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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湛露
  
  谿邊沿著宮城小跑了一圈,整個禁宮似乎都陷入戒備狀態,人人臉露緊張之色。谿邊本來想先找到陽離,沒有聽說傅家人被解職的消息,他應該還在禁宮內當職,再說傅白澤現在以保護子嗣的名義,應該有能力讓陽離接近媧羲。
  
  但繞了幾圈,都沒有見到陽離的影子,反而是右禁衛軍見他行蹤鬼祟,已有幾隊人馬朝他馳來打算盤問。谿邊沒有辦法,只得暫時拍馬離開宮城。
  
  他左思右想,往胸口摸了摸,摸出炎鴸撿到的那枚滾輪印章來。
  
  想起炎鴸的猜測,谿邊思忖半晌,驀地一夾馬腹,改往京城南方奔去。再過半時辰就是宵禁時分,谿邊卻不在乎,心中的目標越來越明確,谿邊恨不得背上生了雙翼。
  
  馬南行至東漕後拐了彎,沿著河邊東行。這時日已西斜了。
  
  映入眼簾的是剛被祝融焚燒不久的義府大街,再往下游幾步,一幢熟悉又陌生的建築物出現在夕陽下。谿邊幾乎要感慨起來,那是他直至去年的居所,也是他從小到大當作家的地方,因為地處僻靜,所以東漕大火時逃過了一劫,還維持著原來的樣貌。
  
  谿邊停在光祿司的大門前,在坐騎噴薄的白霧間凝視著寂靜的院落。
  
  武生似乎都回家過年了,谿邊下了馬,光祿司沒了平常學徒的吆喝聲。他把韁繩繫在一旁的馬柱上,繞到側門那頭看了一眼,看起來也不像有人在的樣子。
  
  谿邊凝起眉頭來。按裡說,就算是大過年的,光祿司裡也該有幾個人守著,畢竟多少也算官府機構,加上武器值錢,沒有人守著,年關很容易遭竊。再說現在已過宵禁,就算出門,這時也應該回來了。
  
  他把短槍背回背上,小心翼翼地接近大門旁的狗門,伸手推了兩下,發現竟從裡頭上了鎖的樣子。心中疑惑更甚,他記得以前光祿司的狗門,都是不落鎖的。
  
  他舉起短槍解開布包,用腳試了試距離,正想不顧一切強行突破,冷不防背後伸出一隻手,谿邊還來不及回頭,那隻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掩住了他的口。
  
  「安靜,不要輕舉妄動,乖乖跟我走。」
  
  聽見這聲音,谿邊心跳幾乎停止,呼吸也急促起來。他差點就要違抗命令大叫出來,但終究還是忍下來,任由對方把他往牆邊拖。
  
  對方一直把他拖到樹蔭下,才放開他的口。身體一得自由,谿邊立時便轉過身來,激動得幾乎把持不住自己。
  
  「陛下……!」他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嘶啞,忙清了清喉嚨。
  
  挾持他的人噙著笑,倒背著手站在樹影下,笑容和他記憶中一般閒適淡雅。
  
  「這次真的是好久不見了,谿邊。難得見你表情這麼豐富呢!」
  
  谿邊說不出話來,只覺情緒翻湧成一團,心中既驚且喜,又有些緊張。媧羲看起來氣色很好,一點也沒有病中的樣子,這個升了黑旗、罷免親信,本來應該被困在禁宮中彌留的男人,誰也想不到他竟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陛下……您究竟……」谿邊有千百個問題想問,但卻不知從何問起。
  
  「嗯,仔細解說起來有點複雜,反正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谿邊,我需要你的協助,現在的你,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嗎?」
  
  谿邊深吸了口氣,胸口翻騰起來。
  
  「是,屬下萬死不辭!」
  
  這話倒讓媧羲笑了起來,谿邊發現自己有多懷念那笑聲。
  
  「這麼乖巧,倒不像是你了。對了,我要先誇講你幾句,你的跟蹤報告做得好極,我這輩子還沒看過這麼精采的偷窺報告,簡直和小說一樣。我在病榻上每天都好期待,精衛也是。」媧羲樂不可支地道。
  
  谿邊觀察他的氣色,忍不住問:「陛下的病……果然是假的嗎?」
  
  「說假的倒也不盡然,我的體質不同一般,以往母后在世時,據說也和我一樣,每隔數年便會不明原因高熱,藥石罔效。」
  
  「陛下的意思是,這不是病……?」
  
  「嗯,說是病也沒錯。只是對人類而言,遇上無法理解的徵兆,多歸咎於病恙就是了,何況裝病可騙不過那些忠臣哪!太醫署多少那些世家大族安插的人,不親眼看到我病到爬不起來,那些人怎麼會甘心?」
  
  谿邊聽他話裡諷刺意味甚濃,他情緒尚未平復下來,脫口道:「不論如何,陛下能平安無事實在太好了。屬下一直以為陛下病重……」
  
  「啊,是病得很重啊,」
  
  媧羲打斷他話頭,瞇起雙眸道:「這個國家病了,你看不出來嗎?谿邊。病到有些事情再不處理,就真的積重難返了。」
  
  谿邊見媧羲神色少有地嚴肅起來,一時不敢吭聲。忽見媧羲今天一身布衣裝扮,一襲皂青布袍,連腰間花俏的裝飾也拿掉了,腰間依舊配著看來沒什麼實用性的長劍,病後的他確實清瘦了些,頭髮規規矩矩地盤在腦後,整個人走起低調風。
  
  即使如此,谿邊覺得這個男人不管如何裝扮,走在路上還是會讓人多看兩眼。
  
  媧羲像是沒注意到他的目光,搭住谿邊的肩,朝光祿司窺探。谿邊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疑問,上皇一人支身在此,還是在滿朝都以為他快不行的情況下,而且還這麼巧,和他一同出現在光祿司前,谿邊怎麼想都摸不清頭緒。
  
  谿邊剛想發問,忽見媧羲神色一緊,兩人身後嘈雜聲逼近,然後是四面八方湧來的腳步聲。
  
  谿邊大吃一驚,握緊短槍就要動手。卻見媧羲也同樣直起身,只聽了一會兒便閉上眼睛。
  
  「來不及,逃不掉了。」
  
  話音剛落,只見四下都是火把,不知多少人從光祿司的牆後、轉角湧將出來,人群守住了四下可能逃跑的通道,把兩人逼到光祿司門邊。
  
  這一下變故突生,谿邊貼緊媧羲的背,聽見他低聲又道:「是你的同伴呢,谿邊。」
  
  谿邊吃了一驚,透過搖曳的火光看去。果見包圍的人群有男有女,有的露著長耳,有的抱著利爪,臉上神色嚴肅,青一色全是獸幫的半獸,不少對谿邊而言都是熟面孔。
  
  谿邊不禁啞然。他看見火光間緩緩走出一人,嚇然便是他的兒時玩伴貪狼。
  
  貪狼的額角不知何時受了傷,裹著厚厚一層繃帶。火光掩映下,被遮去半邊的雙眸顯得更為幽深,不知為何,谿邊竟忽然覺得慌張起來,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貪狼……」他忍不住叫道。
  
  貪狼卻像是沒聽到似的,表情異常嚴肅,半獸們讓開一條路,讓首領得以走到火光最前端,所有人也是一臉肅穆。谿邊不知該如何是好,回頭看了眼媧羲,卻見他神色如常,只是安然倚牆而立,像往常一樣平靜地旁觀這一切。
  
