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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南有嘉魚
  
  陽離說到做到,真在冬至那天安排了晚餐。
  
  那日禁衛也放了假,陽離和他穿上厚重的雪氅,禁衛服也沒換下,就坐上傅家派來接人的馬和長隨。
  
  谿邊是第一次見識世家大族的派頭,坐騎先是給長隨牽著,在朱雀大街外停下,陽離說是要換轎,於是兩人給長隨服侍著下馬,坐進了暖烘烘的小轎裡。谿邊這輩子第一次坐這種暖轎,只覺從背墊到靠手都軟棉棉的,一派的華麗貴氣,頓覺十分新鮮。
  
  轎子在傅家大門前停下,立時就有門房來協助插棍,還搬來了下轎的毯子。
  
  「七少爺,遠道辛苦了。老爺子已久候多時。」
  
  門房邊端著轎墩邊恭敬地說,但陽離不等他來扶,便逕自跳下了轎,谿邊也跟在他身後跳下來。陽離便引著他上了石階,因為谿邊是來客,傅家的人還特地開了一邊大門,令谿邊有些受寵若驚。
  
  沿途的景象更令谿邊心驚,他們一進門,就有一名小廝並長隨端來手爐,長隨提著雪燈,還有奚人一般的女子捧來大氅,親手替陽離披上。
  
  「七少爺日安。」奚人們一邊請安,一邊引著陽離往遊廊前進。
  
  谿邊只見四下都是雕樑,雖沒有皇宮那樣華麗,但廊板上精緻的五禽戲,襯上庭院裡錯落有致的燈籠月牆,還是令他看得目不暇給,¬且比起宮裡,傅宅的擺飾更有另一股悠長的書卷氣。要不是長隨在後面催促,谿邊真想停下來多看著兩眼。
  
  他看了一眼陽離,自進傅府開始,陽離的表情就一直很緊繃。雖然谿邊這個來客在側,陽離似乎盡可能故作輕鬆,但看得出來,他始終和那些隨人保持距離。
  
  谿邊想起那夜他在床上說的話,現在陽離位極霸下,家裡人自對他有些另眼相看。但他猜想以往,這些現在低眉信目的下人一定沒給陽離好臉色看過。
  
  隨人領著陽離和他進了中庭,穿進一旁的耳房。耳房後是個書齊一樣的地方,遠遠可以見到香煙纏繞,陽離詢問似地看了長隨一眼,長隨就恭敬地垂首,
  
  「老爺子說在書齋見客,吃食已經備妥,請七少爺移步。」
  
  儼然是宮中內侍說話的語氣,谿邊暗忖這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另一個小朝廷。陽離似乎也明白,點了點頭,隨手在長隨手上塞了塊碎銀。
  
  「我知道了,你們退下吧。」
  
  那些下人退開後,谿邊跟在陽離身後進了書齋。周圍全是積滿了沉雪的枝椏,偶爾幾隻烏鴉掠過,靜悄悄地沒有人聲,選在這種地方見姪子的客人,的確是有些怪異,谿邊感覺自己神經也緊張起來。
  
  陽離跨過門檻便開口,「大伯,姪兒陽離,給伯父您請安。」
  
  他說著便撈袍而跪,谿邊還來不及反應,內堂便傳來一聲沉穩蒼老的嗓音。
  
  「陽離?總算來了麼。」
  
  谿邊吞了口涎沫,陽離依舊是跪著,連頭頸也垂下。而內堂走出來的人不到他肩頭高,白髮皤皤,連鬍鬚也是白的,但一雙眼睛精光內斂,走起路來慢條斯理,但每一步都像是算計好似地,剛巧走到堂前的長椅上停下。正是谿邊那日在路寢見過的戶部尚書,同時也是傅家的現任大家長傅白澤。
  
  傅白澤只看了跪地的陽離一眼,就把視線移向了谿邊。
  
  「這位便是谿邊賢姪麼?陽離經常提起你,聽說賢姪很照顧這殺才。」
  
  谿邊不知為何緊張起來,就是在媧羲面前也沒這樣緊張,他垂手站在陽離之側,頷首說:「不敢當。陽離……傅明他也挺照顧我的。」
  
  傅白澤笑了起來,谿邊卻感受不到笑意,但至少多少減輕了些壓力。
  
  「這殺才有多少本領,老夫素來知道,能照顧得了什麼人?賢姪這是客氣了。來吧,坐,你和陽離都是,老夫向來不拘禮,剛請下人準備了些茶湯,大冷天的,暖食才好克化,來,坐,坐。」
  
  傅白澤催促著,陽離和谿邊對看一眼,終是在下首相偕坐了。幾個奚人低首送上一盤盤吃食,擱在備好的茶几上,又垂手退了出去。
  
  「聽陽離說,是賢姪舉薦他進內禁衛的麼?」
  
  谿邊見傅白澤隨手端了碗茶湯,放到唇邊吹了吹。
  
  「是……陛下下旨要晚輩晉補,晚輩當時想,有個副手也好辦事。」
  
  谿邊謹慎地說。但傅白澤只是扯了一下唇角,啜了口茶。
  
  「聽說賢姪是平民出身,先前在光祿司?」
  
  「是,晚輩是孤兒。」谿邊說,陽離望了他一眼。
  
  「光祿司能晉補內禁衛職的,據老夫所知不多見哪,想賢姪必定是天縱英才了。」
  
  傅白澤說著,谿邊實在推敲不出他這樣說的用意,只能硬著頭皮。
  
  「哪裡的話,晚輩……晚輩只是運氣好。」
  
  傅白澤又扯了下唇角。「這倒有趣了,京城禁軍三千,就賢姪有這運氣。要真是運氣,老夫倒也想沾沾那運氣。」
  
  這話讓谿邊凜了凜,自他進來這書齋開始,谿邊就多少感覺到,這老他只少一個花甲的傅家當家,對他有種微妙的敵意。
  
  谿邊不是很確定那敵意自何而來,而且明明是傅白澤自個兒邀他來的,按照他原先的猜想,傅白澤說不定還有拉攏的意思,但現在卻是這種不涼不熱的態度。而且他發現,坐在他身側的陽離也一直很緊張。
  
