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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出車
  
  杜教頭的回信寄到了區廬,谿邊趁著陽離熟睡後,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把他纏得死緊的四肢扳開,一個人走到窗前,憑著月光看信。
  
  教頭沒上過什麼學,光祿司裡也有教武生唸書的人,教頭常說武人若不唸書,終究沒有太大出息,所以谿邊還算是寫得一手好字。他自己的字倒是普普,但看見紙上熟悉的字跡,谿邊這幾日來越發冷寂的心,竟再一次柔軟起來。
  
  信上簡略交待了一下光祿司的近況。夏至時又有幾個武生入司,教頭似乎也忙得不可開交,教頭還在信上交待他要吃飽穿暖,令谿邊不禁笑了,都幾月天了,最近執勤時經常滿頭大汗,沒中暑就不錯了。
  
  令谿邊在意的是,教頭提到貪狼來尋他的事。
  
  教頭也知道貪狼的事,但總是不肯叫他的名字,總是「這個半獸、那個半獸」地喚,信上說,那個有耳朵的半獸在他離開光祿司後,曾經在門口徘徊了很久,被教頭發現後,就一溜煙地跑了。但教頭認得他的背影就是了。
  
  谿邊闔上書信,靠著窗檻沉思起來。
  
  老實說他對貪狼一直有些愧疚。他不告而別,心知貪狼必定會生氣,甚至他不否認,他或許就是要貪狼覺得生氣,說不定氣不過時,還會到宮城來尋他。他就是懷著這種卑鄙的心思,才故意沒和貪狼當面話別。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他憑著月光,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他又想起媧羲那裡的事,心裡覺得煩,便信步走到校場,從廊下抽起一根長棍,隨意揮舞了兩下。半晌覺得太熱,索性脫去上衣,在月色下舞了一段,才覺得解氣了些。
  
  麻煩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在谿邊為了逐漸接近的刑部會審困擾的時候,又發生了另一件事。
  
  在禁衛中待久了,谿邊也慢慢禁衛裡大致分成兩派,一派是由武將之後、武家出身的子弟,這些人多半從小習武,功夫也多半不錯。
  
  另一種則是單純貴族出身,靠著恩蔭進仕,又沒有什麼特別的本事,就安插一個不太重要的禁衛職給他,例如陽離就是典型。
  
  至於像谿邊這樣單憑本事進門的禁衛,因為人數太少,可以忽略不計。這兩派的禁衛彼此看不慣,武將之後看不起軟弱的貴族,而貴族又嫌武家的人粗野,衝突時有所聞。
  
  事情就是發生在陽離身上。這男人真讓谿邊越來越感頭痛,大概是異族出身,又不是習武的料,陽離在禁衛裡不僅武藝最差,身材也是最孱弱的一個。就有些人看不慣他這窩囊習氣,經常成群結黨,來找陽離的麻煩。
  
  情況不嚴重時,陽離還能到處躲,谿邊來了以後,陽離就經常躲到他身後來,一開始禁衛都和他不熟,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撒野,也就順手放過陽離。但陽離和他越發親近之後,那些找麻煩的人便漸漸肆無忌憚起來。
  
  一日谿邊才走出食堂,就看到陽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朝他奔過來。邊跑還邊叫著:「大哥——」谿邊隱約知道又生事了。
  
  果然過不了多久,轉角那便又湧出一群人,全是蒲牢衛服色,年紀平均二十出頭,當先一人谿邊倒是認識,那是那位和他同期晉補的炎家長孫。
  
  谿邊後來終於知道他的名字,單名一個「鴸」字,意思據說是火鳥。
  
  炎家的大家長,昔日是羽林軍將軍炎孟極,炎孟極在弘和元年告老退休之後,炎家的勢力在朝廷內依舊不減。畢竟是上皇母家的親戚,媧羲對炎家也頗有好感,子弟在朝任官任事的數量,大約僅次於傅家和方家,儼然朝廷的另一股勢力。
  
  谿邊只在例巡時和他擦身而過一次,就對他印象深刻。原因無他,在這到處都是粗野男人的禁衛堆裡,這位炎鴸實在是俊秀得有點過分了。
  
  據說炎家的老家在穎城,以往是森精靈的統域地,炎家承繼了精靈的血統,歷代女性都是后妃首選,皇朝歷朝就有好幾任后裡是炎家人,其中也包括媧羲的生母。要不是親眼見過媧羲那種犯規的長相,谿邊搞不好也會被炎鴸給震懾。
  
  而且俊秀也就罷了,炎鴸的女人緣還超好。像他們這些外圍的禁衛,不執勤時,多少都會在北裡一帶轉轉。谿邊就曾聽過傳聞,這位蒲牢衛隊正被那裡的女人圍困了整整十二時辰脫不了身,逃命出來時衣服都快被扒光了。
  
  聽說這炎家世子因此極度厭惡女人,今年二十有二了還死都不肯娶妻。來自區廬包打聽傅陽離的八卦。
  
  「雜種,有種就給我站住!」炎鴸厲聲叫道。
  
  谿邊看著老鼠一樣往自己身後鑽的陽離,在心裡長嘆一聲。
  
  「大哥,你救我……」陽離可憐兮兮地說。
  
  谿邊還來不及問個清楚,炎鴸已經領著一群人到他跟前。
  
  「傅陽離,你是不是男人?敢偷人東西,就不要躲躲藏藏的!」
  
  陽離得了谿邊這個擋箭牌,忙叫起無辜:「我才沒有偷你東西!誰要你的東西啊?不信你讓大哥評評理!」
  
  谿邊實在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發言。「呃……炎兄,發生什麼事了嗎?」
  
  炎鴸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副「又是你」的表情。老實說谿邊也不想,要是可以的話,他還真想出賣陽離,任他被人圍毆算了。
  
