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鐘樓旁的大街上,遠遠望著鐘樓的方向。天氣逐漸轉涼,還是有不少苦等另一半的男孩,邊包緊大衣邊靠在鐘樓的牆上。
  
  我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影子,那背影高大挺拔,像極了今純。我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想都沒想就跑了過去,靠近那個人,幾乎就要脫口叫出他的名字。
  
  然而這時有個女孩從另一個方向跑過來,對那個人招了招手,那男人就直起身來,我才發覺我認錯了人,那個人根本不是今純,而且差得遠了。
  
  女孩挽著男人,男人笑著摸摸她的頭,兩個人就這樣有說有笑地走了。
  
  我留在鐘樓下,怔怔看著他們的背影,又轉回頭來看著鐘樓。
  
  「抱歉,我來遲了嗎?」
  
  我開口,對著空蕩蕩的高牆。
  
  我知道這次我是真的來遲了,等我的人,已經不在這裡了。
  
  永遠不會在這裡了。
  
  那天晚上我一路走回家,一路開始大哭,哭到周圍的人都對我側目。但我無法克制,我是第一次這樣哭,就連爸去世的時候,我也不曾這樣歇斯底里地痛哭過。
  
  我並不是覺得後悔,也不是生今純的氣,我只是埋怨自己。埋怨自己為什麼不能再多包容今純一點,多喜歡他一點,如此我就能毫無芥蒂地躺在那男人身下,任由他從我身上索求他所需要的一切。
  
  我想滿足他,滿足他的保護慾、他的性慾,他的獨占慾和支配慾,我想成為他理想且唯一的對象。想到自己竟無論如何辦不到這一點,我就不由得自我厭惡起來。
  
  相比我的情況,二妹的婚禮倒是相當順遂地進行著。
  
  各種雜事塵埃落定,婚期終於定在下個月的黃道吉日,我頻繁地來往我和二妹的新家,後來由於二妹的新家和今純家比較近,我就乾脆真的短暫停泊今純家。
  
  今純也如他所說,那之後再也沒回那間套房,我想我多少存著佼倖的心理,想說繼續賴著不走的話,今純會不會有一天忽然就回來了。
  
  但是今純就像他的個性一樣,平常溫柔大度,一但決定了什麼事,就像牛皮糖一樣怎麼也扭不回來。我開始每天開門時都會期待,但經歷幾次失望後,期待變成了不期不待,我的熱情也漸漸熄了。
  
  我在一天晚上偶然發現了今純的擱在架上的日記,日記整整寫了七年分,剛好是我們交往的年分。
  
  我沒有天人交戰太多時間,總覺得今純會答應讓我借住,應該知道我遲早會翻到這本日記。我們都太了解彼此了。
  
  我翻開日記,今純的日記很特別,是資料夾活頁式的,這樣他想到什麼馬上就可以添進去,裡面還夾著票根之類紀念性質的東西,亂糟糟的一大本,的確很像是今純的風格,我壓抑住湧上喉口的酸意,開始一頁頁翻動起來。
  
  『200x年 7月8日 晴 我遇見他了。』
  
  今純的日記都很簡單,有時短到只有一句話,最長也不超過三句話。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工作忙成這樣,的確也沒辦法持續七年。
  
  看到這短短一句話,做為日記的開頭,我仍忍不住指尖一顫。7月8日是我們認識那一天,也是救國團夏令營開訓的日子,今純每年都會提醒我一次。
  
  『200x年 1月30日 我跟他說:我喜歡你。他沒有回答,究竟是……』
  
  今純這傢伙,在日記上反而沒有口頭率直,彷彿害怕跟自己坦白似地。事實上他跟我告白時,我心裡已經認定他了,只是我這個人,太不習慣把承諾說出口。
  
  後面幾頁就是剛認識時的紀錄,講到與性相關的話題時,這男人意外地下流,什麼「成今天側臉的弧線,讓人看了好想咬一口。」、「好想幫成把那邊的毛剃掉,太礙眼了。」還有什麼「那件褲子實在太緊了,真希望成不要再穿著他走路了,真折磨人。」
  
  我看得臉頰發燙,今純的日記上寫的幾乎全是我,對工作和生活則甚少著墨,我開始要懷疑他是不是有另一本日記,而我手上這本是「今純與成」之類的專屬日記了。
  
  「200x年 2月5日 吻了成。」
  
  「200x 6月18日 和成一起去河濱公園騎腳踏車,成摔倒,緊急送他去醫護室。」
  
  「200x年9月9日 陪成去百貨公司買弟弟新婚賀禮。」
  
  「200x年 8月10日 牽了成的手,被成罵了。」
  
  「200x年12月25日 成耶誕節竟然要參加公司的活動,唉。」
  
  「200x 2月28日 超喜歡成新的西裝外套。」
  
  「200x年1月1日 過年了。新的一年,仍然和成一起渡過。」
  
  如果不是我日記上熟悉的今純筆跡,我幾乎要以為這是我的日記,關於我的記載是如此鉅細靡遺,彷彿紀錄者的眼睛,沒有一刻離開他所紀錄的那個人。翻著翻著,我忽然感覺到今純的視線,七年來始終捕捉著我、追隨著我的灼熱視線。
  
  我甚至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當然門口空無一人。
  
  或許就因為這樣的視線,才令我覺得在今純身邊壓力越來越大。的確今純從來沒有要求過我什麼,但是光是被用這樣的視線看著,就會生出自己應當做什麼回應那個視線的感覺。而當無可回應時,不知不覺就會焦急起來。
  
  我越來越焦急,而今純越來越失望,這就是我們後面幾年相處的寫照。
  
  我看著最近一次的日記,那是上個月的1日,我還清楚地記得,是今純向我提分手的那一天。
  
  「200x 9月1日 結束了。」
  
  就這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字跡工整,我卻驀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我似乎可以看見今純是以什麼樣的神情,在這上面慎重地寫下這三個字,然後選擇離開。
  