  「伯父,谿邊大哥向來照顧姪兒,姪兒也是沾大哥的光,才有今日的。」
  
  陽離提醒似地說著。谿邊見傅白澤放下了茶盞,終於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聽陽離說,賢姪經常進宮面聖?」他不慢不緊地問。
  
  「呃,是,陛下經常找晚輩過去聊天。」他遲疑地說。
  
  傅白澤卻笑起來。「看來賢姪當真得陛下的緣啊,就老夫看來,陛下日理萬機,要見陛下一面都難,更莫提促膝長談。卻不知陛下和賢姪都聊些什麼?」
  
  谿邊總算隱隱摸到傅白澤敵意的邊緣。
  
  「唔,也沒什麼,」他回想了一下和媧羲間的對話,還真的都以廢話居多。除此之外就是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事。
  
  「可能是陛下和晚輩年紀親近些,聊得起來點。」他又補充了一句。
  
  傅白澤拿起茶盞,在瓷碗邊緣磨了磨,又放回几上,良久沒有開口。谿邊感到有些坐立難安,忍不住挪了一下屁股。不禁想達官貴人都是這副德性嗎?白白請了人來,卻仍要擺長輩架子。
  
  反倒是最上頭的媧羲如此平易近人,近到讓他有點頭痛了。
  
  「賢姪對文職可有興頭?」過了許久,傅白澤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谿邊整個吃了一驚。「文職?呃……是說像寺丞那種嗎?」
  
  「寺丞就罷了,老夫瞧賢姪年少,將來前途不可以道里計,陽離說賢姪還寫得一手好字,像賢姪這樣的人才,就做個近身侍衛,未免可惜了。」
  
  事實上就算是近身侍衛,做到霸下也絕不可惜,那是萬中選一的禁衛職。谿邊不懂他為什麼這樣說,只好硬著頭皮回應。
  
  「還好,晚輩……晚輩挺喜歡現在的工作的。」
  
  傅白澤看了他一眼。「現下戶部有個右侍郎筆帖式的缺,老夫本想提拔一個門生,但單讓賢姪幫襯著陽離,老夫心裡未免疙瘩,咱們傅家也不是受人乾恩不知圖報的。賢姪若是不嫌棄,老夫倒可以為賢姪舉薦舉薦。」
  
  谿邊有幾分訝異。「呃,可是晚輩是武人,說是識字,也沒認真唸過幾頁書,筆帖式什麼的,從來沒想過,可能也做不來……」
  
  傅白澤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做不做得來,那是做了之後的事。老夫只想知道賢姪願是不願。」
  
  谿邊怔住了,但見旁邊陽離看了他一眼,似乎在使眼色要他答應。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但說實在的,光是媧羲派給他的禁衛工作,就已經夠他忙了,去戶部什麼的,他壓根兒沒想過,也沒那種想望。
  
  「晚輩謝過傅大人美意。只是晚輩性子野了些,做禁衛倒是剛好,要晚輩做那些文謅謅的工作,恐怕有辱傅大人的舉薦。」谿邊拱手說。
  
  陽離瞪大眼睛望著他,傅白澤聽了他的話,竟也沒有什麼特別反應,只是又啜了一口茶湯,而後把瓷蓋喀地一聲,閤上了茶碗。
  
  「是嗎?賢姪倒真是性淡之輩,莫怪如此得陛下看重,倒是老夫唐突了。」
  
  他見傅白澤從長椅上起身,左近的長隨立即上前,伸出手臂來扶他下炕。一旁女奚人也立刻送上了立氈,傅白澤站起身來,竟就要回內室去。
  
  谿邊沒想到他說走就走,但對方是長輩,又是政壇耆老,他也只能和陽離一道起身。
  
  「伯父!」谿邊聽見陽離叫了一聲,語氣中頗有著急之意。
  
  傅白澤在長隨攙扶下回過頭來。
  
  「你那大哥是個賢臣良將哪!你就多向賢姪學習學習罷。」
  
  傅白澤說著,便逕自入了暖閣,留下面色蒼白的陽離。
  
  年關不知不覺降臨,谿邊從傅府離開數日後,看見黍黎門前懸掛的紅燈籠時,才驚覺已經接近除夕。
  
  本來年關一到,依皇朝定制,朝中官員有七日年假可領。但今年情況特殊,媧羲又在病中,官署裡似處是群聚議事的官員,一點也沒有過年的氛圍。就連本來一年一度天家在帝丹朱臺的家宴,也考慮到媧羲的身體取消了。
  
  禁衛也有輪休的假期,谿邊本來想趁著年假,回光碌司探望好久不見的杜教頭。但派人捎了信回去,傳回來卻是杜教頭人已不在光碌司的訊息,似乎是回羽化探親了,信也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谿邊不禁有些惋惜,如此一來,他就沒有可以一起過年的人了。炎鴸和陽離都是大家族之後,年關一到,光是拜年就忙得不可開交。
  
