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何苦養豬籠草


  除了照顧老師的生活起居,替作家找靈感也是編輯的重要任務之一。

  特別是這位老師一閃而過的靈感,可能就值上幾千刷的版稅時,編輯更是擔當了重責大任。不管老師是在蹲馬桶時、洗澎澎時、睡覺睡到一半作夢時,甚至是在山林深處與熊搏鬥時忽然有什麼靈感,想要和編輯討論時,他也要立刻現身。在他的心目中,這才是編輯的終極理想境界。

  這還是阿秀老師有靈感到時候。老師在想不出故事的時候,常常會有一些異想天開的想法,比如他會叫他坐在馬桶上一面學羅丹的沉思一面上廁所,叫他把市立圖書館第幾排地幾行第幾本書的第幾頁第幾句影印回來給他,或是叫他把整條街上的賓士『囚』字立牌全部拔回來(編:老師,這是違法的!),做成麥芽棒棒糖。

  就他的觀察,老師的種種作為,好像是在和大宇宙做某種凡人難以理解的溝通,所以不管是多麼困難的條件,就算是要他上華山去摘天山雪蓮,他也會照做。

  有時候老師甚至會叫他這麼做:

  「阿編。」

  不管跟老師講一百次他叫許瑞堯,老師也不會記住,所編輯現在已經放棄了。

  「是。」

  「你躺下來好不好?」

  「躺下來?喔,好,好啊……」

  他乖乖躺下來,雙手放在胸前。

  「你現在想像我是一隻袋鼠喔。」

  「袋,袋鼠?」

  「想像就對了嘛!快想快想!」
  
  「可是老師,我沒有看過袋鼠……」

  「沒關係啊,又不是叫你當袋鼠,是叫你把我想像成袋鼠。然後記住那種感覺,最後告訴我喔!快點快點,閉上眼睛!」

  「喔……喔。」他不安地點了點頭,可是為什麼要閉眼睛呢?他還來不及問清楚,老師就趴到他身上,他覺得臉上溼溼的,嚇得睜開眼睛,才發現阿秀老師在舔他的臉。

  「老師……」

  「叫我袋鼠。」

  「為什麼袋鼠要舔人的臉頰?」

  「袋鼠就不能舔人的臉嗎?你不要睜開眼睛啦!」

  他繼續閉上眼睛,結果這次溼的地方變成嘴唇。

  「為什麼袋鼠要舔人的舌頭?」

  「不要說話,叫我袋鼠。」

  「老師,可是袋鼠真的會這樣嗎?」

  「你不說你沒看過袋鼠?」

  「看是沒看過,可是老師……」

  「叫我袋鼠。」

  「……慢著,袋鼠怎麼樣都不會做這種事吧!世界上怎麼會有脫別人內褲的袋鼠啊!還有為什麼一定要是袋鼠?……等等,唔,不要……那裡不行……啊……」

  結果那之後老師出版了一本小品集。名字叫《袋鼠少年的憂鬱》,內容是描述一位有精神官能症,分不清自己是袋鼠還是人的少年,和精神病院的年輕男護士的戀愛故事,據說一發售就衝上了各大書店的排行榜。CWT會場有一陣自到處都充滿著裝著袋鼠尾巴的Cosplayer。

  還記得老師當時抱著沙發上的枕頭,滿眼發光地舔著他。身為出版社唯一一位男性耽美作家,年紀又很輕,老師的廬山真面目一直是粉絲們爭睹的對象。事實上,就編輯看過的男性作家而言,老師的長相算是很可愛了:一雙總是睡不飽的黑眼圈、因為營養不良而蒼白到像死人一樣的皮膚、長期脫水而乾澀的唇,還有常常忘記吃飯而骨瘦如柴的身子…………

  ……總、總之老師如果好好吃飯,好好洗澡的話,是真的很可愛啦!

