡可以說是稀有動物了。

  共工轉身翻身上早已備好的馬,車隊和隨騎也早已等待良久,只等共工一聲令下。

  谿邊見共工眼角瞄了自己一眼,便忍不住走上前去。

  「你接下陛下的請託了嗎?」共工忽問。

  谿邊總覺得有滿腔的話想向他說,但一來兩人說不上熟,二來場合也不合適,一時竟囁嚅了,「嗯……算是吧。」他道,無法直視共工那種不算笑容的笑容。

  「是嗎……?那就再見了,雖然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也說不一定。」

  共工語焉不詳地道,說著便揚起馬鞭,轉身馳入車隊前頭走了。

  ***


  在那之後,谿邊回了一趟光碌司。

  貪狼他們果不其然,幾乎都撤走了,光碌司也恢復往常的寧靜。據說媧羲撤換了丹粟,把他一並視為宮變逆黨,打入大獄裡。

  據說丹粟被獄丞拷問得什麼都說了,包括他如何在傅白義授意下出借光碌司,做為半獸的藏身所,也包括他如何殺害發現機密的杜教頭。

  谿邊負責部份逆黨的訊問,獄丞向他報告後,谿邊只丟下一句話。

  「這傢伙說謊,逼他說出實話來。」

  獄丞聞弦歌知雅意,當天晚上谿邊就接到獄丞邀功似地報告,光碌司前主事丹粟已不堪重刑,不幸死於獄中了。

  他回到光碌司時,不少武生還在校場上習練。他身份不同於以往,又是執勤中抽空回來,新的主事對他恭敬無比,武生也放下手邊的練習,一個個列在道旁迎接。

  谿邊卻只沉默地走到穿堂前,問明教頭遺物所在,就進屋去收拾起來。

  共工走後數日,谿邊卻忽然接到媧羲的傳召。

  最近他雖然經常和媧羲會面,媧羲閒來無事也會騷擾他,名為增進君臣感情,實為拿他當摸魚的藉口。

  谿邊現在也越來越會應付這位主君,總之被煩到受不了時,只要想辦法把他出賣給精衛,這位姑娘自有辦法拎著媧羲的耳朵回家去。

  像這樣正式的傳召,谿邊反而有點不安。他來到下武閣時是巳時二刻,春天暖陽正熾,媧羲只穿了件薄衫,雙手支在下武閣的小桌前等他。

  谿邊發現整個下武閣只有他和媧羲兩人,不但精衛不在,連內侍也不見一個。心中越發不安起來。

  「怎麼樣,還習慣嗎?」媧羲笑著問他。

  「習慣……習慣什麼?」谿邊有些錯愕。

  「禁衛的生活,或是說,在宮裡的生活。」

  「啊……嗯,習慣啊,屬下之前就在裡頭住過一陣了,沒什麼不習慣的地方。」

  「你和你那位半獸兄弟,有再見面嗎?」

  谿邊心口一跳,沒料媧羲此時提起貪狼來。

  「唔……沒有。我想貪狼他忙著祈父橋下的重建工作,我也不好去煩他。」

  事實上他這話等於說了謊。在商羊宮外說的那些話,谿邊到現在還沒有勇氣面對,其實他可以自己去找他,和他道歉的,順便也該跟狐狼道歉,是他害她遭此劫難。

  只是不知為何,只要對象是貪狼,他就忽然變得膽小起來。

  「這樣啊,祈父橋下的建設聽工部說挺順利的。而且你朋友好像說服了其他半獸,只要人類不再無端騷擾他們,他們就願意與人皇合作,把那個新的半獸坊建起來。假以時日,那個地區穩定了之後,我或許會考慮遷入一些貧民,讓人類和半獸親近些。」

  媧羲以閒話家常的語調道。谿邊卻越來越感不安,總覺得這男人叫他過來,絕不止單純聊天而已。

  果然媧羲雙手一握,直起身子忽道:「谿邊,我有任務要給你。」

  谿邊立時一凜:「是,屬下謹聆。」心中卻有點忐忑,深怕那是什麼與半獸相關的任務,他無論如何都不想以五殘的身份再見貪狼。

  「是關於前右虎賁共工的事。」

  媧羲頓了一下,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直視著他。「谿邊,我要你現在追上他們的車隊,刺殺西北道都尉赭共工,把他的人頭提過來見我,聽清楚了嗎?」

