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男人何苦辦簽書會


  「老師!這是我一生一次的請求!」

  跪倒在阿秀老家客廳的電視前,編輯抬高了合十的雙手。

  「求求你!老師!看在我平日為您打掃家裡煮飯洗衣兼裝燈泡的分上,求求你!老師!求你一定要答應我這個微不足道的請求!」

  編輯說完,再次對著沙發上的男人奮力地拜了拜。然而他跪拜的對象卻只是沉在沙發裡,只是稍微把頭從一團亂髮中抬了起來。

  「阿編……」

  「老師,拜託你!求你!誠心誠意地拜託裡!如果你不肯出馬的話,我鐵定會被炒魷魚的,到時我家鄉的十隻貓八隻狗七隻八哥鳥全都會餓死的!不……這不是重點,我會成為全R市讀者的公敵!我會被老師的後援會唾棄到被口水淹死啊啊啊!老師!我這一輩子就只求你這麼一次了!」

  「阿編……」

  「老師,你不會拒絕吧!你不會拒絕我吧!求求你,你一定要——」

  編輯深深吸了口氣,好像要讓接下來這個請求更具說服力:

  「——一定要出席這次書展的簽書會啊啊啊啊啊!!」

  簽書會,對阿秀老師這樣級數的作家來說,似乎早就是不可避免的事。不必要到阿秀老師這種等級,事實上,「菊飄飄」出版社最近為了促銷,經常舉辦一些作者與讀者的握手簽名會。線上只要稍微出版量多一些的作者,幾乎全都曝光在鎂光燈下過。

  但是阿秀老師卻不同。基本上,老師是個連出門兩個字怎麼寫都不太知道的人,平常移動範圍在住家方圓五公尺以內。因此不用說簽書會這種拋頭露面的盛會了,就連叫老師拍個照放在書的內頁裡,也被老師以近乎發怒的態度拒絕了。後來出版社只好放了一張活跳跳花枝的圖片來頂替。

  也因此,隨著老師「男人何苦」三部曲的大賣,R市中的阿秀老師信徒也水漲船高。到處都看得到對「亞當的內褲」這位作者的介紹,雜誌上登滿了他的文風剖析、背景猜測,網路上出現了大量的粉絲網站和專屬論壇,甚至還有一群女孩子組成「我愛內褲後援會」,走上街頭表達她們對阿秀老師的愛。

  同時R市中也越來越多人開始猜測起阿秀老師的來歷。包括他是男是女、包括他的年齡家世和學歷。編輯部被逐日堆高的信件給淹沒,電話線全被佔滿,而所有打電話來的瘋狂讀者都只要求一件事——我們要見阿秀老師!

  其中還有一位肌肉男,把自己爆衣的驚悚畫面接連十天傳送到出版社編輯的MSN上,一面爆還一面叫著『亞當內褲我愛你!』,據說造成多位男同事精神耗弱。

  受不了這樣的雙重騷擾,出版社決定採取行動,辦一場史無前例的盛大簽書會。而請阿秀老師出山的責任,自然就落在他這位苦命的責任編輯身上。總編拍著他的肩,眼中含著同情的淚,說出來的話卻很無情:

  『給我阿秀老師,否則就等著回鄉養魚吧!』

  「就是這樣,所以老師,拜託你行行好,就這一次,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勉強你拋頭露面了,老師,算我求你了!」

  編輯再次低頭。沙發上的阿秀回頭看他一眼,終於坐直起身來:

  「阿編,我……」

  「嗯?什麼?老師?您答應了嗎?」

  「阿編,人啊,為什麼會想見到自己所愛的人嗎?」

  「啊?」

  一時聽不懂阿秀老師的問題,編輯一整個愣住。

  「不見面不是很好嗎?為什麼會想要見面呢?」

  「不……喜歡的話自然就會想要親近,自己所愛的人當然會想要……不對,應該說沒見過面的話,怎麼會相愛?」編輯一陣混亂。

  「阿編,你喜歡洋遠嗎?」老師忽然問。

  「洋遠?那誰?」編輯又反應不過來。

  「你喜歡曉昀嗎?喜歡海近嗎?喜歡筱昀嗎?喜歡烏司和登保嗎?」

  編輯這才察覺,原來阿秀老師在說自己小說中的人物。

  「喜、喜歡啊,我當然喜歡他們!」

  「那麼,阿編會想要見他們嗎?」

  「咦?見?不會……不,應該說,他們都是小說中的人物不是嗎?怎麼可能見得到他們?」編輯越來越糊塗了。

  「那麼,為什麼……那些人想要見我呢?」

  「咦咦?這個,老師,是實際上存在的人不是嗎?和小說那些人物不一樣啊!所以他們當然會想要見老師嘛!」

  阿秀老師忽然深深嘆了口氣,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一樣的,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不同啊……」

