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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摽有梅
  
  見貪狼打開倉庫門,不知和門外山貓交待了什麼,谿邊悄悄靠近媧羲。
  
  「陛下,沒有問題嗎?我們隨他們攻入禁城的話,只怕會出事。」
  
  媧羲淡淡笑了笑。「我們不跟著他們去的話,就不會生事麼?」
  
  「不,屬下不是這意思。只是這事依屬下之見,恐怕是有人設下陷阱,還是別讓貪狼他們淌這渾水……」
  
  「你放心,我沒忘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承諾。君無戲言。」
  
  谿邊一呆,才想起媧羲所言何指,『只要你在我身側一日,我便承諾你,保得禁城半獸平安終老。』初謁時媧羲隨口揭過的話,谿邊本來以為只是做做場面,安撫安撫他罷了,也沒當真,沒想到這位日理萬機的男人惦記到現在。
  
  「小谿,你穿上這個。你的事情不少半獸知道,怕他們對你有芥蒂,待會兒你就悄悄跟著俺。要是有人問起,俺會跟他們說明的。」
  
  貪狼和山貓談完話,忽地走近谿邊,把一張斗蓬罩到谿邊身上,遮住他的頭臉,又從角落拿了谿邊的短槍,交到他手上,還拍了拍他的肩。谿邊忽然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那時在禁宮裡,谿邊也是像這樣替貪狼戴上氅帽,囑他如何逃出禁宮的。
  
  或許自己還算是個幸運的人,竟擁有這麼一個一世的兄弟。谿邊感慨地想。
  
  「還有你,人類,隨俺來!」
  
  交代完谿邊,貪狼的神色銳利起來。他重抽出大刀,從稻草上扯起媧羲,押著他便往倉庫外走。谿邊見貪狼的刀鋒架著媧羲的脖子,驚得一步踏前。
  
  「貪狼,你千萬不可傷他!」
  
  他知道貪狼雖然直率重義氣,但終究是江湖滾過來的,該心狠時一點也不手軟。特別是對人類,畢竟貪狼和狐狼的父母都是給人類害死的,貪狼自幼就對他以外的人類反感,谿邊就親眼見過他砍傷不少人類巡衛。
  
  「俺省得,小谿的朋友就是俺的朋友,只要他不弄鬼,俺決不為難他。」
  
  貪狼低聲對他道。谿邊沒有辦法,只好眼睜睜地看著玩伴把媧羲押出倉庫,交給外頭的半獸看管。
  
  倉庫外果如貪狼所言,早已聚集了形形色色的半獸。除了貪狼以外,獸幫人大多穿著夜行衣,手裡青一色提著武器,按理半獸連吃飽穿暖都成問題,根本沒本錢備置這些,谿邊一看便知是有人暗地裡支助的。
  
  他按照貪狼所言,晚些才披著斗蓬悄悄出了倉門,混到其中一堆半獸裡。半獸的幫派其實不少,獸幫、蛇幫和禽幫固然為最大宗,其餘還有如水幫、虫幫、地幫、鼠幫、甚至乞兒幫等數十有餘的小幫派,這般聚集起來,聲勢也頗為驚人。
  
  谿邊見貪狼一個蹤躍,跳上了光祿司大廳前的台階。數十把火光映照著貪狼剛毅的側頰,讓他的兒時玩伴顯得格外嚴肅。
  
  「各位半獸兄弟、好伙伴,多謝你們今晚肯來,貪狼在這裡先謝過了,」
  
  他語氣粗獷,但口氣真誠,隱隱有種懾人的魄力,頓時台階前均安靜下來。
  
  谿邊自小看他統領獸幫,貪狼雖然粗野無文,但行事自有一股領袖風範,該領頭決定什麼的時候決不含糊,這點是谿邊自認遠遠不及的。
  
  相較於帶頭,他更喜歡躲在暗處的位置。
  
  「俺知道,大伙兒看人皇老子不爽很久了!不單咱們獸幫如此,蛇幫、禽幫,還有今晚在這兒的兄弟姊妹,肯定也是一般心思。」
  
  谿邊看了一眼被半獸押在暗處的媧羲,他卻始終神色如常。
  
  「說真的,不是俺貪狼胡吹啊,俺老是想,這人皇老子又不是有三頭六臂,怎地咱在這裡吹風曬日,都二十好幾了還打光棍。他老人家就能在花花宮殿裡左擁右抱?俺明明生得也不比他老人家差啊!」
  
  這話說得下頭都笑起來,獸幫立時就有人叫道:「貪狼老大,原來你是吃味啊!」不曉得哪裡的女半獸也叫道:「貪狼哥,你懵傷心,咱嫁給你!」頓時底下的氣氛輕鬆不少。谿邊看媧羲一直靜靜地觀察著貪狼,似乎對他頗感興趣。
  
  「所以俺就想啦,既然咱們半獸啥也不差,怎麼就活該在這裡受罪?他奶奶的,他有卵蛋,老子也有卵蛋,哪裡就不一樣了?搞不好老子的卵蛋還比他雄偉些,這不當面會一會,叫他脫下褲子來跟老子比比,俺不能服氣。要不兄弟們,你們服氣麼?」
  
  底下的雄半獸都叫囂起來:「不服氣!」、「操,人皇的卵蛋大得過老子嗎?老子可是隻象耶!」
  
  貪狼一拳槌在身後的石牆上,又揚聲道:
  
  「俺還有一點更不服氣,大伙都知道俺有個妹子,叫狐狼的小妮子。這妮子跟眾位姊妹一樣,都是天下最可人的姑娘,站在街上那麼一比,不知要讓多少人類姑娘羞得跳河去。可他們人類的姊妹,卻能夠睡綾羅的床、穿絲綢的衣,出嫁時花鼓從這頭打到那頭。咱半獸姊妹只有遠遠看著乾瞪眼的份,俺怎麼想都覺得這不公平。你們覺得呢?」
  
  這下台階下換雌半獸跟著呼應起來,連蛇幫的都有人跟著抱不平:「當然不公平!」、「人類不娶半獸,咱們還不屑嫁人類呢!」。
  
  「嘛,看來大伙兒都意外地有志一同啊。」貪狼咧嘴笑了笑,露出一雙狼牙。台階下又安靜下來,貪狼緩緩舉起了手上的刀,神色變得稍稍肅穆了些。
  
  「不過嘛,說真格的,要叫俺去和人皇動刀動槍,搶他財寶和娘們,俺倒覺得有點不對頭,畢竟要俺做人皇,這當然是做不來的,要說把人類趕出京城,這俺也有自知之明,多半是辦不到的。俺只是想在這城裡活下去,可以的話吃得飽飽的,雪來時不會受凍,閒來還可以到河邊拉泡屎,這樣的日子就夠舒服了,」
  
  貪狼一邊說,一邊在台階上走動,幾百雙眼睛都隨他而動。
  
  「所以俺想,咱們或許不用和人皇拚命。只要給他點顏色瞧瞧,讓人皇知道自己雞巴小,害怕了,或許收斂一點,咱們的日子就不這麼難過了。」
  
  貪狼在台階上跨腿坐下,一雙狼目映著火光,掃視了肅靜的半獸群一圈。
  
  「可人皇雖然沒卵蛋,可也不是好食的果子,俺知道你們都是有擔當、有義氣的好兄弟,但別說俺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俺也不想誑你們,這次一去,說凶險是絕對免不了,恐怕今晚在這裡的兄弟姊妹,有一半再也見不著俺也未必。」
  