  谿邊頓時被驚得腦子空白了一陣,好半晌才開口,「……刺、刺殺?」

  「嗯,共工他們是一整隊的人,行速必定緩慢,現在還未過常羊關也未必。你騎宮中獸馬,日夜兼程,在明日午夜前應當可以趕上,趁著他們紮營的時候偷襲,比較不費力氣。切記一切要隱密行事,不要給其他下屬覺察。」

  谿邊還沒從震驚的情緒中醒過來。雖然知道不該,但還是開了口。

  「為什麼……?」

  「谿邊,有些事情如果知道不該問,那就不要問。這是做五殘的基本常識。 」

  媧羲彷彿洞悉他想法似地,把手支在桌上笑道。谿邊看著媧羲的笑容,想起區廬前共工那張悲憤的臉,一時手臂發顫,他又聽見媧羲的聲音。

  「怎麼樣,辦不到嗎,谿邊?」

  谿邊用右手握住左手,止住自己沒來由的顫抖。「不,屬下知道了。」

  他暗咬了一下牙,隨即恢復以往平靜無波的表情,在小桌前對媧羲伏首。

  「屬下……謹遵旨意,請陛下敬候佳音。」

  谿邊出了京城的朱雀大門時,已經是月上柳梢時分。

  腳下的坐騎是大內才有的,稱作獸騎的珍品。這隻獸騎是虎頭獸身,相當龐大,速度也快得驚人,據說是從北山捕捉來的,也是近來西域第一大都市瓊萊的熱門交易商品。

  他沒有準備太多行李,避免自己因為耽擱太久而胡思亂想。

  到現在他還有點暈糊糊的,沒辦法把媧羲的旨意和現實連結起來。他實在完全不懂,共工不是已經站到媧羲這一邊了嗎?宮變那晚的表現,已經證明共工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是媧羲最忠誠的棋子。就算現在調到西北,也必會為媧羲鞠躬盡瘁。

  這到底是為什麼?共工到底做錯了什麼,讓媧羲非得派五殘暗地裡追殺他不可?

  谿邊在到達樂馬城前就把獸騎換給驛站的人,換了兩匹良駒,為的是不要太顯眼。雖然心中疑惑震驚並陳,谿邊一但接了工作就想好好完成,既然媧羲說要隱密行事,那他就不該讓任何人注意到他的行蹤。

  樂馬城是到達瓊萊前最後一個屬於人類的城市,再下去出了常羊關,就是黃沙漫漫,屬於沙漠精靈和異族的天空。

  其實自從靖亂七年開放邊境後,樂馬城就已多了不少外族,四處可見長耳朵的沙漠精靈,還有四處旅居的妖精詩人,以及谿邊見都沒見過的種族。這讓谿邊不禁想,京城的人類因為半獸幾對耳朵就大驚小怪,未免也太見不得世面了。

  離開樂馬城,谿邊換騎兩駒,沿著短樹林潛行。

  沙漠裡多是乾旱類植物,許多植物也是谿邊從未見過的,有種植物渾身長滿粗大的藤蔓,纏繞在石礫地上,像磐龍一般威嚴,夜裡又像蛇蠍一般妖魅,當地人說那叫食妖藤,會吃掉夜裡迷路的妖精們。

  谿邊在食妖藤的群聚地旁,終於追上了共工的車隊。

  即使是以獸騎全力趕路,到此也花了近三日的光陰。谿邊發現自己手心都是汗水,他在臨行之前,已經把短槍確實上油、刃鋒綁妥,也換上了新的槍柄。

  但事到臨頭,谿邊才發覺所有恐懼感、緊張感都湧上心來,幾乎令他嘔吐出來。

  他不是沒和共工交過手。區廬那一役,讓他知道自己的武藝並不如共工,這也是谿邊覺得汗顏的地方,媧羲交給他的任務,很可能因為他的能力不足而功敗垂成。

  現在他唯一的機會只有偷襲,也就是暗殺。但是他這樣一個毫無經驗的小伙子,真抵得過殺手家族出身的赭共工嗎?