  炎鴸從除夕前幾天就開始心情低落,窩在他房間像香菇一樣陰沉,因為他超怕見到那些來拜年的嬸嬸姨媽們。
  
  「她們一見到我就親我!嘴對嘴喔!也不看我已經二十多歲了!」炎鴸哭喪著臉道。不過谿邊知道,他對家族的責任心很重,最後還是領著那群聲勢浩大的兄弟回家了。
  
  炎鴸和陽離一走,整個宿鋪就變得空蕩蕩的,以往還在光碌司時,因為專注於練武,谿邊幾乎沒怎麼感覺到孤獨。
  
  再加上認識貪狼後,每年年關一到,都會受邀和獸幫一道過新年,半獸都沒什麼錢,所謂新年,也就是一群人坐在河邊,喝著粗酒打鬧而已。喝醉了有時打起架來,一群人就在旁邊叫好,還曾引來巡衛的關注。
  
  貪狼醉得狠時,總愛往他懷裡鑽。平時見了他就幹架的凶狠性子,碰上酒精就變成了孩子,有時還會脫光了衣服在河堤旁裸奔。
  
  狐狼喝醉了則會唱歌,輕輕柔柔、帶點野性的歌聲,谿邊現在都還記得那旋律。
  
  曾經他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日復一日地持續下去,直到他老死。
  
  才不過一年餘而已,自己的身邊,竟有了這麼大的改變。
  
  谿邊忽然想起媧羲。不知道那個深在禁宮中的男人,現在怎麼樣了?即使是除夕夜,多半也還在政務纏身中,而不得閒吧?
  
  撫著胸口狐狼留給他的狼圖騰,不知怎麼地,谿邊竟有點同情起那個人來。
  
  冒著細雪,谿邊索性帶著短槍,回到周垣附近的區廬。既然沒有家可以回去,不如就趁著閒暇練點武藝,也好過在那裡胡思亂想。
  
  區廬裡也安安靜靜的,大多數家在京師的侍衛都回家過年去了。就是外地來的,一時回不去故鄉,谿邊知道他們年關時習慣聚起來喝酒,夜裡就找女人,可以說是一年中最逍遙快活的時候。
  
  整個校場空蕩蕩的,只有厚厚的積雪隨風捲動。
  
  令谿邊意外的是,才走進區廬大門,便看見一個算不上熟悉的背影。
  
  那人似乎已經在那站了很久,頎長的身影映著搖曳的火光,肩頭上已全是積雪。他卻無心拍落,只是安靜地立在校場上,望著漆黑一片的區廬。
  
  那是禁衛軍的前左虎賁,也是刑天得力的副手。谿邊記得他姓赭,但忽然有點想不起來他叫什麼名字。
  
  聽見谿邊的腳步聲,男人也沒有回過頭來。
  
  谿邊發覺就武人而言,共工顯得相當削瘦,長相與其說是貌醜,不如說是太過於平凡,平凡到誰經過他身邊,都不會特別去注意。
  
  「很久不見。」谿邊在他身後站定,正要行禮,共工便忽然開了口,讓谿邊吃了一驚:「……或許你不太記得我,不過上回我們在這裡見過一次面。我還是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赭共工,以前是右禁衛的首領。」
  
  「啊,不,我、我認得您,赭大人。」谿邊趕快說,忙抱了個拳。
  
  共工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掉頭望向區廬頂上的落雪:「是嗎?你記得住我啊。」他呢喃似地道。
  
  谿邊有點不安,共工表情雖然平靜,但谿邊嗅得出來空氣中的緊張感,這位前虎賁似乎是刻意在這裡等自己的,而且來意似乎不善。
  
  「我啊,以前也在這裡待過一陣子,」共工望著月色下的區廬,「當時我還是個小侍衛,那個時候,大約就是像你這麼大年紀罷!算一算,竟也有十多年了。」
  
  「赭大人,屬下……」
  
  「你知道嗎?我也是個孤兒。」
  
  共工不理會他的徬徨,忽然微微一笑。「和你一樣,從小就無父無母。」
  
  「呃,孤兒?可、可是赭大人有族姓……」
  
  「啊,是啊。因為我並不是棄嬰,我的家族,是被滅門的。」
  
  「滅門……?」
  
  共工笑了一下,但谿邊覺得他沒有笑意。
  
  「嗯,從前我家世代都是殺手,我的故鄉黑水一帶,很多像我那樣的家族。」
  
  他頓了一下,又續道:「說是這樣說,我對赭家並沒有太大記憶,就連滅門的時候我也只七、八歲大而已。我記得我上頭有十幾個兄弟姊妹,我是最小的一個,從小在家裡就沒什麼存在感,聽撫養我長大的師傅說,我娘走路還會不小心踩到我。」
  
  共工一邊說,豎起指頭數著。
  
  「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很多次,比如我師傅點名時,經常漏了我,帶孩子去野地習練時,常常全家人都帶隊回家了,我還被扔在野地裡,隔夜都沒人發現。我親姊姊從來沒叫對過我的乳名,我飯桌上的菜常常沒吃完就被收走,因為他們以為我已經離開了。」
  
  「……」這也太沒存在感了吧?
  
  「這行業本來就容易得罪不少人。我七歲那年,果然有仇家來尋釁,當時我人就在庭院裡,卻像沒看見我似的,直接殺進我家,把我一家人殺得雞犬不留,連躲在水缸裡的堂哥都被揪出來一刀砍了。」
  
  「我嚇得站在庭院中央不敢動,以為下一個就輪到我。但他們殺完人又往外衝出來,一把火燒了我家,從頭到尾都沒發現我,我也因此逃過一劫,成為赭家唯一倖存者。」
  
  ……這到底算幸運還是不幸呢?谿邊暗想。
  
  「我師傅帶著我逃到京師,撫養我了七年,臨終前還一直以為我的名字叫貢丸,不管我怎麼跟他提醒我的名字叫共工都沒有用。」
  
  老實說谿邊有點想笑,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時候。共工忽然繞過他,大步走向白雪皚皚的校場,在他身後一步站定。
  
