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你。」

  男人忽然抬起頭,對著對面的男人說,非常非常誠懇地。

  「……我不接受。」

  「我是真的喜歡你,小新,我從學生時代就開始喜歡你了,我對你的喜歡不是一般那種衝動的喜歡,而是真的把你當可以一生一世捧在手心去愛的對象。」

  「我說啊,學弟,你可不可以……」

  「我喜歡你!我超喜歡你的!我的生命裡面已經不能沒有你,我離不開你,就像魚離不開水,鳥離不開天空,宅男離不開電腦一樣。小新,我真的很喜歡……」

  「所以我說,學弟……」對面的男人嘆了口氣。

  「你不接受嗎,小新?難道是我不夠好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改……我可以……」

  對面的男人終於忍不住了。

  「我說,學弟,不是我接不接受的問題……而是你覺得現在這種情況適合思考這種事情嗎?」

  男人頓住了,他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的男人,他和他一樣攤坐在地板上,熱得氣喘噓噓,四下一片漆黑,因為頭頂的燈已經壞了。

  那是座電梯,在一小時前因為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故障了,所以他們全被困在電梯裡。

  他們試著打手機,敲電梯門,緊急鈕也按了,但是除了頭頂那盞忽明忽暗的日光燈,沒有任何東西回應他們。

  男人因為季末加班,所以才會這時候離開公司。正巧從同所大學就心儀的學長也跟他搭同班電梯,他本來正高興可以藉故送對方回家的,沒想到發生這種事。

  「告白也要看時間!看地點!你覺得這時候告白有智識正常的人類會理你嗎?你不覺得這種時候我們應該思考怎麼逃出去嗎?」

  對面的男人終於暴怒了,他跳起來扯著脖子上的領帶,又一指旁邊。

  「而且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也就罷了!我還可以當作沒發生過這件事,可是這裡一共有四個人!還是四個男人!」

  日光燈忽然復活亮起來,照亮了電梯內的情景。四個年紀各異的男人各據電梯一角。其中兩個事不關己的路人已經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不自覺地緊縮著四肢。

  「那逃出去以後小新會聽我告白嗎?」學弟可憐兮兮地問。

  「不會!」

  「小新……」學弟哭喪起臉。

  「不准給我露出這種表情!天呀我明天到底還要不要來上班啊?你現在在這裡說出去,照公司八卦的傳播速率,明天一定連我老闆都知道了,她最愛這調調了我的媽呀……」

  學長絕望地五體投地,若有似無地向事不關己的兩個男人投去幽怨的目光。

  「我……我不會說!」

  「我不會講!不,我什麼都沒聽到,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你們繼續,不用顧慮我們。」

  感受到可能在出電梯之前就被殺人滅口的壓力,另外兩個男人趕忙搖頭如搗蒜。

  「可是現在不跟你告白,以後就沒機會了啊,要是你到死都不知道我的心意,我、我一定會懊惱到死的,連公關課的女孩子都跟你告白過了,為什麼我……」男人好委屈。

  「閉嘴!我們還沒死!也不會死!電梯只不過卡個一兩個小時,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了,你再烏鴉嘴小心我把你的命根子擰下來你信不信!」

  「小、小新要擰我的命根子嗎?」學弟喜出望外。

  「你想到哪裡去了,不準給我想歪!你敢想像什麼奇怪的場景我閹了你!」

  「小新真的對我一點點感覺都沒有嗎?」學弟的臉越來越苦情。

  「沒有!完全沒有!你再提一個字,我殺了你!」

  「與其死在電梯裡,不如死在小新手裡。」學弟正色。

  「我說過了,我們還不會死!只不過是電梯卡住而已,啊啊為什麼我會這麼倒霉剛好跟你卡在同一座電梯裡啊早知道今天就不要加班了……」

  見學長蹲在地上陷入自我厭惡的迴圈中,背過身去連回頭都不願回頭,學弟只好傷心地坐回電梯另一角。

  老實說電梯裡擠四個大男人,雖然是各據一角,還是滿人擠人的。所以學弟坐下來時,另兩個斜對角的男人不自覺地都縮了縮腳。

  「是說……好、好慢呢,警衛怎麼還沒發現電梯停了呢?哈哈……」

  大概是感覺到電梯裡面氣氛很僵,右上首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斯文的男人開口了。學長對他投來殺人目光,他趕快把視線移向左上首那個看來人畜無害的路人乙。