  「要是有哪位好兄弟還想見家人的,還想和家裡的婆娘聚聚的,或是覺得就這麼活下去也挺好,犯不著賭上性命的,現在就退出,貪狼絕不看輕你。」
  
  台階下忽然安靜下來,有些半獸交頭接耳起來,還有幾個人喊道:「貪狼老大,我們不怕!」、「爛命一條,怕他怎地?」但大多半獸都靜靜的,神色嚴肅地望著緩緩起身的貪狼,沒有一人移動腳步。
  
  「好呀,看來各位心意已定了。」
  
  貪狼露齒一笑,「不是俺自誇,其實俺也膽小的很,小時候聽雷公還會尿床。說到底,本來不配做這獸幫的幫主,要領著大家去搗他人類的老巢,原也沒這資格。」
  
  「可這事總得有人來做,說不得,好歹俺長得還算帥,就厚顏無恥地站上這台子。你們當中要有誰不服,隨時來踹俺貪狼的屁股,把俺踹下台。但是,」
  
  一片轟笑聲中,貪狼驀地加重了語氣,聲音放得無比宏量。
  
  「倘若你們還認俺這個彆腳頭兒,就像俺說的,這一去極為凶險,而且剛剛俺得了情報,人類那頭可能有詐。」
  
  「人類向來沒啥特長,就只是人多,這小卵蛋堆起來,比是比不倒咱們,可每個人類撒一泡尿,只怕就把咱給溺死了。要是咱們東一搓、西一堆,不能齊心協力,還惦記的過往那些小仇小恨的話,咱們半獸這回只怕要完了。」
  
  他說到這就停了,只是靜靜等待台階下的反應。谿邊見有幾個獸幫的舉起了手中武器,跟著是蛇幫的、禽幫的,幾乎所有的半獸都高舉著刀槍。不知道誰先發了聲喊,「說的對,有什麼好吵的?」、「老大,我們生死由你!」頓時迴響成山呼。
  
  谿邊忽然想起從前,貪狼剛當上幫主的時候,曾經很感慨地和他閒聊過。
  
  他說,半獸在京師的人口也不算少,要比謀生能力,肯定勝過那些安逸的人類。為什會這樣窮途落拓,說到底還是因為不團結。光是祈父橋下的半獸,就拆成十幾個幫派,彼此間非旦不相統屬,有時還生齟齬。
  
  貪狼還說,有朝一日,他絕對要讓半獸重新結合起來。
  
  現在看著這個光景,谿邊不禁覺得自己先前的擔心都是多餘的。說到底,他似乎也抱有人類對半獸的優越心,認為半獸做事多半是沒頭沒腦、胡攪一通。卻沒想到他的玩伴已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成長成足以獨當一面的男人了。
  
  「喂,貪狼,你要拿你那人類朋友怎麼辦?」
  
  台階下正自激情,柱旁卻傳來一個冷冷的嗓音。是雌性的聲音,谿邊看了那人一眼,只見她一襲青衫,頭髮斜斜的遮去半片頰,臉上還有圖騰似的青色刺青,他認得那是蛇幫幫主青竹,同時也是貪狼的對頭。
  
  「貪狼,要我們蛇幫奉你為主,我沒有意見,現在確實是需要團結的時候,可咱們的好姊妹給人類抓去、嚴刑拷打是事實,而且下手的還是你昔日的人類好兄弟。這事你不給咱們姊妹一個交待,咱們不能服氣。」
  
  谿邊吃了一驚,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舊事重提。貪狼一時沒說話,獸幫已有人叫囂起來:「你都傷了咱們老大了,還想怎樣?」還有人喊道:「那人類是叛徒,老大是被背叛的,干咱們老大什麼事?」眼看又要吵起來。
  
  「咱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女子,你們老大對人類朋友手軟,咱們可以理解。所以咱們也不要他死,只是為咱姊妹討個公道罷了。」
  
  青竹附手問道,頓時蛇幫的人都附和起來。谿邊忽然覺得奇怪,以他認識的青竹,向來是潑辣蠻橫,捱眥必報,且行事通常沒什麼計畫。但今日一通言語下來,竟有條有理,極富煽動性,簡直像背後有什麼人在指點她一般。
  
  貪狼似乎也發現這一點,他皺了一下眉。
  
  「那麼依青竹幫主之意,該怎麼做?」
  
  「這麼著,貪狼幫主,咱也不要多,你就剁他個兩支手指,這債就算揭過了,蛇幫便心甘情願聽你號令,怎麼樣?」
  
  青竹有條不紊地道。這下以退為進,貪狼竟也想不到理由拒絕,畢竟蛇幫的人被人類捉走是事實。谿邊心中憂急,恨不得就跳上台去,代貪狼說話。
  
  「蛇幫姊妹口才真好,俺竟想不到理由拒絕,」
  
  貪狼忽然搔了搔頭,直率地道:「只是俺說過了,這次咱們去,不是要搗人皇的老巢,更不是要報仇什麼,要是在這裡濺了血,只怕事情沒完沒了。青竹幫主,妳心疼姊妹咱知道,咱也心疼得緊,但這事和那事是兩回事。」
  
  「無論如何,你是不肯答應就是了?」
  
  青竹聲音斗地一冷。蛇幫眾裡騷動起來,眼看才統合在一起的半獸,頓時又要散了。但這時貪狼卻發話了。
  
  「俺說了不能傷人類,人類對咱們不仁,可半獸大量,不和他們一般見識。不過姊妹受難,俺今晚既自封為半獸的頭,自然得扛起這責任,也罷,青竹幫主要兩根指頭,俺貪狼就代替那人類給妳兩根指頭。山貓,拿俺的刀來!」
  
  不止青竹,谿邊也怔住了,火光照耀下,只見貪狼毫不猶豫地把五指擱在台階上,他眼神深邃,眼下的刀疤在火光中泛著鮮豔狂野的深紅。
  
  「俺兄弟欠下的債,就由俺來還吧!」
  
  說著從山貓手中接過大刀,在半獸群的驚呼聲中,刀鋒朝手指一斬而下。
  
  「貪狼!」谿邊忘情地驚呼出聲。
  
  好在半獸也群情嘩然,沒人注意他的聲音。貪狼動作快極,似乎早已下定決心,轉眼已剁下一根小指,頓時台階上血淋淋的,四下全是驚呼聲。
  
  青竹也沒料到這意外發展,見貪狼伸刀又往無名指斬下,啞聲喊道:「且慢!」
  
  貪狼還真的停下動作。青竹臉上表情複雜,眼神閃爍不定,似也被貪狼直爽的舉動弄得心神大亂。
  
  「……青竹知道了。貪狼幫主,另一根手指不用剁了,幫主……有此心意,咱蛇幫姊妹心領了。此事從此揭過,蛇幫以後再不重提,看在貪狼幫主的份上,過往蛇幫與獸幫的仇怨,青竹也當沒發生過,貪狼幫主以為如何?」
  
  這時早一堆獸幫的人衝上台階,七手八腳地替貪狼包紮起來,還有雌性半獸哭出聲來。山貓用白帕撕成條狀,纏住小指的斷口,替貪狼止血,又有人送來止疼的藥草,頓時台階上一陣混亂。
  
