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何苦當跟蹤狂


  「阿編,有跟蹤狂!」

  春節過了的那個夏日午後,老師這麼跟他說。他愣了一愣,隨即點頭:

  「老師,所以下一部是和跟蹤狂有關的故事嗎?不錯啊,很時髦。」

  老師少有地從亂七八糟的頭髮下瞪了他一眼。

  「是真的,有跟蹤狂在跟蹤我!」

  「嗯,是怎麼樣的跟蹤狂呢?」他認真地詢問。

  「我不知道,可是我覺得他一直在看著我,我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還有洗澡的時候……總之,我覺得那個人總在我的身邊,準備拿電鑽把我的腦袋鑽一個洞……」

  「嗯,然後呢?」

  「然後……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啊對了!他還寄奇怪的E-mail給我,E-mail上面畫滿了花枝,花枝多到連郵件上的字都看不見了。阿編,你說這是不是很恐怖?」

  「嗯,然後呢?」

  「嗯?然後嗎?然後我昨天就打電話給警察,告訴他有人寄上面都是花枝的信件給我,結果警察才聽我講完這句就掛斷了。阿編,你說他們是不是很過分?」

  「是啊,這樣會不會有毀謗警察的嫌疑啊……」

  「阿編,你說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才好?」

  「啊,怎麼辦嗎?這個……老師,如果有構想的話,先寫下來比較好吧?」

  老師站了起來。

  「阿編,我才不是在說構想,我是說真的!」

  「是、是真的。我知道老師說的故事都是真的,不過為了怕忘記,我想還是先寫下來會比較好……」

  「阿編是笨蛋!」

  老師好像生氣一樣地站起來,把手上的枕頭往地上一丟。

  「你不擔心我的安危嗎?是跟蹤狂耶!」

  「……可是老師,恕我直言,你一個禮拜來根本沒踏出家門。如果是跟蹤狂,至少也要有路可以跟蹤啊,跟、蹤,這兩個字都有足部,也就是說你起碼要出去走路才會有……」

  「不相信就算了,不要待在我家,滾出去!」

  他愣了兩下。但是遇到寫稿期間,被趕出阿秀的家門是常有的事,所以他也只遲疑了一下,就開始站起來收拾。但奇怪的是,老師看起來更生氣了。

  「老師,可是你牛奶還沒喝完……」

  他瞥到桌角2000 CC用燒杯裝的牛奶。

  「滾出去!」

  「老師,可是下禮拜就是下一部作品的截稿日……」

  「我叫你滾出去!」

  「喔,好,可是老師你要記得寫……」

  「再不滾出去,我叫花枝咬你喔!」

  碰地一聲,是枕頭扔在門上的聲音。編輯有點茫然,不只是老師奇怪的反應(雖然他平常就很奇怪了),他也很擔心跟蹤狂的事情。因為「男人何苦」打算要出第三部,看老師的態度,難道說第三部的主角,會是個跟蹤狂嗎?

  他懷著不安的心情回去向總編回報,總編似乎對阿秀老師奇形怪狀的構想早已司空見慣,所以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要認命,告訴他如果他不幸殉職,出版社會照顧他高堂老母之類的話,就笑呵呵地離去了。

  編輯也沒有太在意,反正老師總是這樣,等他的電波穩定下來,或許就會忘記今天趕自己出去的事了。

  但是事情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隔天晚上,編輯提著土窯雞和牛奶去找老師時,一打開門,卻發現室內一片的黑暗。

  「老師……?」
  
  他先叫了兩次門,發現沒有人回應。他開始擔心老師會不會又餓倒昏倒在浴室裡之類的,於是緊急推門跑了進去。

  「老師,老師?你跑那裡去了?出個聲啊!」

  室內異常的整潔,平常亂成一團的稿紙和書都整整齊齊地堆了起來,就連總是扔得到處都是的內褲,竟然也被什麼人洗過,整整齊齊地堆在洗衣籃裡。這種詭異的情況讓編輯緊張起來,他開始大聲叫起老師的名字:

  「老師!阿秀老師!」

  客廳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他伸手把燈的開關打開,卻發覺一點用也沒有。他試了房子裡所有的燈,但結果還是一樣,直到他被廚房的玻璃刺到腳,才恍然大悟地抬起頭。

  室內所有的燈泡都碎了,是被人敲碎的。像爆炸一般地碎了。

  ◇

  老師消失的事情在出版社引起了渲然大波。總編一邊哭,一邊開始寫遺書,還打電話去南山人壽投保自殺險。整個出版社陷入一片愁雲慘務中,每天都有員工離職,每天都有人躲在男廁所哭,搞得編輯都得跑到旁邊麥當勞借廁所。

  但是這之中最擔心的,還是編輯自己。

  他想起那天老師的反應。老師是因為生氣了,所以才離家出走的嗎?

  可是老實說,從他認識老師以來,他還沒有看過他走出房間一步。老師總像對外頭的世界失去興趣一樣,除了寫稿以外,就連吃飯和洗澡也嫌麻煩。

  更別說是與人相處了。編輯覺得,老師就像是有意地把自己從人類社群中隔絕,他總是不明白,一個除了他以外不曾和什麼人說過話的青年,為什麼可以寫出那些形形色色有血有肉的人物。

   他開始想阿秀老師會去那裡,和他相處了五年,老實說他不認為老師有什麼朋友。每次出版社有什麼訪談,阿秀老師往往一概拒絕,或是睡覺裝作沒聽到。就連他 幾次旁敲側擊地想問出他有沒有什麼家人,老師也沒有回答過他。阿秀老師這個人,簡直就像是忽然降臨在這世間,為了寫作而生的天使一樣。

  就算被總編勒令找不到老師就不用回來上班了,他也不知道從何找起。因為老師連個能通知的人都沒有。

  他忽然想起來,當初老師十八歲,以筆名『亞當的內褲』出版小說時,因為還未成年,所以出版社要求他另找監護人簽約。當時他就曾問過老師,老師雖然很不願意的樣子,但還是告訴他一個電話號碼,和一個男人的名字。

  因為簽約的時候他並不在,編輯才想起他並未見過那個男人,這麼說來,老師其實還是有親人的囉?想起這點,編輯不禁振奮起來,回去翻了那男人的電話。隨即問到那男人工作的地方,原來他竟是個小學老師。

  編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直接去那所小學,在教休室見到了那個男人。

  「呃……你好。」

  那是個非常高大的男人,有點像電視上常出現的訓導主任,一臉就是很兇的樣子。不過長得倒還不錯。奇怪的是他手上一直拿著一條泳褲,把泳褲扭過來又扭過去,好像泳褲跟他有仇似的。配上他的眼神看起來格外恐怖。

  編輯閃過他的目光,囁嚅地說:

  「我、我是菊飄飄出版社的編輯,那個……我叫許瑞堯。請問……您是阿秀老師的監護人嗎?」

  男人把泳褲掛在指尖上,開始順時針旋轉:

  「阿秀?喔……你是說小內褲啊!」
  
  ……小內褲?

  「嗯,因為他小學畢業時被父母親逐出家門,也斷絕了親子關係,我和他的交情還不錯,所以就換成我來當小內褲的監護人。」男人說。

  「……為什麼老師會被逐出家門?」

  「因為他是同性戀吧!」

  編輯嚇了一跳。雖然說菊飄飄出版社還有不少男性的男男作家,但作者本身真的是同性戀的卻很少,大多數都只是當興趣。不過小學未免也太早了點吧?