  「嗯,就是啊,平常早該發現了才對,警衛該不會是睡著了……」

  左上首的男人是個看起來很沉穩的大叔,他連忙附和。

  「難怪我們公司的東西老是不見,警衛防盜系統太差勁了。」眼鏡男說。

  「沒錯,硬體設施也是,印表機一天到晚壞掉。」大叔點頭。

  「廁所尤其兩光,上次我去二樓公關課會議室的男廁所,結果小便池後面一間廁所的門不知為何碰碰碰響個不停,還發出那種像呻吟的怪聲,有夠爛的那間廁所。」

  「……」

  「……」學長。

  「……」學弟。

  「總、總之,真令人意外啊電梯竟然會壞掉,我出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呢!」

  眼鏡男感覺到三方投來的視線,雖然不知道自己講錯什麼話,還是趕快圓場。

  「我比較意外的是總務三課的帥哥古一偉竟然會喜歡男人……」大叔喃喃自語,馬上接收到右下首方向的殺人光波。

  「你認識我啊?」學弟好奇地問。

  「認識啊,我總務課的前女友是因為對你一見鍾情所以變心的。」大叔若無其事地說。

  「對不起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學弟一鞠躬。

  「……我那句話不是在跟你告白,而且這件事我剛剛已經很清楚了。」大叔嘆氣。

  「你們是同學啊,哪一間大學?」眼鏡男問。

  「Q大。」學弟說。

  「Q大啊,很好的大學呢,你們同系嗎?」大叔說。

  講起心上人,學弟的雙眼立刻放光。

  「我們都是網球社的,小新以前超帥的!人長得帥,網球又打得超好的,每年校際季末賽小新都和我打雙人第二組。有一次前面兩勝兩敗,我們和對手打進最後的deuce,那時候對方一擊殺球襲來,我們都以為一定已經完了。沒想到小新忽然跳起來,對著迎面而來的球就是一揮,球像飛鳥一樣疾馳回去……」

  學弟陶醉地說:「你們都不知道,小新那時候有多帥,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決定,要一輩子追隨小新了。」

  「……結果還不是輸了。」右下首的學長忽然開口。
 
  「咦咦?最後沒有贏嗎?」眼鏡男問。

  「小新太猛太強勁,結果射到外面去了。」學弟說。

  「不要隨便省略句子的主詞!」

  「但是小、小新還是很帥氣啊,我和小新學長差一屆,聽說小新畢業之後進了這間大公司,我就拼命地參加了員工考試,一共考了三年,終於考進了總務課。本、本來以為以後就可以和小新學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幸福快樂個頭!」

  學長越聽越不耐煩,終於插了口。

  「我每天都忙得要命,業務一課是公司的核心命脈,每天面對的都是幾千萬幾億的企畫案,跟你這種幫廁所換衛生紙的冗員是不一樣的!」

  「換、換衛生紙是前輩的工作,我還沒晉升到那個階級,我現在每天都在努力清除大廳積水。」學弟幹勁滿滿地說。

  「因為這種事情進公司的……你把自己的未來當成什麼了啊?」學長嘆了口氣。

  「為、為了所愛的人,我做什麼都甘之如飴。」

  看著因為學弟宛如八點檔的對白,又縮到電梯一角崩潰的學長,眼鏡男和大叔都不敢多吭氣。電梯上的日光燈還是忽明忽滅,沒有任何人來援救他們的跡象。

  「是說……反正閒著也是閒者,來彼此認識一下如何?」大叔問。

  「啊,不好意思。」右上首的眼鏡男立刻站了起來,對著眾人就是一鞠躬:「我是秘書課的林尚誼,去年初剛進公司,現在擔任業務部王總經理的秘書,這是我的名片。」

  眼鏡男從擱在地上的西裝外套裡掏出名片,給了其他三角的男人各一張。

  「王總啊,聽說他很好色耶。」大叔邊看名片邊說。

  「男、男人總是好色嘛。」眼鏡男一愣。

  「聽說他好的是男色。你進公司第二年就可以到業務部當秘書?要小心啊,聽說他的第一任秘書跟了他一年就跟老婆離婚了,第二任上任第一天就因為不明原因進Q大醫院泌尿科掛急診,第二天走起路來還一拐一拐的。」大叔笑得和藹可親。