  結束了。
  
  七年來寫下這本日記的人說,結束了。
  
  彷彿等了很久、熬了很久、忍耐了很久、努力了很久也嘗試了很久……最後終於,找到一個出口,然後結束了。
  
  我把那本日記闔起來,看著已然泛黃的封皮,也輕輕告訴自己:結束了。
  
  二妹要我在婚禮上做為女方代表致辭,這不令人意外,自從媽去世以後,三弟的婚禮也是我做主婚人。
  
  我到二妹家排演,她正在和公司設計師討論婚宴上的髮型,我坐在旁邊背稿子。
  
  「大哥,」豈料二妹忽然望著我,語氣怯生生的:「……你還好嗎?」
  
  「嗯?很好啊……為什麼這麼問?」我吃了一驚。
  
  和今純分手的事,我沒讓任何人知道,應該說本來就沒人知道我們交往的事,分手當然也無法跟任何人說。
  
  「因為大哥最近忽然變得很憔悴啊,是工作太忙了嗎?」二妹難掩擔憂地說:「二哥還在說呢!他說大哥你這麼久不見,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要我多注意你的身體。」
  
  我一怔,我的確是很久沒好好吃過晚飯了,以往就算工作忙,今純也會盯著我把晚餐吞下肚。但是現在他不在了,我也就放任自己工作到很晚,有時連午餐也會忘記吃。
  
  二妹擔憂的目光讓我招架不住,我只能別過頭閃避她的視線。
  
  「我沒事,大哥的事情,不必妳們來操心。」我哽著喉頭說。
  
  二妹看著我,她頭上還頂著整理到一半的髮型,忽然悠悠嘆了口氣。
  
  「大哥,其實我……很不安。」
  
  我詢問地看了她一眼,二妹便捧著頰,把頭靠在我上臂上。「我忽然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結婚。」她說。
  
  我怔了怔:「什麼意思?」
  
  「嗯……怎麼說呢,敏崇跟我求婚的時候,我是真的很高興。我也覺得我應該是真的愛敏崇,愛到可以毫無疑問地跟他過一輩子。」
  
  她猶豫了一下,又說:「可是越接近婚禮……我就覺得越恐慌,真的會是這個人嗎?要是我選錯了要怎麼辦呢?一輩子的東西聽起來很美好,但也很恐怖,因為一輩子這麼長,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好怕十年後的自己,會恨死現在做決定的自己。」
  
  「以前看電影啊,什麼新娘在婚禮前夕跑掉,從此不見蹤影的。又或者另一個男的忽然到婚禮上來搶婚,那女的竟然就跟那男的跑了的情節,我都覺得那是戲在做,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但現在自己經歷過來,反而覺得走到紅毯終端的人,才真是有勇氣。」
  
  二妹的話令我心悸,但她直起臉來,又爽朗地笑起來。
  
  「啊啊,一定是最近婚禮的事太多太煩,所以才會胡思亂想。大哥,這些話你不要跟敏崇說喔,要是他找條鍊子把我鍊起來可就糟了。」
  
  我愣了一下,隨即扭了一下她的鼻頭,惹得她咯咯笑了聲。
  
  「鬼丫頭,滿腦子精靈古怪。」我說:「要是妳想跑婚的話,大哥現在就跟他們說妳不嫁了,省得在這裡受別人家的氣。」
  
  「大哥來搶我的婚的話,我真的會和大哥跑喔。」
  
  二妹笑嘻嘻地說著。我知道她是想替我打起精神,就因為知道這一點,我才更覺得自尊心受損,我竟然淪落到要自己弟妹擔心的地步。
  
  我勒令自己要振作起來。婚紗的事宜進行得很趕,主要是親家母看了我選擇的婚紗後,硬說什麼胸口的地方太過曝露,按照他們家的傳統,新娘不可以在婚禮上穿這種褻瀆神的衣服。所以只好緊急請婚紗設計師在胸口地方多別一朵花,以遮擋裸露的部位。
  
  我當然是反對別那朵花,那讓復古風的婚紗看起來整個很愚蠢。但不妥協的話婚禮沒辦法進行,本來親家母是要胸口全用布遮起來的,雙方各退一步才變成現在的方案。
  
  婚禮當天我起得很早,站在鏡前穿我塵封已久的白色西裝。這套西裝我只穿過三次,兩次是參加弟弟們的婚禮,還有一次,是參加今純的研所畢業典禮,今純說想看我穿白色西裝的樣子,那天我到他家裡,他親手替我穿上這件西裝。
  
  我還記得我們站在鏡前,他就站在我身後,他比我略高,用那雙手繞到我身前,替我調整好領帶,一面調整還一面說:
  
  『好像要去結婚一樣呢。』
  
  我當時笑著回他:『喔?那你豈不是該穿上婚紗?』
  
  今純當時沉默了一下,半晌才微微笑著說:
  
  『不能兩個人都穿西裝嗎?』
  
  我那時候和今純在熱戀期,做愛的問題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困擾我們,我沉浸在和他的互動氛圍中,沒有仔細去思考今純那些話的意義。
  
  我記得我還笑著回他說:『哪有兩個人都穿西裝的婚禮啊,你是要我失業嗎?』
  
  現在回想起來,搞不好今純想說的,是希望我穿上婚紗,他覺得我才是應當穿上婚紗的那個人。
  
  但是我辦不到,因為我是婚紗顧問。是為女人選擇幸福的人。
  
  旁人為我選擇婚紗的事,我一次也沒想過,也無法想像。
  
  我在接我去會場的車子上背著致辭,雖然已經致過幾次辭,每次還是有點緊張。今純以前都會幫我聽稿子,還會幫我潤飾,他是那種很自然就能在眾人面前說話的人,每當他站在眾人面前,救國團也好,其他場合也好,我都覺得他神采飛揚。
  