  「這傢伙手腳不乾淨,偷了我兄弟的東西,我要他給個交代。」
  
  谿邊回頭看了一眼陽離,只見他抓著自己衣襬,兩隻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抓著他只是搖頭。
  
  谿邊嘆了口氣,又回過頭來,「傅兄弟偷了什麼嗎?」
  
  「他偷了我的銀錢!他奶奶的,那是我娘給我的零花錢,他八成想偷了去買女人!這小賊早該吃點苦頭了。」炎鴸背後的人叫道。
  
  「呃……陽離,你真偷錢嗎?」谿邊只好回頭問。
  
  他此話一出,陽離立刻喊冤,「沒有!誰要偷你的荷包!炎鴸,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好歹也是傅家之後,要錢我自和我家裡人要,誰稀罕你們家的東西?」
  
  炎鴸聞言冷笑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喪家之犬,棄文從武,又沒什麼出息,早和家裡斷絕了關係,現在窮得像條狗,都快活不下去了。」
  
  陽離被說得啞然,但又不想就此認輸,他躲在谿邊身後。
  
  「總而言之我沒偷,你少誣賴人!」
  
  「有沒有偷,讓我們搜搜就知道了。」
  
  炎鴸身後有人提議,頓時一群禁衛便跟著起鬨,「對啊,有種就搜身!」、「是男人就敢做敢當!」當下有幾個人上前來,就想揪了陽離脫光衣服。陽離當然是抵死不從,雙方拉拉扯扯了半天也沒個結果。
  
  而且炎鴸見他擋在陽離身後,竟然還道:「谿邊兄弟,你該不會想要插手吧?不要以為最近你得寵些,就可以管我炎家的事。」
  
  這話倒讓谿邊著實愣了一下,他得寵?也對,最近媧羲三番兩次召他去,連出門都要他作陪,這在不明所以的人眼裡看來,的確很像是聖眷正隆的樣子。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寧可媧羲對他少注意一點。
  
  後來還是谿邊自掏腰包,交出自己剛拿到的月例銀,墊了失竊的款項,事情才勉強揭了過去。
  
  但諸如此類的事情不勝枚舉,谿邊實在懶得管陽離的閒事。但和他同職別的禁衛似乎都已經認定陽離是他的跟班,讓他想擺脫也無從擺脫起。
  
  更別提陽離自己,總是大哥前大哥後的叫他,活像他真是自己小弟似的。谿邊總算知道什麼叫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大概是這些鎖事太過煩心,谿邊險些忘了媧羲令他隨駕刑部大堂的事,直到內近侍親自到區廬來傳他,他才慌慌張張地整裝,在內侍帶領下趕到午門。
  
  午門之外到城漕之間的範圍,是所謂的宮城。
  
  宮城區分為行政區和禁中,禁中又稱大內,主要是上皇起居之處。而行政區則是上級官員的辦事處,舉凡所有政府設施、國家機要,大理寺、廣文苑、常平署以至於宿值禁衛的住處,都在這個區域內,而刑部大堂自也不例外。
  
  正對宮城大門的,就是京城有名的朱雀大街,也是整個京師最繁華最重要的命脈。
  
  整個皇城連同外圍的良田,若要騎馬繞上一圈,大約要花上五六日功夫。就是從禁中出到宮城,用走的也要半日以上,在這諾大的城市裡,住著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職業與人群,雖說是天子腳下,但事實上能和天子有直接接觸的人,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對於自己的幸運,谿邊卻一點興奮的感覺也沒有。
  
  他被內侍帶到時,媧羲正在廄牧署的童僕服侍下上馬,皇朝慣例男性成員不乘轎、不設步輦,不分年紀老幼,都以馬上出入為榮,媧羲這樣的性子自不例外。
  
  他剛要行禮,媧羲就看見了他。
  
  「谿邊,你來得正好!我有不少話想問你,待會去刑部的路上邊走邊說。」媧羲笑意盎然地道,一面翻身上了馬背。
  
  谿邊愣了一下,抬頭不由得怔住了目光,只見媧羲穿著深紅色的繡紋長服,竟是一派的正式穿著。
  
  皇朝時興五行八掛之學,術數監的術士也常以五行推敲當朝的祥色。上一代龍翼上皇氣屬陽,五行偏火德,因此需抑之以水德,水德在對應五色中為黑,也因此武王的禮服多偏黑色。而據說這朝算出來正好相反,弘和偏水德,需旺之以火,火德的對應色是紅,加上媧羲本名李鳳,鳳屬火,所以媧羲的冠服配飾便常見耀目的紅色。
  
  谿邊也不否認,這確實是個太適合紅色的男人。只見媧羲騎在馬上,身上披著雙領鳳紋暗紅禮服,前襟的地方以紅穗繫著,一路垂墜到胸口,媧羲的膚色本來白皙,搭配上深紅綴邊,更加襯得那雙蔥指如玉般剔透。
  
  還有那張臉……光是配上烏黑的頭髮就已經夠罪惡了。谿邊第一次見他盤髮,加上一頂珍珠雞紅禮冠,整個人就像是畫像裡走出來的一般,谿邊覺得又有點暈眩起來。
  
  據說媧羲朝到現在還沒有后裡。但這樣的男人,什麼女人當得了他的后裡呢?
  