  「放下武器,否則休怪俺不客氣!」谿邊聽見貪狼低沉的警告聲。
  
  他和媧羲對看一眼,媧羲微一攤手,乾脆地卸下腰間長劍,谿邊便也丟下了熟銅短槍,嚴肅地舉高了雙手。
  
  「把這兩個人抓起來,綑起來帶進去!」
  
  谿邊聽見貪狼又道,竟背對著他下令。他再也忍耐不住,開口叫道:「貪狼!我是小谿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這聲叫喚對貪狼總算起了作用,谿邊見他總算轉過頭來,那頭銀色的長髮被風吹得微亂,掩飾著臉上的長疤,他上身赤裸,手上提著長刀,胸膛上一如往常全是蹤橫的傷疤。一段時間未間,他的兒時玩伴似乎又變得更有男人味了些。
  
  明明聲音、形貌,都這樣令人懷念。谿邊卻第一次感覺兩人之間有了距離,彷彿有道無形的牆擋在他們之間那般。
  
  貪狼在夜色中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似地微一咬牙,又撇開頭去。
  
  「……不要叫我貪狼,你也不是小谿。我的兄弟谿邊,才不會出賣夥伴。」
  
  谿邊心口一跳,只覺唇齒乾澀。「出賣夥伴?貪狼,我什麼時候出賣你了!你被困在禁城時,不就是我助你逃出來的嗎?」
  
  這話似乎點中了貪狼的軟肋。他忽然轉過身來,大步走向谿邊,排開正要擒住他的其他半獸,一把拎起他的衣領。
  
  「你還敢說!若不是那日你故意向俺示好,俺又怎麼會這麼傻,一直他媽的相信你這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可惡,要是俺早一點識破……」
  
  這回谿邊當真是一頭霧水,「什麼故意示好?什麼忘恩負義?」
  
  「好啊,谿邊。這麼多年了,俺還不知道你娘的這麼會演戲!」
  
  這一下沒頭沒腦,谿邊也生起氣來。他和貪狼都是執拗性子,以前就經常為此起衝突:「你在說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貪狼,我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那你為什麼要殺了白兔!」貪狼像是再也忍耐不住,雙手揪住谿邊的衣領大吼起來。
  
  谿邊見他雙目赤紅,想起那日方府驚魂,還有白兔臨死前的那番話,心臟驀地一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那是……」
  
  見他如此反應,貪狼誤會更深,牙齦咬得幾乎出血。
  
  「為什麼?小谿?為什麼……?他們跟我說時,俺還堅決不相信,小谿,俺一直都是信你的,俺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打算要信你的……」
  
  貪狼邊說邊雙手顫抖,谿邊這才清醒過來,「貪狼,白兔不是我殺的。」
  
  「谿邊,看來你當了人類侍衛之後,連擔當也沒了。」
  
  「我真的沒有殺!確實我是親眼目睹白兔的死,但那是因為……」
  
  「因為什麼?俺親眼看到你背著白兔的屍體,走出人類官員的家裡!白兔本來是要去刺殺那個官員員的。俺本來死活不讓他去,可白兔那妮子想救狐狼,竟然私下和蛇幫那些娘們接洽。有人通知俺,俺本來想去救她的,沒想到……沒想到……」
  
  谿邊心頭一跳,只覺這件事時機甚巧。不只掩埋白兔的事,從他當上媧羲的侍衛開始,總覺得他的一舉一動,特別是與半獸有關的作為,似乎一直被人盯著。
  
  只覺一陣寒意湧上心頭,還沒來得及辯解,貪狼已放開他領子,惡狠狠地開口。
  
  「沒話好說了?山貓,把這兩個人類綑起來,先綁進裡頭,西邊那好像有個倉庫,他媽的驚動巡衛可就糟了。」
  
  谿邊見昔日的同伴一湧而上,忙叫道:「等一下,貪狼,為什麼你們會在光祿司這裡?你們一直都躲在這裡?」
  
  但貪狼緊抿著唇,一句話也沒答。谿邊知道貪狼什麼都可以隨便,但唯獨極重感情,現在認定了他是殺人兇手,講什麼都聽不進去。
  
  他忖度半晌,又問:「貪狼,狐狼呢?你有他消息沒有?」
  
  一句話未完,臉上已驀地挨了一拳,唇齒間頓時全是血腥味。谿邊目瞪口呆地撫著頰,看著恨恨出拳的貪狼。
  
  「你再敢提一句俺妹妹,俺就揍得你爬不起來,你他媽的信不信?」
  
  ***
  
  
  谿邊作夢也想不到,再一次回到久違的光祿司,會是在這種狀況下。
  
  光祿司起於武王弘武七年,至今已有五十多年歷史。本是讓一些尋常良民的孩子,選其體質佳、筋骨強健者,以未來為公家效力為條件,提供食宿、照應,以習得一技之長。性質和民間的作坊相類。
  
  過了一定的年齡後,甚至還有微薄的食俸,對家境清寒的坊民無疑是一大助力。當中也有像谿邊這樣的孤兒,只是為數不多就是了。
  
  曾經谿邊也以為,這個地方就是他一輩子的家。
  
  倉庫的氣溫極低,地上鋪的稻草,不多時都結了厚厚的霜。半獸手腳粗魯,摔得谿邊的肩傷又隱隱作疼起來。記得以前自己犯了錯時,教頭有時也會關他個一日半日,往往就是扔到這個地方。幼時覺得高聳的天花板,現在竟也變得觸手可及了。
  
  媧羲在他之後被扔進倉庫。老實說谿邊本來期待有什麼人忽然出手搭救,畢竟以媧羲的身份,說不定會有什麼人隨侍護衛。
  
  但事實證明這位上皇與眾不同,竟然當真支身犯險。谿邊見他捱著倉庫的稻草堆喘息,不禁擔心起來。
  
  「陛下,您還好罷?陛下不是應該待在路寢裡安歇……」
  
  媧羲「嗯」了一聲,黝黑的眸子看不出思緒,谿邊覺得媧羲的心情似乎不錯,至少比上回在路寢謁見時要輕鬆許多,甚至還有幾分興奮。谿邊看得出來,那是一種忍耐已久、而大戰將至的雀躍感,谿邊卻不明白媧羲這種情緒所為何來。
  
  「你呢,谿邊?你又是為什麼回到這裡?應該不是單純來懷舊罷?」媧羲反問道。
  
  谿邊這才回神過來,「這個……屬下撿到了一樣東西……」
  
  他雙手反縛在後,谿邊只得微一側身,讓衣袋裡的東西滾落在地。
  
  「屬下在……區廬的牆邊,找到了這東西。」
  
  媧羲看了一眼,目光一亮。「這就是你說的,襁褓時握在手裡的玩具?」他問。
  
  「是,這東西自我離開光祿司後,就一直留在教頭那裡,我本來想會不會是陛下差人向教頭取了來,因為什麼緣故落在那裡。」
  
  媧羲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是我,我是第一次見著它。」
  
  「那便是了,屬下想既然不是陛下派人來取,這東西也沒人要偷,那或許就是教頭自己丟失在那裡的。但教頭不會無緣無故拿著這東西來區廬,屬下左思右想,教頭自從屬下接獲調令後,就和屬下失了聯繫,恐怕不知道屬下已經進宮的事。」
  
  谿邊見媧羲露出興味的神色,像打量什麼似地望著自己,不禁略有些緊張。
  
  「屬下想,如果是這樣的話,教頭會拿著他到區廬,多半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來見屬下。而擔心自己的身分見不著屬下,所以拿了只有我們知道的信物,以備萬一。」
  