  今純,我不由得在心底輕唸著。今純。
  
  我忽然發現自己好想那個人,想到心都發疼起來。
  
  學姊說失戀是有後遺症的,應該說失戀本身就是一種後遺症,剛開始得病時覺得還好,甚至麻木沒有感覺。
  
  但過了一陣子,那種疼痛和折磨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排山倒海地襲來,讓你痛得記不起來自己正常時的樣子。
  
  婚禮會場人來人往,男方的親戚人卻來得很少,大概是之前鬧那一場的緣故,放眼望去都是二妹的同學朋友。
  
  我被安排在跟親家母同席,就算之前有再多不爽,同桌的時候還是要虛以委蛇一下,這是大人的基本修養。所以我們還是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好像前嫌盡釋一樣。
  
  然而在席位上坐下時,我才發現我旁邊空了一個位置,位置上擺了名牌,上面卻什麼也沒寫。我才驚覺之前二妹給我兩張請帖的事,她一直希望我攜伴來,儘管她不知道今純的事,所以才會空下一個位置。
  
  我發覺我竟有幾分期待,期待今純會忽然出現在這個席位上。雖然我知道這幾乎不可能。
  
  華人的婚禮遲到是常態,六點開始的宴席,誰也沒盼望在八點前能吃到東西。在婚宴開始前,我就被叫去幫忙整理賓客的紅包,還有一些場外的雜事,還抽空去看了一下二妹。她依然像拍婚紗照時那樣美麗,且猶有過之。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看到她這樣子,我反而有種心酸的感覺。
  
  好不容易回到位置上時,第一道前菜已經開始上了。大廳中心開始進場的表演,小花僮拿了一籃子的花,從紅毯這端灑到另一端。
  
  我身邊的位置仍然是空的,但坐下來時,我卻發現座椅上多了樣東西。
  
  我把那樣東西拿起來,那是個巴掌大的紅絨盒子,上面纏著緞帶,我不由得心跳加速,周圍的人都在看表演,我背著光把盒蓋打開了。
  
  盒子裡一是對鐲子,質地是玉雕的,傳統婚禮上會送的那種。
  
  我驀地想起第一天我向今純提起二妹婚禮時,他對我說的話。我拿起其中一枚鐲子,手還在微微發抖。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把鐲子套進手裡。
  
  那鐲子實在太合我的手,合到我無法騙自己那是別人送的地步。
  
  我明明跟他說我妹的手比我還細的,我忍不住在心底埋怨。
  
  「剛剛……是不是有人來過這裡?」我問同桌的親友,聲音已有幾分沙啞。
  
  那親友吃了一驚,大概是我的表情太激動,她掩著嘴說:「咦?你說這個東西嗎?好像是剛才飯店服務生拿過來的,他還問了你坐哪裡,說是有人拿到廳口,指名要轉交給你的。怎麼了嗎?」她問。
  
  我想都沒多想,身體就自己動了。我抓著盒子衝出麗華廳,一路衝到飯店樓下,在大廳裡張望,但除了來來往往的住客,沒有我所熟悉的那個身影。
  
  我情急之下抓住了經過的服務生,問他:「剛才門口有什麼人嗎?」
  
  那服務生也嚇了一跳,他停下運行李的腳步,有些錯愕地說:「什麼人?先生,您在找人嗎?」我知道自己問得蠢了,拋下服務生就衝出飯店。
  
  我左右張望了一下,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街上還是很熱鬧。我像隻無頭蒼蠅般在門口轉了一陣,捏著手上的鐲子,忽然覺得心裡氣苦,忍不住就大叫起來:「今純!」
  
  我在門口彎下腰來,朝著長街那頭大喊:「今純,我知道你在附近,不要躲我,出來見我!今純,出來見我好不好?今純!」行人都停下腳步來看我,但我不在乎了,腦子裡除了今純以外什麼也沒法想,我近乎哀求地大叫著,
  
  「今純,我求你出來!今純,今純!今純!」
  
  但沒有人回應我,除了遠方喧囂的車聲。
  
  我拿著裝鐲子的盒子踉踉蹌蹌回到婚宴會場時,菜已經上得差不多了,主婚人也就是男方的父親正在致辭。二妹和敏崇相偕坐在新人席上,白色的熾光打得二妹臉上容光煥發,後頭還播放著新娘新郎相識過程的投影片,最近婚禮很流行搞這個。
  
  『新娘謝梢和新郎莊敏崇是在一所大學裡認識的,當時,他們一位是助教,一位還是學生,新娘當時恰巧選修了新郎的課,誰知,一場出乎意料的戀情就此展開……』
  
  大廳裡不時傳來親友的轟笑聲,還有間或的掌聲。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裡磨娑著那枚玉鐲,我忽然恍惚地想,如果是我和今純的婚禮,投影片會播什麼呢?
  
  我想著我們相識的經過,想著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那個時候隊上要選炊事組長,我們那期女生太少,加上現在女生都不太願意做飯了。
  
  今純看沒有人肯做,就舉手自告奮勇,然後還指了我做副組長。
  
  『你,就是你啦!你叫謝成對嗎?來幫我好不好?』今純對我展開笑容。
  
  現在回想起來,恐怕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已經有陰謀地在追求我,否則我不會為了他一個笑容,就傻傻地擔起那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工作。
  
  而且事後證明他完全不會作菜,手藝爛得要命,連切個豬肉都會切到手。我在媽去世後,因為常做飯給還在唸書的弟妹吃,所以多少會點廚藝。
  
  而且他還極為挑食,大部分食材都不敢碰,我看見他一臉嫌惡地把青椒推離兩公尺切絲的模樣,我就忍不住把他所有工作接手過來做。
  
  『到底你為什麼要接炊事組長的工作?』我那時候一邊切,一邊沒好氣地問他。
  
  未料今純聞言笑起來,還很燦爛。
  
  『因為想拖你下水啊。』
  
  我當時為之氣結,『你說什麼?』
  
  『因為你是那種嘛,不會丟下無助的人不管的人,』
  
  今純拆著豬肉的保鮮膜,揚起唇角笑著:『我想要是我表現出弱點的話,你搞不好就會比較願意親近我。』
  
  今純一直很誠實,誠實到有時令人想揍他的地步。
  
  就因為他太過誠實,有時我反而會覺得不安。為什麼可以如此輕易地說出那些話?為什麼可以如此簡單地表露心中的想法?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把今純的誠實看得越來越廉價,喜歡我也好、愛我也好,想跟我上床也好,都被我當成了一時興起的玩笑話,聽過就算了。
  