  倒是貪狼自己泰然自若。「那就多謝青竹幫主的抬愛了!老實說你肯饒俺一根手指,俺還挺感謝妳的,因為真他媽的痛死了,比那話兒卡到床角還痛,幹。」
  
  貪狼揚起斷指叫道,半獸本來驚於他的舉動,此時均佩服起他的膽氣。何況江湖人斷上一、兩根手指,本是家常便飯,頓時台階下又是一片轟笑。
  
  谿邊心裡又驚又痛,只覺胸口不住翻攪,他知道貪狼隱約明白, 那事確是自己所為,所以才肯為他扛下罪過,避免蛇幫日後找自己麻煩。
  
  望著貪狼纏著白布的斷指,谿邊忽然覺得視線有些模糊,忙伸吸了兩口氣,十指捏緊了手中的熟銅短槍。
  
  「好啦,時辰已到,咱們走!幹上一票,讓人皇瞧瞧,咱半獸的卵蛋不是好惹的!」
  
  貪狼銳氣十足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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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獸開始分頭行事。谿邊發現他們也比自己想像的有計畫許多,有半獸拉來了車,外表像是尋常農民的舟車,還有人從光祿司的馬廄牽來了馬。有些半獸套上人類農民的裝束,用兜帽和布巾包住了耳朵和尾巴,看起來與尋常人類無疑。
  
  谿邊注意到剛才發話青竹忽然挪至牆邊的小門旁,有個渾身黑衣、像是人類男性的人物靠過來和她低聲交談。適才火光太盛,谿邊沒有看到角落隱著此人,看來他就是在背後指使青竹的人,不禁留上了心,貼著牆悄悄潛了過去。
  
  青竹和他交頭接耳幾句,谿邊隱約聽到她低沉的嗓音:
  
  「……事情就是那樣。獸幫幫主既已做到如此,奴家也無能為力。」
  
  那黑衣人開口又說了什麼。谿邊捱著牆聽著,只覺那聲音有些熟悉,彷彿在哪裡聽過,青竹此時卻臉色一凝,正色道:
  
  「不必再說了,咱蛇幫也是半獸,之所以會協助你們,是因為你主子說,能替咱們姊妹報仇,否則咱們也不會廂助人類。既然你們目的已達,蛇幫從此與你主子再無瓜葛,咱也有咱該做的事。就此別過。」
  
  青竹說罷轉身便行。谿邊見那黑衣男子直起身,側臉轉到火光照映下。
  
  一看之下,谿邊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這人他確實見過,竟是那時在五采門外有一面之緣的霸下衛隊副博羿。
  
  谿邊對他沒太多印象,只記得那時他和常家世子常菽一塊攔駕,但始終應和著常菽的話,沒什麼出頭。他也記得媧羲說他剛娶了妻,叫喜兒什麼的。
  
  但媧羲的禁衛出現在這裡,還和蛇幫半獸交通,本身就是一件大事。而且照方才情勢,多半就是博羿要青竹煽動群眾,要剁自己手指。
  
  博羿多半知道貪狼的人類朋友就是自己,如此借刀殺人的理由只有一個。
  
  博羿隸屬於右禁衛,是昔日右虎賁,也就是赭虎賁共工的下屬。這樣一個人物甘冒風險,出宮來與蛇幫串通,谿邊不敢想像這代表著什麼。
  
  再者看青竹與博羿交談的狀況,兩人顯然不是第一次會面。
  
  換言之,這些日子以來透過蛇幫傳遞訊息,包括釋放狐狼的條件、自己在地牢拷打蛇幫的事情,全是透過這個管道輾轉傳入半獸群中的。
  
  谿邊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剛才倉庫裡與媧羲一番言語,他已然知道共工的身分,正是媧羲的「五殘」,也就是暗盤下的禁衛。
  
  對五殘而言,要刺探這些機密自是易如反掌。五殘為帝王所用時固然是一大助力,一但窩裡掣肘,將會成為帝王最大的隱患。
  
  原來如此,這就是共工如此憤憤不平的理由,也是媧羲要拔除右虎賁的原因,谿邊暗想,只是不知是哪一方先下的手。若說五殘和帝王的關係,建立在互相信任一節上,只怕雙方是差不多時間變節也未必。
  
  谿邊本想追過去,但一來他不能離開媧羲,大多數半獸也紛紛出發了,他們大半坐在斗車裡,只有少數拿著火把步行,每個人都刻意低調,連牛馬也以銜轡斂了聲息。
  
  貪狼押著媧羲,招呼谿邊坐進其中一台蓬車裡,和前頭駕車的半獸點了點頭,牛車便緩緩向前行。
  
  「喂,貪狼,你究竟想怎麼做?」谿邊忍不住問。同輛蓬車裡還有其他半獸,谿邊不敢過分大聲,只是附在他耳邊低聲問。
  
  貪狼便道:「你知道禁城有四道主門罷?既然在宮裡做人皇侍衛的話。」
  
  「知道,怎地?」
  
  貪狼便眉飛色舞地道:「咱們研究過,正面的宮門,也就是五采門,是主要通渠要道,只在節慶或人皇出輦時才開,警備也最是森嚴,所以斷不能從這裡進出。要進宮門,就得從其他四個方位門下手,就是東邊黍藜門、西側西鴻門還有南邊采葛門。」
  
  「為什麼不走小門?」谿邊問道。
  
  「小門納不了蓬車,一次只能容一、二人進出,拉長動線的話,反而給敵人可乘之機,要嘛就集中一個門,要打能集中力量,要逃也能互相照應。其實先時咱們兄弟有試過各個門的警備,佯裝農商,看能不能混進宮城,後來發現這樣可行。」
  
  「然後呢?就算進得了宮城,也未必進得了禁中啊!而且現在可已過了宵禁,宮門肯定都落鎖了。」
  
  貪狼看了媧羲一眼,媧羲自被拉上蓬車後,就一直看著蓬車窗外,似在想什麼似地一語不發,他又轉而面對谿邊。
  
  「這就是蛇幫的主意了,她們從人類的內應那得來訊息,今晚亥時是黃道吉時,城裡的人類要舉行宗祭,為人皇的病祈福。宗祭需要吃食和照明,又事起倉促,不及提早備置,對方就是讓我們以此為名義,先進到宮城裡的廩倉再見機行事。」
  
  谿邊想起炎鴸在炎府時那番言語。宗祭一般是皇家宗識遇到病恙、流產、夭折或災厄時,由皇室成員舉辦的祭裡,屬於五禮中的吉禮之一。
  
  原本宗祭多在宗人局舉行,由后裡主祭,但自媧羲登基以後,將原先和頤公主居住的重寧宮改名為商羊宮,並設宗壇,此後宗祭便多在商羊宮舉行。再加上媧羲沒有后裡,宗祭便改由內宮中年紀最長的皇姑、皇嬸或品級較高的妃子主持。
  
  沒有大事時,每年都會挑選黃道吉時祭祀一次。這時節舉辦宗祭,目的自是為了媧羲的病了。
  
  他也漸漸明白那些人特意引半獸進宮的用意。這些人多半想在今晚向媧羲逼宮,要媧羲在病逝前,允諾一些條件。例如晉封龔嫦貴妃的遺腹子為太子、或是指定攝政人選之類的。倘若不成,直接殺害媧羲再假傳聖旨也是可能的。
  
  畢竟以現在的狀況,親近媧羲的文武官員均已不在,人皇可以說是孤掌難鳴。
  
  想到這裡,谿邊又有些疑惑地望向媧羲。至今他始終不明白,媧羲自斷羽翼的理由為何,照他的理解,媧羲罷免的人,幾乎都是對他絕無異心的忠臣。
  
  而半獸的功用,就在於替今晚的行動,找個替死鬼。
  
  身為媧羲的臣,自不能在主子病危時明目張膽舉兵,於是利用半獸,倘若半獸成功威脅甚至殺害上皇,那麼自然順手推舟,把半獸當成罪魁禍首。還可以報仇為藉口,將合作的半獸趕盡殺絕,凐滅一切罪證。
  