  「從小到大,我常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哪一天忽然消失了,也不會有任何在意,甚至有一天我死了,對這個皇朝、整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影響,這令我常覺得很恐懼,會不會有一天,我連自己都忘了自己?」
  
  他仰頭望著落雪,輕輕噴出一縷白霧,散入冰冷的空氣中。
  
  「但你知道嗎?谿邊兄弟,這世界上就只有一個人,只見過我一回,就把我深深記在心底,而且正確地喊出我的名字。」
  
    谿邊當然不用問是誰。估且不論媧羲驚人的記憶力,因為一個人記得他的名字,就為他效忠一輩子,想想也還挺悲哀的。但谿邊當然沒有蠢到在共工面前說出來。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了,我這一輩子,是為那個人而存在的,也因此我的存在對他人而言並不重要,只要那個人有注意到我,那便足夠了。」
  
  共工依舊撫摸著腰間劍鞘,唇邊的笑卻多了幾分自嘲。
  
  「可是那個人現在,卻似乎並不需要我的存在了。」
  
  「大人……是說調任西北的事麼?」谿邊謹慎地問。
  
  共工沒有回答他,只是仰頭深深吸了口氣。
  
  「接招罷,如果不想死的話。」他忽然道。
  
  共工的聲音既低沉又淡然,和剛才說故事的語調幾乎沒有分別。谿邊還來不及弄清楚他的意思,驀地鼻尖一陣涼意,竟是長劍破空聲,大驚之下忙本能地往後跳開。
  
  但對方並沒因此放過他,長劍唰唰兩聲,直往他咽喉逼來,那是真的要致人死命的招式,谿邊沒有辦法,只得從背後拔出熟銅短槍應對。只聽「鏗」地一聲,短兵交接,在雪地裡迸出星火,雙方都因為這力道彈飛開來,谿邊才有時間開口說話。
  
  「等一下!赭大人……」
  
  他又驚又怒,要不是貪狼經常喜歡偷襲他,不是偷咬他脖子就是趁他睡覺時偷脫他褲子,讓他從小培養高警覺性,剛才那一劍說不定已經了結他性命。
  
  「為什麼……不,我是說,你在做什……」
  
  共工卻不讓谿邊質問完,谿邊見他手上拿著長劍,正是他腰間那把,出鞘的速度快極,劍招的速度也異乎常人。谿邊覺得自己的槍速已經夠快了,但對方的劍術就像鬼魅一樣,出招飄忽不定,進如跗骨之蛆、退若閃電流星。
  
  谿邊猝不及防,馬上就被打得左支右絀,被逼到了區廬的牆上。「赭、赭大人……」他試圖溝通,但對方一劍砍在他短槍上,震得他虎口酸麻,口舌也不靈便,只得橫槍架住,劍鋒一寸一寸逼近谿邊的臉面,眼看就要把谿邊生生劈成兩半。
  
  「被他看重的人,就只有這點能耐麼?」共工淡淡道。他單手持劍,輕而易舉地豎劍下壓,「還是你以為我不會殺了你?你大概不知道,這十六年來,我為那個人殺了多少人,而他們又是些什麼人。」
  
  他忽然撤開長劍。谿邊收勢不及,忙抓著短槍踉蹌退往一旁。
  
  剛想緩緩氣,猛地背後風聲遽起,共工的劍不知何時已繞到他身後,雪地的溼滑絲毫不妨礙禁衛中第二把交椅的進招,共工的身影迅若遊魚,招招都遞向谿邊要害。
  
  谿邊沒有辦法,只得一面橫槍護住自己,一面衡量情勢。他頭一次見識什麼叫暗殺者的武術,如此捉摸不定的劍法,他還是第一次碰到,總覺防得了前頭,顧不了後頭。剛想正面交鋒,對方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令人難以防守。
  
  果然一不注意,頰上唰地一聲,被共工的劍鋒劃破一道口子。
  
  「可惡……」谿邊用手背抹過受傷的頰,只見掌心一片殷紅,剛才他要是避得再慢一些,恐怕就齊頸而斷了。
  
  他倚著牆喘息,現在他總算知道,眼前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男人,是真的要致他於死命。心中也不禁生起氣來,畢竟誰被人這樣不分青紅皂白追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
  
  只覺自己心跳快得驚人,那日在暗巷裡,為媧羲開殺戒的那天,那種澎湃、彷彿有什麼要破體而出的悸動感,又再一次襲捲他全身。
  
  「來吧!讓我見識一下,那個人選上你的理由。」
  
  共工似乎也感覺到他的怒氣,唇角逸出一抹嘲諷的笑。驀地唰唰兩劍,分刺谿邊雙目。谿邊再不和他客氣,短槍橫掃,直奪他門面。
  
  他現在已經逐漸摸熟對方的劍路。共工的劍法適於暗殺,輕靈詭譎有餘,而明顯力道不足,不宜硬碰硬。谿邊則勝在氣力,加上短槍的助力,驀地又是金鐵交擊,共工被震得退開一步,谿邊見他的唇角又勾了起來。
  
  「嗯,這樣才有點意思,至少值得我親手果決你。」
  
  一句未完,劍招忽地加快,從四面八方鬼魅似地潛移而來。谿邊未料他還有此一手,短槍幾下格擋,卻擋不住對方勢如破竹的攻勢。就像是要把恨意在數擊之間發洩似的,谿邊第一次聽見死亡的警鐘。
  
  「你……」谿邊剛要吸口氣,致命的劍尖便迎面而來,駭得他連忙低頭避過,「你這樣……你這樣做,不怕陛下怪罪?」
  
  「怪罪?怪罪我什麼?你覺得那個人會因為我殺死一個小侍衛,而降罪於我?」
  
  他激鬥中發聲,穩若泰山壓頂,光是這點谿邊就知道自己贏不了他了。共工驀地一劍朝前,正中谿邊肩頭,鮮血染紅了禁衛的服色,谿邊忍不住悶哼一聲,連忙咬緊牙關,才勉強拿住短槍,格檔住緊接而來致命的一劍。
  