  「本來教頭如果有什麼事,寫信給屬下就足夠了。會這樣特意前來會見屬下,能想得到的原因只有兩個。」
  
  「嗯,你覺得是哪兩個?」媧羲問。
  
  「第一是事態緊急,來不及在信上說明,只是區廬和光祿司同在京師,就是信件往返,大約也不出半日光陰,反而親自前來花得時間還多些。如果不是因為時間,那麼就只有第二種可能。」
  
  谿邊直視著媧羲的目光,吸了口氣。
  
  「那就是教頭寄給屬下的信,不獨教頭和屬下看得到,也有其他人看得到。教頭知道這件事,為了保密,所以才犯險親自來會見屬下。」
  
  倉庫裡忽然寂靜下來,只有稻草磨擦衣衫的沙沙聲。媧羲沉默半晌,驀地笑了起來。
  
  「你比我想像得還機伶哪,谿邊。看來我並沒有看錯人。」
  
  谿邊吐了一口長氣,「攔截教頭和我通信的人,是陛下?」
  
  「谿邊,你的分析很正確,但想法反過來了。」
  
  「反過來?什麼意思?」谿邊怔了怔。
  
  「不是有人攔截了教頭寫給你的信。而是反過來,是你的教頭,故意保持和你之間的通信。」
  
  谿邊愣了一下,只覺渾身一顫,彷彿一桶冷水從頭上直沖下來,「你說什麼?你的意思是……」他一激動,連敬稱也省略了。
  
  媧羲倒是不以為杵,平靜地頷了頷首。
  
  「就是你所想的那樣,你的教頭打算透過你,獲取大內的資訊。」
  
  谿邊幾乎從地上跳起來,「這是什麼意思?陛下的意思是,杜教頭他是內賊?」
  
  「說是內賊也不盡其然。光祿司是官署,教頭說起來都是光祿司主事的下屬,如果主事命令教頭交出與你之間的通信,我想你的教頭也不能違抗。你和教頭情同父子,雖是尋常家信,不可能不提及你的近況,而你又和我親近,多少也會透露一些宮中訊息。」
  
  「可是光祿司的主事……丹粟大人他怎麼會知道……」
  
  「你被選進霸下衛中後,還有和你那位杜教頭聯絡嗎?」
  
  「先時每月都有通信,大概就是每月一、兩封。只是最近不知為什麼,大約是年關前那陣子,教頭忽然沒了音信,寄信也沒有回,除夕時屬下本來想回來找他,但光祿司這裡卻說他回鄉省親了……」
  
  谿邊說著說著,驀地腦海裡電石光火一閃,「陛下,難道說……」
  
  媧羲微一頷首。「這也是我的猜測。丹粟利用杜教頭和你的關係,獲取禁中訊息的事,之後被杜教頭知悉。也因此杜教頭停止和你的通信。如果我所料非虛,多半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光祿司就已經受到控制,做為藏匿犯事半獸的場所。」
  
  「那教頭他來找我……」
  
  「你的杜教頭多半也發現了,畢竟人在光祿司任職,不可能不查覺端倪。而且他知道你與半獸親近,我想他是打算來警告你,但又不知道你已不在區廬,所以撲了個空,所以才留下那個信物,盼你因此有所警覺。」
  
  谿邊心頭激動起來,他作夢也想不到,一切竟和他從小長大的光祿司有關。
  
  「陛下,那教頭他現在失蹤……光祿司的人跟我說,他是回鄉省親……」聲音竟顫抖起來。
  
  媧羲看了他一眼,幽深的眸子看不出絲毫情感。
  
  「據我所知,你的教頭杜桓出身羽化,只是他支身一人投身京師,過了這許多年,親戚大多四散飄零,忽然回鄉探親的機率並不大。」
  
  谿邊臉上血色盡褪,彷彿體內的血液一瞬間抽乾似地,他跌坐回稻草堆裡。教頭送他的那件臨別對襖,現在還護在他胸前,但谿邊只覺得心口前所未有的冰涼。
  
  「我不相信,陛下,教頭就像我爹,他……」谿邊幾乎要語無倫次了。
  
  媧羲沒接他的話,只是微微闔上眼睛。聲音依舊是淡淡的。
  
  「光祿司的主事丹粟,本是傅家的門生,他是傅家老三親自舉薦入朝的。你在朝任事也有一段日子了,應該也明白,皇朝九品以上官員,都是經由舉薦、少部份經由恩蔭,再由吏部詮敘後分發的。因此世家外以庠校、國學廣結士子門生,內以恩蔭確保世代傳承,國家官員,大部份來自於此。」
  
  谿邊怔然聽著,只覺得媧羲的聲音有些遙遠,不像是真實的。
  
  「丹粟既是傅家舉薦,對傅家自應盡師生之誼,加上這個人年紀也一大把了,沒在官場上混出個名堂來,傅家給他這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他自然要盡心盡力了。他提供傅家一個藏匿反賊的場所,而傅家則允他一個未來,這事說起來就這麼簡單而已。」
  
  媧羲頓了一下。
  
  「……如果有誰擋了他的仕途,丹粟因此而不擇手段,也是意料中事。」
  
  谿邊幾乎沒有思考的力氣。只覺這一點破,許多事情都豁然開朗起來。照理說按教頭與他的交情,不可能回鄉省親卻沒有捎給他支字片語,他早該在那時就察覺了,為何竟到現在才覺得不對勁,谿邊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媧羲似乎能體諒他的心情,一時沒有再說話。直到谿邊自己乾澀地開口:「為什麼……會挑中光祿司?」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因為這裡離祈父橋最近,你自幼居此,應該知道這裡的地緣關係,如果讓半獸遠徙,難保途中不會被人發現,就近躲藏自是最理想的安排。加上近來年關,武生都返家過年,光祿司本來少人進出,這裡又是國家官署,巡衛也不敢隨意盤查,就是官家要搜索也得有名目,京師之內,恐怕沒比這更適合半獸躲藏的所在了。」
  
  媧羲頓了頓,又補充道:「本來東漕大火,義府和義倉都燒個經光,只光祿司安然無恙,就足夠讓人起疑了。可惜諸事實在太忙,否則倒可即早來做確認。」
  
  谿邊坐直在冰冷的地上,只覺胸腔空蕩蕩的,想放聲大哭,卻又擠不出眼淚,只能愣愣地望著前方。
  
  從倉庫的小窗望出去,光祿司的一景一物歷歷在目,谿邊幾乎可以在腦中描繪出場景,教頭怎麼在那頭的校場上,一次又一次矯正他的馬步。又是怎麼在這頭的杖柱旁,逼他和自己過招,直到兩個人都氣喘噓噓、遍體鱗傷。
  
  沒有武課的時候,有時他們也會坐在倉庫這頭,一邊賞著月光,兩人搶一壺酒喝。一老一少,發起酒瘋來,為了最後一口酒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
  
  谿邊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荒謬。為什麼他的人生總是如此?前一刻還以為能夠永遠在一塊的人,下一刻就從他眼前消失了。
  
  「別擔心,會有人為此付出代價的。」
  
  媧羲的聲音忽然傳入耳際。谿邊才發覺自己鼻子哽住了,他像個孩子般茫然望向他的主君。
  
  「朕向你保證,谿邊。」
  
  那之後倉庫內又安靜了一陣子,守著倉門的半獸似乎睡著了,只有掛在窗外的火把輕微的劈啪聲,還有谿邊的拳骨握緊又放鬆了的脆響。
  
  「如果依陛下所言,讓光祿司藏匿半獸,對傅家有什麼好處?」
  
  谿邊潤了潤唇,發覺聲音比往常都還低沉,他強迫自己穩下聲調。
  
  「貪狼不是……不是進宮放過火麼?這樣藏匿逆賊,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很簡單,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逆賊的主謀。」
  