  倘若半獸失敗,谿邊想那些人多半也準備了防備措施。多半是讓旁人殺了媧羲,再嫁禍到今晚犯險進城的半獸身上。
  
  不論如何,只要半獸在宮城中把事情鬧大,弄得盡人皆知,這些人的目的就達成了。
  
  「你放心,咱們也不是外人說什麼就照辦什麼。咱半獸還留了一手。」
  
  見谿邊沉默不語,貪狼以為他操心成敗,便壓低聲音道:
  
  「這車裡非但有武器,還堆了火油!是上回到宮城裡放火時,那裡的人替我們預備下的,當時就留了一些下來,加上幫裡懂火藥的工匠,這車一但點上了火,威力非同凡響。若是遇上了變故,咱們就放火燒車,炸他們個哭爹喊娘。」
  
  谿邊心思在他處,對貪狼的話只是隨意頷首,這時蓬車驀地停了下來。
  
  「是朱雀街外的武侯鋪崗哨。」貪狼低聲道,用布巾掩住狼耳,便欲悄悄潛出。
  
  谿邊看著他的背影,驀地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貪狼一愣回過頭來,谿邊似乎也對自己的反射動作感到吃驚,一時不知說什麼話好。
  
  「喔……那個……想問你手指有事沒有?」他囁嚅了半晌,才低聲問。
  
  貪狼怔了一下,隨即舉起染紅的小指笑道:「俺還以為什麼事呢!小傷而已,老子沒了小指照樣是條好狼。」
  
  谿邊忽然一陣氣血上湧,衝口便道:「為什麼要為我做這種事?」
  
  「為你做?為你做什麼?」
  
  「就是……手指的事,你明知道蛇幫的人,可能是我……」
  
  話未說完,貪狼的眼神驀地嚴肅起來,「俺認識的小谿,是個正直重義氣的漢子,決不會無緣無故傷害旁人。」谿邊聽他話說得重,一時如骨鯁在喉,下面的話便沒能說出。貪狼對他咧嘴一笑,比了個手勢,便掙開谿邊的手,到蓬車外探勘情勢去了。
  
  谿邊撥開蓬車的布褶,往外窺探了一眼,幾個喬裝成農民的半獸正在和巡衛交談,蛇幫首領青竹的手上,似乎握有人類交給他的關防文書,因此武候鋪的人十分客氣,只草草盤查了一下便欲放行。
  
  谿邊退回車內,回頭忽見媧羲臉色轉白,貼在蓬車牆上淺淺喘息,心中大驚,忙捱過去扶住了他。
  
  「陛……湛廬兄!你還好嗎?」
  
  他們雖然貼身交談,但半獸就在一旁,谿邊只得改口。
  
  媧羲從出現在光祿司門口開始,狀況就一直時好時壞,此時只見他額角全是汗水,渾身高熱不斷,和那天在路寢見著時一樣,不禁大感憂急。
  
  「臘月……是我的生辰月,你不是聽我在路寢說過嗎?過了生辰這段期間就沒事了。」媧羲喘息著道。
  
  谿邊一愣,自從聽獬角說媧羲可能在說謊後,谿邊對路寢那番話便有些半信半疑。但看媧羲渾身發燙、彷彿受烈燄燒灼的模樣,又全不似作偽,一時迷惑起來。
  
  「某些方面來講,我們是同類也說不一定。」媧羲忽然語焉不詳地道。
  
  谿邊怔了一下,但媧羲不等他發問,又道:「你那位貪狼兄弟,真是位人才。」
  
  見貪狼往這裡瞧了一眼,媧羲低沉地笑了一聲,「人才還不難得,難得的是不自矜,很有自知之明。這種人心胸廣闊,莫怪會得人心。」
  
  谿邊聽媧羲稱讚貪狼,不知怎地心情有些複雜,而且聽媧羲語氣,一副想收貪狼為己用的樣子。他不自覺地瞥了眼車外玩伴的斷指,又驀地收回目光。
  
  「陛下覺得……狐狼,就是貪狼的妹妹,當真會在禁城裡嗎?」
  
  媧羲一如往常地不實答,只反問道:「你覺得呢?」
  
  谿邊回想了一遍自己至今的推斷,「屬下覺得可能性不低。」
  
  「怎麼說?」
  
  「屬下想過,要是狐狼還活著的話,哪裡藏她最是妥當。依照屬下的推測,這次的主事者,恐怕就如湛廬兄所說,是放火燒了戶部和廣文苑的人,也是以傅家為主的世族,按理以京城之大,隨便找個地方把阿狐藏起來,原也沒有人找得著。」
  
  「所以呢?」
  
  「但是屬下想,對方捉走狐狼的目的還有一個,那就是萬一半獸這條線出了什麼事,例如忽然陣前反悔,又或不受控制,反過來咬他們一口時,可以用做最後的人質,威脅貪狼就範。所以狐狼在關鍵時刻,肯定不能離今晚的起事處太遠。 」
  
  谿邊扣緊十指,凝視著再度前行的車蓬。
  
  「而與其把狐狼往返送入宮城,不如讓她一開始就待在裡頭,反而還比較安全。宮城內一來又是半獸平時絕對無法觸及之處,不怕被人再劫回頭,而且以對方的身份,在宮城內隨便找個倉庫什麼的藏人,派人監視,也並非難事。」
  
  「你還少說一條。」媧羲的高熱似乎稍退,聞言輕聲道。
  
  「哪一條?」谿邊一愣。
  
  「那個半獸女孩所在之處,是能夠方便取得紙筆,並且能令她長時間作畫、至少是光線充足的所在。 」
  
  「啊……」谿邊想起貪狼交給他的那疊平安信,便從懷中取出,仔細端詳了一下。果然筆觸平穩,且要畫這許多密密麻麻的狼毛,不是倉促之下可以畫得成的。
  
  「陛……湛廬兄的意思是,阿狐並沒有被限制行動?」
  
  他本來的想像,是狐狼像他和媧羲一樣,被人綁著關在哪個角落,想以狐狼的活潑好動,谿邊光想便覺得心疼。
  
  他用五指撫過那疊信紙,思索地道:「難道說,狐狼被裝扮成某種人,例如婢女之類的,在宮城裡活動?」
  
  「可能活動範圍有遭到限制,但大約與此相去不遠。」媧羲頷首道。
  
  谿邊忽然振奮起來,這麼一來,狐狼還生存的機會便大為增加,媧羲忽然指著那疊狼圖騰問。
  
  「這種狼,常見到半獸的工藝品上刻著,和一般的狼圖略有不同。你胸口那枚圖騰木雕也是,這究竟是怎麼樣一種狼?」
  
  谿邊沒有笨到去問媧羲怎麼知道他胸口有塊木雕,反正他已經習慣媧羲對他的瞭如指掌了。
  
  「屬下也不太清楚,但屬下曾聽狐狼說過,那是遠古半獸信仰的神祇之一。據說半獸和西方的化獸人,雖然分屬不同種族,但上古時代卻分屬同源,也信仰相同神祇,依化獸人的神話,這種狼神,是天上星辰化成的,就叫作貪狼神。」
  
  「這就是你玩伴名字的由來?」
  
  「是,其實獸幫過往叫貪狼的還不少,貪狼做了幫主後才改掉或以綽號相稱。而且貪狼神的形象很多變,有像這樣單純一隻巨狼的,但也有圖騰師為他腹部加上鱗片、背上添加羽翼,讓他看起來更像半獸共同的神祇。」
  