  老實說他一直很懷疑,老師在遇見他之前,到底是怎麼活下去的。他和老師其實在進出版社前就認識了,還是住在隔壁公寓的鄰居。他還記得,那天是初二,公司放假,他一個人待在家裡,打算過了悠閒的午後,卻發現有人在敲公寓的門。

  他才剛搬進這裡R市不久,應該沒有什麼朋友會來找他才對。他懷著疑惑的心情打開了門,剛開門就嚇了一大跳,因為門口站著一個頭髮長到肩下,蓋著頭臉,穿著及膝襯衫,看起來搖搖欲墜的生物。要不是大白天,還他以為撞鬼了。

  「請問……」

  他剛想問他要幹嘛,就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像隻流浪很久的小動物一樣看著他,然後把手中的東西像嬰兒一樣捧到他眼前。那是顆一顆九十九元的鎢絲燈泡:

  「呃……雖然推銷燈泡有點奇怪,可是不管是羊奶還是燈泡,我都沒錢買喔。」

  「……幫我忙。」

  「……什麼?」

  「燈泡……爆炸了,我買了一顆新的,可是……裝不上去……」

  他還記得,阿秀老師看起來有多無辜、多無助。好像說的不是他家的燈泡,而是剛死了老父老母那樣。不過正常人會隨便跑到鄰居家要求裝對方幫他裝燈泡嗎?還有爆炸又是怎麼回事?正常的燈泡會用到爆炸嗎?

  不過最後他還是決定過去幫忙,剛進門他就嚇了一大跳,因為那個房間實在太詭異了,倒不是髒亂,而是太……太乾淨了。除了地板上兩張榻榻以外,竟然看不到其他傢俱。除此之外就是滿布地面的稿紙,幾乎堆到天花板上。

  榻榻米中間則滿是玻璃碎片,有的還插在地上,看來燈泡炸掉的事是真的。

  「因為燈泡壞掉我看不到字,就沒辦法寫稿,然後我又不夠高,所以裝不到燈泡,我剛搬到這裡不久,又沒有其他認識的人,所以……」

  他小小聲地說著,手上捧著那顆燈泡不發一語。編輯想辦法幫他裝了燈泡,因為老師家裡沒椅子,他還從自己家裡搬了椅子過來。房間裡重見光明,他看著老師喜孜孜地在稿紙堆旁坐了下來,拿起看起來像斷掉蠟筆的東西,又開始東寫西寫起來。

  「這是什麼?」

  「是什麼?」老師用被遮在瀏海下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歪了一下頭說:

  「大概是小說吧?我不知道,我想到什麼就寫什麼。」

  「我可以看嗎?」

  「隨便你。」

  後來他在那邊看了一陣子,越看越覺得有趣,乾脆就整堆整堆地抱回自己的屋子讀。這一讀下去竟然欲罷不能。

  他開始幫阿秀的稿子分類,加上順序和頁數,那時候他還是出版社的小編輯,大著膽子把那些稿子拿給總編看。當初也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出版看看,結果竟然引起了廣大的迴響,出版社立刻緊急再刷了二刷、三刷……從此也結下了他和阿秀老師的長期合作關係。

  他拿著第一本書,高興地跑進他家徒四壁的屋子裡時,老師卻只是看了他一眼。

  「老師,你的文章變成書了,你不高興嗎?」

  「變成書了,然後呢?」阿秀茫然地看著他。

  「變成書了,你就不用過這種日子啦,至少可以買桌子椅子之類的,說不定還可以買電腦,這樣寫稿就容易多了不是嗎?」

  「這樣你還會幫我修燈泡嗎?」阿秀問他。

  「燈、燈泡?」

  「嗯,如果我的文章變成書,你就會繼續幫我修燈泡?」

  「啊,大概是吧。」他呆住了。

  「那麼,我很高興。」年輕的作家,對他露出滿頭亂髮下第一抹笑容。

  這就是他和阿秀老師第一次的邂逅。

  有時候卡稿卡到很嚴重,又在截稿日期前時,老師和大宇宙的溝通模式就會越來越難以理解。今年的新年前夕,出版社要稿要得跟在討債一樣,上回那個什麼洋遠與曉昀的淒美戀情,獲得市場大好評,結果總編要求阿秀老師寫《男人何苦為難男人》的續作。結果老師卻遲遲沒有動筆。