  『現在我們請新娘的大哥上台致辭,謝家大哥目前在知名的Vermillion婚紗顧問公司擔任行銷部經理一職,今天新娘身上這件美麗的婚紗,就是他為自己的妹妹親自設計挑選的,讓我們掌聲歡迎……』
  
  我深深吸了口氣,用手抹了抹臉,把鐲子收回盒子裡去站了起來。今天再怎麼說都是二妹大喜的日子,我要是沉浸在自己的事情裡,那就太不像一家之長了。
  
  我在掌聲中走過鋪滿花瓣的紅毯,向主婚人點頭致意一下,新人席上的二妹對我綻開笑靨,大概是怕我緊張,還悄悄對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我走到麥克風前,放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賓客,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我發覺自己仍不死心地在找尋那個人的身影,儘管他一次也沒現身過。
  
  我忽然好渴望今純現在就站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我不懂之前為什麼這麼害怕邀請他來參加這場婚禮。
  
  「各位好,我是新娘的大哥,很謝謝各位今天撥冗來參加舍妹的婚禮。」
  
  我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投給二妹一個安心的笑容。
  
  「本來是想隨便講講就下場的,只是小梢這孩子一直拜託我,只好站上來多說兩句。老實說小梢一直是我們家的寶貝,把這麼漂亮的妹妹拱手讓人,做哥哥們的心裡多少都有點不太舒坦,何況我都還沒娶老婆呢,這不懂事的丫頭竟然就敢比我先嫁了。」
  
  這話說得滿場都笑了,二妹一邊笑一邊打了一下身邊的敏崇,好像新郎跟他說了什麼。我看了他們一眼,笑笑又繼續說。
  
  「我會站在這裡致辭,說起來還真有些感傷,本來這裡應該是我們父親的位置,不過他在兩年前過世了。家父逝世前,最大的心願就是看到舍妹穿上婚紗,和她足以相伴一生的人走上紅毯,沒想到上天太急著把他老人家招走,只能託夢要我來替他看了。」
  
  「家母也走得早,我和兩個弟弟倒還好,小梢算是從小就沒了媽媽。從小我就像她娘一樣,替她做便當,幫她縫學號,母姊會時,也是我站在後頭看舍妹的傻樣。」
  
  「小梢這孩子倒好,母親節的時候,竟然做了康乃馨送給我。一個大男人收到一大束康乃馨,老實說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好。」
  
  台下又笑起來,倒是二妹沒有笑,她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我,眼裡滿是複雜。我想只有我們家裡人才知道,這些話裡蘊涵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苦處。
  
  「不過後來我還是哭了,抱著那一大束康乃馨哭了。」
  
  我繼續說著,
  
  「後來舍妹就不再送我康乃馨了,大概是嫌我哭得太醜吧。但取而代之地她送了我更多東西,她送給我優異的成績、健康活潑的身體,送給我一天比一天亭亭玉立的外貌、一天比一天懂事聰慧的內在,她送給我最美麗的笑容、最體貼的話語。」
  
  「而今天她送給我這輩子所收過最貴重的禮物——她一生的幸福。」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這個大禮作出反應,要是我在這裡哭的話,舍妹搞不好又要不知所措了。但是除了哭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回禮,她送給我這麼多這麼美好的東西,要是我只這樣輕輕回一句:『小梢,恭喜妳結婚了。』舍妹大概會罵我怎麼這麼小氣吧?」
  
  台下又笑了起來,我看見新人席上的二妹仍然直看著我,眼眶微微發紅,敏崇體貼地拍了拍她的肩。
  
  我想著手上的講稿,腦子不知為何有幾分混亂,深吸了口氣又說,
  
  「小梢的婚紗是我幫她設計的,很慶幸我這大哥還有點用處。我在婚紗顧問公司工作,看過很多新人,因為不同的原因邂逅、不同的原因走在一起。我的工作,說是為他們選婚紗,但事實上我也只能建議,實際選中婚紗的人還是他們自己,」
  
  「有時候看著新娘在鏡前試穿婚紗,而她們的新郎站在一旁,我就會忽然想到,新娘看待婚紗,和新郎看待婚紗的心情,是不是有什麼不同呢?」
  
  沒來由地,我一邊講,一邊又想起了今純。我想起那個夢境一般的幻影,那個穿著婚紗、面目模糊的人。
  
  「有時候新娘明明很中意一件婚紗,臉上都寫著非這件不可了,還是會不斷詢問新郎的意見,新郎大多會說:妳喜歡就好啊,是妳要穿的嘛。但新娘對這樣的回答總是不滿意,纏著新郎問個不停,終究要問出新郎心底的真心話,新娘才肯罷休。」
  
  底下不少男人發出笑聲,我的腦海忽然隱隱約約冒出什麼,聲音有些沙啞,連忙別開麥克風咳了兩聲。
  
  「我以前也不懂新娘的心情,直到替舍妹選婚紗時,我才漸漸明白過來,選婚紗好像是新娘的事,畢竟婚紗只有新娘能穿。但實際上選婚紗就和談感情一樣,是兩個人的事情,總是要不斷地試探對方、不斷地把對方逼到底線,」
  
  「就算對方說了:你這樣子就可以了。心裡還是會覺得不安,就算對方打定主意怎麼樣都包容你,你還是想知道他真正的想法,即使那個想法最後會讓你受傷,你還是會想追問下去,沒有什麼比對方保持沉默更讓人心焦的了。」
  