  「你都不曉得那傢伙有多純情,說什麼偷內褲是示愛的表徵,所以堅持只偷他心儀男孩掛在陽臺上的內褲,對旁邊汁多肉厚的優質內褲竟然視若無睹啊啊啊——!真枉費了我傳授給他的神技!枉費了他的天資!」

  「……您可以再說一次嗎?」

  男人又開始扭起手上的泳褲,好像要藉此發洩心中的怨恨:

  「我和他是因為交流偷內褲技巧而熟識起來的,別看那時他小小年紀,對內褲卻很有一番心得。他可以躲在家裡,光用衣架就可以偷到隔壁那戶人家的內褲。當時他還只有十二歲而已呢!對他來說,偷人的內褲就像是某種神聖的儀式一樣,是人類最高級的表白,所以他總是會潛到心愛男孩的家門前,一連七天守在那裡,偷光他的內褲。」

  「…………」

  「世人對內衣賊多有歧視啊!不過就是小偷而已,熱戀中的男孩,不也會背著父母,爬到心儀女孩的房間裡嗎?同樣是偷,偷心難道就不可恥嗎?內褲一條便宜的不過八九十塊,平常我們丟了一枝筆都不痛不癢,為何獨獨對內衣另眼相看呢?」

  「……」糟糕,他好像有點被說服了。

  「年輕人,你不了解內褲的美妙之處。一條內褲穿久了,是會和主人產生心靈交流的:宿主的臀型、宿主的指印、宿主勾到他家死角脫出的線頭,還有宿主平時洗滌的習慣,從內褲上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有時拿著那個人的內褲,便可清楚地遙想起那個人一天的生活,真正的睹物思人呀!這其中又以泳褲最為珍貴,啊啊,沒有什麼比滿布氯氣的游泳池水與汗水交織的氣味更迷人了,傑克,這真是太黯然、太銷魂了!」

  「這句應該接『太神奇了』才對……」

  「不愧為跟蹤狂七大至寶之首啊,哇哈哈——」

  看著男人把手上的泳褲捏到唇邊,像親吻情人一般地吻著,編輯覺得還是暫時不要打擾他比較好。不過現在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麼老師家總是堆滿了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內褲了:

  「請問一下,那老師他……還有其他的親戚,或是朋友之類的嗎?」

  編輯小心地問。

  「這個……小內褲被趕出家門之後,據說是和一個男人住在一塊。」

  「男人?」

  「嗯,好像是他的堂哥,從小和他玩在一起的那樣。不過後來那個男人出事了,具體事情我不曉得,總之後來小內褲就離開了他。之後的事情連我也不知道了,那天小內褲忽然打電話來,要我替他簽約時,我還真嚇了一跳呢!原來小內褲變成作家了。」

  「他以前不寫作嗎?」

  「小時候從來沒見他寫過,他對內褲比較有興趣。」男人堅定地說。

  「……這樣啊。那看來你也不會知道老師去了那裡了……」

  編輯一臉愁眉苦臉地站了起來,男人這才驚訝地問:

  「咦?小內褲不見了嗎?」

  「嗯,他好像離家出走了,到處都找不到他。」

  「真的嗎?說不定他是到深山裡,修習更高深的內衣賊之道也說不一定啊!」

  男人擊掌說道。

  「……我想應該不可能。那麼謝謝你,我告辭了。」

  「不,請等一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泳褲內衣賊忽然大聲叫道。編輯本來心情低落不太想理他,不過他開始殷勤地翻起自己的辦公桌抽屜來,拋出一大堆形形色色的泳褲,正當他想著那個內衣賊該不會是要拿老師以前偷過的內褲給他看時,他忽然把一個紙包著的東西遞到他眼前:

  「你看,這是我幾天前收到的奇怪包裹,不知道是誰寄來給我的,說不定會有什麼線索也說不一定喔?」

  編輯半信半疑地接過那個包裹,心想該不會是一條新鮮內褲之類的東西。沒想到一打開紙包,裡面竟然是一顆九十九元的鎢絲燈泡。

  「燈泡……」

  他有點驚訝,慌忙地打開包著燈泡的紙,發覺上面還有一行字,寫著:

  『R市T街十字路口旁,麥當勞。』

  「麥當勞?」

  他疑惑地覆述一遍,抬頭看著那個男人,男人把手一攤,說道:

  「別看我,我也不知道是誰寄給我的,如果對你或小內褲有幫助的話,你就拿去吧,年輕人!」他說完,又喃喃自語地說著:

  「不過為什麼是燈泡呢?難道他改行偷燈泡了?」

  編輯於是向內衣賊道了聲謝,抓著燈泡和那張紙,就往街上跑。他先招了計程車,決心先到T街十字路口的麥當勞看看。如果老師是被綁架的話,說不定這是綁匪留下的訊息也說不定。他想起老師說過「有跟蹤狂跟蹤他」的抱怨,難道這會是真的嗎?