  「阿編。」

  當阿秀把筆夾在人中上這樣叫他時,他就知道事情不太妙。

  「新年快到了呢。」

  「嗯。」他謹慎地回答。

  「我想要看看豬籠草。」

  「……啥?」

  他傻眼了一下。

  「嗯,豬籠草,豬肉的豬,鳥籠的籠,草菅人命的草。」

  ……總覺得最後那個詞有點突兀。

  「怎麼會忽然想要看豬籠草呢。」

  「總覺得看到豬籠草,我的生命會忽然變得充滿希望。」

  「……我知道了,那裡買得到豬籠草?」

  「不知道耶,說不定路邊有種。」

  「……不,我想應該不會。」

  「阿編,我有預感,我的故事就少一棵豬籠草,看到豬籠草我就寫得出來了。」

  「那老師想要幾棵?」

  「不知道耶,越多越好,阿編,你把這條街上找得到的豬籠草都帶過來給我吧!」

  他一臉困惑地走出去,還很認真地先回房去找了中文版的大英百科圖鑑,好認清楚豬籠草是什麼東西:

  『為豬籠草屬植物的統稱,是豬籠草科的唯一屬。豬籠草擁有一幅獨特的吸取營養的器官——「捕蟲囊」,捕蟲囊呈圓筒形,下半部稍膨大,因為形狀像豬籠,故稱豬籠草。在中國的產地海南又被稱作雷公壺,意指它像酒壺。像豬籠草這一類能夠通過捕捉和消化昆蟲等小動物來獲取營養的植物被稱為食蟲植物。』

  「……」

  吃蟲的植物?他看著圖鑑上的照片,心裡寒了一下,這給他的感覺就像紅綠燈會吃人一樣,讓他有點不舒服。不過他還是盡職地奔上街頭,首先去了花店:

  「老闆娘,我想買豬籠草。」

  「豬籠草?」

  「對,就是豬籠草科、食蟲植物的那個豬籠草。」

  「少年人,就算買豬籠草送給你分手的女友,它也不會把你女友吃掉喔!」

  「……不,我沒有這樣想。」

  「一般花店是不會賣豬籠草的,你可能要試試看園藝或盆栽專門店吧。」

  老闆娘用奇怪的目光建議。後來連跑了幾家都是如此,看來不管是花店還是盆栽店,大部分的人都不太會買豬籠草送給朋友。

  後來他終於在一家自營的小農莊裡找到一盆盆青綠色的豬籠草,老闆是個獨身的男人,看到他一個年輕人來,高興地拉著他聊天,還請他吃自製的土芭樂果醬。老闆還拿了十罐小米酒,一面灌酒一面扯著他襯衫跟他聊。

  他說他是同性戀,原本和他的伴侶一起經營這個農場,但因為年少輕狂,又愛上了一個來買豬籠草的少年。有一次在豬籠草田裡和男友私會時,被他的伴侶發現,結果他就隨手拔起一株豬籠草,惡狠狠地說:

  『除非此豬籠草開花結果,否則你我不到黃泉,誓不相見!』

  「……」

  他拿著老闆遞給他的小米酒,不知道現在該致哀還是大笑比較好。

  「他竟然要求要開花結果!平常不都說鐵樹開花就好了嗎?他竟然要結果!要結果!我培育了豬籠草數十年,都沒辦法種出一棵結果的豬籠草啊啊啊啊!」

  「……不,老闆,我想你搞錯了重點所在……」

  「我是愛他的啊!那時候只是年少輕狂一時迷惘,其實我心裡還是很愛他的,她離開我越久我就越想他,每當我看到豬籠草,就會想到他的倩影,這令我加倍地心酸啊!」

  老闆邊哭邊說著,又喝了一口小米酒。他覺得自己現在還是告辭會比較好。

  「那些盆栽你通通都拿去吧,我不要了。」

  「咦?全部嗎?那結果的豬籠草……」

  「不用了,我放棄了。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他會這樣說,就是永遠都不想和我見面了,這麼多年了,我也早該對他死心了。我現在已經改種捕蠅草了。」

  老闆難掩落寞地這麼說道。

  他於是和老闆借了拖車,把五十幾個盆栽全部運上去,還附送三瓶小米酒。接近老師的家時還一路被鄰居測目,豬籠草吊在枝枒上晃呀晃的,看來格外的詭異。

  阿秀看到豬籠草很高興,歡呼一聲就把豬籠草全抱進屋子裡。他把遇見豬籠草園老闆的事情告訴了老師,老師『嘿咦——』一聲,顯得很感興趣的樣子,拉著他把故事講完,於是他就把那個現代都市冷暖豬籠草愛情劇全部講給老師聽。