  他在一大群都尉府兵間找到了共工。他看起來神色自若,一點也沒有旅行風塵樸樸的疲態,媧羲派給他的人,都是和共工不大熟悉的人,從共工與那些人的應對就能看得出來。可以說就算共工死在他們面前,也未必有人會出手搭救。

  谿邊忽然覺得同情起來。一定很不甘心吧!就像陽離一樣,努力了這麼久、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在樨前效力,卻忽然被丟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和一群形同陌路的人相處,最終連命都保不住。谿邊幾乎可以想像他知道自己被媧羲下令刺殺的表情。

  他在紮營的地方一直等到深夜,太陽下山後,沙漠裡的氣溫低得讓人心臟凍結。

  西域的夜深沉得可怕,好在食妖藤左近有一種叫燈鈴草的植物,谿邊第一次看到時還以為是螢火蟲,這種植物會從根部開始發光,越往上光線越分散。遠遠看去,就像無數隻螢火蟲穿梭在食妖藤間一樣,煞是美麗。

  他用短槍支起身,扶著食妖藤站直起來,先是舒了舒四肢,正要潛身進營地裡,驀地卻發現有人竟坐在那一頭的食妖藤旁,正抱著長劍,端坐著閉目養神。

  谿邊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要刺殺的對象,現在正要上任的西北道都尉赭共工。

  「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會來,等了幾天,你總算是現身了。」

  共工的語調一如往常,平靜的讓人聽不出人味。他一邊說,一邊從食妖藤旁站了起來,視線仍舊低垂著,甚至看著大漠月落的那一方。

  「看吧,我說很快就會再見面了,果然如此不是嗎?」

  谿邊總算記得開口:「赭大人……」

  「陛下請你來殺了我吧?」

  共工似乎完全不打算和他哈拉,一開口就直指核心,谿邊不禁默然。

  「真諷刺。以前都是我像這樣日夜兼程,去為陛下追殺哪個遭貶的官員的。沒想到這次被刺殺的對象竟是我自己,很有趣的笑話不是嗎?」

  共工竟真的笑了兩聲,「我一直覺得人活在世上實在太悲慘了,所以才想用搞笑增添點樂趣,沒想到到頭來,我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話。」

  「赭大人……」

  「上回在區廬打得不夠盡興,那個小子一直在暗處監視著,要是我真動手殺了你,他一定會出手阻止。不過今天就沒有人妨礙我們,可以打到一方倒下去為止。」

  谿邊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媧羲在光祿司看到他的傷時,竟沒有追問他什麼。顯然炎鴸早旁觀了一切經過,還回報給媧羲知道。谿邊發覺自己也低估了炎鴸的功夫。

  共工邊說邊輕描淡寫地褪去身上的長衣,露出微顯蒼白、就武人而言稍嫌瘦弱的胸膛。谿邊忽然覺得渾身戰慄,共工的劍沒有鞘,直接映著沙漠裡雪白的月光。而他自己也像把沒了鞘的劍,連周圍的燈鈴草也為之顫動。

  不能退縮。谿邊告訴自己,這次不是共工逼著他作戰,而是他逼著共工作戰。

  「動手吧!陛下還在京師等著我的人頭不是嗎?」

  共工一語未完,劍像區廬那時一樣毫無預警地襲至眼前。不管見識過多少次,谿邊還是對這種鬼魅似的劍法感到畏懼,但畢竟已經經歷過一次,谿邊多少有點心理準備。短槍在沙地上劃了道弧,逼開共工的攻擊,防他再一步打蛇隨棍上。

  「一段日子沒見,你似乎有幾分覺悟啊。」

  共工皮笑肉不笑地道,谿邊還沒反應過來,卻見共工忽然伸手往背後一摸,一把同樣明亮的長刀頓時出現在共工掌間。

  谿邊吃了一驚,未料他還有此一著。本來劍法和刀法大相逕庭,要結合起來使出同一招式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劍法可刺可點,刀法重橫掃與直劈,兩者間絕少互通。

  此時見共工一手刀一手劍,竟絲毫不妨礙出招的流暢。谿邊事起倉促,心裡一慌,險些就被一刀劈中,忙急向後躍,摔在一株食妖藤上。

  他原本的打算,全是以共工在區廬展露的功夫為基礎。縱使自己和共工有所差距,谿邊有自信使出全力的話,至少還能夠出奇不意刺殺。但一來共工主動出現在他面前,打亂他原有的計畫不說,這一手功夫更是令谿邊冷汗直冒,暗暗叫糟。