  谿邊怔了怔,一時還不能反應媧羲的意思。
  
  「主謀……?陛下是說,在廣文苑和戶部放火的,就是傅家人?」
  
  他一時忘情,聲量放得大了,差點驚醒門口的半獸,忙斂了聲:「可這是為什麼,陛下?屬下記得傅家當家,就是陽離的伯父……傅白澤自己就是戶部尚書不是嗎?」
  
  「就是因為這樣,才更要燒。」媧羲定定地道。谿邊實在理不清頭緒,媧羲便笑笑道:「這些事說起來複雜,真要揭破了也平凡無奇。傅家燒燬戶部,主要是為凐滅證據。」
  
  「凐滅證據?凐滅什麼證據?」
  
  「還能有什麼證據,你忘了嗎?你還和我一塊兒到現場聽審過。」
  
  「啊,是那個平準的案子……」
  
  「沒錯,說是平準的案子,其實這當中牽連甚廣。本來戶部依皇朝律令,掌管的是土地、戶籍、田地和番帑一類的事務。」
  
  媧羲娓娓道:「可靖亂三年有了臨都瓊萊後,一部份的官員隨我西遷,以致於京師幅員空缺,戶部的工作本來與錢糧相關,不知不覺便攬下了包含市易、倉庫、漕運甚至鹽米貿易等國家命脈習習相關的政務,實質上的權力可能凌駕於三省。這件事說到底這也是我的過錯,打了這麼多年仗,竟讓皇朝埋下了這麼深的病灶。」
  
  「陛下……」
  
  「這樣大的權力,獨攬於一部之手,時日一久,積弊必生。平準一案,不過是數百件中的一件而已,剛好爆了出來,我想傅家本來也不大在意,反正把罪推給下頭的官員、行商,再怎麼樣也動不到他們頭上。」
  
  谿邊回想親審那日的景況,確實有此氛圍。媧羲屈起雙膝,幽深的眸望著倉庫的一角,谿邊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入地和皇朝的主人促膝長談。
  
  他隱隱有種感覺,媧羲正在和他掀開最後的牌面。
  
  「但是一來我按照獬角的建議到場聽審,大概讓他多少有些緊張,二來,我的幾個小動作恐怕也讓他有所顧忌。」媧羲又道。
  
  「小動作?」
  
  「就是你到義府調查的事,你忘了嗎?在那之後,義倉就燒成白地了。」
  
  谿邊怔了怔:「陛下是……故意讓屬下去查案的嗎?」
  
  「說是查案,嚇嚇他們才是正經。傅白澤做事謹慎,什麼事情非得滴水不漏才甘心,就因為這樣,你的舉動讓他覺得苗頭不對,加上戶部他也早有意清理,所以才決定一次解決。單燒戶部的話,無論如何旁人都會起疑心,但是皇城大火,那就完全不同了。」
  
  「就因為這樣,就燒了……」
  
  「當然,光是為凐滅證據,傅家有太多方法,犯不著用上這種極端的手段。他會放火,還有另一椿理由,這理由就在東漕。」
  
  谿邊總算懂了一些。「他要燒燬半獸的老巢?」
  
  「正是如此。傅家出於某些原因,必須利用到半獸的力量,不把半獸逼到走頭無路,這些高傲的皇城居民不會就範,所以先是停止義倉的賑濟,而後放火燒了祈父橋。如此一石二鳥,既可掩人耳目,又可栽贓嫁禍,掀動半獸的反叛心。」
  
  媧羲又望了他一眼。
  
  「在看到你轉述那個半獸的證言前,我也不敢肯定。但既然連白兔也那樣說,事情就很清楚了,粱渠和傅家積怨已久,那些忠臣膽子再大,還不敢動到我頭上來。但粱渠是他們除之而後快的對象,而沒有比這更好的借刀殺人了。 」
  
  媧羲特別加重了「忠臣」二字,聽得谿邊背上一冷。他想起傅白澤請他去吃飯的事,想起他那雙帶有敵意的眼,心中忽然有幾分了悟。
  
  「本來光憑一家之力,也做不出這等事來。不是有一批人齊力同心,以『二姓』的實力,還動不了粱渠和獬角他們打下來的根柢。可見平準的事牽連多廣,像山藥似的,一拉出來肯定是一串,才會有這麼多人願意投身相助,背地裡想來叫人寒心。」
  
  谿邊有些驚訝,「陛下……一直都知道這些事嗎?就是那個『二姓三王』……」
  
  「知道當然是知道啊,不過知道了也不能怎麼樣。」
  
  媧羲扯起唇角,谿邊覺得他的笑容裡充滿疲倦。
  
  「朝臣不比我那些兄弟,文人又不比武官,他們太害怕改變了,哪怕只是一點微小的變化,也覺得像要他們的命似的。武王……先皇五十幾年來形塑的朝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易的。谿邊,你知道梟王麼?」
  
  「唔,就是那個……滅掉精靈之森的暴君麼?」
  
  「啊,說是暴君也沒錯。」
  
  媧羲勾起唇角。
  
  「梟王本名李冀,他在位四十一年,謝世後皇朝有五十年處於分崩離析的戰亂中,是史上王位斷絕最久的一次動亂。但據說他還是太子時,是以仁孝稱世,人好到連一隻螞蟻也不敢殺,連他父皇都考慮要不要把皇位傳給這樣一個情深意重的皇子。」
  
  「雖然史冊所載難免有誇大,不過梟王專情倒是事實。他一生只一位女子結緣,就是他的后裡炎氏,他是歷史上第一位迎娶半精靈為后的上皇。而且事實上梟王前三十年在位時風平浪靜,部份甚至頗有治積。」
  
  谿邊是第一次聽見這些事,不禁來了興趣。「那後來呢?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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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梟王在位第三十載那年,小他七歲的后裡意外身亡,死因是被人刺殺。那是千古懸案,到現在還沒人知道炎后裡究竟是怎麼死的。」
  
  「啊……」
  
  「在那之後梟王性情大變,變得疑神疑鬼,他懷疑是後宮的嬪妃聯合害死后裡,就下令將所有後宮女子活生生封入石棺裡,連她們的皇子也不放過,讓當時後宮幾乎成為鬼城。他又懷疑臣子看他的眼光中有異心,就下令以後宮內有他在的地方,所有人不許抬頭。一旦有人膽敢與他目光相對,就當場刨出眼睛逐出宮廷。」
  
  「還不僅止於此,他開始懷疑炎家本家,認為炎后的死,是出於精靈的陰謀。」
  
  「在他在位的最後兩年裡,梟王率領大軍攻入南方的翠海,剷平精靈的部落,並親自拿劍劈開了精靈賴以生存的母樹,燒燬了『王座』,屠戮了所有倖存的精靈。這件事發生在距今六百多年前,也是森林精靈滅亡的那一年。」
  
  媧羲在講這些話時,語氣裡不帶感情,但不知是否谿邊錯覺,他覺得媧羲那雙烏黑的眸子裡,竟罕有地深藏著某種恨意,但媧羲很快就閉起了眼睛。
  
  「精靈滅亡後,梟王的天命也走到了末途。據說後來他無法相信任何人,一個人支身離開了禁城,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臨走前,他放火燒燬了宮殿,泰半宮員、皇室成員都被燒死在宮中。梟王消失數十年後,一批忠臣才找到李家倖存的子孫,擁立他為下一任上皇,而那個人就是以後的興王。」
  