  他一面囈語著,一面朝臥房那頭走了過去。編輯不禁大急,要是老師又進房間閉關的話,下次再見到他不曉得又是那一年那一月的事情,編輯家鄉的寵物可能都要餓死了。於是他不顧一切,撲上去抱住了阿秀老師的大腿。

  「老師!等一下!」

  阿秀還真的停了下來,「阿編……」

  「老師,真的拜託你,過去不管你要求我做什麼,我都可以照著你的話做,不管你提出多麼無理的要求,或是做出多無理的行為,我都可以配合你,以你的靈感做為最高指導原則。可是這次、可是這次真的很重要!就算不是為了你那些讀者,也不是為了出版社,至少也為我著想一次!我、我還想繼續追隨著老師啊!」

  「我不去簽書會的話,阿編會怎麼樣嗎?」

  「如果我沒辦法請到你的話,總編說,編輯就要換人!」

  「我不去簽書會的話,你就不能再為我裝燈泡了嗎?」

  阿秀老師居高臨下,用很嚴肅的表情望著阿編。阿編呆了一下,瞬間狠下心來,大聲說道:「沒錯!」

  聽了編輯的話,阿秀老師忽然轉過頭。半晌,悠悠地嘆了口氣。

  「阿編……我對你來說,只是個作家而已嗎?」

  「才不是!老師是個很優秀的作家,是天才!」

  編輯不假思索地說。

  「如果我不是作家,阿編你也不是編輯,那你就再也不能替我裝燈泡了嗎?」

  「咦?這個……」

  編輯瞬間茫然了一下。但阿秀老師已經甩開了他的大腿,逕自往房門那頭走去,然後碰地一聲關上了門。

  ◇

  許瑞堯,責任編輯,二十四歲,現在面臨了人生最大的危機。

  老師從那天的爭吵(雖然編輯不確定那算不算吵架)之後,就像蝸牛一樣縮在房間裡,連續三天都音訊全無。

  雖然在老師的寫作期這種事情不算稀奇,但是不論編輯怎麼敲,怎麼打,怎麼好言相勸,怎麼低聲下氣地拿著大罐牛奶在門口引誘,門內還是全無動靜。甚至還會傳出一些神秘的對話聲和電流,讓編輯害怕不已,深怕門的那頭已經變成了異世界,老師正在跟宇宙中的好朋友開Party也說不一定。

  簽書會的日期迫在眉梢,照這種情況看來,他許瑞堯真的只有一死以謝天下讀者的下場了。

  這天就是簽書會答覆的最後通碟。編輯一邊收拾著回鄉的行李,身邊放著給總編的辭呈。出版社的原辦公室已經被瘋狂讀者騷擾到無法辦公了,現在他們在馬路邊第三根電線桿到第四根電線桿間佔了一塊地,以路邊攤的方式勉強維持日常業務的進行。

  正當他提著行李要出門時,一打開門,卻發現令他驚訝的身影。

  「老師?!」

  編輯手裡的行李掉落一地,他簡直要喜極而泣了。老師看起來精神很不好,頭髮依舊散散地蓋著前額,身上也只穿著到膝的白櫬衫,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但編輯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看見阿秀老師平安無事,他比什麼都高興,

  「老師,老師!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我要去。」

  亂髮下的生物忽然開口。

  「咦?」

  「我要去。我是說,我願意出席簽書會,阿編。」

  世界在那瞬間重新在編輯面前開始了。

  雖然不明白老師答應的原因,畢竟阿秀老師的內心世界,編輯從來很難明白。但得到老師的首肯是事實,當晚編輯立刻就打了通電話給電線桿旁的菊飄飄臨時編輯部,得到宛如總統當選一般的盛大歡呼。然後他抱著老師回房,照樣替他洗澡、整理房間、洗衣服和煮晚餐。

  打開電視時,就看到R市晚間新聞已經播出『亞當的內褲』將在今秋書展簽書會上露臉的消息,連攝影棚都一片歡聲雷動。

  吹著老師的長頭髮,編輯望著一語不發的阿秀老師,還是忍不住開口:

  「老師,為什麼呢?」

  「嗯……?」

  「為什麼老師忽然想出席簽書會了?啊,我不是說這個決定不好,這個決定太棒太明智了,請老師千萬不要更改!我只是一時好奇……」

  「因為,這是阿編的願望。」

  老師淡淡地說。編輯手上拿著吹風機,一時愣了一下,在那剎那,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從他的胸口深處,慢慢流淌進心裡了。

  編輯部開始大張旗鼓地準備簽書會,甚至準備了『亞當內褲簽書會特別搜查小組』,老師的『男人何苦』系列被再版重出,換成適合簽名的閃亮亮簽書會紀念版,準備再騙一筆讀者的錢。會場被布置成豬籠草田,裡頭放著一尊尊金光閃閃的麥當勞叔叔塑像,出版社和產商合作,準備了一百條限量紀念內褲,準備賣給前一百名排隊的讀者朋友。

  但是好景不常,事情果然不會這麼順利。就在簽書會的前一天清晨,阿秀老師忽然病倒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正當編輯一邊圍著圍裙,在廚房哼著歌煮牛奶咖哩時,忽然聽見客廳裡的阿秀一聲慘叫。他放下咖哩衝出去時,就看到老師從沙發上掉到了地上,臉上痛苦不已,竟然在地上滾來滾去。

  「老師!老師?你怎麼了?」

  他著急地跑過去抱住老師。老師咬緊牙關,勉強打開一絲眼簾:

  「阿……阿編……」

  「老師,老師!我在聽,有什麼事?出了什麼事?」

  「我死了之後,你一定要……」

  「……不對,老師,你用錯台詞了!」

  「呃……好痛……」

  阿秀老師在編輯的臂彎裡翻了個身,把臉埋進阿編的胸膛。

  「好痛?那裡痛?老師,你那裡受傷了嗎?」編輯花容失色。

  「牙齒……牙齒好痛……」

  編輯一愣,「牙齒痛?老師,你蛀牙了嗎?」

  「不知道,反正好痛……啊啊……阿編……痛死了……」

  「好,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就把你送去牙醫那裡,老師你忍著點!」

  編輯說著抱著老師站了起來,順手抽了錢包就要往門外跑,老師卻拉住了他的衣襟,神色依然痛苦:

  「叫……叫救護車……」

  「叫救護車?老師,不用啊,這邊樓下就有牙醫了,你叫救護車是要去那?」

  「不……一定要叫救護車,無論如何都要……阿編,求求你……」

  阿秀老師一邊說,一邊漸漸沒了聲息,好像是暈過去了。編輯驚懼之餘,雖然不明老師這樣要求的原因,還是把老師放到沙發上,又用了個大冰包敷在老師牙齒旁,然後火速播了電話給急診中心。

  「請你們立即派救護車,就到R市的這個地址!」編輯十萬火急地說。

  「我知道了,請問患者現在是什麼情況?」

  「……他牙齒痛。」

  「啊?可以請你再說一次嗎?」

  「總之,老師現在痛到快要撐不下去了,而且他堅持非坐救護車不可,拜託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派一臺過來,麻煩你了!」

  不管對方如何疑惑,救護車總算是抵達他們二位的家門口。編輯把痛的冷汗直冒的阿秀老師抬上擔架,送進救護車的後座,自己也在旁邊的席位上坐下,一路擔憂地將他送進急診室。因為是清晨通勤時間,所以路上很塞,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到。

  到了醫院當然馬上就讓牙醫來檢查,但那個頭髮稀疏的牙醫一臉困惑地看了阿秀老師半天,卻說他檢查不出任何問題。編輯放不下心,又把老師送往骨科、神經科、皮膚科和婦產科,檢討了任何可能導致牙痛的原因,但是全都徒勞無功。

  「喂,一定有什麼原因吧?否則老師怎麼會痛成這樣子?」

  站在老師的擔架旁,編輯緊張地大叫。一干各科醫生在他面前站成一排,臉上盡是無奈的表情,

  「拜託你們想想辦法,老師明天就要出席簽書會了,痛成這樣該怎麼辦才好?」

  「阿……阿編……」

  床上的阿秀老師伸出手,編輯連忙跑過去緊緊握住。

  「老師!」

  「沒關係,我知道原因,這……這是報應。阿編,我……我殺了人……」

  「什麼?老師?你說什麼?」

  編輯呆住了。

  「我殺了人,我殺了我最愛的那個人,為了不要跟他見面。阿編,是我的錯,所以我才會牙痛,這是我的報應,阿編,對不起,簽書會……」

  「先不要管簽書會了,老師,你在說什麼?什麼殺了人?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編輯著急地握緊阿秀老師的手。但是老師沒有回答他,雙目漸失焦距,