  「聽說你在區廬專門替人排解紛爭?」媧羲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谿邊才從那種不可思議的魔力中脫離。
  
  「啊,不……只是朋友被人欺侮,所以插手了一下,陛下恕罪。」
  
  媧羲笑得自在,「我恕什麼罪?那些事你私下處置倒好,否則真要追究起來,禁衛裡出了賊,皇家哪裡還有顏面可言?」
  
  谿邊不敢回話,他和媧羲相處越久,越摸不透這個總是一派悠閒的君王,什麼時候在講真話,什麼時候在講反話。
  
  「你說的朋友,是傅家最小的那個兒子麼?」媧羲又問。
  
  「是,他叫傅明,表字陽離。」
  
  「你和他交好?你們個性合嗎?」
  
  媧羲像在試探什麼似的,語氣有些不同。谿邊不清楚他的用意,只好點頭。
  
  「說不上是合,只不過不知不覺就親近了。」
  
  「你對那些貴胃子弟,不反感麼?」
  
  「沒有特別反感,屬下不會對特別哪一種人反感。」
  
  「你難道沒什麼特別喜歡,或是特別討厭的人嗎?」
  
  谿邊聳了聳肩,「要說有好感的,也不是沒有,偶爾會覺得厭煩的也有。只是屬下覺得,不管是喜歡還是討厭什麼人,都是件累人的事情。」
  
  媧羲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起來,「有谿邊君在身邊,果真一刻也不會無聊啊。」
  
  媧羲說著,打了個手勢,旁邊的內侍便牽了一匹黑馬,谿邊沒想到媧羲要他也乘馬,這樣與帝王並騎,是將官以上才有的特權,他一時有點猶豫。但媧羲已經趕在前面出了采葛門,谿邊也只好翻身上馬。
  
  經過兵部金鐵堂時,谿邊意外看到門邊站了一個人。那是個男人,谿邊曾經在校場上見過一次,那是九龍禁衛之首刑天的副手,也是調任西北的赭共工。
  
  媧羲似乎也看見了他,秀麗的眉角微微一凝,沒有多說什麼,駕馬便從他身邊疾馳而去。谿邊看見共工瞇起了眼睛,平實的臉上滿是落寞,目送著媧羲絕塵而去,谿邊拍馬跟上,經過城門時,還勒馬向共工行了個禮。但共工顯然完全無暇理會他。
  
  他們在大理寺外下馬,門口早有接待的人,但媧羲理也不理,逕自便往門內步去,谿邊也跟在身後。
  
  穿過幾個簷廊,到了北山堂外,那裡的會審似乎剛到了一半,那也是那個獨臂人的主意,谿邊想起上回議事時的對話。他建議媧羲不要事先通報,就裝作是剛好路過,如此才不會給裡頭的人取巧之機。
  
  隨駕的內侍用又長又尖的聲音喊道:「陛下駕到——」裡頭的人跪著的也好、站著的也好,全都驚詫地抬起頭來。
  
  谿邊看見那天在皇矣閣初見的粱渠,和那個黑膚青年鄔杜衡都在堂上。聽見谿邊的通報,他看見兩人明顯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那個黑膚青年還是裝出驚慌的樣子,從審堂上走了下來。
  
  「不知陛下駕臨,微臣有失遠迎。來人,快點給陛下看座!」
  
  立時有人抬了雙座長椅出來,在上頭鋪了明黃緞子。媧羲大步走進北山堂,審堂上的粱渠也走了下來,看見媧羲的樣子,似乎怔了一下,目光迅速掃視了媧羲的裝扮,才不動聲色地低下首,走到媧羲面前長長一揖。
  
  「陛下撥冗垂臨,臣等不生惶恐。」
  
  靖亂年間,媧羲拜自己的胞弟李麒為相,十四皇子雙足殘疾,不便跪拜,媧羲就乾脆下召往後尚書以上的官職不行跪禮。除了粱渠和杜衡外,北山堂裡早已慌慌張張地跪成一片,谿邊覺得自己也應該跪下,原因無他,這種時候站著實在太顯眼。
  
  「哪裡,我……朕看你們審得有趣,路過來看看而已,不用拘禮,全都起來吧。」
  
  媧羲笑吟吟地說著,逕自在明黃緞椅上落坐。眾人這才齊聲謝恩,三三兩兩爬了起來,看到這個景象,谿邊不禁有些感慨,只有這種時候,他才忽然有種「啊,這個人真的是上皇啊。」的真實感。
  
  粱渠走回審堂上,見媧羲坐下後,才坐回主審的位子上。谿邊這才注意到堂上站著的男人,其他人都還跪著,就只有他迅速站了起來,他也不行伏禮,身上穿著完整的官服,一點也不像受審人的模樣,態度十分桀傲不遜。
  
  「陛下。」
  
  他開口之前先向媧羲致了意,媧羲便忽然張大了眼。
  
  「哎呀,這不是傅卿白義嗎?自從上回元宵一會,已經許久不見了吧?」
  
  男子怔了一下,隨即作了一揖:「承蒙陛下記心,微臣愧不敢當。」
  
  媧羲便從長椅上站起,笑著走向了他。
  
  「哪裡的話,令尊忠君為國、仁德四方,朕賴他知書習禮,才能勉勉強強忝為人君。令尊仙逝時,朕曾親口答應太傅,今後三十年,傅家子孫見朕無需跪拜,禁中比照尊師耄耋之禮,可以乘轎進出。這都是為了感念傅師恩德,李鳳今日沒不敢忘。」
  
  他一邊說,一邊還執起了男子的手。谿邊這才知道這個人,多半就是當今傅府的二當家,同時也是陽離的親伯父,常平署令傅白義。
  
  谿邊還仔細打量了這個近耳順之年的男人,和陽離那種小白臉的長相完全不同,谿邊覺得這個人一定很不常笑,大概連上茅廁時也扳著一張臉的那種。但眉目之間隱隱可以窺得幾分相似,年輕時大概也算是個美青年吧?
  