  「為什麼……我與赭大人無冤無仇,陛下的事,也是陛下做的主。要是可以的話,我根本就不想進宮啊!」
  
  他一邊說,一邊心頭火起,一槍把共工逼退一步。
  
  「你已經踏進來了,」共工卻毫不領情,平凡的臉上依舊淡漠,劍招卻成反比凜烈,再度把谿邊逼往牆頭。
  
  「從你沒有拒絕那個人交給你的第一個機密任務開始,你就已經注定走不了了。不要說你心裡沒有個底,這麼大的人了,這點判斷能力該是有的。我為他殺第一個人時,還比你小上幾歲。」
  
  共工的語調淡淡的,谿邊的心卻狂跳起來,的確,一開始媧羲要他審訊蛇幫刺客時,他雖然覺得不妥,但一方面心底深處,竟有些無法否認的新鮮感。
  
  與其說是無法違抗媧羲的旨意,不如說他骨子深處,正渴望著與那些半獸、與光碌司的其他武生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陛下到底希望我做什麼?」
  
  雖然對方是要殺自己的人,不知道為什麼,望著共工那雙飽含恨意的眸,谿邊竟忽地湧生一股同情共感,總覺得對方應當能夠理解自己,「赭大人,你是什麼人?你……究竟都為陛下做些什麼?」
  
  這問句似乎讓共工起了些許動搖,他劍招一滑,被谿邊的短槍逼得偏了一偏。
  
  「做些什麼?」他平靜地覆誦了一遍,唇角又偏了偏,谿邊覺得他的劍招忽然沉重起來,每一劍都令他緩不過氣。
  
  「你知道嗎?那個人的貼身婢女,其實從前是個刺客,而且還是來刺殺太子的。」
  
  「什麼?」
  
  這話說得突然,內容又極為驚人,谿邊一時心神大亂,給共工打得手忙腳亂。
  
  「你大概不知道,那個人在靖亂期間,任命為相的雙胞胎弟弟,其實是被那個人給逼走的。那個人還多次派人追殺逃走的孿生胞弟,其中也包括我在內,最後逼得他不得不遠遁大漠,立誓永不返京師,即使他當時已經因病垂死了。」
  
  谿邊腦子一片空白,只能機械式地接下共工的劍招。他不明白共工向他說這些話的用意,只知道共工在說這些時,冷淡的神情竟有一絲哀傷。
  
  「人人都以為那個人的母后是位賢后,卻不知道她曾經與自己名義上的兒子私通,還生下了女兒,時間就在生下那個人一年之前。先皇因為此事憤而強暴軟禁了自己的妻子,直到她也懷了自己的孩子為止,什麼青梅竹馬、鸞鳳和鳴全是假的,」
  
  「先皇曾經在一次酒醉後,錯把那個人當成了他母親,要不是當時有幾個宦官拼死拉住先皇,那個人多半就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欺侮了。那個人當時只有十三歲年紀。自那之後,誰都不知道那個人恨透了自己的父親,同時也恨極一切和家有關的東西……」
  
  「靖亂之後,九皇子是怎麼瘋的,恐怕今後也沒有人知道吧!那個人表面上把他請來京城、善加安頓,事實上卻在他面前,逐一處死了他所有部屬、家人,以最殘忍的方式,只留他一個人獨活。要是我的話我也會發瘋,你覺得呢?」
  
  谿邊終於忍不住了,他低吼一聲,一槍揮開共工的糾纏。只覺腦子亂成一團,喘息聲迴蕩在寂靜的雪地裡,谿邊這才發覺自己虎口已經震得出血了。
  
  「為什麼……為什麼和我講這些……這些事情……?」
  
  「覺得我在胡說八道?」
  
  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共工再度露出那種寂寥的笑。
  
  「是啊,這些都是胡說八道,今後你所踏入的世界就是如此。即使一切都在你眼前發生,你也要說服自己那是胡說八道。」
  
  他驀地一劍突襲,谿邊悶哼一聲,右肩受傷不靈便,這一尖釘在他侍衛服上,將他整個人釘往牆頭。
  
  「你接下來的結局只會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為那個人賣命一輩子,在利用價值用磬時光榮自裁,讓所有秘密隨著你帶入土裡。一是終於受不了恐懼而逃跑,面對日復一日的追殺,最後死在某個不知名的樹林,再由那個人對外宣稱是因病暴斃。」
  
  他忽地伸出五指,捏住谿邊受傷的肩頭,痛得谿邊呻吟了一聲。
  
  「即使活著,你將一輩子活在自欺欺人的恐懼裡,你將無法娶妻,因為你害怕自己哪一天出事時,你的妻孥會成為你的陪葬品。你將沒有任何交心的朋友,因為他們全可能因為別的理由接近你,畢竟你背負著足以讓一個國家翻覆的秘密。你這一生,都注定是個孤獨的人,死的那天,沒有任何人會參加你的喪禮。」
  
  共工冰冷的五指,慢慢抓上谿邊的頸項,谿邊咬牙望著他。
  
  「……當然,你也有可能在某一天,被那個人忽然派任危險的西北邊疆。然後在途經敵境時,被人不明不白地做掉,皇朝會善加撫恤你的殉職,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赭……大人……」
  