  「謝、謝謝前輩親切的提醒。」眼鏡男開始擦汗。

  「聽說王總都會從送秘書小東西開始當作暗示,最常送的就是手巾了。」

  眼鏡男不動聲色地迅速收起剛剛拿來擦汗的手巾。

  「我是資料管理室的室長,我叫陳敬,叫我敬哥就可以了,我進公司已經滿九年了,今年是第十年。」

  大叔也從上衣口袋裡拿出名片,他是電梯裡唯一沒穿西裝的人,只穿了一件白色的POLO衫,上面還有油漬。

  「原來你就是敬哥啊。」學弟看著名片說。

  「你聽過我?」大叔問。

  「是聽總務課的前輩說的,他說以前有個傳奇的總務課長,他是從業務一課調來的,而且本來還是業務一課第一把交椅,董事都很看好他。後來因為董事長的老婆不知道為什麼跑到了他床上,還被拍成照片傳到全公司的郵箱,那個人後來就變成總務課長了。」

  「嗯,還有呢?」大叔笑容可掬地問。

  「前輩說那位總務課長是有史以來最強悍的課長,他把總務課整頓得有聲有色,有一次協辦合作公司的開幕酒會,還得到對方董事長的激賞,說要把這位傳奇課長挖角到自己公司來。只是那個董事長的老婆不知道為什麼也跑到了他床上,還被拍成影片光碟附在全國最暢銷的雜誌上,後來那個人就自請跑去當資料室室長了。」

  「……」眼鏡男。

  「……」學長。

  「唉,那些都是往事了。」大叔往背後一靠,揮了揮手。

  「啊,換我了嗎?我是總務課的古一偉,大家都叫我神奇一偉。」學弟站起來說。

  眼鏡男一愣。「神奇一偉?」

  「大概是因為我很神奇吧。」學弟自己也很困惑。

  「你哪裡神奇了?」學長沒好氣地問。

  「大概是因為我進總務課的第一天,總務課裡的人就有一半的人跟我告白了……」學弟抓抓頭。

  「可是總務課裡的女生還不到一半啊?」眼鏡男問。

  「這就是神奇的地方啊。」大叔拍了拍眼鏡男的肩。

  「我心裡始終只有小新一個。」 學弟正色。

  「不用在這時候強調這種事!」

  學長漲紅著臉,發現自己站起來很突兀,只好交抱著手臂又坐回角落去。

  「我是業務一課的靳開新,進公司第四年,現在是展望計畫小組的執行組長。」學長簡短地說。

  「開心?天天開心的那個開心?」大叔問。

  「天天開心~天天問~自己~」眼鏡男唱。

  「那是天天想你吧。」學弟插嘴。

  「不是那個心,是嶄新的新。」學長冷冷地打斷。

  「可是我明明記得有首歌有天天開心。」眼鏡男說。

  「是以前台視綜藝節目的歌詞吧,黃西田唱的那個。」大叔說。

  「啊啊,對對,那個我記得,好像是這樣唱:天天開心~天天開心~天天笑了一下午~」學弟唱起來。

  「啊我們的笑話是滿倉庫~劇情趣味是一幕又一幕~」眼鏡男接唱。

  「來喔來喔~快樂這邊坐~快來這邊坐~啊~~阿公帶孫仔~阿爸帶兒子~老公帶老婆~阿妹帶阿兄~」

  大叔用悠美的男聲唱。三個角落的男人很有默契地一起站起來,跳起大腿舞來。

  「相邀進大廳嘿~阿公這邊坐嘿~阿婆真拍謝嘿~阿公對阿婆拋媚眼,阿公暗爽在心內~天天開心~天天開心~天天開心看到開心肝!嗨喲嘿~!」

  「……很抱歉打擾你們這麼開心。」學長按捺住快抽慉的眉角:「但我想你們還是不要繼續跳下去比較好,別忘了我們現在人在哪裡,電梯已經在搖了。」

  眼鏡男吶吶地收回ending pose,坐回屬於他的角落,其他兩人也坐回來。

  「沒辦法嘛,這種時候不讓自己高興一點,會胡思亂想啊。」學弟嘆氣。

  「說起來,原來你就是靳開新前輩啊……」眼鏡男忽然說。

  「怎樣?」學長冷冷地問。

  「沒、沒事,因為王總老是跟我說起你的事,他說業務一課有個非常優秀的美青年,他說他的身材很好,體格又健全,屁股又翹又豐滿,他說光是看到靳開新站在那裡,他就覺得他的西裝褲快穿不下了。」眼鏡男說。