  谿邊端詳著那疊打底圖,又補充道:「不過聽貪狼說,貪狼神信仰已經沒落好多年了。半獸長年寄人籬下,也沒有自己的國家,習俗和信仰也受人類影響,現在祭拜釋宗的半獸也很多,貪狼神已經沒什麼人在信了。」
  
  媧羲聞言沉思不語,谿邊以為他在想貪狼神的事情,想要再多談幾句,媧羲白皙的五指忽然撫上那疊畫紙,以指腹輕輕撫過。
  
  「這紙……」
  
  「嗯?這紙怎麼了?」谿邊見媧羲凝起眉頭,以為出了什麼事,忙問道。
  
  媧羲卻呼了口氣,彷彿忽然理解什麼,「是很好的紙。」他沒頭沒腦地道。
  
  「啊?」
  
  「這是作畫專用的宣紙,紙底輕薄,透光佳而紙質堅軔,很適合渲染和對暈,要做出這種紙來,沒有一流的紙匠和工具是行不通的。據我所知,京師之內,找得到這種紙的地方,只有大內。」
  
  「湛廬兄的意思是……」谿邊睜大了眼:「阿狐是在禁中?甚至在宮裡?」
  
  「嗯,還不單是如此。我方才說這宣紙紙底輕薄,透光極佳,還有另一個意思,谿邊,你把那些紙疊起來,對著火光瞧瞧。」
  
  谿邊心頭一動,隱隱猜到媧羲的意思,忙抓起那疊紙,正對著蓬車尾端的火把。蓬車晃動了一下,谿邊的心臟也跟著狠狠跳動了一下。
  
  「這是……」
  
  因為紙上全是青一色的狼神圖騰,把整疊紙合起來時,上頭的狼輪闊便合而為一,彷彿畫得全是同一隻狼那般。但不同的是裡頭橫七八豎的狼毛。單獨一紙看起來毫無意義的線條,此時透光一看,所有線條竟連成一副熟悉的景象。
  
  那是谿邊這一年餘來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是宮城的地圖。
  
  「陛下!這是宮城!這裡是禁宮……陛下,難道說……」他心情激動,一時忘情,原先的稱謂也脫口而出。
  
  媧羲倒是相當平靜。「你瞧,那個地方有字。」
  
  谿邊忙定睛朝其中一處看去,果見在透光重合下,地圖其中一處歪歪扭扭的拼出一個字來,正是谿邊的「谿」字。
  
  狐狼和貪狼一樣,大字不識幾個,除了自己和哥哥的名字外,狐狼唯一會寫、會唸的字就是他的名字。還是狐狼拉這自己的手,硬要自己教給她的,教了之後卻嫌筆劃太多,只學了谿邊的谿字就放棄了。
  
  「看來你的未婚妻,相當看重你啊。」
  
  媧羲見谿邊雙目微紅,便淡淡地笑起來。
  
  「她多半猜到你遲早會和貪狼碰面,料想你玩伴必定猜不出這畫中玄機,所以才寫你的名字。她知道你必能看出她的用意,把她從地圖所指的地方救出來。」
  
  谿邊心情翻騰,一時擠不出話來,只是癡癡地看著得來不易的地圖。媧羲彷彿知他心情,又道:「這個地方,多半是商羊宮。」
  
  「商羊宮……?」
  
  「嗯,雖然有些建築和方位不盡正確,畢竟那個半獸女孩應該也不是太過自由,沒辦法充份地探勘道路,不過她一定用盡了各種方法,讓你可以找得到她所在位置。這地方是商羊宮沒錯,就是內寢。」
  
  「內寢?那不是嬪妃……」
  
  「嗯,你不是自己推斷了嗎?那半獸女孩最終目的應該是用作威脅獸幫的人質,所以應該會就近安置,而在廣文苑大火之前,狐狼就被抓了,那次的起事處就在商羊宮附近,因此那個半獸女孩在商羊宮也不奇怪。」
  
  「可是狐狼在商羊宮的話,陛下你……」
  
  媧羲聞言竟笑起來。「內宮的丫頭婢女、灑掃嬤嬤,加上嬪妃至少二千餘人,我見嬪妃都來不及,怎麼可能認得這麼多人?那半獸女孩要碰見我,至少得待個二十年吧。」
  
  谿邊一想也是,媧羲又點著下顎道:「俗話說藏樹葉得在樹林裡,要藏個女人,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藏在女人堆裡了。商羊宮哪,朕怎麼就沒想到呢……」
  
  谿邊剛要接口說些什麼,驀地蓬車一陣大顫,竟像撞到什麼東西似地停了下來。谿邊立時警覺地直起身來。
  
  「發生什麼事了?」
  
  他立刻探出頭去問。忽見貪狼從車前鑽進蓬車裡來,額角全是汗水,還來不及問怎麼回事,就聽到蓬車外有人喊,
  
  「請裡頭的人全數下車來,我奉旨盤查今晚進城的所有車輛。」
  
  谿邊心頭一涼,抓住貪狼便問道:「怎麼了,事情有變麼?」
  
  「現在還不知道。蛇幫的娘們本來是說,只要一亮那位大人給的關防文書,這些門衛就該放行才是,或許是訊息傳遞出了錯誤,總之現在先稍安勿躁。」
  
  谿邊又探頭看了一眼,才發現蓬車已過崗哨,正成群停在采葛門外。而一批禁衛攜著儀刀,就擋在采葛門前,卻沒有自己識得的人。他想這也難怪,依炎鴸的情報,現在負責宮內警備的,應當全換成了右禁衛的人。
  
  「我們是為宗祭送吃食用品的農商,身上也有官府簽發的文書,只是要送東西進廩倉而已。諸位大人請看,應當不會錯的。」
  
  谿邊見青竹站在最前頭,貪狼則護在一邊,耐心地交涉著。但那群禁衛卻看也不看,只是橫過長刀。
  
  「管你什麼文書,總之上頭交代了,今晚這門誰都不許過!」
  
  態度竟甚是強硬。谿邊看了媧羲一眼,卻見他泰然自若,只是抱膝坐在蓬車中,靜靜旁觀這一幕。
  
  蛇幫幫主也不耐煩起來,「這是常大人親自簽發的,諸位大人好歹看一看。咱們進不進得了城不打緊,要真誤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那群門衛聞言便轟笑起來:「常大人簽發的?那還真巧,咱們也是奉常大人之命,今晚怎麼都得守住這門,卻不知你們奉的是哪個常大人的命?」
  
  谿邊見青竹和貪狼互看了一眼,似乎都頗感意外。貪狼粗聲粗氣地問道:「喂,你不是說這門衛中有咱們的內應麼?會不會搞錯了?例如不是這個門之類的。」
  
  青竹卻搖了搖頭,「不可能搞錯啊,那頭的人確實是跟我說采葛門沒錯。」
  
  「還是人的問題?該不會真有兩個常大人?」
  
  青竹便揚聲道:「諸位大人會不會是弄錯了,這確實是右禁衛代虎賁常菽常大人簽發的證明文件。」
  
  未料此話一出,那些門衛笑得更大聲了。
  
  「代虎賁?常大人不過是霸下隊正,什麼時候變成代虎賁了?」
  
  青竹和谿邊均是一怔。「可是原本的右虎賁大人不是解職了麼?所以才由常菽大人暫代……」
  
  話未說完,當中一名門衛便大聲道:「常大人代虎賁職是有的,可昨晚升起黑旗後,早由陛下親下聖旨,重復赭虎賁共工大人的職,以解應刑大人在家反省的空缺。常大人也說了,之前他以虎賁之名所下的令文全部無效,一切以赭虎賁大人的命令為準。」
  