  我越說越快,手上的講稿小抄落到講桌上,我的指尖微微發抖,台下的賓客都還沒注意到我的異樣,只有二妹多看了我一眼。
  
  「我……以前總覺得我選了婚紗就好了,一切就解決了,剩下的只要新娘穿上它就行了,但是並不是這樣的,他不知道我為什麼選了這件婚紗、也不知道我對這件婚紗的想法,他只能聽話地穿著他,而我竟然認為這樣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發覺自己早已逸脫講稿的範圍,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話語像是有生命似地,自行從我口中流出。我感覺台下一片騷動,我深吸了口氣,
  
  「我竟然覺得這樣很好……只要這樣就夠了,什麼也不用多解釋也沒關係,他會理解我那些彆扭的想法才對。他就這樣滿懷不安地穿著它,直到走進禮堂,我還自以為是地堅持我的包容,卻沒想過一直在受傷……包容的人,其實是他才對。」
  
  「所以他走了,他從婚禮上轉身逃跑,我抓不住他,我想不到該用什麼抓住他,我連一句對不起都說不出口。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
  
  「大哥?」二妹察覺不對勁,她從新人席上直起身來。我張著雙眼,兩行眼淚無聲地流淌下臉頰,我就這樣怔怔地站在那裡,人群裡仍舊沒有今純的身影。
  
  我錯過他了,我這輩子就這樣錯過他了。我忽然深刻地體認到這件事。
  
  不是失去,是錯過。失去是已經擁有過,而有朝一日忽然從手中消失了,錯過是本來應當擁有,卻因為某種原因永遠抓不到手裡。
  
  我和今純,因為我的緣故,錯過了。
  
  我道了聲「對不起」,掩住麥克風低頭下了台。我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只能克制自己不在婚宴上哭出聲來,我一路摀著臉跑到飯店外,整場婚宴都沒有再回到廳裡。
  
  婚宴終於散場,賓客們陸陸續續離去。二妹穿著旗袍留在廳裡發喜糖,那是她今天第二套禮服,一樣美豔動人。
  
  我也終於平復了些許情緒,過去和親家告了歉,他們都搞不懂我是怎麼回事,我則盡快用其他話題圓場過去。兩個弟弟都帶了弟媳和姪女過來,爸去世以後,我和弟弟們也少見面,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一家團聚,當然不會放過,當下就約好了去續攤。
  
  我先和公司的業務把二妹脫下的婚紗護送回公司,將他掛在更衣室裡待回收的區域,就匆匆離開了Vermillion。
  
  弟弟打電話給二妹,只是男方那邊的同學似乎鬧洞房鬧得正歡,我們也不好打擾他們新人。兄弟許久未見,可以聊得話題也很多,不知不覺就叫了一堆酒,把酒言歡起來。
  
  他們都很默契地沒有問我在婚宴上失態的事,淨挑些家人平常的趣事來聊,這裡面只有我沒有成家,就一直含笑聽他們聊孩子的鎖事。我們聊到三更半夜,才因為顧慮三弟帶的幼子,匆匆散了場。
  
  我喝得微醺,二弟本來想送我回家,但看到他們一家人坐在車上望著我,不知為何有種不想加入他們的心情,就笑著挽拒了。
  
  我叫了計程車,半途想起公司那裡還有資料待填,就請司機繞到先回Vermillion一趟。我踏著有些虛浮的腳步,用鑰匙開了辦公室的門,同事都已經下班了,分部裡面空無一人,我在資料櫃裡翻到了想要的資料,轉身就想要離去。
  
  這時我忽然發現更衣室裡有微光,而且門還虛掩著。
  
  我以為是我拿婚紗回來時忘記關燈,也不怎麼在意,扶著辦公桌往更衣室走過去,中途還被掃把桿絆了一下,發出「喀」地一聲輕響。
  
  我把更衣室的門打開,下一刻卻驀地怔住了。
  
  更衣室裡站著一個人,而原本擱在鯨架上的婚紗已經不見了,就穿在那個人身上,他背對著更衣室門口,從我的角度可以看見他修長的背脊,在尺寸不大的婚紗裡,瞧來有幾分侷促,但不妨礙那種夢幻的美感。
  
  我以為我一腳踏入了夢境裡,在草地上看二妹拍婚紗照時,那種恍惚如夢的情景,如此具象地呈現在我眼前,我反而傻住了。
  
  我忽然看清楚那個面目模糊的新娘是誰了,那是今純。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見的,所以我也沒有動。倒是穿婚紗的人動了,他回過頭,看見是我,好像也不意外似地,倒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他似乎不太會處理裙環的部分,任由它們七零八落地卡在腰際,我聽見他低沉的苦笑聲。
  
  「本來只是想走進來看看的,只是看見這件婚紗……想到是你親手選的,就忽然好想套上來穿穿看,很低級吧?沒想到竟然還塞得進去,」
  
  今純的聲音,和眼前的景象一樣,虛幻、不實:
  
  「這是廣告裡的那件婚紗吧,就是那個『穿上婚紗嫁給我吧!』,真的挺漂亮的,只是穿起來好熱,而且好癢,真佩服女孩子受得了這種苦。」
  
  我終於有能力發出聲音:「今純……」
  
  「我本來……只想拿新婚賀禮給你就走的,只是給完賀禮,又忽然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於是就信步走了來,看了你工作的地方,就想看你選的婚紗,不知不覺就走進更衣室裡,而現在又忽然想聽聽你的聲音、看看你的人了。」
  
  今純轉過了身來,又苦笑了一聲:「我很貪心吧,明明就是我說不再見你的。」
  
  我再也壓抑不住自己,我驀地撲上前去,就著婚紗抱住了那個男人。
  
  婚紗的觸感刺刺癢癢的,和今純說的一樣不太舒服。但我就像是緊抓住這輩子最珍貴的寶物似地,用盡力氣摟緊了他,直到今純的體溫傳到我掌心,我還是覺得沒有實感,腦子無法相信今純就在這裡,今純活生生地出現在我身邊了。
  