  感覺頸間的五指逐漸縮緊,谿邊幾已失去思考能力,手中的短槍鏗噹一聲,落入堅硬的雪地裡。他握住共工的前臂,試圖扳開他的五指,卻無能為力。
  
  「怎麼樣,年輕了?要不要接受這樣的人生?你已經沒有退路了。但如果你覺得這樣的人生太悲慘,我可以給你第三個結局,現在就在這裡結束你的苦難。」
  
  共工淡淡地說著,彷彿只是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感覺頸間的力道加劇,谿邊艱難地吸著氣,靠在區廬的牆上和共工角力,雙臂卻漸趨無力。
  
  「我……我不懂……你說的話。但是赭大人……你說什麼……」
  
  谿邊只覺渾身酸軟,雙膝驀地一鬆,在雪地裡跪倒下來,「說什麼……獨自背負著翻覆國家的秘密……注定一輩子孤獨。屬下倒覺得……覺得……」
  
  共工的雙眼搖曳不定,谿邊覺得自己連視線都不清了。
  
  「陛下那個人,也是……一樣的啊。」
  
  谿邊看見共工露出少見的訝容,只覺頸間的五指稍微鬆了鬆,取而代之的卻是肩頭排山倒海的疼痛,還有逐漸模糊的意識。
  
  「原來如此……」
  
  隱約之間,谿邊彷彿聽見共工感慨似的嘆息。
  
  「這就是……他不再需要我的原因嗎?」
  
  這是谿邊失去意識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
  
  
  
  小時候,教頭常說谿邊是個沒神經的人。
  
  三歲開始學蹲馬步,比他年長的武生,在烈日下站個半個時辰就東倒西歪地喊酸喊疼,就只谿邊一個人,即使站上三五時辰,也能硬梆梆地面不改色。
  
  和武生放對廝殺時,時而可見武生被對方卸開關節、劃破傷口的慘叫聲,但即使打斷谿邊的一條腿,谿邊也能若無其事地繼續纏鬥,直到有一方體力不支倒地為止。連丹粟主事都說,他從沒看過這麼不會叫痛的小孩。
  
  但其實連教頭也不知道,谿邊其實是很怕痛的。
  
  為了不被教頭打痛,谿邊咬緊牙關,做好教頭每一項吩咐。而為了不被別的武生打痛,谿邊努力精進武藝,直到打遍光碌司無敵手為止。正因為每一回身體受痛,都讓谿邊刻骨銘心,所以他每一回都努力讓自己不再遭受相同的痛苦。
  
  就像現在,他其實也是很痛的。
  
  「谿邊……?谿邊兄弟?喔,太好了,你醒啦!」
  
  只覺最痛的點在肩頭,接著疼痛便像潮水一樣漫延全身。谿邊試著挪動一下,只覺骨頭喀啦喀啦響,全身像是要散架一樣,以他的處變不驚,也不禁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我還以為你還要兩、三日方醒呢,果然不愧是你。炎顒,去倒碗水來,怔在那做什麼?順便跟你房裡要件氈子過來,這裡太冷了,不適合傷者。」
  
  谿邊聽見匆忙遠去的腳步聲。他晃了晃腦袋,視線漸漸清晰。映入眼廉的是一張熟悉俊美的臉,卻是炎鴸。
  
  「炎兄……?」
  
  「啊,別起來。你傷得不輕哪,給我躺著,待我慢慢說給你聽。」
  
  炎鴸一如以往地強勢,待見谿邊有些迷惑地躺回榻上,這才滿意地一勾唇角。「怎麼回事……?我怎麼……這裡是哪裡?」谿邊虛弱地問。
  
  「這裡是我家,炎家大宅,這裡是我的書閣。」
  
  「書閣?不,我怎麼會在你家?我記得……」
  
  谿邊低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上身赤裸,露出精實的胸膛,下身也只穿著一條裡褲,肩頭已給白布密密紮起來。從清涼刺疼的感覺看來,應該是上了藥的。身上多處擦傷的地方也已覆上了膏藥,而且總覺得連澡也被洗過了。
  
  「嗯,是我把你從區廬背回來的。」
  
  炎鴸觀察他的視線,聳聳肩道:「真是嚇了我一大跳,本來我被我家的姨婆纏得受不了,就從家宴上騎馬溜出來,想說去校場上練個兩招的,沒想到一走進區廬就看到你渾身是血的倒在那,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就把你放在馬背上帶了回來。」
  
  谿邊這才略有些明白,腦子仍是渾沌成一團,「那……我受傷的事……」
  
  「放心,只我和炎顒知道而已。炎顒是因為我派他去請大夫,你別看他莽撞,其實他是個好孩子,辦事挺利索的。你應該還記得他吧?就是在區廬和陽離起爭執的那個,我的堂弟。」
  
  炎鴸勾唇笑著。谿邊環顧了一下室內,卻見真如炎鴸所言,四下都是書架,錯雜的韋編一冊冊堆到近天花板,書堆間則是一方雅緻的桐木長桌,上頭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還有幾座供玩賞的玉石紙鎮,一派讀書人家閑雅風情。
  
  「炎兄……喜歡讀書?」谿邊忍不住問。
  
  炎鴸便撇嘴笑笑。「說不上喜歡,只是自小被逼著做功課就是。炎家歷代都出將才,長輩自也朝這方向培養我們這些後輩,大部份都是兵書,當然四書五經的也少不了。」
  
  他頓了一下,神色嚴肅起來。「好了,你該問的都問了,現在換我問了吧?怎麼回事,谿邊,你為什麼會倒在區廬裡?又是被誰傷的?」
  
  谿邊一怔,共工說的話在腦海裡漸漸復甦,但他仍覺得很迷惘。不論如何,這都不該是向炎鴸說明的事。
  
  「不……沒什麼。是我自個兒傷到自己。」
  
  炎鴸直直看著他,谿邊那種連謊也懶得圓的樣子,已經清楚表明了態度。炎鴸是聰明人,嘆了口氣,也不再和他堅持,只是忽然伸手摸往袖套中,摸出一樣物事來。
  
  「算了,你不說我也不想逼你。對了,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他邊問邊攤開了手掌。谿邊定睛一看,發現那是個小小的圓筒狀物,做成滾輪的形狀,上頭密密麻麻的是塗鴉般的圖騰。
  
  他一見之下張大了口,抓住炎鴸問:「你在哪找到的?這東西。」
  
  也難怪他要大吃一驚,谿邊認得這便是自己襁褓中的玩具,據教頭的說法,是他隨東漕飄流下來時,緊緊握在掌心的。可這東西當初應該和他的兒時玩物,一塊留在光碌司裡才是,又怎麼會落到炎鴸手中?
  