  這話說得半獸群中一陣騷動。谿邊驚訝地回頭看了眼媧羲,卻見他依舊倚著車褶,指尖撫過的唇角卻泛起一絲微不可聞的弧度。
  
  貪狼顯得焦躁不安,這次犯險進城,他們想過各種意外狀況,但沒想到連宮城都無法平安進去。他們勢單力薄,本來就賭在出奇不易,要是在城外就消耗戰力的話,進城後恐怕是凶多吉少。
  
  「幫主,要怎麼辦?」山貓也隨侍在一旁,此時靠過來問道。
  
  貪狼咬著牙道:「沒辦法,要是青竹沒法說服那些人類,那就只有硬拼了。」
  
  正說話間,宮城內遠遠馳來數騎。黑旗翻飛,火把在微光中被風吹得忽明忽滅,谿邊見領頭的人神色惶急,身上一身黑色夜行衣尚未脫下,正是方才在光祿司見到的右禁衛隊副博羿。
  
  谿邊猜想他比半獸先一步回到宮城,見到城門有變,才匆匆溜進城裡帶人。果然見他匆匆躍下馬背,奔到采葛門前。
  
  「怎麼回事?這裡發生什麼事了?」他一面急走一面問。青竹和他交換了個眼神,博羿眉頭深鎖,似乎比青竹更加不解眼前狀況,
  
  「為什麼把人擋在這裡?尚壤,他們不是今晚宗祭的農商麼?為什麼不放他們進來?」他叫了其中一個門衛的名字。
  
  那門衛禮貌性地抱了個拳,答道:「博大人,不是我們不放他們進來,常大人下了令了,今晚采葛門前一律不容外人進門,就算有他親手簽發的關防也一樣。」
  
  「你在說什麼?常大人昨晚才跟我說了,他說采葛門外今晚有要緊的農商,非得讓他們緊來不可,你想抗命嗎,尚壤?」
  
  那叫尚壤的門衛卻一點不退讓,有禮地躬了一躬。
  
  「博大人,您這是為難小的了,常大人確實是這樣下令的。而且常大人交待小的時候,赭虎賁大人就在一旁聽著,小的想應該是不會錯的。」
  
  「赭虎賁?赭大人回來宮城了?什麼時候?」
  
  「怎麼連博大人也不曉得?昨晚聖旨已下,據說還是赭大人親自接的旨呢!」
  
  這話一出,博羿也和青竹一般面色一變,連拿儀刀的手也微微發抖起來。這下雙方僵持不下,谿邊屏息看著這一幕,火光中見博羿面色蒼白,似乎隱隱也覺得有什麼不對。他咬了咬唇,揮手讓跟隨他的幾個禁衛靠近門邊。
  
  「我待會兒就去請示常菽大人,你們先開門讓這些人進來!要是常大人真改變了主意,再趕他們出去不遲。」
  
  說著就指揮屬下去拉門栓。尚壤卻一步踏前,攔住了博羿。
  
  「博大人,您別為難小的啊,這確實是常大人和赭虎賁的意思,要是小的隨便開門的話,可是要掉腦袋的……」
  
  話未說完,驀地眼前刀光一閃。采葛門前一片驚呼之聲,原來竟是博羿冷不防拔出儀刀,對著那門衛咽喉要害便是一刀。那門衛猝不及防,被儀刀劈個正著,頓時身首異處,連一片血肉渣也沒連上。
  
  這一下變故突起,人人都驚得呆了。谿邊更是驚訝,之前和博羿在采葛門前有一面之緣,只覺得這人面冠如玉,沒幾分武人習氣,倒像個溫文儒雅的讀書人,和他的隊正常菽大不相同,沒想到一出手竟如此狠辣果決,殺人於舉手之間。
  
  幾個門衛兀自目瞪口呆,博羿卻早已重新上馬,凜然下令,「采葛門憲章衛尚壤意圖謀反,公然抗旨,本人以代虎賁之名下令,殺無赦!」
  
  博羿帶來的右禁衛都是他隊上的人,長期跟著博羿,一聽便知博羿的意思。不知道是誰先發了聲喊,一個禁衛舉刀砍翻了身旁的門衛,兩方頓時纏鬥起來。
  
  「陛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谿邊見貪狼等人皆抽刀自衛,往蓬車方向靠攏,便低聲問道。媧羲卻支著肘淡笑,反問道:「什麼怎麼回事?」
  
  谿邊只覺自己跌入一團迷霧中,眼前的金鐵交擊也無法將他敲醒。
  
  「陛下……做了什麼嗎?」
  
  媧羲笑了笑,望著車褶外的眼神變得遙遠,「我什麼也沒做啊。比起這個,關心你的好兄弟吧!現在他們是真的該做些什麼了。」
  
  博羿帶來的霸下衛人數雖少,但個個身手敏捷,兼之出手狠辣,幾個門衛措手不及。加上博羿一出手就連殺數人,絲毫不給門衛喘息的機會,轉眼間采葛門前已屍橫遍野。
  
  有個門衛見情況不妙,收刀往城內便要呼救,博羿一個箭步追上,咬唇從背後狠狠一刀劈下,那門衛連叫也沒來得及叫,頓時血濺宮城。
  
  「快點走,順著采葛道南行就是尚食局廩倉,趁現在。」
  
  博羿背對這貪狼他們,兀自輕輕喘息。貪狼等人見人類忽然自相殘殺,心中也自驚訝,但知道此時不宜遲疑,點了一下頭,便指揮身後的蓬車先行。博羿喘息稍定,又補充道:「我會護著你們,途中若是遇上了其他隊衛,就躲著別出聲,由我來應付。」
  
  貪狼護送其他半獸進城,驀地躍上自己那台蓬車,掀開簾子看著谿邊。
  
  「貪狼……」
  
  谿邊叫了一聲,貪狼便忽然從懷中取出那枚長生令,拋給谿邊,他愣愣地伸手接下,
  
  「小谿,你走吧。」貪狼低聲道。
  
  谿邊見貪狼眼神平靜,在火把掩映下泛著深邃的光芒,不知為何心跳亂了拍:「你說什麼?我們——」
  
  貪狼不等他說完,緩緩拔出那把不知用了幾年的長刀,面向采葛門道。
  
  「今晚事情有變,宮內的事恐怕無比凶險。俺爛命一條也就算了,你是人皇的侍衛,又是人類,在京師還有大好前途,犯不著跟著咱們犯險。」
  
  他看了谿邊一眼,眼神忽然變得無比溫柔:「走吧!小谿,你的侍衛朋友也一起。俺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定會把狐狼救出來,送到你身邊的。」
  
  「貪狼,你在說什麼啊?」谿邊聽他沒頭沒腦,一副要訣別的樣子,不知為何心頭火起,伸手就攬住他的肩:「我們以往遇到多少事情?什麼時候我丟下你先跑了?你現在說這些話是在瞧不起我嗎?你以為我會為了自己,丟下自己的兄弟不管?」
  