  「一樣的,全都是一樣的……」

  他囈語著,然後就再度失去了意識。

  編輯心亂如麻地站了起來。這時手機忽然響了,他把它接起來,原來是總編打來的電話,聲音快活地像是在耶誕節泡到一個正妹又中了兩憶樂透一樣:「嘿!許瑞堯,那邊怎麼樣啊?我告訴你,我們打算讓老師在簽書會上,穿上……」編輯根本無心聽他囉唆,也不敢告訴他阿秀老師的情況,於是掛斷了電話,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阿秀老師,究竟是什麼人?

  他是在老師十八歲時遇見他的,一個人在只有榻榻米的小房間裡,寫著不可思議、卻又帶著某種魔力的故事。透過他的介紹,以筆名『亞當的內褲』一砲而紅成為R市最熾手可熱的作家,從此展開編輯與作家的良緣。但老師在此之前的經歷,他全不知曉。

  他有種感覺,老師的牙痛,來自於老師的過去。只要能弄清楚,他就可以拯救老師,甚至拯救明天晚上岌岌可危的簽書會。

  十八歲以前的老師,究竟來自那裡?又有著什麼樣的經歷?編輯想起之前麥當勞叔叔事件時,偶然邂逅的那位大內褲(=花枝男),曾經說過,老師因為同性戀的緣故,小學沒畢業就被趕出家門,然後就和自己的堂哥住在一起。

  不過在這之前,編輯曾經動用全副精力,調查過老師的身家背景,但得到的資訊卻少得可憐。不要說跟堂哥什麼的住過的事,老師似乎也沒有身份證之類的東西,當初開銀行戶頭時還是用他的名義去開,所以連帶連父母親都查不到。

  他沿路絞盡腦汁地思考著,一直到了公寓門口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他想回老師房間拿老師的換洗衣物,卻意外發現公寓的走廊前站了一個人。

  「請問……」

  是個長相很清秀的男子,臉上帶著黑框眼鏡,大概比編輯再大上幾歲,編輯本來以為又是那裡來的跟蹤狂,一見之下才發下心來。

  男人手上捏著地址一類的東西,踏前一步說,

  「請問……我聽說作家『亞當的內褲』就住在這附近,是不是……」

  編輯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和老師住在這附近的事情,是編輯部的最高機密,一直以來只有總編知道這件事。連總編自己都沒來過這裡。

  「我是從總編那裡得知的消息……」

  「你是誰?做什麼的?記者?」編輯警戒地問。

  他連忙後退一步,男人似乎吃了一驚,隨即有些躊躇地低下頭來。

  「我是……看了『亞當的內褲』的小說,才到這裡來的。」

  半晌,清秀的男人吶吶地說。

  「對不起,我不知道妳是怎麼從總編那裡騙到我們的地址的,不過阿秀老師他很怕生,決不會接受你的採訪的。我們明晚會舉辦簽書會,在這之前,就請妳先回去吧!」

  保護作家的隱私也是編輯的責任之一,編輯嚴肅地說道。

  「『阿秀老師』……就是寫那些小說的人嗎?」

  男人又問。編輯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啊,是呀,亞當的內褲只是他的筆名,我們都叫他阿秀老師。」

  「是這樣啊……原來如此……」男人又說。編輯忽然靈光一閃,望著那個有些落寞的男人,問道:

  「你……以前就認識阿秀老師嗎?」

  男人抬起頭來,沉默了一陣子,半晌像是下定決心似地點了點頭。

  「嗯,我想我應該認識。」

  「太好了!我正在擔心找不到認識老師的人!真是太好了,天祐菊飄飄啊!進來坐,啊,就進來老師的屋子坐好了,我請妳喝杯牛奶,請妳務必給我一些老師過去的線索,拜託妳了!」編輯高興地說。

  於是男人被請進了老師的屋裡,編輯倒了兩杯芭樂牛奶,一杯給自己,一杯給那個男人。男人自我介紹說,他叫作杜流芳,可以叫他阿流沒關係。編輯在他對面的沙發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