  「我把你扛到馬上時,發現他掉在牆角的。怎麼,是你的東西?」
  
  「是……也不是。你說他掉在牆角?區廬的牆角?」
  
  「嗯,其實要不是你倒下,壓散了上頭的積雪,他早就被埋進雪地裡了,好像掉在那有一段時間了。」炎鴸答。
  
  谿邊感覺自己心跳微快,從炎鴸手中接過那枚滾輪:「只有這東西掉在那?旁邊有沒有其他的?」他又問。
  
  炎鴸見他神色嚴肅,便認真地抱臂想了一下,才搖首道:「我看沒有,除了你的血跡,這附近就只這東西。」
  
  谿邊把滾輪握在胸口,思緒亂成一團。他望了一眼滿是圖書的室內,驀地心中一動,看向炎鴸。「炎兄,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把滾輪在掌心攤開問道。
  
  炎鴸怔了一下,道:「我不知道,這不是你的嗎?」
  
  谿邊猶豫了一下,才道:「這是教頭發現棄嬰的我時,我握在掌心的東西。教頭覺得大約是我爹或我娘留給我的玩具。」
  
  炎鴸露出恍然的表情,表情驀地認真起來。 他用指尖撥弄了一下那個滾輪,半晌拿在手裡端詳。「我不知道,我從未在皇朝境內見過這種玩具。不過……」
  
  谿邊自榻上直起身,也顧不得肩膀劇痛了。「不過什麼?」
  
  「我曾經在一本西文書上看過,我西文書看得不多,耶語也不太好,只能隨意猜猜,書上說西地有一種印章,形狀就像這個滾輪的樣子,好像是奧塞里斯的樣子,據說他們會把印章滾上墨,然後像這樣滾過文件蓋印。」
  
  炎鴸細長的指尖一推,滾輪滾過谿邊的小腹。谿邊呆然:「印章……?可若是印璽一類事物,上頭不是該刻有文字嗎?難道這是耶文?」谿邊看著那些斑斕的圖騰問。
  
  「唔,這上頭不是耶文。不過,我曾經聽說過,奧塞里斯的古文字,便是像圖畫一般,相當不好讀,所以後來才由前一代的西克索一世,將官方通用語改為耶文,如果我的記憶沒錯,這上頭有可能就是奧塞里斯的古文字。」
  
  「為什麼……我手裡會有奧塞里斯的印章?」
  
  「這我就不知道了。奧塞里斯位在皇朝西南,南山大漠以東的原初之水流域,中間還隔著沙漠精靈的疆域,按理說和北疆差了十萬八千里,不大可能有交集,或許是我猜錯也說不一定。」看谿邊一臉怔然,炎鴸少有地出言安慰道。
  
  谿邊握緊那枚印章,坐在榻上思緒百轉,他又想到一件事。如果說這個印章原先是在杜教頭那裡,那現在出現在區廬,必定是有什麼人,從杜教頭手中將他取了來。
  
  但那又會是誰?他驀地想起,媧羲曾經問過關於這枚印章的事。莫非是媧羲派人向教頭取了來?但既然如此,又為什麼會掉在區廬裡?
  
  是被人偷了?但怎會有人去偷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呢?
  
  「谿邊兄弟!等……你要去哪裡?」
  
  見谿邊忽然自榻上躍起,抓起靠在牆上的短槍就要往外衝,忙先一步擋在他面前。
  
  「你傷還未痊可,得躺在床上歇息啊!」
  
  谿邊心亂如麻,他隱隱想到幾個可能性,只覺這件事情甚是不妙,但卻一直理不清頭緒。總覺得自己被什麼給蒙在了鼓裡,他卻戳不破那層紙。肩膀兀自隱隱作痛,好像上頭有把小火在燒一樣,更增谿邊的煩躁。
  
  「我得去一個地方一趟,謝謝你替我療傷。」
  
  谿邊懶得多做解釋,閃身就要鑽出。炎鴸沒有辦法,只得伸手抵住他:「你先慢點,你昏迷了二日,大約不知道罷,現在外頭出去不得。」
  
  「出去不得?」
  
  谿邊愣了一下,炎鴸神色嚴肅地點了點頭:「你聽我說,其實我剛剛應該一開始就說明白的。長乘殿在昨夜封殿了,禁中升了黑旗,現在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升黑旗?」谿邊一呆,隨即聲音顫抖起來:「你是說……媧羲他……」
  
  雖然對皇宮中的規矩還未盡熟悉,但身為禁衛一員,禁宮中龍旗旗色的意義他也是明白的。平時媧羲朝的龍旗是紅色,遇到皇室成員有喪病大事時,則換為白色,並降半旗以示哀悼之意。
  
  若去世的是帝王,禁宮中的龍旗會被取下,待新王登基時方依其五行德色重立。
  
  「黑旗的意義有兩種,一種是宮中遇上了謀逆以上的大事,比如有人挾持了上皇或其他皇室的成員,黑旗等於全城戒嚴,任何軍將武官不得妄動,否則一並視為反逆。」
  
  炎鴸見他安份下來,略感安心,瞇著眼望向不遠之外的皇禁宮。
  
  「另一種……意義也差不多,武王是遇刺而死所以沒有經歷過,但歷朝柔王、英王或興王都曾立過黑旗,那通常是……帝王重病或重傷,自知將崩,擔心有人趁著此時率軍逼宮,故以黑旗威赫。以媧羲的情況……很有可能是後者。」
  