  「買大一號的褲子不就好了?」學弟好奇地問。

  「王總很忙的,大概沒空買吧。」大叔說。

  電梯裡面陷入了一時的沉默,四個人都抱著大腿縮在角落。

  「這樣一直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我們應該試著求救。」眼鏡男說。

  「你以為我沒試過嗎?電話全都打不通,緊急按鈕也失效了,連手動開門鍵也沒有用,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公司裡根本就沒人了。」學長沒好氣地說。

  「既然這樣,我們來玩遊戲好了?」學弟拍手。

  「玩什麼?」大叔問。

  「不知道耶,成語接龍?」

  「窮途末路。」眼鏡男說出一個辭。

  「路見不平。」大叔接。

  「拔刀相助。」學弟接。

  「拔刀相助不是平開頭的成語。」學長冷冷地說。

  「啊對,我忘記是在玩接龍。」學弟道歉。

  「那從頭來好了,一愁莫展。」眼鏡男又說。

  「拜託不要接這種聽起來很絕望的成語好嗎?我已經夠絕望了……」學長抱頭。

  「好吧,那海闊天空?」眼鏡男說。

  「空無一物。」大叔接。

  「物是人非。」學弟接。

  「飛來橫禍。」

  「禍不單行。」

  「行屍走肉。」

  「就說不要再講絕望的成語了算我求求你們好不好……」學長又抱起了頭。

  「我、我們還是換個遊戲好了。」眼鏡男提議,其他兩人也點頭同意。

  「不如大家就講講自己身邊的趣事怎麼樣?」

  大叔說,「你們應該都剛從大學畢業沒多久不是嗎?學生時代最愉快了,聊聊自己人生中最愉快的一件事,心情也會比較輕鬆吧。」

  「我人生中最愉快的事,就是遇上小新。」學弟馬上發言。

  「我人生中最愉快的事,就是活著離開這裡後殺了你。」學長陰森森地說。

  「你們畢業之後都沒有見過面嗎?」大叔忽然問。

  兩個男人都愣了一下,學弟先開口。

  「有啊,我們不只是同社團,也是好朋友,畢業之後也常一起出去玩。」

  學弟低下頭。「我在考小新公司的事沒有跟小新說,小新以為我沒工作,所以很照顧我,出去吃飯時,他都會幫我付我那一分,有次我的房子被房東退租了,還到小新家住了快一個月,就算很忙的時候,他也會記得幫我買晚餐便當。小新還幫我到104登入求職資料,甚至還介紹他們公司的女助理給我,小新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你對我有這種心思!」

  學長終於暴走了,他從地板上跳起來,衝過去揪住了學弟的衣領。

  「要是早知道你有這種骯髒的心思,我早就把你丟在陰溝裡任你餓死算了。我……我這麼信任你、把你當好朋友好兄弟,你竟然這樣背叛我!啊啊,我竟然還讓你跟我睡同一張床,我……可惡,我簡直像個白癡一樣……」

  他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又抱著頭在電梯中心蹲下。

  「啊……啊啊……這麼說,那次也是這樣囉?你忽然發高燒,病到連床都爬不起來,我煮了稀飯要餵你,你卻連吞都吞不下,最後我只好自己用嘴含著,把稀飯……」

  學長講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整個人陷入蛞蝓狀態。

  學弟苦笑了一下。「可是我是真的喜歡你啊,小新要我說謊嗎?」
 
  「那你可以不要說!」學長叫起來:「你可以不要說出來,你說出來是什麼意思?你期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同情你嗎?」

  學弟表情嚴肅起來,他忽然蹲下身,把學長從地上抓起來。

  學長渾身僵硬,被學弟強硬的抓在手裡,像小雞一樣一動也不敢動。電梯裡的空間很小,一下子學長就被壓到牆上:「學、學弟,喂……」

  學長回頭看了一眼電梯裡鏡子,學弟的臉正朝他逼近過來。他拚命地側過頭,緊張得五官緊縮,眼睛也緊閉起來,電梯裡其他兩個男人也都不敢出聲。

  「我沒有打算從學長那裡得到任何東西,從前沒有,以後也永遠不會有。」學弟就這樣看了心上人一會兒,半晌緩緩地別開了頭。

  「學長這樣說……對我是一種侮辱。」

  他說著就放開了學長。學長沒注意到他改變了稱呼,只覺得渾身無力,靠著牆壁就慢慢滑了下來。

  「對不起……我沒有要嚇學長的意思。我知道學長膽子一直很小,學長以前在網球社時,也老是有女生或女經理跟學長告白,可是每次學長都不肯答應。但我知道,學長並不是不喜歡那些女生,學長是害怕給對方承諾。」