  「老師,你千萬要平安無事啊……」

  編輯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的鎢絲燈泡。

  計程車在T街紅綠燈旁停下,他付了車資,匆匆跑到離這裡最近的麥當勞。還沒進去麥當勞裡面,他就被門口的麥當勞叔叔吸引了。因為那個麥當勞叔叔的手上,拿著一顆醒目的鎢絲燈泡。

  「…………」

  他小心地從麥當勞叔叔手上畢恭畢敬地取下那顆燈泡,對照了一下剛才拿到的燈泡,兩者是同一款的,都是老師家愛用的九十九元燈泡。他發現燈泡下還墊著一張紙,他把他拿起來,發現上面同樣簡短地打了一行字:

  『R市F街H路交界口,肯德基。』

   他開始覺得不安。手上拿著兩顆燈泡,編輯還是認命地再次搭上計程車,趕到F街H路的交界口。那裡果然有一家三層樓的超大肯德基,門口還放著土窯雞蛋塔熱 銷的看板廣告。他往門口掛著白花花鬍子拿著拐杖笑得很慈祥的肯德基爺爺一看,發覺他的嘴巴裡,塞了一顆九十九元的鎢絲燈泡。

  ……未免也太醒目了吧!還有這樣虐待肯德基爺爺真的可以嗎?!

  他無言地從肯德基爺爺嘴巴裡拔出那顆燈泡,反射地和爺爺道了個歉。燈泡下的紙籤,也用鉛字印了一行字:

  『R市Y公園旁,溫蒂漢堡。』

   聰明的編輯這次也不再多想,搭著計程車就敢到Y公園,成功地發現溫蒂的裙襬下塞了一顆鎢絲燈泡。當然也在那裡獲得了新的指令。『R市I街盡頭,麥當 勞』、『R市車站旁,肯德基』或是『R市與G市通衢天橋旁,溫蒂漢堡。』編輯一個個照著以此類推的指令奔波,幾乎跑遍了整個R市中有塑膠立像的速食店。

  其中有個麥當勞叔叔還是翹著膝蓋坐在長椅上的造型,而燈泡和指令就藏在他屁股後面。害得他不得不試圖把笑得很燦爛的麥當勞叔叔搬開,因此引來門口客人的驚呼,櫃臺經理緊急跑出來制止他。

  「喂!你想對我們的麥當勞叔叔做什麼?」

  經理對著一臉發窘的他大叫。

  「……我發現自己愛上了麥當勞叔叔,可以成全我們嗎?」

  後來他就在一臉呆滯的經理、和鄉民『成全他們吧!』的歡呼聲下,成功挪開了坐著的麥當勞叔叔,從他屁股下取得了鎢絲燈泡。他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到麥當勞借廁所了。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編輯緊張地打算看下一個指令。但這回卻不是寫在紙上,而是用麥克筆直接寫在燈泡上,一行令他莫名憾動的字跡:

  『回家吧。為我裝燈泡好嗎?』

  這個字跡他再熟悉不過了。那是阿秀老師的親筆字跡。

  他十萬火急地跳上剛好駛來的計程車,手上抱著一大堆鎢絲燈泡,讓他的行動稍微遲緩了一點,他發覺自己的心臟跳得很快,向計程車司機報了他和阿秀住得那棟公寓的地址。

  那個計程車司機看了抱著一堆燈泡的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

  「年輕人,燈泡塞到嘴巴裡,是真的會拔不出來喔,不要不信邪。」

  「……我知道,我看過這個網路傳說也不打算嘗試。現在麻煩你快開車!」

  車子抵達公寓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他抱著一大堆燈跑著急地奔上階梯,一開始跑到走廊上時,還因為視線太暗看不清楚,好半晌才發現有個小小的身影,正抱著膝蓋坐在他和老師家中間的牆邊,好像已經在那裡待了很久,身子冷得微微發抖。