  媧羲或許當真高估他了,以現在的情勢,不要說刺殺共工,自己反而會被共工殺死在這裡也說不一定。

  「順道告訴你,我的個性不是很好,殺人之前都會折磨對方一番。特別是像你這樣高傲自尊心強的年輕人,我更中意,殺他們之前基本上都會先剁這裡、再剁那裡。 」

  共工慢條斯理地道。谿邊當然沒有笨到問這裡和那裡是哪裡,只覺自己冷汗從額上往下滴,模糊了視線。

  共工一刀朝門面襲來,谿邊短槍才迴半招,驀地大腿一涼,竟是中了一劍。谿邊大吃一驚,忙向後躍開,沒想到共工刀劍並用,招式更添鬼魅,幾乎無可防禦。饒是他反應夠快,忙捱著食妖藤著地滾開,腿上已然血流如柱。

  他用口撕下斗蓬外衣,飛快纏在傷口上,目光不離垂劍朝他走來的共工。剛才幾下交招電時光火,雖然時間極短,谿邊卻覺經歷了生死輪迴,手腳都發軟了。

  兩人在食妖藤間竄高伏低,共工的刀劍飄忽,不像谿邊的短槍屬長兵器,容易受環境牽制,谿邊想這也是共工選擇在此交招的原因。共工像要應驗他的話般,每一招都不致命,但十招內必有一招擊中谿邊,卻又傷得不深。

  兩人交手沒過一盞茶時分,谿邊身上已四處是大大小小的傷口,血淋淋的觸目驚心。疼痛幾乎把谿邊的神經淹沒,他幾乎拿不穩手上的短槍。

  「你放心吧!」

  谿邊靠著食妖藤,看見共工舉劍朝他走來,卻又絲毫動彈不得。

  「你放心吧,你死之後,陛下一定很快就會派新的殺手來追殺我。就算他表面上再看重你,能替代你的人多的是,你只要失敗一次,他很快就會忘了你了,和忘了我一樣。」

    共工語氣自嘲,卻聽不出半點感傷的語調,只有令谿邊毛骨悚然的平淡。他把劍尖貼著谿邊的脖子,緩緩往上移,又道:

  「來看看,先從哪裡開始好呢?年輕人,你覺得先挖右眼還是左眼好?」

  谿邊驀地振起雙臂,短槍劃過食妖藤,把一株最近的主藤攔腰劃成兩段,共工的劍也隨之震開。谿邊撫著手臂上傷口,喘息地倒退兩步,他覺得眼眶好熱,像那裡有脈搏般不住跳動。共工的話還迴蕩在腦海裡,像針一樣刺激著谿邊的感官。

  ——能替代你的人多的是。

  ——你只要失敗過一次,他很快就會忘了你。

  「開什麼玩笑……」谿邊咬著牙齦,眼眶又更漲熱了些。

  他驀地撲向共工,短槍往前一送刺他眉心。共工未料他忽然發難,刀劍交叉,夾去谿邊一擊,但谿邊就像是豁出去般,不顧身上無數傷口血流不止,一邊咬著牙,一路猛攻,使得淨是同歸於盡的招式。

  「你開什麼玩笑!你知道我是……我是放棄了什麼,經歷了什麼,才站在這裡……」

  他一邊緩氣發聲,短槍如狂風暴雨,從光祿司以來習得的功夫幾乎全賭在這數擊之間。他真拚起命來,共工多少也有些遲疑,一連退了幾步。谿邊覺得眼睛整個痛起來,像有什麼要奪眶而出一般,但卻不是眼淚,而是一種更為激動、更為澎湃的情緒。

  他發覺眼眶裡滿滿地都是那個人。那個他為了媧羲,不得不用背面對他的男人。

  共工從短槍狂亂的攻勢中抽出一臂,打算以劍尖襲他咽喉。

  但刀劍並用的招數固然奇詭,但古來詭道貴在出奇不意,正面交鋒便未必討得了便宜,所謂邪不勝正便是此理。谿邊一招風聲虎虎,直劃共工拿刀的手腕,共工五指竟拿捏不住,長刀飛往食妖藤那頭去。

  共工虎口震裂,低低悶哼了一聲。「唔……」但他處變不驚,雙手重握劍柄,又使回那套飄忽詭譎的劍法。

  但谿邊已不管他使什麼招,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將眼前此人斃於槍下。全身傷口彷彿都在叫囂著,見共工一劍朝胸腹襲來,谿邊就像是心中有所了悟似地,朝天狂吼一聲,短槍自上而下疾刺的同時,人也同時朝共工撲了過去。

  手掌觸及共工額角的同時,谿邊第一次清楚認知到自己的改變,身體的鼓漲感取代了疼痛,那種充斥胸臆的獸性更讓他幾乎緩不過息。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以狼的型態壓在共工身上,將他壓制在沙地上。