  媧羲放輕聲調。
  
  「後來有人在西陵山找到梟王的屍體,就在后裡的陵墓旁。」
  
  谿邊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媧羲便看了他一眼。
  
  「怎麼,為什麼嘆氣?」
  
  「沒有,屬下只覺得……梟王真是個可憐的人。」
  
  「為什麼覺得他可憐?」
  
  「人活在世上,若是沒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那不是太悲哀了麼?」谿邊道。
  
  媧羲卻輕笑了一聲,近乎寒涼:「怎麼會,一個人要是什麼人都輕易相信,那才是最悲哀的事。」谿邊聽這話語意甚深,一時安靜下來。
  
  「陛下,那麼屬下呢?屬下能信任您嗎?」半晌,他低聲開口。
  
  媧羲沒有答腔,良久才道:「梟王駕崩後六十年,有個李家的男人繼承了王位。他和李家所有子孫一樣,聽了梟王荒唐的故事後,說了和你差不多的話。谿邊,而那個人就是後世所稱的英王。」
  
  「這個歷史上近乎完人的君王,在他君臨皇朝的期間,卻設置了一種可以說是有損陰德的官職。這個官職的人選,原先是從禁衛中遴選,有些禁衛因為事故而殘疾,或瞎眼或斷腿,以致無法繼續適任侍衛的工作,本來應該撫恤後遣散的。」
  
  媧羲看著谿邊逐漸了然的雙眸,續道:「但英王卻將他們從禁衛中區別出來,親自加以訓練,他們做的不是護衛上皇、維持宮掖秩序的光明工作,而是專司暗殺、刺探與間諜一類的陰損任務,並貼身保護帝王的隱私,性質就像英王的私人部曲。他們只聽命於英王,甚至不受皇朝的律法管制。」
  
  「他們為英王工作一生,為英王而活,直至老死,不娶妻也不成家。英王七十五歲壽終正寢時,他們在病榻前集體自縊,沒有一個有所遲疑。」
  
  「最初這批禁衛共有五個人,因為各有不同殘疾,其他的武官便戲稱為『五殘』。後來史家編篆英王朝的歷史時,覺得以英王一生完滿,這樣的紀錄太不光采,便從史籍上抹去。這就是廣文苑裡為什麼找不到『五殘』紀錄的原因。」
  
  媧羲調侃似地眨了眨眼,谿邊雖知自己一舉一動都被看在眼裡,仍是有些赧然。
  
  「但『五殘』的制度,卻隱藏到檯面下,繼續為皇朝歷代君主所沿用。人選也不再以殘疾之人為限,所做的工作也越來越多元化。唯一相同的是,他們與君王分享秘密、他們的性命與君王相繫,生死榮辱,都離不開他所服侍的主人。」
  
  「身為一國之主,有時總會背負許多秘密。這些秘密越積越多,往往令人喘不過氣。谿邊,誠如你所言,人的一生若什麼人都不能相信,未免也太過悲哀。但君王的秘密牽扯太多,不能人人盡信。」
  
  他定定地看著谿邊。
  
  「倘若我是英王,要我一生之中只選擇一個人來信任,那個人會是我的五殘。谿邊,你問你能不能信任我,得看你願不願意做那個令我信任的人。」
  
  谿邊沉默下來,過了好半晌才抬起頭。他望著同樣雙手就縛的媧羲,平素面無表情的臉上, 竟泛起一絲笑容。
  
  「陛下,屬下有時覺得……陛下實在太會說話,謊話也好真話也罷,簡直像是……在戲台上演戲的戲子一樣。」
  
  他苦笑了一下。
  
  「以致於屬下往往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相信陛下的話,還是相信陛下的人。」
  
  他聽見媧羲低沉地笑起來,幾乎和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樣愉悅。
  
  「谿邊不愧是谿邊哪,一針見血。」
  
  兩人都安靜下來,谿邊覺得就在剛才,有什麼始終橫亙在他和媧羲之間的鎖,鏗地一聲被打開了。以往他總覺得,這個君臨天下的皇朝之主,雖然近在眼前,卻彷彿遠在天邊,即使伸出了手也無法觸及。
  
  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像人偶一樣的人,也是會行走會呼吸的。
  
  還沒有消失。谿邊舒了舒酸麻的手掌,還有值得他伸手去守護的事物。
      
  倉庫外忽然傳來嘈雜聲,有什麼人快步奔過,四處都是閃爍的火光。
  
  谿邊警覺起來,捱著稻草站起,往窗外窺視了一眼,卻見一群半獸聚集在光祿司的校場上,像是在商討什麼事情。
  
  谿邊看了媧羲一眼,他倒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只是揚起唇角。
  
  「看來……已經開始了啊。」
  
  「開始什麼?」
  
  谿邊愣愣地問,總覺得媧羲的語氣中,隱隱帶著一絲殘酷。
  
  他試著掙了幾下繩子,但貪狼向來知道他的力氣,這皮繩浸了水,格外死緊,一時竟掙他不開。加上他一動作,肩傷便猛然一陣刺痛,根本動彈不得。
  
  他隨即又想到媧羲,這個可以說是養尊處優的男人,竟然為了自己的緣故,讓他受此待遇,谿邊光想便覺得十分抱歉。
  
  「陛下,讓您受累了。」他以坐姿一躬。
  
  媧羲倒是不太在意的樣子,淡淡笑了笑,「放心,我沒你想像得那麼嬌生慣養。你不用擔心這個,反正過不了多久,大約就會有人來幫你。」
  
  谿邊聞言怔了怔,「幫我?」話未說完,只聽倉庫外輕微一陣脆響,似是什麼人試圖開門的聲音。谿邊警戒起來,旋身首先護住了媧羲。
  
  沒想到門打開鑽進一個人影,一看竟是貪狼。
  
  「貪……」谿邊張口便叫了出來。但對方立時按住了谿邊的口。
  
  「噓,安靜。操,外頭還有蛇幫和禽幫的人,別讓他們發現我在這裡。」
  
  谿邊張大了眼睛看著他,貪狼放開谿邊,谿邊便直起身來,愣愣地望著他的玩伴。
  
  先時剪短的長髮已經微微長了,剛才在光祿司外匆匆一瞥,只覺得他比印象中來得成熟許多。現在近看之下,貪狼的肌肉更結實了,皮膚也晒黑了,那雙總是樂天跋扈的眼瞳裡,多了許多過往不見的憂鬱,在黑暗中閃動著幽微的光芒,格外令人心悸。
  
  長大了呢,他們都是。
  
  谿邊保持沉默地看著貪狼。貪狼卻沒有望向他,「小谿,俺有話要問你。」他道。
  
  谿邊抓緊了身後緊縛的皮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有什麼話好說?反正我是殺害白兔的凶手,是背叛兄弟的壞人,你我之間恩斷義絕,已經無話可說了,不是嗎,貪狼?」
  
  貪狼聞言神色一痛,一瞬間彷彿被澆了盆水,最後的矜持也全餒了下來。
  
  「不是俺要懷疑你!小谿,可以的話,媽的老子也不想懷疑你啊!可是俺親眼看見的!你要俺怎麼不起疑心!」
  
  谿邊一慣地沒有任何表情波瀾,只是微別過頭:「是啊,反正我們十幾年交情全都是屁,你這顆腦袋就只裝得進那些半獸兄弟。光是看到我埋白兔的屍體,你只能想到是我殺了她,而不會想到別處去。沒辦法,誰叫我是沒血沒淚的人類?」
  