  媧羲都先這麼說了,老者似乎也有些赧然,氣勢反倒減了些。
  
  「陛下過譽了,家父一生忠心為國,治家嚴謹,白義不過受其薰染,自幼承蒙教誨,忝為人子罷了。陛下對家父如此感念,家父在天之靈也必感欣慰。」
  
  「傅卿辦事盡心,頗有乃父之風。朕一見你面,便有太傅復生之感,真教人懷念,還望傅愛卿往後不吝其力,為我朝添幾分臂膀。哎呀,怎麼會讓愛卿就這樣站著呢?粱渠,杜衡,給常平署令看座。」
  
  便有幾個胥役抬來長椅,傅白義便又低下首。
  
  「微臣愧不敢當。」終究還是在審堂下落座了。
  
  谿邊有些意外,看他們一老一少往來,雖然對媧羲這男人算不上熟,但自從茶館前那場驚魂後,谿邊隱約感覺到這個皇朝至尊、天之驕子,骨子裡有種與生俱來的傲氣,那就是永遠不向任何人服輸低頭。
  
  但看媧羲的態度,竟像自己是晚輩那樣,十分忌憚這位中年大叔。聽陽離說過,他們家的老祖宗,世代都是太子太傅,難道說媧羲怕自己的老師怕到子孫上頭了嗎?
  
  媧羲帶來的騷動不小,審理過了一會才繼續進行。大多數是對審堂下那些跪著的人,似乎都是些平民商人,特別是米商。
  
  米商們戴著傳統商賈的四方帽,誠惶誠恐地伏首頓地。皇朝的商人武王以前都列在賤籍,那些帽子就是標幟,靖亂四年羽化投誠後,媧羲才將四民中的商改籍為良人,從此商人之子漸漸可以入仕。
  
  谿邊聽了一會兒,好容易才明白一些事情的輪廓。
  
  紛爭似乎源自一種叫「平準」的制度,所謂平準,是由國家設立機構,在某種物資過盛時大量買入,以免因供多而價賤,而在產量少時,再以較低的價格賣出,藉以平抑物價,安定民生。
  
  而在皇朝裡,平準的大宗便是每年的米市。負責平準官署稱為常平署,由於常平署對浮動的米價、交易的方式未必清楚,因此慣例便透過米行的商人,先和農民交涉,常平署只負責最終的報價與計量事宜,甚至連倉儲也委由擁有米倉的大戶行商代行。
  
  以往常平署還負責「均輸」,只是因為弊端過多,弘和元年就在宰輔建議下廢了。
  
  這次的案件,似乎是因為有人將常平倉的米,以高價出賣給北疆的米商,而且強迫米市與購買這些倉儲已久、品質不佳的米。也因此使米市的供需出現失衡,今年本來雨水豐調,光是羽化一帶的米便已足供應都城。
  
  但因為北疆的米商強購買了那些米,因此當年的新米反而無法順利糶出,結果影響到羽化米田地主的利益。那些地主便聚集起來,向司農局的官員抗議。
  
  司農局的主簿據說是粱渠方尚書的門生,看了陳情後知道非同小可,拚著老命上報至朝廷,這才扯出這整件弊案。
  
  谿邊聽得頭昏腦脹,什麼哪裡的官員去了哪裡、那個職司負責哪個區塊,他完全搞不清楚,更別說是什麼糴高糶低、供需平衡了。倒是媧羲很有興致,一語不發地抱臂聽著,審理的時間越拖越長,就連谿邊也覺得疲累起來。更別說審堂上的人了。
  
  粱渠似乎眉頭越皺越緊,他闔上行商的供辭,終於轉向審堂下坐著的人,
  
  「常平署令,你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谿邊看了一眼陽離的父親。那個叫白義的男人,似乎一直老神在在,好像受審的一切與他無關似的。更有甚者,谿邊有種他才是主審的感覺。
  
  「老夫沒什麼需要說的。」
  
  即使粱渠和他說話,男人竟也臉色不變,甚至沒有起身的意思。
  
  「傅白義,本主審在和你說話。」
  
  粱渠強調地道。白義便驀地直起身來,一雙老目直直地遞向審堂。
  
  「方浩,老夫倒要問問,你拿什麼資格審我?」
  
  「我如何不能審你?」
  
  白義低笑兩聲,聲音裡盡是不屑:「皇朝禮典有制,二品以上官員不上刑,爵以上勅封不受審,我父乃當朝太傅,逝前上皇親自加封國師,後追封詣國公,粱渠,你這區區監察尚書,如何審我世襲的男爵?」
  