  「你……你胡說什麼……」學長擠出一句話。

  「學長本來可以把那顆球殺到對方臉上的。」

  學弟悶悶地說。

  「可是我知道,學長在最後一刻害怕了,害怕自己如果盡全力打那球出去,就要為那球的成敗負責,如果被對方打回來怎麼辦?如果被打回來,自己反而接不到那顆球怎麼辦?那時候學長的臉上,就寫滿這樣的顧慮,結果那一球才會打偏了。」

  「在休息室裡的學長……哭得那麼傷心。我看見學長一個人窩在板凳的一角,哭得聲嘶力竭,運動衫都被淚水沾溼了。我那時候真的很想衝過去,把學長抱在懷裡,叫學長不要哭。但是我知道,如果我這樣做了,學長心裡最後的城牆就會崩毀了。」

  學弟說完,又坐回電梯的一角。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倒是大叔開口了。

  「你學長是不是很怕鬼?」大叔問。

  學弟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對啊,你怎麼知道?學長超怕鬼的!剛搬上公司附近一個人租屋住時,學長每天都打電話給我,說是要聊澳網,其實我知道他是因為不敢一個人睡。」

  「嗯,這種類型的人通常都是這樣,我第一任男友就是如此。」

  「……」學弟。

  「……」學長。

  「……」眼鏡男。

  「怎麼了?」大叔歪了歪頭。

  「那個……陳室長。」

  「說過了叫我敬哥就行了。」

  「敬哥,你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嗯?我是說,這類對於感情膽怯的人,大柢都是這樣,因為別人的感情對他們而言,是一片未知的領域,就像妖魔鬼怪一樣。所以會怕鬼的人,大多數對感情方面也會特別戒慎恐懼,這是我的經驗談。」

  「不……問題不是在這裡……敬哥,第一任男友,是……?」

  「喔,那個啊。我是同性戀。」大叔理所當然地說。

  「你是同性戀?!那最開頭學弟跟我告白時你這麼驚訝是什麼意思??」學長暴走。

  「我只是單純對總務課萬人迷是gay這件事表達震驚之情……」

  「總務課的前女友呢?」眼鏡男問。

  「掩人耳目用的煙霧彈。」

  「……那那些董事長的夫人們呢?」

  「是她們自己爬到我床上的,跟我又沒有關係。」

  大叔無視電梯裡其他三個男人的震驚,他默默地從上衣胸前口袋裡掏出一包菸,攏在手裡點燃了,也不顧這裡是電梯裡,竟就這麼抽了起來。

  「我第一任男友也是Q大的,他唸財金,非常優秀,小我五歲,我們交往的時候,我剛考進這間公司,他也剛考上精算師的執照,前景一片光明。」

  「我們在圈裡的朋友介紹下認識,後來不知不覺交往起來,他的父母早亡,我則有個開明的父親,向來知道他的性向。我們很快地走在一起,在市區買了間套房預售屋,準備在他開始上班後同居,下班之後就膩在一起,比任何一對情侶還要親近。他甚至計畫要一起領養個小孩,做為我們之間愛情的證明。」

  「好好喔。」學弟感慨地嘆了口氣,學長橫了他一眼。

  「後來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眼鏡男問。

  「我們實在太親密,現在回想起來,還會覺得有些害怕。那時候兩個人都光顧著談情,對周圍的其他東西視而不見,光是這樣就夠恐怖了。」

  「我進公司業務部門不久,就發生了那件事。」

  學弟「啊」了一聲,「就是那個緋聞案?」

  大叔甩了甩手上的菸,因為它不知為何熄掉了。

  「與其說是緋聞案,不如說是惡意中傷吧,我只不過送喝醉的夫人回酒會樓上訂好的房間,黑函裡就變成我和她在同一張床上了,照片的角度還拍得剛剛好,文字更是繪聲繪影,連我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夢遊起來跟夫人玩阿魯巴了。」

  「你們以後要小心啊,開心小弟你尤其是,這是業務部門常用的技倆。」

  「那他呢?就是你男朋友,他很生氣嗎?」學弟忙問。

  「不,正好相反。」大叔嘆了口氣,電梯裡的菸再也點不起來,他只好咬著乾菸望著天花板:「他說他信任我,相信我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他還安慰我不要難過,說其他人是因為嫉妒我,才會抹黑我。他說我完全沒有錯,要我寬心。」