  「我沒有!小谿,只是這次不同往日,方才那些侍衛雖是人類,還不是轉眼就給割脖子了。俺至少……至少不能讓阿狐那妮子年紀輕輕就守寡……」
  
  「我千里迢迢隨著你來,你卻只擔心你妹子會不會守寡?」谿邊挑眉。
  
  「才不是!俺是擔心你!」
  
  「我什麼時候要你擔心了,我的功夫會比你差嗎?要不要來比一場?」
  
  「小谿,俺在跟你說正經的!」
  
  「我也是在說正經的!」
  
  見兩人轉眼間又要吵起來。媧羲忽然輕咳一聲,「抱歉,只怕兩位要失望了,」
  
  媧羲似乎有些想笑的樣子,隨即斂起肅容。「既然那位大人已經為了半獸而殺害同伴,那麼勢必不會再讓看見這一幕的人隨意離去,我們現在大約只能跟著他進宮,再肆機保命,沒有第二條路好走。兩位可以不用再爭了。」
  
  谿邊和貪狼從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清醒過來,見博羿勒馬等在一旁,幾個跟隨他的禁衛已把蓬車圍得密不透風,知道媧羲所言不虛。谿邊才意識到還有人在一邊,不禁大感赧然,貪狼這傢伙,總有把他氣到失去理智的本事,當初在東漕旁那一架也是。
  
  「俺不管你了,你高興怎麼樣就隨你吧!死了也不干俺底事!」
  
  貪狼似乎也頗感尷尬,長刀收回腰間,就躍出車外和同伴會合。但谿邊又叫住了他,
  
  「貪狼!」
  
  本來以為貪狼不會理他,但玩伴仍舊停下腳步:「幹嘛?」
  
  「如果……如果我真娶了狐狼,成為她的夫君。你會願意拋下一切,和我還有阿狐一道嗎?」谿邊衝口而出。
  
  貪狼愣了一下,好半晌才開口。
  
  「說什麼胡話?不管你人在哪兒,咱們永遠都是一道的。」
  
  說著便出了車。谿邊目送他的背影,嘆了口氣,靠回蓬車上。見博羿指揮屬下開了采葛門,車便順著石子大路往前緩行。
  
  谿邊看了媧羲一眼。卻見他忽然從懷間取出一把雕紋精緻的匕首,在火光中端詳。
  
  那匕首通體金黃,劍鞘上的圖騰竟是一對交翼鳳凰,鳳為雄、凰為雌,在劍鞘下交纏著長頸。谿邊見媧羲神色嚴肅地看著,彷彿這柄劍對他而言意義深遠。半晌他拔出劍來,劍身反映出他微嫌削瘦的側頰。
  
  「就快了吧。」媧羲忽然閉上眼睛道。
  
  「什麼就快了?」谿邊愣愣地問。只覺媧羲在說這句話時,語氣格外溫和,像在對什麼人承諾什麼一樣。
  
  但媧羲沒有回答,只是緩緩還劍入鞘。
  
  「夜似乎還很長呢,谿邊。」他道。
  
  ***
  
  
  風捲過宮城牆角。谿邊發現風向已經在轉變了。再過不久,北疆就是春天了吧?沒想到自己能在天子腳下迎接第二個春天。
  
  不遠處黑旗翻飛,竟像火燄一般舞動著,格外有種灼熱的氛圍。
  
  博羿領著半獸的蓬車蹣跚前行。看得出來今晚的事情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臉上兀自留著門衛濺上的鮮血,博羿伸手將他抹去,臉色越發陰沉。
  
  他的下屬似乎也感染了隊長的不安,這些人谿邊當初在采葛門外也見過幾個,此時見他們個個戰戰兢兢,拿著武器護衛在博羿四周。采葛道上鴉雀無聲,只有蓬車的木輪緩緩前行的轤轤聲,還有牛馬的噴氣聲。
  
  谿邊忽然覺得這宮城靜得太不尋常,平常連接四面主門的大道上,應該都有禁衛把守,但如今除了連綿的宮燈外,竟一個人也沒有。
  
  博羿似乎也看出不尋常,他額角又沁出汗水,一滴滴灑落轡頭上。霸下以上的武官可以在宮城內騎馬,但再下去過了內門,進入大內後,除了皇室男子以外,武官下馬、文官下轎便是通例。到時候沒了坐騎,真生了事便插翅難飛。
  
  「前面的做什麼的?停下來!」
  
  未料還未抵達內門,前頭又傳來吆喝聲,然後是火影搖曳。谿邊見博羿面色蒼白,咬牙看著一隊趨前的禁衛,看服色竟是右禁衛的人。
  
  博羿勒住了馬,穩住聲音道:「我是博羿!前面是哪一隊的兄弟?」
  
  卻見那群禁衛並未停下腳步,有幾個竟抽刀出鞘:「博羿?常大人的隊副麼?有什麼事?」看博羿的臉色,谿邊覺得這群禁衛的出現,顯然也在他意料之外。
  
  「我奉命領這些農商進廩倉,為今晚的宗祭備置!」
  
  這話一出,禁衛群中卻騷動起來,一名像是隊長的人道:「農商?廩倉?我們怎麼從未聽過這回事?」旁邊一名像是隊副的人便道:「前面就是內宮,總之你們先下馬!叫你帶的人也下車!」
  
  博羿聞言咬了咬牙,他似乎吃了秤陀鐵了心,谿邊聽他低聲下令。
  
  「動手,殺光!」
  
  但禁衛畢竟不是省油的燈,為首的人很快察覺不對勁,大喊道:「有詐,所有人散開!」頓時一隊人馬將博羿等人圍在中間,雙方立時纏鬥起來。有幾個禁衛還靠近半獸的蓬車,只是擔心有埋伏,一時不敢接觸。
  
  宮城的禁衛不比那些守門的,谿邊待了一年便清楚,個個都是箇中好手,身為隊正的人更不用說了。博羿等人又失了先機,給對方一劍斬去了馬轡,不得不踉蹌翻下馬來,對方一劍劈來,他著地打了個滾,回頭對駕車的貪狼大叫。
  
  「快走!往下走!」
  
  禁衛軍又是群起而上,博羿一劍逼開那些人。他髮鬢已然散開,神色狼狽,儒雅的模樣已全不復見,在寒風中對著緊追不捨的禁衛吼道,
  
  「我是常菽常大人的隊副,今晚是奉常大人之命而來。你去請示常大人!否則違逆了常大人的命令,你們也脫不了干孫!」
  
  「你說是奉誰的命令?」
  
  內門的方向傳來熟悉的嗓音。谿邊等人往夜色那頭一看,才發現一大隊人馬提著火燈現身在采葛道上,有半數騎在馬上,另外有半數還提著弓箭。這已不單是尋常禁衛的陣仗,而是備戰了。半獸們也都緊張起來,紛紛拿起武器躍出蓬車。
  
  「常……常大哥?」
  
  博羿卻呆在地上。谿邊見他神色怔然,望著弓馬間同樣騎在馬上的男人,正是常家長子常菽,「博羿,你說是奉誰的命令?」常菽嚴肅地問。
  
  博羿一時似乎反應不過來,過了好半晌才叫了起來。
  
  「常大哥,常菽……等一等,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傅大人他……」
  
  「傅大人?我不懂你的意思,博羿,你今晚倒行逆施、擅闖宮門的事,和傅大人有什麼干孫?」
  
  這博羿也是聰明之輩,谿邊看得出來,見常菽如此反應,漸漸也明白是怎麼回事。博羿的表情既驚訝又痛心,忽地翻身跪倒在地。
  
  「常大哥,你是怎麼了?我是博羿啊!難道你竟被媧羲那傢伙收買了?」
  
  常菽被這話說得有些動搖,竟微微低下了頭,「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是禁衛武官,自當為陛下盡忠。」
  
  「你全都忘了嗎?兄弟間的誓言,還有你那晚說的話!常大哥,你不是說,要同心協力,為赭大人出口氣的嗎?你還說,媧羲既對我們兄弟不仁,我們也無需為他盡忠,這些你全忘了嗎?」
  