  「放肆,陛下在此,你敢出此言?」
  
  白義便乾脆轉向媧羲,站起來長長一揖。
  
  「陛下聖明,想必也不樂見太傅子孫受辱,何況蒙此不白之冤。」
  
  谿邊見媧羲笑容不減,還沒說話,堂上的杜衡便接了口。
  
  「不白之冤?常平署令要不要說說,蒙了什麼冤?陛下也好替您陳雪。」
  
  他比粱渠圓滑得多,即使男人態度如此跋扈,他仍舊眉角帶笑,帶點討好的意味。白義哼了一聲,在長椅上重新落坐。
  
  「老夫道方尚書年輕,多少還有幾分見識,知道祖宗法制、人情義理。沒想到如此妄聽人言,誣陷忠良,又或者方尚書別有所圖,老夫樹大招風,便正巧撞進了方尚書的甕裡?」
  
  說到這份上,粱渠也不能再沉默。
  
  「粱渠駑鈍,不懂傅署令的意思。還望不吝賜教。」
  
  「方尚書不懂?方尚書不是主審嗎?坐在上頭挺威風的,怎地反而來請教老夫?」
  
  谿邊倒挺佩服那個叫粱渠的人,竟然仍能平心靜氣,大概是被某位主子訓練的。
  
  「既然署令如此謙虛,粱渠便問了,平準司的儲米流出,難道常平署不需負責?」
  
  白義笑了一聲:「可笑。」
  
  「如何可笑?」
  
  「平準司的儲米,平日又不儲在平準司中,方尚書大概不懂這些,但是舉凡倉儲也好,舊米的登記、運輸、保存也好,平準司一向委由行商處理,司丞只負責承報而已。倉儲的地方離平準司有數里之遙,再說平準司不過常平署的下屬,又與常平署何干?」
  
  「難道平準司出差錯,常平署無督導上的疏失?」
  
  「要說督導,方尚書主掌監察省,常平署也好司農局也好,說起來全是方尚書的下屬,難道方大人全都要負責?」
  
  「真要是監察省的過失,粱渠也會向陛下自請責罰。」
  
  「那好啊,陛下現在便在這裡,方尚書現在便向陛下請罪如何?」
  
  「那也得要此事真是粱渠應負責之事,而不是有人蓄意而為。」
  
  「蓄意而為?誰蓄意而為了?」
  
  「傅署令難道不覺奇怪?平準乃國家大制,常平倉的儲米,尋常人連開倉都不得。若是沒有上命,平準司會出這樣的紕漏?」
  
  白義笑了起來,「你問我,我問誰?說不定有人見不得那些米就這樣爛了,一時善心大發,拿出去換點零用,也好過見監察省年年赤字。」
  
  「傅署令,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平準並非買賣,至關民生,豈能容你如此亂來?若是哪一日用得上這些米,誰該負責?」
  
  「老夫可沒說這事真是如此,只是假設。」
  
  白義見粱渠站到他面前,反倒坐得更實了,唇角微揚,一派輕鬆:
  
  「何況真有舊米流入米市,又如何斷定真是從平準司流出?」
  
  粱渠這回倒真激動了些,拍了一下審桌上的卷宗。
  
  「常平倉儲在上月初淨空,已有錄事登錄在案。和司農寺的陳情只有數日之遙,世間事哪有如此巧法?而且還不是一夕之間淨空,而是分成數月,從夏至開始,有計畫地在秋分前出脫,若不是有人蓄意而為,又怎會出現這種狀況?」
  
  「咦?怎麼又問老夫了,方尚書是不是糊塗了。義倉失竊,該去問那些行商才是,又與常平署何干?再說義倉所在東漕沿岸一帶,多的是違反坊市制,憑河而居的難民,還有那些低三下四的半獸,這些人不是偷兒便是娼婦,方尚書怎不去懷疑他們?」
  
  谿邊聽他提起半獸,不由得微微一愣。只是男人說的倒非胡謅,義倉就在東漕那一帶,同時也是獸幫最大的根據地,谿邊就是在義倉發米時認識貪狼他們的。要說偶爾整整太過跋扈的人類,偷拐搶騙一番,那也是獸幫的拿好手戲。
  
  粱渠似也察覺自己失了冷靜,沉住氣道:「揚北米行的行商,粱渠早已盡數審過。」
  
  「那很好啊,他們怎麼說?」
  
  「行商承認是他們私自所為,為免去新米的勞費,一時利慾薰心,才拿舊米充數,以賺取價差牟利。」
  
  白義大力地擊了一下掌,「那好極了,這不是結案了嗎,方尚書?」
  
  「據粱渠從米行的帳上所查,今年揚北米行不但無盈,甚且遠較去年秋分虧損。若是真如他們所言,又怎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是行商的經營問題,又與老夫何干?」
  
  粱渠看起來十分氣結,他一扔長桌上紙卷。
  
  「這裡有份手書,是兩京寺衙主簿午餘已的口供。」
  
  這話一出,堂下的傅白義微微挑了一下眉,但仍是不動聲色。
  
  「兩京寺衙?那種小地方又怎麼了?」
  
  「寺衙主簿親口在陛下面前承認,他說是傅署令要脅於他,將揚北行商的主事屈打成招,要他們做成口供,自承其過。若非常平署心虛,署令又何必動這種手腳?」
  
  傅白義哼了一聲,仰天便笑了起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粱渠終於忍不住了,走上審堂一拍審桌。「傅白義,你無論如何都要抵賴到底?」
  
  「方尚書,這是老夫的話,你無論如何都想將這筆帳賴到老夫身上,這般欲加之罪,究竟是何居心?」
  
  「粱渠倒不知道,污陷兩朝太傅,對粱渠有什麼好處了?」
  
  「什麼好處老夫也不知道。老夫只知道,監察審從尚書到下屬個個不知變通,弘和初年來連年米市平穩,寧可放著倉裡的米盡填溝渠,也不懂物暢其流,守著祖宗舊制,又豈是無能二字可盡?」
  
  「傅白義,你這是在侮辱陛下?」
  
  「老臣何曾污辱陛下?有道是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國庫連年赤字,靖亂戰後更是舉債艱難,要說侮辱陛下,方尚書自己不更侮辱我皇朝?」
  