  貪狼的眼神慌亂起來:「不,不是的,小谿……俺相信你,俺無論如何都想相信你!可是……可是最近流言忒多,你又去做了人皇的侍衛,又怎麼也不肯來見俺……加上狐狼那妮子又失蹤了,俺……俺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所以就什麼都不問的把我當叛徒?啊啊,反正我是人類,你和狐狼都是半獸,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把你們當兄弟、當朋友,是我自作多情。」
  
  貪狼一聽急了,伸手拉住了谿邊的手臂。
  
  「小谿!俺沒有,俺把你當兄弟,俺一直把你當最好的兄弟!」他頓了頓,又垂了一下手:「俺……俺只是氣你為什麼總不肯來找我……」
  
  「彼此彼此,我也沒見你探聽過我的消息。」
  
  貪狼見玩伴的態度依舊冷淡,索性一把摟住了他。
  
  「俺有!你不知道,俺那日把你打跑了,狐狼那妮子一直生俺的氣,俺又何嘗不生自己的氣。俺……俺一直想向你道歉,哪怕寄封信也好,可俺又不識字,去光祿司找你那人類師傅,他也不肯幫俺。小谿,在禁宮裡看見你時,你不知道俺有多開心,」
  
  他像是怕谿邊不信似地,從胸口摸出了那枚長生令。
  
  「你給我的這東西,我一直都收著。後來有人來幫咱們逃出去,所以也沒用著,俺看著這東西,總想著哪一天再見到你,一定要再和你乾他個幾杯,然後……然後順便和你說對不起。小谿,俺……俺是真的很……想念你。」
  
  谿邊一面給貪狼摟著,一面偷眼看了旁邊假裝閉目養神的媧羲一眼。他承認自己是有點機心,氣貪狼不分青紅皂白也是真的,但他知道貪狼從來吃軟不吃硬,小時候吵架,自己態度越強硬,貪狼就越不肯屈服。反而以退為進,貪狼就很容易上他的當。
  
  「你要信我,就先把我的繩子解開。」
  
  谿邊故作冷漠地道,他本來想連媧羲的一起要求,但一下子躁進,貪狼或許會起疑。貪狼放開谿邊,表情有些遲疑。
  
  「小谿,你告訴俺,當真不是你殺了白兔?那又是誰殺的?」
  
  「貪狼,你要不肯信我,我說破了嘴也沒用。不如現在就滾出去,或者乾脆就你的半獸兄弟進來,把我就地處決算了。」
  
  貪狼微一咬牙:「好,小谿,我相信你。你說得對,我怎麼也不該疑心你的。」
  
  他說著,當真從袖筒裡取出一柄匕首,伸到谿邊身後,啪地一聲割斷了縛腕的繩索。谿邊舒了舒酸疼的手臂,只覺肩傷的疼痛像潮水一樣漫延上來。
  
  「貪狼,你把我那人類朋友也放了,他是……他是我路上碰到的侍衛同事,跟這事無關的。」
  
  但沒想到貪狼這次卻搖了搖頭,「不行,小谿,俺信你是一回事,但俺對獸幫有責任,這人類來路不明,俺不能給兄弟們添危險。」谿邊想這也無可厚非,或許媧羲待在這裡,暫時還比較安全,只要控制了貪狼,獸幫就不會對媧羲不利。
  
  貪狼又問了一次白兔的事情,看來他當真十分在意。谿邊考慮了一下,就把那日刺殺的事情照實說了,但省略了自己跟蹤粱渠的細節。
  
  貪狼聽了十分驚訝,隨即咬牙切齒地道:「原來是這樣……媽的,我就知道蛇幫那些娘們不安好心。幹,老子現在就出去和他們拚命!」
  
  谿邊忙拉住玩伴。「等一等,貪狼,現在不是和她們起衝突的時候。何況也不全是蛇幫的錯,要怪也得怪在幕後指使她們的人類。」
  
  貪狼一臉懊悔,握在膝旁的拳不由得捏緊了。
  
  「可惡……狐狼一被抓走,俺就應該不顧一切和她們拚命的,不該讓他們耍弄著,反倒害了白兔那小妮子。小妮子一直很關心阿狐的,還繡了手帕,說是阿狐回來讓她出嫁用的,那個傻子,一直以為阿狐肯定會和你成婚……」
  
  谿邊不願再繞回那話題上,他邊用指尖活絡手臂的血流,確認自己隨時可以動武,邊轉移了話題。
  
  「貪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他怕自己顯得太像刺探,又補充道:「東漕大火後,我到處尋你們,還以為你和狐狼都被燒死了,你也真不夠義氣,為什麼不給我留點訊息?」
  
  貪狼的神情顯得有些沉鬱。「不是俺不給你報訊,老實說去皇宮裡放火,俺也擔心你得緊。只是官兵四處搜補咱們,遇見可疑的半獸就逮,幫助咱的人也說,要俺快點帶兄弟躲進準備好的地方,就是這個光祿司。」
  
  「那狐狼呢?找到狐狼消息了沒有?」
  
  他又問,想起杜教頭,谿邊心頭又是狠狠一揪,要是狐狼有個萬一,谿邊發誓自己決不會放過幕後的主使者。
  
  貪狼搖了搖首,道:「我問過青竹,她也不知道狐狼被藏在哪兒。可她說阿狐十分安好,她不識字,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畫個什麼塗鴉給我傳回來,算是報平安。」
  
  谿邊愣了愣:「什麼塗鴉?」
  
  貪狼便從內裡拿出一疊紙來,「喏,就是這些,我打小看阿狐刻那些狼圖騰,認得她的筆觸,這的確是阿狐畫得沒錯。唉,也不知她在那裡,有沒有吃飽穿暖。 」
  
  谿邊拉過來一看,卻見紙上畫了頭大狼,有著雄糾糾的眼睛,但奇的是狼的身上橫七八豎全是線條,乍看之下像是狼毛,但仔細端詳卻又有點怪異。類似的狼圖騰還有七、八張,身上一樣畫著雜亂無章的狼毛。谿邊越看越眉頭緊皺,托著下顎沉吟起來。
  
  「俺也不想再給蛇幫耍著玩了,阿狐的命俺自己來救!我們今晚就打算起事,谿邊,你來得也正好,咱一起去殺人類個措手不及。」
  
  谿邊這才從沉思中驚醒。「起事?什麼起事?你們已經知道狐狼在哪裡了麼?」
  
  貪狼眉飛色舞,「有人提供咱們很可靠的消息,說是阿狐其實就在宮裡,抓走她的人,就是某個看不慣半獸的奸相。而且聽說那個可惡的人皇,已經快要不行了,那個奸相趁機把持朝政。協助咱們的人說,要推翻那個奸相,就得趁現在,唯有趁現在占領禁宮,人類才可能肯和咱們談。」
  
  他說著,見谿邊表情震驚,以為他擔心自己,便補充道:「你放心,小谿咱們計畫已久了,而且據說禁宮裡也有我們的內應,等時辰一到,便會在宮門放火,咱們趁亂進去,依半獸的身手,人類肯定逮不到咱們。咱們裡應外合,這回定能救出阿狐來!」
  