  今純也回抱了我,仔細想起來,我們認識以來,很少有機會像這樣互相擁抱,主要當然是我的緣故,我禁止他在公眾場合對我摟摟抱抱。
  
  我聽見今純深吸了幾口氣,他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似地,就只是這樣單純地抱著我。我想我們都太需要時間確認對方的存在,分開不過三個月,我現在才明白人們說的恍如隔世是什麼感覺。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品味感受這一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今純才先開了口。
  
  「你喝酒了嗎?」他問。這樣不經意地一句問候,我發覺自己就紅了眼眶,究竟什麼開始變得如此脆弱的,我實在是弄不懂。
  
  「嗯,和兩個弟弟。」我勉強答。
  
  「還好嗎?需不需要回家休息?」今純又問,以往我很討厭他這種過度呵護的語氣,總覺得那是某種看不起我的表現。但現在或許是什麼結解開了,我覺得今純穿著婚紗,這樣問候我的身影,竟格外動人。
  
  「還好,我沒什麼醉。」我把頭稍微移離他一些,「今純,你怎麼……」
  
  「婚紗嗎?就說是一時興起穿的啊。」今純輕笑著。
  
  「不,我是說,你不是說要回老家,辦喪事什麼的嗎?我打電話去你公司也……還有套房……」我發現我有些語無倫次。
  
  今純聽了我的問題,竟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他抹了抹臉。
  
  「嗯,其實我一直留在這裡。我向公司請了長假,但是因為放不下你,所以一直遲遲沒走,我去租了飯店的房間,就在Vermillion的對面。」
  
  他似乎微微嘆了口氣:「我一直叫自己不要再去騷擾你,但就是克制不住自己,我跑到鐘樓附近探頭探腦,沒有遇見你,又繞到平常一起吃晚飯的地方,直到看見你出現為止,又跟蹤你回家,確認你安全進門才離開。連我都覺得自己很像變態跟蹤狂。」
  
  我聽著今純的苦笑聲,一時覺得五味雜陳。今純又繼續說,
  
  「到頭來我連父親的葬禮都沒有回去,全丟給我後媽那裡的親戚去辦,我知道自己這樣有多不孝,但我沒辦法,我滿腦子都是你,站著坐著睡著都想著你,要是我這樣去參加父親的葬禮,父親也不會樂意看見這樣的我。」
  
  今純一如以往誠實得要命,聽見這種跟小學生告白沒兩樣的話,我卻頭一次覺得感動莫名。他忽然伸出手來,繞到我耳邊捲著我的頭髮。
  
  「我好幾次想出聲叫你,想跳出去抱住你,但我又想就是因為我這種纏人的個性,才讓你這麼討厭我,我應該要更酷一點、更把你當男人一點……我一直這樣反省著。這些日子我不斷在想,要是我能更尊重你的想法一點,更花時間體諒你一點……」
  
  今純沒有再說下去,原因是我忽然摟住了他的頸子,就這樣把自己的唇堵上去。
  
  交往七年來,我從來沒有主動吻過今純,其實不要說吻了,就連主動牽今純的手,也讓我覺得彆扭。
  
  所以雙唇接觸的剎那,我們都顫了一下,感覺有什麼東西從接觸的地方,唰地一聲漫延開來。今純的反應比我更快,好像怕我逃走似的,他用手壓住了我的後腦杓,反客為主地將我壓到牆上,我也不甘示弱,一手攬住他的頭頸,往唇舌深處探索。
  
  更衣室裡寂靜無聲,只有津液交換時引人綺思的水聲。
  
  我以為今純會抓住機會放肆地進攻,但他卻吻得很節制、很紳士,彷彿害怕什麼似地。反觀我卻盡其所能地攫奪他的唇,那個我凝視了七年,今天終於一親芳澤的地方。
  
  婚紗多少阻礙了我們的親熱,我開始覺得熱,把頭稍稍挪開喘息著。這才發現頰上有些溼潤,抬頭才看到今純滿眼都是淚水,像雨一樣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眶漲得通紅,印象中,除了二十五歲我們上床的那次,我還沒有看過今純哭的樣子。
  
  「今純……」我忍不住低喚著。
  
  今純什麼也沒有說,我凝視他的眼淚好一會兒,忽然走到懸掛婚紗的架上,除了婚紗裙,那裡還掛了婚紗蓋頭。
  
  今天晚上,二妹認定的人就是這樣掀開她的頭紗,溫柔地問她願不願意和他攜手走一輩子。
  
  「婚紗真的很不可思議哪,」我把蓋頭拿到今純身邊,看著他抹去淚水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一聲,今純也跟著扯起唇角。
  
  「為什麼呢?大家都覺得只要穿上它,掀起蓋頭,就能得到幸福。」
  
  「因為大家都很不安吧。」
  
  今純抿著唇,半晌哽咽著笑起來:「因為大家都不確定……身邊這個人能不能給自己幸福,所以才非要婚紗不可。」
  
  我看著身著婚紗的今純,伸手替他調整起裙環的位置,又替他拉平領口的蕾絲。親家母要求加飾的那朵花,正好遮住今純的太過寬闊的胸口,我不禁有種錯覺,彷彿這件婚紗,冥冥之中是為今純而設計的。
  