  炎鴸說著,聲音竟有幾分哀傷。谿邊咬了一下牙,又要往外衝,炎鴸卻再一次攔住了他,把他推回榻上,「你現在去也沒有用。我知道你和陛下親近,但黑旗一升,搶著要見媧羲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一百,你是見不到上皇的。」
  
  「怎麼回事?不是才一夜多的功夫,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谿邊闖不過炎鴸,只得護著肩頭問。
  
  「我也不知道。只是方才我出去前廳時,聽見老爺子從禁宮那邊過來。他說傅家的當傅白澤召集了群臣,聚集在春秋閣裡,還讓龔家嫦貴妃隔簾親自公布了她身懷六甲的喜訊。雖然還不確定是男是女,但據說胎兒脈象純陽,很有可能是皇子。」
  
  谿邊心頭一顫,這事終究還是紙包不住火。在這種時期,一個貴妃肚裡有了皇子,代表的意義自不言可喻。就算龔嫦貴妃的品級不足、就算皇子年幼,如果媧羲真的沉屙難起,那個肚子裡的生命就是皇朝天命延續唯一的希望。
  
  「老爺子還說,傅白澤誓言全力保護龔貴妃肚子裡的骨肉,據說陛下斥走了所有刑天直屬的左禁衛軍,傅白澤就讓昔日右虎賁赭大人麾下的右禁衛軍護衛宮掖。我爹本來想率羽林軍進宮護駕的,也給常家那個小子在路寢前擋了下來。」
  
  谿邊聽得惶然,炎鴸說的,應該就是那日在五采門前有一面之緣的常菽了。
  
  這麼說來,現在整個長乘殿中……不,整個禁宮之中,幾乎沒剩幾個媧羲親近的人了。獬角、粱渠是他親手降謫在家,刑天也因為待罪之身被冷凍在外,連身為母戚的炎家,也奉旨不得出兵。
  
  萬一有什麼人對媧羲心懷不軌,現在豈不是最好的時機?
  
  「對不起,炎兄,我非走不可。」
  
  思及此,谿邊再也坐不住,短槍一挺又大步走向書閣。炎鴸神色嚴肅地看著他,半晌也跟著他站起來,「你要去禁宮?想見陛下?」
  
  「是……也不是。我知道現下可能見不著陛下,但我有事情非去弄清楚不可。」
  
  「即使我阻止你,你還是會去?」
  
  「是。」
  
  「你知道如果現在擅闖禁宮,很有可能被當成謀逆者,就地處死嗎?」
  
  「我知道。」
  
  炎鴸忽然安靜下來,他定定地望著谿邊,像要確認什麼似地。
  
  「那麼,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此去禁宮,是要去協助陛下,還是有別的目的?」
  
  谿邊凝起了眉頭,剛要開口,驀地書閣外傳來奔跑聲,接著是炎顒驚慌失措的聲音。谿邊自從校場上那次衝突後就沒再見到他,只覺這個莽撞的大漢變得更壯了些,
  
  「堂兄、堂兄,不好了!」炎顒邊跑邊叫。
  
  炎鴸下了石階,皺眉道:「別大叫大嚷的。這麼大一個男人,驚慌失措成什麼樣。」
  
  炎顒喘息未定,看得出他十分敬畏炎鴸,站直了才道:「大堂兄,事情不好了。方才……方才宮裡來了聖旨,說是……說是要解伯父羽林軍直長的職!不止伯父,炎家在禁衛中有官階的,也都一並解職了。大堂兄,好像也包括你。」
  
  「你說什麼?」炎鴸這一驚非同小可,抓住了炎顒的手臂,「為什麼這麼突然,你說清楚點!」
  
  炎顒緩了緩氣,斷續地道:「現在大伯父正在廳前和他們爭執,來傳旨的是龔家的人,大伯父懷疑是他們代媧羲假傳聖旨,要隨他們回宮理論。」
  
  「那現在呢?爹去了嗎?」
  
  「伯父還沒跟他們回去,老爺子……祖父就過來了。他要我們誰都不可以妄動,乖乖領旨在家。還說誰敢進宮,誰自此之後就從炎家族譜裡除名,現在伯父還在廳前和老爺子理論呢!」
  
  炎鴸看來心事重重,從牆上拿下儀刀佩在腰上。臨走前看了谿邊一眼,忽道:「傅陽離說,今晚宗人局要開祭,地點就在宮城內,聽說由傅家代表文武官員主祭,名目是為陛下的病祈福。他要我告訴你一聲,希望你可以出席。」
  
  谿邊還來不及反應,炎鴸已隨著堂弟匆匆去了。
  
  少了攔阻,谿邊便再不耽擱,確認短槍的狀態良好,雖然肩膀還隱隱作痛,但現下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出了炎府,借了一匹馬向東行,一路馳過朱雀大街,才到宮城外,就被禁衛軍攔住了。
  
  「前面的,下馬!這裡現在不能騎馬!」
  
  谿邊勒馬而立,見宮門前的禁衛幾乎全是陌生面孔,每個人手上都拿著武器,心知不能硬闖。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禁宮,果見黑旗翻飛,像秋冬的黑海般,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替我們保護好陛下……他是這個皇朝無可取代之人。』
  
  粱渠的話猶言在耳,谿邊卻不由得苦笑起來。他是很想保護媧羲沒錯,但連面也見不到的話,又要怎麼保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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