  谿邊聽得膽顫心寒,看了依舊假寐的媧羲一眼,握住了貪狼的肩。
  
  「貪狼,你聽我說,此事萬萬不可。」
  
  「什麼萬萬不可?」貪狼愣了一下。
  
  「現在馬上就停止計畫。貪狼,你們被人利用了,阿狐是否真在禁宮裡我不知道。但你們要是真的攻入禁城,非但見不到什麼奸相,連你們也會陪葬在裡頭。」
  
  貪狼雖然直爽,但畢竟是一幫之主,也不是笨蛋,聽谿邊這樣說,也知道事態不單純:「怎麼回事?小谿,你知道些什麼嗎?」
  
  谿邊忖度著該如何在最短時間內說明,最後決定長話短說。
  
  「貪狼,你聽清楚了。現任人皇還活著,而且還活得好好的。而且他們並不是像你們所想,對半獸存有偏見,當然他的臣子也是。白兔說的……關於義倉的事,還有東漕大火的事,全是子虛烏有,不干人皇的事。」
  
  他緩了緩氣,「總之,不要與人皇為敵,那對你們有害無利。」
  
  貪狼卻有些不以為然。
  
  「小谿,俺知道你做了人皇的侍衛,難免會幫著人類說話,這俺明白。可你從小跟咱們玩在一塊,也應該知道,人皇對半獸從來沒好過。就算如你所說,人皇對半獸沒有偏見,可人皇真正為半獸們做過什麼沒有?什麼也沒有。」
  
  「他自己就住在京城,難道不知道半獸給人類欺負成什麼樣?先不說獸幫,蛇幫那群娘們雖然可惡,但每年因為嫖娼的事兒給打死在街頭的,我看著就覺得可憐 。人類在自個兒家裡賭錢可以,可禽幫的人不過摸幾把來玩玩,就給抓到官府去打斷了腿。這些事情,要說人皇看不見,俺可不能服。」
  
  谿邊心中栗六,他也知道貪狼說的是事實,其實在晉補禁衛、認識媧羲之前,他也覺得人皇怎地都撒手不做事,任由這樣殘忍的事在眼皮底下發生。
  
  「就算是這樣,這事也得從長計議才行,貿然行事只會吃虧。還有貪狼,你到底是聽誰說阿狐是被禁城裡的人抓走的啊?」
  
  貪狼聞問囁嚅了一下。「這個……是蛇幫的娘們傳話的,她說這消息決無錯誤。」
  
  「光是這樣你就信了?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罷?」
  
  聽谿邊這樣說,貪狼馬上不服氣地叫道:「俺也不是這麼好騙的好嗎?俺當初也跟蛇幫的娘們說,搞不好是人類設下的陷阱,可傳話的人就要我潛去那個奸相的府邸瞧瞧。俺本來半信半疑,可後來當真看到你背著白兔的屍體從那出來,俺自然要以為你和那奸相串通了。再加上那個政令……」
  
  「你就不會上來問問我?都多大年紀了,也不用用腦子。」
  
  他和貪狼從前相伴時,本來就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打打鬧鬧慣了。現在去了先前的猜疑,不知不覺便回到平日相處的模式,貪狼立刻漲紅了臉。
  
  「你說誰不用腦子?」
  
  「就是說你!每次做事情都那麼衝動,也不知道改改。我看阿狐會被人類抓走,多半也是因為你粗心大意……」
  
  「俺承認腦子是沒你好,可俺再粗心大意,也不會大意到這上頭去!而且說到底,阿狐會失蹤,還不是因為你的緣故……」
  
  谿邊大感意外,抓住他肩衣道:「因為我?為什麼是因為我?」
  
  貪狼往懷裡一摸,摸出一張信箋似的物事來。
  
  「你瞧!那日不曉得是誰託人帶了封信,信上是你的署名。上頭說你有了危險,要暫時離京去避避,還說什麼離開前想見見阿狐。」
  
  谿邊扯過信紙,才看了一眼便道:「這才不是我的筆跡。」
  
  「誰知道是不是你筆跡?咱獸幫沒一個人識字,阿狐只好拿去請義診的先生幫忙看,我是後來才從先生那裡知道的。阿狐那笨蛋,光是看見你說你有危險,就慌得不得了,一個人啥也沒說就去了。要是她先來找我商量就好了,那傻丫頭。」
  
  谿邊心中徨然,沒想到事情竟是如此。他又仔細端詳了一下那張信箋,只覺信上的字雖決非自己所寫,但竟莫名地有些熟悉。思忖半晌,驀地叫了出來。
  
  「這筆跡……是炎鴸?」
  
  貪狼愣了愣:「鹽豬?什麼鹽豬?」
  
  谿邊從稻草堆上跳了起來,在倉庫裡踱來踱去,他作夢也想不到竟會在這裡看見同事的筆跡。
  
  因為炎鴸常往他房裡躲,有時一待就是整晚,谿邊也看過他在自己房裡寫家書。這筆跡齊整娟秀,又隱隱藏著武人的鋒銳,谿邊當初看時印象深刻,還讚了炎鴸的字幾句,因此有自信不會認錯。
  
  但炎鴸為什麼要寫這種信?谿邊的心跳越來越快,難道說炎鴸便是內奸?
  
  回想起晉補禁衛後的種種,確實炎鴸經常出現在自己身側,要說監視自己,把近況回報給敵人知曉,以炎鴸的伶俐,要避過他耳目也並非難事。
  
  但這又是為了什麼?難道說,外戚炎家才是這一連串事件的主事者?
  
  還是炎鴸其實背叛了家族,為傅家做事?想起炎鴸提起自家祖父時,那種輕蔑的神情,谿邊也覺得不無可能。
  
  他越想越亂,一時咬唇陷入沉默。雖說他始終沒有完全相信炎鴸此人,但朝夕相處下來,多少也生了感情,一想到他抱著什麼目的接近自己,谿邊就覺得不寒而慄。
  
  但換個方面想,若此事與炎鴸有關,那麼狐狼在宮城中的機率便大大提升。不論炎鴸是為誰做事,以他的地位和身份,要在宮城中藏個半獸女子並非難事。
  
  「小谿?怎麼了,忽然不說話了?」
  
  貪狼看出他的異樣,推了他一把問道。谿邊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只覺背上全是涔涔冷汗。他知道這不是沉浸在無謂情緒中的時候。
  
  「總之貪狼,你一定要聽我這一次,」
  
  他很快重整心情,也虧得他天賦異稟,這時候竟也能面不改色。
  
  「人皇……人皇或許有些事情做得不對,可決不是該死之人。反倒是那些暗地裡弄鬼的人,才是真正的始作蛹者,你這一去,不要說救不回阿狐,怕連你也一塊陪葬進去。」
  
  貪狼咬住了唇,顯得有些猶豫。
  
  「可是小谿,現在要終止沒可能。你看外頭,蛇幫和禽幫的人都聚集過來了,祈父橋下的其他半獸幫派也是,過不了多久,官府一定會注意到這裡,到時候咱不打也不行。」
  
  「非停止不可!貪狼,你去和獸幫的人說,要他們立刻罷手!至少幫裡兄弟會聽你的話,獸幫又是半獸中最強的戰力,你先罷手的話,說不定他們就會衡量情勢,不再犯險也說不一定。」
  
  「咱獸幫蓄勢已久,就算是俺,也不可能說停就停。你忽然這麼說,俺也……」
  
  「不收手也無妨。」
  
  谿邊和貪狼都吃了一驚,齊齊回過頭去。說話的人竟是媧羲,只見他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目,直起身來望著兩人。
  
  「初次見面,久仰大名了,貪狼幫主。在下方才聽了幫主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也生了興趣。谿邊兄弟,不如我們助他們一臂之力吧!」
  