  今純見我拿著蓋頭接近他,便低下頭來。但我看著他,把蓋頭安在了自己頭上。
  
  「成?」今純顯得有些驚訝,我把頭微微抬起來,把蓋頭的面紗放下來。隔著面紗的網,今純的臉看起來好模糊,又意外地誘惑人。
  
  今純彷彿會意似地,他面向我,裙環多少阻礙了他的動作,但他還是順利把蓋頭掀了起來。再次四目交頭時,我對他揚起了笑容。
  
  「嫁給我好嗎,今純?」我在蓋頭下輕聲問。
  
  我聽見今純哽咽的吞涎聲,他看著我良久,下一秒忽然伸出雙臂,把我緊緊摟進他懷裡。蓋頭落在地上,他的婚紗也壓亂了,但已經沒人在意這些了。
  
  「成,我們不分手了好嗎?」他竟然這樣問,聲音滿是沙啞。
  
  我笑了,感受到婚紗傳遞來的熱度,窩在他懷裡閉上了眼睛。
  
  「……傻瓜。」
  
  ***
  
    
  Vermillion換了新的婚紗看版廣告。
  
  這次的主角不是貓和狗,而是兩隻魚,有個魚鉤上吊了一件婚紗,兩隻魚就圍在那件婚紗旁,猶豫似地看著那件婚紗。而旁邊大大的標語寫著:『要上勾嗎?』
  
  廣告看版放上去不到一星期,Vermillion就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效應。不少男人帶著女友來看婚紗,還熱心地推薦這一件看起來不錯、那件穿在妳身上一定很好看等等。也有不少女孩拉著男人來看婚紗,還一臉期盼地看著喜歡的款式,說:
  
  『啊啊,好想穿上這件婚紗喔!』
  
  姑且不論這些男人女人後來有沒有上勾,我和今純又恢復了往日的關係。
  
  說是「恢復」,不如說我們又按照原本的習慣生活。我依然做我的顧問,為無數渴望幸福的男男女女找到適合他們婚紗,而今純也回到原來的離婚諮詢事務所上班,拆散無數世間的怨偶以積功德。
  
  而每當七點鐘樓鐘響,我們依然在高牆下碰面,一起去吃晚餐。我依然會不小心多加班個半小時一小時,讓今純靠在牆上等我。
  
  只是要說變化還是有的,例如今純在回家路上,比較暗的街道上時,會忽然無預警地過來拉我的手。又例如在車站口分別時,他會趁著路人不注意,偷偷吻過我的額頭。
  
  例如有的時候,只是有的時候,我會在今純做這些事時,拉住他急於逃離的手,對他展露笑容,然後靠近他的耳際,輕輕說一聲:晚安,我愛你,今純。
  
  我還是沒有向二妹他們說今純的事,同事也是。人過了一定歲數,要改變自己的價值觀和生存方式,就變得異常困難,就算心底接受了今純對我的態度,要我開誠布公地摟著今純宣布他是我情人,到底還是做不到的事。
  
  只不過二妹好像隱約察覺到了,因為我把今純送的鐲子交給她時,她只拿在手裡看了一眼,就語帶暗示地說:『這個不是我的尺寸啊,應該是人家送給大哥的吧?』就把玉鐲退了回來,讓我心底忐忑不安了一陣子。
  
  當然我和今純也不可能忽然就變得熱愛翻雲覆雨,想到那天今純出軌的場景,我仍然覺得無法忍受,每次想起今純赤裸裸給男人壓在身下的模樣,胸口就像堵了什麼似地。不單是被背叛的痛,還有某種無法言喻的、讓我一想起就無法直視今純的騷動。
  
  看著今純大口喝啤酒的模樣,我有時會忽然很想觸摸他的唇,把手指插進他咽喉裡,想像他為此發出呻吟聲。但這種妄想怎麼想都太低級,我始終沒有付諸行動。
  
  到頭來我和今純雖然分手了又復合了,但誰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
  
  說到底,我和他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人,是沉浮在城市眾生中的小人物,光是面對生活就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這次的分手,已經是我們交往生涯中最戲劇化的變動。再多些改變,就不是我們能承受的,對彼此而言也太累了。
  
  畢竟光是學會說「我愛你」,光是找到可以說「我愛你」的對象,對我這平凡男人而言,就已經太足夠了。
  
  只是我這平凡的男人,竟然偶而也遇上了不太平凡的事。
  
  我和今純又平穩地交往了一年,今純升任事務所的合夥人,工作更忙了,現在不是我遲到的問題而已,今純也經常因為加班而晚到。我們只好把約吃飯的時間挪到八點,後來乾脆就改成一起吃宵夜了。
  
  那天我先到鐘樓下,卻忽然接到今純的電話。我把手機接起來,就聽到今純在那頭嚴肅的聲音:「成,你能不能過來我這裡一下?」
  
  我嚇了一跳,以為他又出了什麼事。「過去你那裡?事務所嗎?」
  
  今純「嗯」了一聲,我剛要問他什麼事,但他說當面看了就知道,就把電話掛斷了。我只好懷著一顆不安的心,匆匆趕去今純的離婚諮商所。
  
  一進門我就呆住了。事務所裡大多數人已經下班,只有會議室的燈是開著的,今純就坐在會議桌旁的椅子上。
  
  而坐在他對面的,則是我數月不見,但再熟悉不過的背影,竟是我的二妹。
  
  「大……大哥?」
  
  二妹看見我的到來,似乎也大為驚訝。嫁作人婦後,我是第三次看到她,她的打扮變得十分成熟,沒了學生時代的青澀,她現在經常穿著窄裙或套裝,這類看起來精明幹鍊的服裝。頭髮也挽了起來,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俐落的灑脫感。
  
  而且不只穿著……怎麼說,我覺得二妹整個人都在改變。但與其說是改變,不如說以前的二妹,好像披上一層夢幻的蕾絲頭紗,現在只是把頭紗拿下來而已。
  
  二妹很快把矛頭轉向今純,她怨懟地看了他一眼。今純就攤了一下手:
  
  「抱歉,莊太太,我還是覺得這種事情,要給你大哥知道一下比較好。」
  
  「不要叫我莊太太。」
  
  二妹嘟著嘴說,又重坐回椅子上,我忙開口。
  
  「發生什麼事了?我妹妹怎麼會在你這邊?」
  
  我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今純,今純就苦笑了一聲,說:「還能是什麼事?成,已婚女人來我這邊,向來目的就只有一個。」
  