  「阿秀老師!」

  編輯高興地大叫起來。他已經不想去管老師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了,心上懸吊許久的大石頭終於放了下來,他現在簡直想大哭一場。

  阿秀老師好像也發現了他。他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T恤,頭髮像往常一樣遮頭蓋臉成一團,好像還哭過的樣子,眼睛整個紅紅的。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看見編輯懷裡的燈泡,哽咽的聲音綻出一絲笑意:

  「阿編——」

  「終於讓我逮到你了!」

  正當編輯狂奔著過去,打算要抱住老師的時候,忽然有個不明物體從天花板上跳了下來。老師和編輯都嚇了一大跳,阿秀老師忽然大叫起來,轉身好像想逃走,但是那個東西的動作比他更快,加上老師已經步履蹣跚,一下子便被那個不明物勒進了懷中。

  「不要——!」

  阿秀大叫著。編輯大為緊張,把樓梯間的燈泡打開一看(好在這裡的燈泡沒被破壞),才發覺勒著老師的人,竟然是隻巨大的花枝——不,正確來講,是個穿著花枝造型布偶裝的人,還是個男人。

  「你是什麼人?快放開老師!」

  編輯嚴厲地說道。那個花枝男搖晃著觸手,另一手則緊緊勒著老師的脖子,阿秀老師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不停地叫著『阿編——』,花枝男開口了: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他的,決不可能還給你們!」

  「等等,難道你就是寄花枝信給老師的跟蹤狂?」

  編輯忽然豁然貫通。

  「是又怎樣!我是老師的頭號書迷,老師所有的書我都看過,天下沒有比老師更優秀的花枝了。我已經掙扎了很久了,今天一定要得到老師,和老師共結連理!成為世上最令人羨煞的一對花枝!」

  「……為什麼是花枝?」

  「因為花枝是烏賊的俗稱啊!難道你不知道嗎?烏賊可以噴出美味的墨汁混淆敵人視覺,所以素來有『海中詩人』之稱。以老師的文筆和感性,絕對是這個茫茫人海中最優秀的詩人哪!他的文章深深感動了我,甚至改變了我的人生,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老師更好的花枝了!」

  花枝男用宛如吟詩的語調這麼說道,把懷中的老師勒得更緊。阿秀老師臉色蒼白,眼睛噙著淚珠。編輯不禁感到極度地懊悔起來,啊,要是早點相信阿秀老師的話就好了,那也不會讓老師陷入這種險境。他在心底默默地道起歉來。

  「你快點放開老師!老師是人,不是花枝,你要找花枝去魚市場找!」

  「不放!我要和老師雙宿雙飛!」

  「你再不放手的話,我就要動手囉!」

  「哈,你手上都是燈泡,能奈花枝何?」

  花枝男大笑著說道,然後用其中一枝觸手捲起了阿秀老師的腰,眼看就要從編輯身邊掠過。編輯苦於滿手都是燈泡,沒有辦法分神搭救老師,就在這時候,一樣東西忽然從編輯的腰間掉了下來,發出「啪」地一聲清響。

  編輯和花枝男都同時低頭看去。原來那是一條不知那來的內褲。

  「怎麼會有內褲……」

  他呆了一下。沒想到這個時候,花枝男卻像如獲至寶一樣,觸手放開了阿秀老師,大叫了一聲『是內褲!』,朝地上的內褲撲了過去。編輯靈機一動,用腳把內褲一掃,內褲就順著樓梯飛了出去。

  花枝男猝不及防,大叫一聲,就追隨著內褲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老師!」

  「阿編——!」

  阿秀老師投到編輯的懷裡,他發覺老師還在發抖。轉頭往花枝男那裡一看,他撞到了樓梯間的牆,好像暈了過去,花枝造型的布偶頭套從他頭上落了下來。一看之下,編輯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那個花枝男,正是他早上遇見的那位小學老師!