  「陛……」谿邊大為驚訝,差點就忘了貪狼在旁邊,忙收回到口邊的稱謂。
  
  貪狼狐疑地看著媧羲,媧羲便笑了笑道:「忘記先自我介紹了,在下湛廬,是谿邊兄的同事,也是谿邊兄在宮中的好友。谿邊兄和半獸交好的事,在下也略知一二。」
  
  谿邊聽得目瞪口呆,他第一次聽媧羲用這樣江湖的口吻說話。倒是貪狼聽了之後神色略緩,但仍是不減戒備:「小谿,他真是你同事?是侍衛?」他低聲問谿邊。
  
  谿邊這才稍微回過神,「唔……大概是……不,嗯,啊,他是侍衛沒錯。」
  
  「咱半獸的事,不需要人類來幫襯著。 」貪狼揚聲道。
  
  「別這麼說,貪狼幫主,谿邊兄不也是人類麼?」
  
  貪狼被說得一窒,頰上竟微微漲紅:「小谿……小谿和旁人不同,怎麼樣都是我兄弟,和他是人類是半獸沒有關係。」
  
  谿邊聽這話真誠流露,不禁微微一愕,看了貪狼一眼,反而有些愧疚起來。畢竟這個貪狼口中的兄弟,現在正和人皇聯手,打算欺瞞他。雖然還不知道媧羲的意圖,但谿邊很清楚這個捉摸不定的男人肯定在盤算些什麼。
  
  「我沒有惡意,只是在下和谿邊兄一見如故、意氣相投,晚上還蓋同一條棉被睡覺,對於幫主方才所言,多少也有點感同身受。既然谿邊兄不嫌棄在下,在下也願替谿邊兄的朋友略盡綿薄。」
  
  「蓋同一條棉被睡覺?喂,小谿,他說的是真的?」
  
  谿邊聽得一愣一愣的,對貪狼的問題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咦?什麼棉被?喔,……大概吧,區廬的棉被不太夠……」見媧羲一臉想背過去大笑的樣子,谿邊不禁赧然。
  
  貪狼看了一眼媧羲,又回頭看了眼谿邊,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喂,小谿,其實俺一直很想問你。你之前怎麼都不肯娶阿狐時俺就懷疑了,你該不會是喜歡男……」
  
  谿邊這才驀地醒覺過來,狠狠瞪了貪狼兩眼。
  
  「大事當前,你再胡說八道,就算你是我兄弟,我也會扁你信不信?」
  
  貪狼不服氣地看了他一眼,但谿邊真生起氣來他也不敢惹,只好乖乖閉嘴,轉而面向媧羲。
  
  「就算是這樣,咱們也不需要你,咱半獸自己就能夠搞定。」
  
  「你們對宮城的路熟嗎?只怕沒去過幾次吧,我熟知從城外到禁中所有的大小道路,禁城就像我家一樣。由我帶路,可以省去你們不少痲煩。」
  
  這話讓谿邊更加不安,他實在摸不透媧羲的心思,這樣子幫助半獸的用意何在?
  
  但貪狼顯然有些動搖,他遲疑地問:「你……當真肯帶路?莫不是在誑咱們罷?」
  
  媧羲索性一指谿邊。「你要不信我沒關係,你問問你兄弟。在這京師之中,還找不找得到比在下更熟悉宮城的人?」
  
  谿邊沒想到會被點名,見媧羲和貪狼都望向他,只好點點頭。
  
  「啊……沒錯,要帶路的話,我想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選了。」
  
  這時候倉庫的門口卻傳來叫喚。
  
  「幫主!貪狼老大,你在裡頭嗎?」
  
  貪狼和谿邊都吃了一驚,貪狼只好揚聲道:「山貓嗎?先等等,俺有話要問俘虜。發生什麼事了麼?」
  
  「是禽幫的人,就黑烏鴉那傢伙,他說有話要問妳。」
  
  「你叫他先等等,待俺把話問清楚就出去。」
  
  山貓領命離開後,貪狼又回過頭來。倉庫外的嘈雜聲更劇,整個光祿司都籠罩在即將沸騰的火光下。谿邊覺得口乾舌躁,他知道以現在的情勢,一個弄不好,半獸與人類的戰爭勢必一觸即發。但媧羲仍然一臉閒適,面對獸幫老大的審視態然自若,
  
  「你說你叫什麼……站壁的,對麼?」
  
  「……是湛廬。」
  
  「管他是什麼爐。你剛才說,願意替咱半獸帶路,是真的嗎?」
  
  「是真的。而且我還知道不少秘道,可以保你們萬一大事不成,全體平安離開。」
  
  「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不是人類麼?」
  
  「因為我覺得人類許多地方做錯了。人類占領大陸東方沃土近千年,不知滅了多少生靈,血族也好、森精靈也好,就是強悍的沙漠精靈,也給逼得不得不遁入大漠。而人類猶不知自省,對待境內的異族毫無憐憫之心,明明同是天子腳下,半獸卻往往受到不公平的對待。」
  
  媧羲見谿邊和貪狼都瞅著他,又笑笑道:「你別看我這樣,我雖是人類,還是很有正義感的,很為你們半獸抱不平。」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們從不和人皇說,告訴他咱天天都在受苦?」
  
  「我想人皇一直是曉得的。不單是半獸的事,這片人類統治的土地上,還有許許多多的病灶,南疆的衰敗、羽化的戶籍、邊疆戰亂、商賈岐視、地方暴政、人才晉用,還有水患、大旱種種問題,每一項都足以覆滅一個國家。」
  
  「那人皇為什麼不做呢?」
  
  「人皇不是不做,而是沒辦法做。」
  
  媧羲地望著貪狼,谿邊覺得那雙代表人類的黑眸,前所未有地寧靜、致遠。
  
  「人皇恨不得立即解決這一切,天天月月年年地這麼想著,想得都要望眼成穿了。但人皇再急,如果條件不備的話,他仍舊是動彈不得。」
  
  「什麼條件?」
  
  「把這個皇朝掌握到手中,讓它真正為人皇所有。」
  
  貪狼顯得困惑起來,「俺不懂,皇朝不是本就是人皇的麼?」
  
  「不,人皇雖是這個國家名義上的主人,但說來慚愧,據我所知,實際上現在人皇所能掌控的,只有很小一部份而已。就因為如此,人皇覺得對的事、覺得應該做的事,只要禁城裡的其他人不同意,他就會順從,甚至不得不順從。」
  
  貪狼露出迷惘的表情。谿邊靜靜站在一旁,卻聽得思潮起伏。他隱約記起炎鴸那天晚上的話,還有獬角和粱渠那番對談,他所知道的上皇,原來真的只是滄海一粟罷了。
  
  「你覺得讓半獸受苦,人皇完全沒有錯處嗎?」
  
  貪狼仍舊不肯放鬆,舉高了手中的刀,好像這答案如果一不滿意,就要將這人類立斃於當下似的。
  
  「不,那全是人皇的錯,基本上他是個沒用的傢伙,所以才會花了這麼多時間,還在原地打轉,讓整個國家在百廢待舉當中。是他對不起你們。」
  
  這話說得谿邊和貪狼都是一愣。貪狼似乎稍微放緩了戒心,他收刀入鞘,「好,俺就相信小谿的人類朋友一次。你替咱們半獸領路,只是俺需得看著你,也不能放了你,你就當做咱們的人質,直到咱成功救出阿狐為止。」
  
  「行,那麼一言為定。」媧羲笑著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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