  「方大人,傅署令,你們二位冷靜一些。」
  
  陪審的杜衡終於說話了,見兩人越靠越近,一副要打起來的模樣,杜衡忙陪笑著走下審堂。跪在地上的行商早噤若寒蟬,數十隻眼睛驚詫地看著北山堂上的一來一往,沒人敢吭聲,「陛下還在呢,兩位也稍微注重一下體面。」
  
  這話一出,男人和粱渠才同時轉過身來,望著媧羲的方向。谿邊看見粱渠的臉上閃過一絲愧疚,朝媧羲一躬,傅白義也跟著起身致意。
  
  媧羲便笑著擺了擺手,道:「朕說過了,不必顧慮朕。何況傅愛卿說得有理,這事也是朕的過錯,若不是朕年輕識淺,不能審慎謀國,又怎會至今日。」
  
  上皇都說到這份上,男人似乎也不敢繼續囂張,臉色微一窘迫,便籠袖而跪。
  
  「陛下言重,臣不勝惶恐。老臣絕非直指陛下,國家危難,理應共體時艱,這是我等做臣子的本份,老臣只是感嘆,如今的年輕士子,竟大不如前了。」
  
  接下來的會審也幾乎沒什麼結果,谿邊逐漸覺得疲累起來,畢竟從陪媧羲進門,已經過了快兩個時辰,媧羲也用手背支著頤,半閉著長睫聽著。堂下的男人耐性似也到極處,一撫衣袖便站了起來。
  
  「無聊至極,方尚書若無其他話說,老夫恕不奉陪。」
  
  說著竟就要轉身離去,審堂上的粱渠忙站起身來,一拍驚堂木。
  
  「傅署令,刑部大堂豈容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不尊重刑部,也得看陛下的面!」
  
  男人看了一眼長椅上的媧羲,一時沒有說話。倒是媧羲說話了,谿邊看他懶洋洋地站起身,竟然還伸了個懶腰,半晌才面對著審堂,竟笑了起來。
  
  「朕也有同感,朕瞧今日也審不出個所以然,不如就散了吧?」
  
  白義立即垂下了首,「陛下英明。」
  
  審堂上的粱渠顯然微吃了一驚,「陛下!」他叫了一聲,神色有些不安。
  
  「只是傅卿這樣走人,朕看方粱渠的面上有些過不去。不如這樣吧?傅卿就立個狀,就以朕太師詣國公的爵號為誓,說常平署與此事絕無相關,傅愛卿忠君愛國,自也和那些禍國殃民的勾當扯不上關係,這朕是信得過的。傅卿親筆立誓,從此這事刑部便再不追究,傅卿以為如何?」
  
  媧羲微笑地道。白義聞言思忖半晌,再次垂下了首。
  
  「就照陛下的意思辦吧。」
  
  谿邊看粱渠拿過紙筆,真的讓男人立了狀。正沒想到會審這樣了結,媧羲似已無聽的興致,傭懶地笑了笑,逕自便起身離去,谿邊和內侍忙跟在後頭。
  
  一出北山堂,在刑部外庭上了馬,谿邊便看見媧羲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一個人的表情能變化如此之快,谿邊真是前所未見,方才和善的微笑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與那張過於俊秀的面容不相襯的陰冷,還有唇角譏諷似地弧度。
  
  谿邊心中一凜,媧羲沿路都沒有說話,任由廄牧署的內侍領著馬在前頭走。媧羲一手策馬,一手擱在唇邊輕輕撫著,似在思索些什麼,半晌忽然開口。
  
  「谿邊。」
  
  谿邊愣了一下,許久才警覺媧羲在叫他,「屬下在。」
  
  「谿邊,你對東市一帶,應該很熟吧?」
  
  谿邊沒料到他會忽然問這些,便頷首道:「屬下自小在那附近長大,說熟倒也不盡然,畢竟東坊大得很,但多少知道一些門路。」
  
  「那一帶半獸多嗎?」
  
  「半獸是多了點,不過以獸幫的人為主,禽幫則多聚集在西陵山腳一帶,那裡除了半獸,還有許多西地來的外民,有北地的矮人,也有半翼人,偶爾還見得著沙漠精靈呢。總之龍蛇混雜,很是有趣。」
  
  媧羲聞言竟笑了一聲,「有趣嗎?」
  
  他沉吟半晌,讓馬行了一段路,這才道:「谿邊,若我要你回去東漕一帶,向那裡的住民詢問一些事情,行嗎?你在那裡的熟人多嗎?」
  
  「問事情……?若是獸幫,多少和屬下有點交情。但是陛下……」
  
  「那好,你附耳過來,我交待你幾個問題。你倒也不必太過積極,就裝作是懷念故人,偶然回去轉轉,閒話家常便行,切記別讓人看出你的身份。」
  
  谿邊實在猜不透媧羲的想法,剛才會審也是,明明是來替自己的閣臣壯聲勢的,在審堂上又處處迴護受審的傅家三子。而媧羲交待的問題,又當真像閒話家常,例如最近過得好嗎、有沒有吃飽穿暖等等,全是些與會審無關的問題。
  
  馬又前行一段,轉眼就要進禁中的崇旭門。前頭領道的馬卻驀地被人驚擾,嘶鳴著抬起了前足,媧羲勒馬停住,谿邊也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怎麼了嗎……?」
  