  「怎麼會……?」

   編輯喃喃自語著,老師窩在他身上,兀自發抖著不停。讓他不得不先停下思考,把手上的燈泡小心翼翼地全擱到地上,用力抱緊了阿秀老師。老師則像是虛脫了一 樣,賴在他懷裡不動,他聽見他若有似無地低語著:「阿編,你還會幫我修燈泡嗎……?」然後便悄悄的沒了聲息。看來是昏過去了。

  「老師……這次真的辛苦你了。」

  看著老師的睡容,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終究是露出了放心的微笑。

  ◇

  這次的事件,編輯一直到後來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原來那天,老師把他趕出去之後,因為花枝男還是不斷寄騷擾信件來,老師覺得非常害怕,正如編輯所認知的,阿秀老師在R市裡沒有什麼朋友。走投無路的他,於是和編輯一樣想到了自己唯一的監護人,於是就打了電話給他。

  沒想到,那位身為內衣賊師父的監護人,正是寄騷擾信給老師的元凶。他自從上次替阿秀老師跟出版社簽了約之後,知道阿秀成為作家的事情,本來抱著舊識的心情看了一下,沒想到從此瘋狂地迷上了老師的作品,近而迷上了老師。

  『花枝』本來是他在網路上的綽號,為了向老師示愛,他不但蒐集了很多花枝的圖片,還去訂做了花枝圖案的內褲,自己穿過後寄給老師,甚至還去訂作了花枝造型的布偶。這些後來警方在他的住處都有搜到。

  『……那他為什麼要給我那些燈泡?』

  那天晚上,編輯這麼詢問老師。老師正滿足地裹著熱毛巾,喝著編輯泡得牛奶。

  『那些燈泡是我請他幫我設計的。』

  阿秀老師支支吾吾地說。

  『那天我趕了你出去,又砸壞了家裡的燈泡。事後覺得很後悔,但又不知道……不知道怎麼跟阿編道歉,所以就想,如果阿編撿到很多燈泡的話,說不定就不會再生氣了,所以我就把家裡整理乾淨,買了很多燈泡去找大內褲,請大內褲幫我轉交給你。』

  老師低著頭,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著,

  『沒想到……沒想到他就是花枝男,他這幾年真的變了很多。以前他明明是個很善良很熱血的內衣賊的。我……我真的太笨了。』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家門口等我的,老師?』

  『我……我太久沒出門,結果一出門就迷路,還被警察盤查,找了很久的路才找回家。』阿秀老師吶吶地說,難怪剛見到他的時候,老師一副快餓死的樣子。

  『那為什麼要裝在麥當勞叔叔身上?』

  『我想那是大內褲企圖拖延你的戰術,他早就知道你會找上他了。為了有更多時間跟蹤我,他才讓你在R市裡無謂的奔波。』

  『那個叫我回家的指令……』

  『啊……那是我寫的,我把那堆燈泡交給大內褲時,怕阿編不知道我的用意,所以就在其中一顆燈泡上寫了那些字。』

  老師把全身縮到大毛巾裡,小小聲地說道。

  編輯這才恍然大悟,最後一顆燈泡會用手寫,而其他的指令用電腦打的原因,現在他總算明白了。

  後來花枝男——也就是那個被阿秀稱為大內褲的男人,當然沒有再來騷擾阿秀老師了。但老師聽說編輯和大內褲聊過天,便擔心地、怯生生地問道:

  「你們談了什麼嗎?」

  「……放心,我不會宣傳老師以前是內衣賊的事情。」

  「不,不是這個。那個……大內褲除了內褲的事情外,還說了我什麼嗎?」

  編輯歪著頭認真地回想了一下。發覺自己腦子裡與花枝男相關的印象全被內褲填滿了,當然還有花枝。

  「好像沒有耶。」

  「是嗎,那、那就好。」

  老師彷彿鬆了口氣地這麼說道。

  編輯趁著假日,替老師翻修了整間屋子的燈泡,用的當然是從麥當勞叔叔身上辛苦拔來的燈泡。陰暗的室內終於重見光明,他從沒見過阿秀老師笑的這麼燦爛。

  事情過後三個月,菊飄飄出版了老師《男人何苦》系列作的第三集,也是三部曲的最後一篇,書名叫作《男人何苦當跟蹤狂》。

  內容描述洋遠和曉昀一位姪子的故事。那位姪子是個羞澀的內衣賊,名字叫作登保,他愛上了隔壁鄰居烏司,卻不敢跟他表白示愛,只好日夜跟蹤著烏司,一等到他出來曬內衣褲,就把他的內褲偷走。以此來表達他對烏司的愛意。