  「既然你是老師的故人,我就直說了。其實阿秀老師現在人正在醫院,為了原因不明的牙痛所苦。」

  「牙痛?」男人露出驚訝的表情。

  「嗯,整個醫院的醫生都出馬了,可是沒人能夠檢查出病因。可是阿秀老師竟然跟我說,他之所以會在簽書會前夕牙痛不止,是因為他過去殺了人的關係。」

  男人喝了一口手上的芭樂牛奶,靜靜地沒有說話。編輯於是繼續問,

  「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男人看著編輯的眼睛,然後才緩緩點了點頭。

  「我知道。」

  編輯大喜,「你知道?那麼,你是什麼時候認識老師的?老師的父母你認識嗎?」

  男人沒有直接回答編輯的話,只是玩著手上的牛奶杯,

  「我想阿秀老師會牙痛,緣自於一場畢業旅行。」

  「畢業旅行?」

  編輯一呆,他這回是真的被搞糊塗了,

  「畢業旅行?什麼畢業旅行?」

  「阿秀老師從小到大,應該說是到他十八歲為止,從來沒有參加過畢業旅行。」

  「咦?怎麼會?小學和國中都沒有嗎?這麼說來,老師真的上過學……」

  「沒有。幼稚園的畢業旅行因為娃娃車拋錨而去不成,小學因為颱風來襲所以被取消,連國中的畢業旅行,也因為經費被偷走而不了了之。」

  「……那高中?」

  「畢業那年剛好遇到SARS。」

  「……真是太衰了。」

  「是的。阿秀老師為此相當不甘心,他的一生,就期待一次完美的畢業旅行,簡直可以說,畢業旅行是他身為人類最大的憾恨。當他收到大學入學通知,知道他所進去的系,因為人數不足而沒有畢業旅行的傳統,他人生最後的希望將要就此幻滅時,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什麼決心?」

  「如果上天不讓他參加畢業旅行的話,他就自己創造一個。」

  「啊?」

  「他自己籌畫了一場畢業旅行,連同學和師長、行程和景點都一應俱全,雖然成員只有阿秀老師一個人,但是他卻辦得很像是畢業旅行的樣子,還煞有其事地打電話給通訊錄上不存在的同班同學。但是很不幸地,這件事情被他的堂哥,也就是一直阿秀老師一直暗戀著的人,給發現了。」

  男人用平靜的聲音娓娓道來,編輯聽得很專心,

  「他的堂哥是個徹底的反畢業旅行主義者,認為畢業旅行是這世上最大的罪惡,你不這麼覺得嗎?一群人,明明就快要分開了,彼此關係不好的話,分開是求之不得的事,為什麼還要硬湊在一起,還裝成很歡樂的樣子?如果彼此關係很好的話,分開明明是很難過的事,為何還要和樂融融地一起出去玩,更增添分別時的傷悲呢?畢業典禮上想著不久前畢業旅行的種種快樂,驪歌響起,心簡直都要碎了。完全就是一種自虐行為,老實說畢業典禮也是。」

  ……啊,為什麼他最近這麼容易被歪理說服呢?

  「於是他們為了這場荒謬畢業旅行的事吵翻了,本來感情很好的堂兄弟,竟然反目成仇。阿秀老師一氣之下,就拿起旁邊的燈泡,塞到堂哥的嘴裡,把堂哥給活活餓死了。」

  「……真的假的?」

  「對阿秀老師而言全是真的。」

  男人認真地說,他又喝了口剩下的芭樂牛奶,繼續說道,

  「殺了堂哥的阿秀老師,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去畢業旅行了。那天晚上,他整理了自己所有的行囊,準備要去他人生第一次畢業旅行時,忽然牙齒痛了起來,而且是無論用盡什麼方法,都沒有辦法停止的疼痛。」

  男人嘆了口氣,說:

  「那時是晚上,診所都關門了,阿秀老師掙扎地叫了救護車,讓救護車送他到急診室裡。但後來牙痛雖然治好了,畢業旅行也就這樣錯過了。」

  「……然後?」

  「然後……就沒有了。那是篇未完稿。」

  「未完稿?」

  「是的,未完稿。這是阿秀老師第一篇作品,我想也是唯一一篇未完稿,阿秀老師以第一人稱『我』做為主角,以他的堂哥做為配角,所寫成的故事。」

  「啊……」

  「至今我想他都為他殺死堂哥的罪惡感所苦,所以一遇到重大的事件,就會開始原因不明地牙痛,雖然現在我只能做大略的推斷,但我想應該是這樣子不會錯。」男人思索似地說道。

  「可是……可是這樣很奇怪啊!那只是故事不是嗎?」

  「我說過了,對『阿秀老師』……對那孩子而言是真實的。」男人語重心長地說:

  「除了那篇未完稿以外,他之前還斷斷續續地寫過一些他和堂哥的故事,包括他們如何相識、如何相遇,『我』如何愛上堂哥,堂哥又是如何對他不理不睬,只是把他當成小弟弟般看待,甚至還帶女人回家裡在他面前做愛。這些他都詳細地記載下來,非常感人的一段單戀故事,這個系列的最後一篇,就是『畢業旅行』。」

  「啊……等一下,這麼說來,老師從來不曾和他的堂哥住在一起囉?」

  編輯大吃一驚,但男人卻搖了搖頭,說道:

  「不,當然是住在一起。我想這世界上,每個人對真實的定義並不一樣,但我們現在存活的世界,未必就是唯一的世界。你和『阿秀老師』待的世界是一個,而我和『那孩子』待的世界又是另一個,至於『我』和『堂哥』待的世界又是別的世界。除此之外在我們周遭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世界,誰也沒有權利說別人的世界是虛假的。那孩子心中存在著比你我都還要寬廣的世界,只是我們往往無法好好理解。」

  男人看著編輯的眼睛:

  「你要了解這點,才有辦法拯救那個孩子,編輯先生。」

  「可是……那我現在,到底應該怎麼辦才好啊?」

  編輯完全茫然了,深深嘆了口氣。

  「如果牙痛的問題出在那篇未完稿,那只有從未完稿上去解決。那孩子一生就期盼著一次畢業旅行,他相信自己會在畢業旅行時邂逅摯愛,就像古人相信結髮可以續緣、制服上第二個釦子交給對方就能告白成功一樣。只要能夠讓他有場成功的畢業旅行,他的牙痛應該就能痊癒才對。」

  「可是這樣來不及啊!」

  編輯忍不住叫了出來,他看著那個男人,

  「明天就是老師的簽書會了,簽書會上整個城市的書迷都會來。如果要辦畢業旅行,那……那我得先找一個班級,還得選定地點,而且畢業旅行的地點,是得全班投票決定的吧?決定之後還得選任執行小組,然後還有家長同意書……太多事情了!在明天之前根本弄不完啊!」

  「這我就沒有辦法了,我只能提供方向,不能告訴你走法啊,編輯先生。」

  男人說著,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話就說到這裡,既然……那孩子現在有你陪著他,我就放心了。」

  男人把喝乾的芭樂牛奶放到桌上,從口袋裡掏出第二副黑框眼鏡來戴上,然後有禮地鞠了個躬:

  「那麼,就在這裡告辭了。」

  「……為什麼要多戴一副眼鏡?」

  「喔,你不覺得戴兩副眼鏡讓我看起來更撲朔迷離嗎?」男人微笑著推了推眼鏡,露出潔白的牙齒。

  編輯目送著戴著兩副黑框眼鏡的男人走向門口,不過這樣真的看得見路嗎?眼看著男人就要離開了,編輯還是忍不住站起來,叫道:

  「那個,可以請問一下,你到底是阿秀老師的什麼人?」

  男人一頭撞上門口的柱子,而後迅速調整眼鏡回過頭來。編輯發現外面那一副已經裂了,這說不定是他戴兩副眼鏡的真正原因:

  「我是那孩子以前的主治醫師。後會有期了,編輯先生。」

  醫生搖搖晃晃地離開了作家的家。

  ◇

  「你說什麼?!」

  雖然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但沐浴在總編的怒吼,還有一干出版社伙伴的五子哭墓聲中還是很恐怖。今天早上他去探望阿秀老師,發現他還是處於劇烈的牙痛狀態中,連話都沒辦法說,只是一個勁地說著對不起。

  編輯無可奈何,這種狀態下要阿秀老師出席簽書會實在是太勉強了。

  「……就是這樣。因為事發突然,我也沒有辦法強迫老師。」

  「怎麼可以這樣!簽書會所有事情都準備好了!讀者全部都在外面排隊了!連R市的媒體也全都來了!啊啊啊——許瑞堯,你這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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