  谿邊才剛問,前面就有人喝斥,「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攔陛下的便駕?」
  
  谿邊本能地推了一下背後的短槍,準備隨時應便突發狀況。媧羲看了他一眼,眼神略帶讚賞,便神色從容地轉回了頭。
  
  「前面是什麼人?」
  
  他中氣穩健地道,對領頭的內侍做了個手勢,內侍讓開道來。谿邊才看清攔路的竟是一群武人,多穿著禁衛職服,也有幾個尉官,見媧羲立馬道上,互看一眼,這才快步走了過來,在媧羲的馬前紛跪而下。
  
  「陛下,俺是替人請命來著!」
  
  當先一人是個魁梧的大漢,見到媧羲便跪直了身。谿邊看到媧羲臉上又浮現那種淡淡的、不著邊際的微笑。
  
  「喔?請誰的命?我識得你,你是蒲牢衛隊正常菽,是常弁的長子,你要請誰的命,不惜在道中擋你主子的駕?」
  
  他嗓音雖淡,當中的魄力卻連谿邊也不由得背脊一涼。那大漢顯然沒料到媧羲記得他,愣了好半晌,氣勢也收斂了些,領著那一隊人馬,在媧羲馬前伏首而下。
  
  「陛下,屬下罪該萬死!但屬下即使干犯大不敬,今日也一定要和陛下說幾句話。」
  
  媧羲唇角微揚,一手捻著軟鞭,拉住馬轡問道:「說來聽聽。」
  
  那大漢常菽就一拜到底,猛地深吸了口氣,像是豁出去般叫道,
  
  「屬下斗膽,請陛下免去赭大人的調令!」
  
  「赭大人?你是說共工?」媧羲問道。
  
  常菽還來不及說話,旁邊一個身材修長、聲音柔和的疤面男子已代他接口。
  
  「回陛下的話,赭大人原是想自己來見陛下,未料遞了幾次牌子,都被陛下擋了下來,始終見不得天顏。屬下等左思右想,就只能用這種笨方法,赭大人待屬下人等恩重如山,屬下就是拚著性命,也得替赭大人請命。」
  
  谿邊聽他言語流利、說話得體,不像是武人,倒像是書生了。
  
  媧羲看著他笑了一下,「你是常菽的隊副博羿,對嗎?」
  
  那疤面男子怔了一下,隨即下拜,「是,陛下記心極好。」
  
  「你不是今年春天剛和四皇姑房裡的姑娘成婚?記得那時還熱鬧的,皇姑那兒送出的婚禮,我這兒也有一份。那個姑娘……我記得叫喜兒,人長得挺乾淨,做事也挺俐落,你把人家娶出房,可有好好待她?」
  
  媧羲說得那個禁衛一愣一愣,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是……回陛下的話,喜兒很好,就快要有喜了。不,屬下……」
  
  「有喜了?那真是好消息,趕明天我讓刑天送份弄璋禮過去。真難為你了,博羿,你做宮衛,也有八、九年了罷?靖亂九年才選進來蒲牢衛隊裡,竟熬到這時節才成家,實在不容易。你臉上的疤,還是在常羊關時被人射傷的,朕還記得你滿臉是血的模樣。」
  
  「陛下……」
  
  谿邊看博羿滿臉複雜,九龍禁衛現在官職居高的,幾乎都是隨著媧羲一路靖亂的舊屬,旁邊的常菽又說話了。
  
  「陛下,屬下知道皇恩浩蕩,可這話屬下真的不能不說。陛下,您讓赭大人到西北都尉赴任,卻讓咱們這些跟著他長大的部屬留在京城,誰都知道西北是亂黨的老巢,現在在和闐一帶打家劫舍、伺機而動的散兵,還不知有多少。赭大人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陛下,您好歹也讓屬下們跟著……」
  
  「常菽,你爹現在好嗎?」媧羲忽然打斷他問。
  
  常菽愣了愣。「是……回陛下的話,家父一切安好。就……就是有點兒行動不便,身子骨倒還硬朗。」
  
  「是嗎?常弁是兩朝老侍衛了,年輕時就跟著先皇,朕記得先皇大行去時,你爹自責的很,領著一隊禁衛,來和我自請責罰。朕見過這麼多禁衛,沒一個像他這樣真情流露,他是真心在哀悼先皇、真心愧疚著,你爹那時臉上的淚,朕永遠都記著。要不是折了腿,現在還是枚鐵噹噹的硬漢子。」
  
  大約被這一席話勾起親思,常菽臉上也柔和起來。
  
  「陛下過譽,家父也時時惦記著陛下。還老叫俺要好好看著陛下,別蹈那年帝丹朱臺的覆轍,還常說陛下要有什麼三長兩短,要拿兒子的命抵呢。」
  
  媧羲笑了起來,「這我記得,弘和元年你選進禁衛裡時,你和我說過。你還說了,你爹說他欠先皇一條命,要朕如果缺什麼,就從你身上擰下來抵,那時說得可認真了。」
  
  常菽看著媧羲,神色已有些激動。
  
  「是,陛下,您當真是……難為陛下記得這些鎖事。」
  
  老實說谿邊也有點驚訝,九龍禁衛雖是直承樨前,但人數少說也有五六百人,加上年資更替,來來去去更不知有多少,有時任免一批就是數十個。像這樣記得每個人的名姓、身家甚至最新八卦,谿邊很確定媧羲不是運氣好剛好懵到。
  