  短槍和共工的劍都被激飛到一旁,谿邊的衣物也是。谿邊的狼爪抵著共工的額角,尖銳不屬人類的爪沒入共工的肌膚,兀自隆隆喘息。

  共工忽然笑了起來,谿邊知道自己的眼睛多半都是血絲,因為眼眶是如此酸澀難耐,連共工的笑容都相對模糊。

  「那天看見你變成的狼,還有點難以致信,沒想到人類真能化成野獸,今天總算親眼見著了。真是漂亮的原形,谿邊兄弟。」

  谿邊怔了一怔,這是共工第一次用正式的稱呼喚他。

  狼的原形就感官而言,和人形時沒多大差別,甚至更自然些,第一次轉變時太過倉促,谿邊沒時間好好品味。但現在他確實感覺到,這種形態、這身長毛、這對爪牙全是屬於他的,貨真價實是他身體的一部份,他甚至聽得見覆滿毛皮的胸膛內鼓動的心跳聲。

  「不過很可惜,谿邊,你還是功虧一簣。」

  谿邊剛要痛下殺手,卻看見共工在狼爪下勾起了唇角。

  他還來不及反應,驀地身體出現異狀。只覺右爪一陣無力,很快像潮水一樣漫延四肢百骸。他驚懼不已,未及開口發問,身體已咚地一聲歪倒在沙地裡,連挪動一指的力氣都沒了。

  他看見共工慢慢地站起來,拾起地上掉落的刀劍,又緩緩朝他走過來。狼爪造成的創口血淋淋的,從額角涓滴而下,共工卻無意去擦。

 「我在我的劍上下了藥。你要記著,谿邊,藥和毒,也是暗殺者的基本絕活。」

  谿邊總算明白,共工之所以在他身上刺下這麼多傷口,並不是真的想虐待人,而是讓麻藥確實發恢效果。共工甚至計算到他可能恢復成狼型,所以下藥的量也比平時多。

  他看見共工蹲在他身前。粗大的狼爪化回人類的五指,谿邊全身抽慉,心中縱使憂急如焚,卻連嘴角也無法控制,更別說動武了。「你……你……」他又急又悔,想起共工剛才的宣言,恐懼感又襲上心來,只能迎接自己的死期。

  「恭喜你,你合格了。」

  未料迎面而來的竟不是一劍,而是共工有些寂寥的笑容。他忽然還劍入鞘,把一旁碎裂的衣物覆蓋到谿邊赤裸的身上,就這樣站直著望著他。

  「什麼……?」谿邊一呆。

  「我說,你合格了,既然你連原形都使出來了,代表你是真心想殺我,沒有猶豫的。」

  谿邊聽得一愣一愣地,共工便笑了笑。

  「你情淡,對不相干的人不抱同情心,對周圍的人不分軒輊地保持良好關係,既不與人交惡,但也不會深交,就算是你討厭的人,你也會盡其所能地不起衝突。這點和我很像,也是你最中陛下意的地方。」

  共工又嘆了口氣,「陛下喜歡自尊心強、有主見的下屬,最好是能夠和他對抗,在關鍵時刻駁斥他想法的那種,比如張大人就是典型。所以我想陛下最擔心你的地方,以我的想法,倒不是你的自我,而是你容易心軟。」

  谿邊怔了怔,沒想到他一語道破自己的心病。他一直覺得自己數次違抗媧羲,為什麼媧羲還肯信任他、親近他。現在聽來,竟是自己小瞧了媧羲的氣量了。

  「你對真心待你好的人沒有辦法,你沒辦法背叛他們,這是你的弱點。」

  聽著共工的話,谿邊忽然想起了陽離。短槍刺入陽離後頸的那一刻,谿邊覺得自己的後頸也彷彿被刺了一槍似地,血淋淋的、沉甸甸的。即使陽離也不是真心待他好。

  「是……陛下……要你來試我的?」他艱難地開口。

  「不,他什麼也沒有交待我。但是我……知道。」

  共工忽然用極輕柔地聲音說。谿邊看著眼前的男人,終於視線也因麻藥而模糊,谿邊仍能從他臉上的線條,看見他不曾表露的溫柔。

  「剛才我說的話是騙你的,陛下多半是篤定你能下得了手殺我,所以才派你來的,要是我真殺了你,他才頭痛呢!要重新找一位五殘人選並不容易。總而言之,恭喜你過了陛下的最後一關,從今以後,你就是正式的五殘了。」