  博羿說得聲嘶力竭。見他披頭散髮,整個人委頓在地,數十名弓箭手指著他的腦袋,常菽似乎也心軟起來。「博羿……我……」還未及說完,驀地黑夜裡又傳來另一個嗓音。
  
  「為我出口氣?博羿,為什麼要為我出氣?」
  
  谿邊和博羿都吃了一驚,卻見一人騎著高頭大馬,身上穿著完整個禁衛服色,從夜色裡緩緩勒馬而出。谿邊這一見之下,不由得張大了嘴巴,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在區廬外襲擊他、還對他說了這許多胡話的男人,昔日的右虎賁之首赭共工。
  
  「博羿,你說要為誰出氣?」
  
  共工又問了一次,語氣像當日在區廬時一樣,淡淡的、不帶任何感情。令人不生印象的平凡臉孔,此刻一點表情也沒有。
  
  博羿似乎是嚇傻了,他跪倒在地,一時還搞不清楚狀況,只能顫抖地開口。
  
  「赭大人……為什麼?您不是……您不是已經被解職了……」
  
  「解職?博羿,你不知道麼?因為刑大人在家閉門思過,所以聖旨著我暫復虎賁職,以維宮掖安全。我以為采葛門外的兄弟在被你殺死前,應該有說明過才對。」
  
  博羿臉色蒼白,共工的出現,似乎完全打垮了他的反抗意志,跟隨他的右禁衛也都跪倒在地,
  
  「可是赭大人,我不懂……屬下不懂,大人不是被調任西北……」
  
  「我是要去西北沒錯,明年,不,是今年春天罷。為此我才述職兵部,而你們才暫代虎賁職的不是嗎?」
  
  「但……但是赭大人不是對此調令很不滿,而且西北凶險……」
  
  「我是有些覺得可惜沒錯,如果可以的話,屬下還是想留在陛下身側,就近為陛下效力,西北凶險也是事實。只是陛下既然做了決定,為人臣的只有遵從。博羿,就算我真的有所不滿,那和串通朝臣、包藏禍心,意圖危害陛下是兩回事。」
  
  聽到這裡,谿邊也漸漸明白過來,胃裡頓時升起一陣陣寒意。
  
  這個叫博羿的男人,肯定是完全被共工和媧羲利用了。常菽是常家人,博羿又和他交好,兩人又崇拜共工、奉共工為首領。多半是共工查覺這二人有異心,因此索性就放任他們,與傅家、常家等權臣交通,還裝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暗地裡支持的模樣。
  
  加上媧羲忽然調任共工至西北,共工如果對上皇有所不滿,進而起而造反的話,誰都不會有所懷疑。
  
  所以媧羲讓右禁衛順利掌握禁宮,製造博羿等人方便弄鬼的環境,再暗地裡做手腳,讓這些人自己露出破綻,再順理成章的一網打盡。
  
  而常菽,這個常家長子、共工的副手,大約是在最後關頭被共工說服了。知道共工其實仍舊忠於媧羲後,常菽明白大勢已去,不如保住常家的忠誠,為家族留一條命。所以才在今晚陣前倒戈,反過來咬自己的兄弟一口,讓博羿和那些主事者一道陪葬。
  
  整件事情看下來,谿邊覺得最可怕的倒不是媧羲,而是現在仍舊穿著禁衛服的男人。
  
  看得出來常菽、博羿會幹出這種事,完全是出於替共工抱不平。兩人敬畏共工的程度,從眼神就可以看得出來,所以才會為共工反抗朝廷。而共工竟反過來利用兄弟對他的崇拜,讓博羿成為媧羲清算群臣的陪葬品,這個人心狠的程度可見一斑。
  
  他又想起共工那天在區廬裡的話。從共工的態度看來,如果不是他演技太好,谿邊覺得共工對媧羲處置的不滿是貨真價實的,對他這個繼任者的嫉妒也毋庸置疑。而恐怕媧羲將一個在京城位居要津的武官調任遠地,也不是出於提拔的心思。
  
  即使如此,這個男人仍然願意配合媧羲、支持媧羲,為媧羲演這場大戲。比起對弟兄的冷血,谿邊覺得更恐怖的是這種無條件的忠誠心。
  
  「赭大人,你真傻,你真的……太傻了。」
  
  博羿似乎也慢慢明白過來,谿邊見他眼眶漲得通紅,聲音也沙啞起來。幾個禁衛把博羿從地上扠起來五花大綁,他的下屬也一一就縛。
  
  博羿卻忽然一個掙扎,大叫起來。
  
  「沒有用的,赭大人,常大哥,此時再保媧羲,已然遲了!」
  
  他悲切地望著共工,似乎希望憑這最後的言語,喚起共工一絲回心轉意。
  
  「傅大人早已決定今晚就解決媧羲,左禁衛那邊已經有人包圍了路寢,羽林軍中也有親龔家的人,此刻已以保護貴妃和皇子為名,聚集在商羊宮內。媧羲已經無路可走了。」
  
  一席話未完,谿邊聽見身後有人道:「眾位大人,發生什麼事了?草民等人奉命進宮,本來只是送東西來著,如果大人的事解決的話,可否快點放草民進去?要是誤了裡頭大人的事,那可就糟了。」
  
  谿邊吃了一驚,說話的人正是媧羲,卻見他不知何時已出了蓬車,身上披著禦寒的斗蓬,遮住半邊頭臉。
  
  「陛下……」谿邊忍不住低喚。
  
  貪狼等人也十分驚訝,頓時幾百隻眼睛全往這裡集中。共工也往這裡看來,雖然夜色昏暗,谿邊知道他馬上就認出了媧羲,臉上倒沒多大訝色,只是和媧羲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亂黨博羿已然就縛。你們這些農商,就去辦你們該辦的事吧!」共工道,語氣仍舊平淡,「只不過今晚宮裡事多,別給裡頭的人添麻煩,辦完了事就盡快走,知道了麼?」
  
  貪狼站在谿邊身邊,有些目瞪口呆,本來以為今晚如此發展,他們這群侵入者多半無倖。但沒想到聽這人類禁衛的意思,竟要放過這裡所有人,一時有些難以致信。
  
  這時博羿似乎終於認出了媧羲,在黑暗裡瞪大眼睛,雙手也顫抖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哈,哈哈……」
  
  半晌,博羿才輕聲笑了起來,笑聲無比淒涼:「真的是……完全……被耍了啊……」嗓音又帶著哽咽。
  
  媧羲沒有望向他,只是靜靜地立在蓬車旁,看著騷動不已的半獸群。良久才以微不可聞的聲音開口。
  
  「你有什麼話遺願,博羿?」
  
  博羿深吸了口氣,語氣反而平靜下來,谿邊看他就地嗑了個響頭,「請陛……請您放過喜兒母女,她們對此事毫不知情。」
  
  媧羲點了一下頭,下一刻博羿便一左一右,和屬下一道被架進宮門內,消失在黑暗那頭。
  
  谿邊見共工朝自己走了來,他肩傷一痛,想起區廬的事,不由得防備起來。
  
  但共工卻只是伏下身,在他耳邊輕聲道:「告訴陛下,傅家的么子現在掌管了左禁衛,不少人已經朝傅家靠攏,傅白義也在宮內。請陛下千萬小心。」
  
  說完也不等谿邊反應,拍了拍谿邊的傷肩便重躍上馬。谿邊吃痛了一下,忍不住抬首,「赭大人,你……」共工卻不願看他,策馬往宮城那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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