  「你們這些人,叫朕怎麼捨得?」
  
  媧羲見禁衛都伏著首,竟忽然嘆了口氣。
  
  「先皇一生戎馬,禁衛多是親近的部屬退下,自然是親近先皇些。朕年紀輕,又不似先皇虎賁勇善戰,讓你們這些勇將保護這樣的主子,說實在朕也有大材小用之憾。」
  
  「陛下!……」
  
  那個叫博羿的男子立時開了口,但媧羲卻搖了搖首。
  
  「赭虎賁衛隨了朕一輩子了,從朕還是太子,又遇上那些亂事,好容易國家安定下來,朕也想讓赭上將好生詒養,享些清福,可是朕明白,他胸懷大志,困在這平和的都城,當個太平禁衛,那不合他的性子。朕心裡便又萬般的捨不得,也不得不忍痛放飛,」
  
  常菽等人都沒說話。媧羲又嘆了口氣,輕聲道:
  
  「朕知你們忠心護主,對赭虎賁也有情有意。但割捨共工已是朕心頭之痛,常菽、博羿,還有赭虎賁和刑天這些人,都是萬中選一的精銳,朕能在夜裡安枕,全賴你們這些漢子,少哪一個都是損失。你們倒替朕來秤秤,我哪裡捨得、又該捨哪一個?」
  
  「陛下……」
  
  常菽此時已是眼眶微紅,他再次下拜,「但赭大人的安危……」
  
  「要做大事的人,難免凶險,只是共工沒有家累,朕心底也還少些顧慮。你們這些男人,要是真這一去,要讓你們妻女高堂怎麼活?朕知說出這番心思,你們或許疑心朕小瞧你們,但沒人比朕更清楚喪親之痛,就當是朕替你們多想了。」
  
  「陛下……」、「陛下,屬下實在是……」媧羲這話一出,禁衛裡一片嘈雜,此起彼落的都是愧疚之聲。媧羲從人堆裡扶起了常菽,那個老實的漢子便抹了抹淚。
  
  「陛下,屬下等未料陛下如此重情義,竟如此懷怨陛下,實在罪該萬死,只是屬下等和赭大人兄弟一場,自盼他鴻程萬里,到底還是擔心赭虎賁的安危,望陛下能垂憐屬下等的癡心,讓赭虎賁多帶幾個信任的人在身邊,屬下等也就於願已足了。」
  
  谿邊一直一語不發地在旁邊看著,常菽略一回頭,對著被他帶來的禁衛吆喝一聲,一群人便這樣倒跪著散去了。
  
  媧羲倒沒多說什麼,目送了那群禁衛的背影一會兒,忽然搶在執靜鞭的內侍前,和谿邊一路趕回了五采門。谿邊看見他沿路都緊抿著唇,心裡隱隱約約感覺剛才的事情讓媧羲很不爽,谿邊不禁有些佩服,即使這麼不爽,這男人倒也真能控制自己的脾氣。
  
  「谿邊,你聽旨。」正思索間,媧羲忽然說道。
  
  谿邊措手不及,愣了好半晌才道:「啊……是!」
  
  「朕現在命你晉補九龍禁衛右霸下,職同隊正,如果我沒記錯,右霸下的十二隊裡正好有個缺,前一任隊正死了快一年了,至今還未晉補。你明天就去找執戌署報到,領你的牌子。」
  
  「咦……咦?呃,屬、屬下遵旨。」
  
  谿邊一整個猝不及防。霸下古稱執金烏,另一作金吾,是九龍禁衛最高級別的直屬軍,而且禁軍三千,就只有霸下能夠貼身侍奉上皇,就連在內府、後宮等地也不例外,可以說是名符其實的上皇跟班。這樣忽然被拔擢,谿邊實在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另外你也用不著回區廬了,就在宮中執杖屋宿值。若是有什麼需要,就和刑天說,從他府邸裡取用,明白嗎?」
  
  媧羲又命道。谿邊還沒從這一連串變故中反應過來,但媧羲的話語自有一股魄力,谿邊根本無從抗拒,只能反射地答。
  
  「屬、屬下明白了。」
  
  見媧羲微一頷首,別開那張精緻的臉便要進門,谿邊忍不住開口:「陛下!屬、屬下……其實還有一事相求。」
  
  媧羲聞言勒馬回頭,臉上竟是笑著,「我就知道你肯定又有話說,你這個人,看起來溫溫吞吞的,膽子一向奇大。」
  
  谿邊抿了抿唇,「如果陛下要這樣安排,可否容屬下舉薦一人?」
  
  媧羲看了他一眼,似乎心裡有譜似的,語氣仍是淡淡的。
  
  「你要舉薦什麼人?」
  
  「九龍蒲牢衛傅陽離,就是……那位傅家的么子。」
  
  媧羲低首看著馬背,似在沉吟什麼,半晌問道:「你舉薦他,是因為你覺得他有這個資質?」
  
  谿邊答得很快,「不,屬下一點都不覺得他適合做禁衛,連做武生也不合格。」
  
  這話老實得連媧羲也扳不住臉色,揚起唇角問,「既然如此,這是為什麼?」
  
  「……呃,屬下只是想,要是屬下不回區廬去睡的話,傅家么子說不定會睡不著。」
  
  他考慮半晌,有些不知如何啟齒地說,邊說邊還撫了撫後腦。
  
  媧羲怔了一下,半晌竟笑起來,而且笑得還不淺,半伏在馬背上前翻後仰。像這樣開懷的笑法,還真讓谿邊有些移不開目光。
  
  「好,就依你。」
  
  媧羲承諾得爽快,谿邊也感意外。
  
  「他就補你的隊副,和你一樣領牌子。只是你得注意著,宮中規矩多,他要出了事情,誰也保不了他。」
  
  谿邊這回總算記得翻下馬來,在五采門前長跪伏首。
  
  「屬下謝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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