  老師聽完以後,抱著雙臂沉思了很久。又跑到滿屋子豬籠草前,用指尖撥動著垂掛的豬籠草,又把手指插到捕蟲囊裡面,讓他心驚了一下。然後阿秀說:

  「好,我知道了!」

  「知、知道什麼?」他一呆。

  「阿編,你先回家去。年底要的稿子,我明天晚上就給你!」

  他看著滿山遍野的豬籠草盆栽說道。

  初二的那天,老師的新書出版了,書名叫作《男人何苦養豬籠草》,講的是洋遠的兒子海近,還有曉昀的養子筱雲的故事。故事內容描述洋遠死後海近孤苦無依,決定養植豬籠草唯生,海近很有養豬籠草的天分,改良補蟲囊的顏色,讓它變得跟鬱金香一樣五顏六色。筱雲有一次和公司出來郊遊,被炫麗的豬籠草田感動了,從此也認識了海近,陰錯陽差地知道他們上一代有這樣的遺憾,就決定要代替父親們成全一段姻緣。

  可是好景不常,海近和筱雲過了一段養豬籠草喝小米酒的甜蜜生活後沒多久,海近在來農莊的遊客中發現一位長得很像洋遠年輕時的少年,海近有戀父情結,於是一時情不自禁,就在豬籠草田裡和那名少年翻雲覆雨。好死不死被筱雲撞個正著,筱雲氣得哭了出來,臨走前扔下一句話:除非那天豬籠草不再吃蟲,否則你我永不見面!

  編輯當時感慨地翻著書,翻到了結局的地方。後來,他們果然各自在城市的一角獨自生活,筱雲開了一家花店,但是花店裡只賣捕蠅草,結果當然是生意蕭條。有一年的耶誕節,筱雲快撐不下去的時候,忽然接到有人送來一盆豬籠草:

  『筱雲打開不甚華麗的包裝,發現裡面,是一盆純白色的美麗豬籠草。筱雲有點驚訝,心跳也微微加速起來。他拆開附在盆栽裡的信,沒有錯,是海近寫來的信,沒有什麼華麗的詞藻,只是在信的中央,寫了大大的三個字:對不起。』

  『筱雲覺得自己眼眶溼了,他摸索著翻到背面,海近說,這是新品種的豬籠草,不會吃蟲,只會散發像小米酒一樣的香氣,他把他命名為:白色筱雲。筱雲哭著笑了出來: 「幹嘛用我的名字幫豬籠草命名啊!」他說。而後他發現補蟲囊裡好像有東西,於是把手指插進去,拉出了一條紙片,上面這麼寫著:這回讓豬籠草吃掉你,好嗎?』

  『而連在紙片後的,是一枚白色的、刻著他倆名字的結婚戒指。』

  這本書的出版,讓整個城市陷入了豬籠草熱。聽說那個豬籠草農園的老闆大發利市,把結婚戒指綁在豬籠草上寄給他的伴侶,成功地迎回美人心。編輯笑著說這是不是應該告他抄襲,阿秀老師筋疲力盡地坐在他身邊,用完稿後的虛脫眼神看了他一眼。

  「阿編……」

  「是。老師要喝牛奶嗎?還是要洗熱水澡?」

  「已經五年了……」阿秀懶洋洋地說。

  「咦?」

  「從阿編第一次來幫我修爆炸的燈泡,已經五年了呢……」

  「是、是啊!時間過得真快啊,阿秀老師。」

  「嗯……」說完話,阿秀又沉沉地睡了過去。他覺得和大宇宙意志溝通一定很累,因為每次寫完一部作品,阿秀老師都要像死人一樣睡上個十天半月。他摸著老師的額髮,像以往一樣地說:

  「這次也辛苦你了,老師。」

  後來《男人何苦養豬籠草》還追加了番外篇,不能免俗的是海近和筱雲滾床單的故事。而編輯到此總算明白他第一次看見豬籠草的寒意從何而來了。番外篇發售以後,網拍中忽然出現了好多豬籠草造型的保險套,搶購了好一陣子才退燒。


—全文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