  共工笑了笑,谿邊覺得他的笑容忽然變得很遙遠、很哀傷。他看見他忽然伸手入懷,掏出一樣物事來,谿邊勉強抬首一看,發現竟是那枚消失很久的長生令。

  「你知道這枚長生令的意義嗎?」共工問道。

  「不是……直通路寢的……令牌……?」

  共工見谿邊答話不易,笑笑便又道:「是這樣沒錯。但長生令自英王時代就有, 最初卻不是這種功能。這種直承帝王的特權,本來只有五殘才有,你看看長生令的背面。」

  他代谿邊將長生令翻過來,瘦長的手指按向圖騰角落,谿邊看了一眼,卻見上面刻了一個小小的、模糊的「鵬」字。

  「『鵬』是英王的諱名,英王本名李鵬,這是他親手製作,專門給他的直屬暗衛使用的信物。而這幾枚令牌,便是經過歷朝五殘之手,從英王時代一直流傳至今的。」

  谿邊大為訝然,媧羲在他晉補禁衛沒多久就給了他這個令牌,這樣說來,媧羲打從一開始就有延請他為五殘的念頭。所以刑天才會這麼肯定地問他五殘的事,身為媧羲身邊最親近的武官之一,刑天一定也知道關於長生令的傳說。

  共工把令牌按入他掌心,掌心接觸冰涼的金屬,或許是因為麻藥的緣故,谿邊竟覺得他滾燙如火,彷彿蓄積了百年以來的鮮血,光是握著,就能感覺到其中的沉重。

  共工放下長生令後,忽然長長吐了口氣。彷彿終於完成一件極為重大的事般。谿邊見他緩緩站起身來,走向那一片燈鈴草聚成的光河。

  他忽然仰起頭,像對著數千里外的人說話般,語氣清朗而平靜。

  「如此一來,屬下最後的任務也結束了,陛下。」

  谿邊一怔,還不明白他話裡用意,卻見他緩緩拔劍出鞘。

  谿邊忽然明白他要做什麼了。「赭大人——」

  共工對他微一勾唇角,笑容還留在臉上,驀地劍鋒往脖子上一抹,就這樣再也沒了聲息。咽喉處鮮血狂湧,濺上四周蒼白的食妖藤。
 
  谿邊腦子一片空白,連思考都停滯了,不是因為麻藥,心頭的震驚壓過了一切,甚至壓過了所有的情緒與悲傷。

  他停滯了好半晌,總覺得燈鈴草搖曳的速度好慢,整個世界彷彿也跟著靜止了,他一直等了很久很久,才有力氣四肢並用,爬到共工軟倒的屍身旁。

  共工那張平凡無奇的臉已然轉白,這張從來沒有人記得、今後也將被人遺忘的臉,死得卻是如此安祥,彷彿已經得到畢生所有般,靜靜地闔著雙眼。

  谿邊用手撫上那張死白的唇,直到確認共工逐漸冰冷的體溫,才明白眼前的男人真的已經不會再睜開眼睛了。

  他聽見自己的嘴唇哆唆,身子也隨之顫抖。

  「為什麼——?」

  谿邊先是很弱、很細地開口,聲音像是從另一個宇宙傳過來似地,那麼不真實。

  「為什麼——赭大人,赭大人——為什麼啊?」他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為什麼你要死?為什麼你們非死不可?

  為什麼你能死得那樣輕鬆?為了一個不再眷寵你的人?

  他發覺自己一如往常,有太多問題想問、太多疑惑充斥心口。要不是擔心營地那頭會有人聞聲而來,谿邊幾乎要低嚎出聲。

  最終他卻只能將那些疑問化整為零,重覆著單調而無機的問句。

  「為什麼……」

  谿邊一直在燈鈴草叢裡躺到日上三竿,麻藥的效力才逐漸退去。共工似乎下了藥效剛猛,但來得快去的也快的種類,多半是考慮到營地其他人的問題。谿邊卻完全不想動,躺在藤林裡望著漸明的天空。

  他用盡力氣支起上半身,盯著共工的屍體怔然良久。直到聽見遠處的嘈雜聲,谿邊才支著短槍,從地上艱難地站起來。

  他兩步回首,看著共工屍身,又回過頭來伏地拜了兩拜,這才踏上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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