  我大吃一驚,把頭轉向二妹。「小梢,難不成你要離婚?和敏崇?」
  
  二妹把右腿蹺起來放在左腿上,抿著唇說。
  
  「是又怎麼樣,那種男人,我要是再跟他多相處下去,我一定會瘋掉的。大哥,你來了也好,你幫我評評理,這種男人怎麼能讓女人跟他走一輩子?」
  
  我越來越驚訝,「呃,你是說敏崇嗎?他做了什麼?外遇嗎?」
  
  二妹不屑似地撇了撇唇。「外遇?他才沒那個膽呢!唉,我也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總而言之就是不對勁,他整個人都不對勁。」她見我一臉疑惑兼呆滯的神情,拉著我坐下,開始如數家珍起來。
  
  「我本來以為他是那種很體貼、很能照顧女孩子的人,但是結了婚以後,才發覺他根本就是超級大男人主義,是沙豬,還是特級的!像他覺得我一定要搬去和他父母住,結婚前明明說好自己在外頭住的,但結婚後就說什麼他媽身體不好,反正我也沒有其他長輩,過去幫忙照顧一下他媽媽也是天經地義的。」
  
  「他還強迫我信教,說什麼莊家世代沒有不信基督教的,很多以前不是基督教的,嫁過去以後也都信了,他爸還滿臉憐憫地看著我說,你有一天一定也會知道上帝的好,現在不信是因為我還不知道自身的渺小……諸如此類的,啊啊,我真的快抓狂了。」
  
  我和今純都有些目瞪口呆,今純有點想笑的樣子,但大概是因為顧慮我所以忍著。
  
  「這些還是大的,我最不能忍耐的反而是小事,那種生活中的小事最令人受不了了。比如他會挑剔我穿的衣服,要我不可以穿太短的裙子,又比如說出門去的時候啊,有陌生的男人跟我搭話,他就一副我很不檢點似地,回到家還會教訓我,」
  
  「跟我朋友出去吃飯時,還會說什麼盡量點貴的,好像他付錢就是老大似的,根本就是完全把我當小女人看待……」
  
  「呃,可是小梢,妳本來就是女人啊……」
  
  我忍不住插口。未料二妹聽完瞪大了眼睛:
  
  「就算是女人,也不會希望事事都被當成女人看待啊,他想保護我是一回事,想要表現他很有能力我可以接受。但是女人也會有這種想法啊,當我想保護他、想表現我的自尊時,他從來就不給我機會,還擺出一副是我不識好歹、不懂得珍惜他溫柔的樣子。」
  
  二妹好像越講越氣,交抱著手靠回椅背上。
  
  「不管怎麼說,我無法忍受就是無法,其實我半年前就想談離婚了,只是多等一會兒看他會不會改,但顯然狗改不了吃屎,再等下去生了孩子就麻煩了。」
  
  二妹盤算著說。我還沉浸在衝擊中,一年前二妹穿著我親手挑選的婚紗,在紅毯上燦笑的景象還留在我腦海裡。沒想到不到一年,婚紗還留在我們公司裡流傳租借,二妹卻已經要和紅毯上的人分道揚飆了。
  
  我求助似地看了一眼今純,今純嘆了口氣,直起身來望著二妹。
  
  「莊太太……不,謝小姐,所以你是確定要和你先生離婚囉?」
  
  「嗯,我確定,我非離婚不可!」
  
  二妹像是又想起什麼似地,嘟起嘴又說:
  
  「還有件事我沒提呢,大哥,他有一次跟我吵架,我們提起你,你知道他怎麼說你嗎?他說什麼你根本就是喜歡我,是戀妹控,是變態狂,反正說得很難聽,所以才會到現在都還沒結婚。」
  
  我這回是真的呆住,看著二妹忿忿不平地站起來,在會議室裡踱步。
  
  「他還說什麼你那天在婚宴上哭了,就是你對我念念不忘最好的明證,他還說我其實也留戀於你,我們兄妹倆其實都留戀於對方之類的,超過分的對不對?」
  
  我意識到我應該要說些什麼,儘管我比較傾向無語:「呃,我想敏崇他誤會了,我那天哭是因為……」但二妹卻截斷了我,語氣十分憤慨,
  
  「我喜歡大哥關他屁事啊,大哥最喜歡的人當然也是我啊,難不成會是他嗎?他還說他在我心中的分量永遠比不上大哥,廢話,比得上的話他還叫莊敏崇嗎?哪個男人在我心裡可以比得上大哥啊?」
  
  我和今純都呆住了,半晌對看了一眼,今純先壓著唇笑起來,而我終於也忍俊不住了,雖然是帶著苦意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會協助妳和妳丈夫順利離婚的,請找個空和妳丈夫一起過來一趟吧!我們事務所的宗旨是好聚好散,畢竟是一起走過紅毯的人……」
  
  今純放在會議桌下的手,不動聲色地牽起了我擺在膝上的手。我明白他的意思,縮攏五指和他緊緊交扣。
    
  「也衷心祝福妳下一段婚姻能夠幸福,謝小姐。」
  
  我握著今純的手,感受他越來越暖的體溫,忽然感慨萬分。
  
  原來穿上婚紗,也不見得就能得到幸福。
  
  原來世上許多穿上婚紗的人,也不見得就像世人想像的那樣幸福。
  
  而相對的,永遠無法穿上婚紗的人們,也未必就不能得到幸福。
  
  所以說,我究竟應該向身邊的人說什麼呢?說『穿上婚紗嫁給我吧!』,還是『要上勾嗎?』或是什麼都不說,只單純地靠近他耳邊說一句:『我愛你。』呢?
  
  我不知道,反正來日方長,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
  
  當務之急,還是回去Vermillion,為二妹物色好下一件最美的婚紗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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