  這個烏司也不是普通人。他在他三歲那一年愛上了他家門口的麥當勞叔叔,從此他旅遊各地,把每一家麥當勞的麥當勞叔叔趁著夜黑風高偷回家裡,因為舊家堆滿了麥當勞叔叔,讓他沒有地方睡覺,所以他只好搬家。這一搬就搬到了登保的隔壁,從此展開兩人不解的孽緣。

  因為登保實在偷了太多的內褲,導致烏司沒有時間買新內褲,內褲就被登保偷光了。沒了內褲可穿的烏司不敢出門,讓他無法像往常一樣趁夜去麥當勞前面偷麥當勞叔叔,這使他感到非常的苦惱。於是他便鼓起勇氣到鄰居,也就是登保家敲門,請求登保可否借他一條內褲來穿穿。這就是兩人的第一次邂逅。

  後來經過了一波三折,兩人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一天,烏司發現登保就是偷光自己的內褲的內衣賊,氣得說要絕交,登保哭著說自己會蒐集他的內褲都是因為愛他的緣故,他從不蒐集第二個人的內褲。

  烏司根本不相信他,把自己的內褲通通回收,還罵他是個水性揚花的跟蹤狂。氣虎虎地回到家裡,才發現他家裡的麥當勞叔叔被人發現,警察來查抄一空,他自己也面臨被逮捕的命運。

   後來他的親人來保他出去,他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中,打算為那些逝去的麥當勞叔叔痛哭一場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房間中央,站著一位怯生生的『麥當勞叔叔』。 那是登保,他把自己扮成麥當勞叔叔的樣子,一直癡癡地等著他回來。為了扮得像,他甚至維持著麥當勞叔叔的標準姿勢動也不敢動。

  『你這個傻瓜……』

  烏司流下了眼淚。在那瞬間,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追求的真愛麥當勞叔叔,其實就在他身邊。登保才是真正的麥當勞叔叔。他哭著抱住了站到渾身虛脫的登保,把自己的內褲全部塞回他手裡,哭著說:『以後想偷多少內褲都隨便你!』但登保卻笑著說:

  『你就是我追求一輩子的內褲,那還需要偷呢?』

  這本小說,後來被R市的大製作公司買下,拍成電影,題名就叫作『內褲與麥當勞叔叔』。據說刷新了票房紀錄,R市的麥當勞前,有一陣子到處都有觀光客拿著限量發行的電影紀念內褲,和麥當勞叔叔拍照留念。

  書寫完之後,老師和以往一樣昏睡了十幾天,編輯也和往常一樣盡職地到他家為他打掃。打掃到一樣堆滿內褲的洗衣間時,忽然發現一條很熟悉的內褲。他把那條內褲拎起來一看,才發覺那是自己一個月前離奇失蹤的內褲。

  「啊!那個不可以!」

  老師忽然驚醒過來,看到拿著內褲發愣的他,滿臉通紅地衝了過來,一把搶下了編輯手上的內褲。

  「……老師,要試靈感偷我的內褲沒關係,不過你寫完作品要歸還啊。」

  「要、要你管!阿編最討厭了,誰要偷你的內褲!」

  這麼說著的老師,拎著編輯的內褲一溜煙鑽進房間裡,整個晚上都沒出門。

  結果隔天晚上,編輯在自己家裡打算洗澡時,發覺那條內褲竟又回到了衣櫥裡。已經被洗得很乾淨,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攤在他的浴巾上,裡面還藏了一張紙,他把他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

  『我已找到我追求一輩子的內褲了,那還需要偷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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