  「這樣很好啊。」眼鏡男說。

  「嗯啊,但是問題出在我身上。」

  大叔苦笑了一下。

  「我們那時候都太年輕,總是習慣把自己放在中心,把感情的事想得太簡單。我聽到他這樣講,非但不覺得高興,反而覺得有點生氣,說真的,在公司裡花花世界,有時候我也會心猿意馬一下,對隔壁部門的年輕弟弟性騷擾之類的。」

  「所以他擺出一副這麼信任我的樣子,我反而覺得很不安,我寧可希望他生氣一點、吃醋一點,抓著我的領子問我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也好,打我一頓也好……我那時候初進公司,事業一帆風順,乍然遇上那種中傷,還因此被調到屈辱的總務課,整個人處在自暴自棄的狀態中,老實說,對方做什麼我都會覺得生氣。」

  「呃,總務課也沒有這麼屈辱啦。」學弟訕笑了兩聲。

  「所以我做出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我跟他說,我跟董事長夫人的事是真的,我早就對男人膩了,根本不想再和他走下去。他看起來又難過又受傷,甩了我一巴掌,就衝了出去。第二天早上,他被推土機撞死在我們公司門口。」

  「……」

  「……」

  「……雖然覺得這時候應該要很感傷,但為什麼是推土機……?」

  「應該說,推土機為什麼會在大馬路上走啊……?」

  無視於三個男人的疑惑,大叔繼續說下去。

  「其實他知道我的緋聞時,心裡一直很害怕,害怕這件事情是真的,害怕會被我拋棄,所以才選擇用那樣不去思考、無條件相信的態度。從交往以來,他的態度一直都是這樣,他對我的感情很沒信心,卻又始終不敢主動爭取他應得的那分專一。現在回想起來,我就是被他那樣的態度給激怒,才會做下這種後悔莫及的事。」

  大叔嘆了口氣。

  「我想他是為了要報復我,所以才會哪裡也不去,就在公司前死給我看。不過這也難怪,像我這種男人,被他怨恨一輩子都是活該。 」

  「你說的那個人,該不會是Q大財金系的李博文李學長吧?」學長忽然說。

  大叔的菸掉了下來。「你認識他?」

  學長「嗯」了一聲。「認識啊,他是大我兩屆同系的學長,後來出了意外死了,學長姊還在宿舍裡幫他辦了追悼會。因為他長得帥,在系上還挺有名的,我知道他在和一個大他很多歲的男人交往,沒想到那個男人就是你。」

  「明明才五歲而已。」大叔有點不滿。

  「不過如果是博文學長,我記得……」學長有點猶豫,像不知道該不該說似的。

  眼鏡男問:「怎麼了?」

  「我記得後來警方有把博文學長的遺物送回宿舍裡來,因為他的爸媽都不在了,所以才把遺物送過來這裡。裡面有樣東西,是一個裝著對戒的盒子,據說他死前就是為了去揀那個盒子,所以才會被撞死的。」

  「裝著對戒的……盒子?」大叔微張開口。

  「嗯對啊,就是結婚的時候會買的那種。警察跟我們說,那個人死前特地去珠寶店買了這對戒指,然後在公司前面下了車,興沖沖地衝上階梯……」

  「停,不要說了!」大叔忽然叫了起來,他把兩隻手夾住了耳朵,好像要逃避什麼似地低下了頭:「別說了,我不想聽……」

  「你說我怕鬼,結果自己也怕了嗎?」

  學長說,他繼續說下去。

  「後來我聽同宿的學長說,博文學長是為了要向情人求婚,所以才特地去買婚戒,他說他的情人遇到了人生最難堪的難關,所以想在全公司的人前向他求婚,讓他從此可以堂堂正正的成為他所擁有的人。」

  「所以他帶著婚戒衝到情人的公司,沒想到跑上階梯時婚戒卻掉了,掉到旁邊的工地裡,博文學長為了去撿婚戒,沒看到迎面而來的推土機……」

  學長沒再說下去,大叔手肘支著膝蓋,一腳跨開縮在角落裡。他用掌心用力抹了抹臉,最終把額頭抵在冰冷的電梯牆上。

  「我沒有想過,竟然會是這樣……」他似乎還想笑兩聲來圓場似的,但是嘴一張開,笑聲就全轉成了嗚咽:「我沒想過……我真的沒想過……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啊?為什麼不先跟我講一聲……」

  「學長說,博文學長好像想給你個驚喜,他說一直以來都是他的情人在主動,唯有這次他想主動出擊,他不想再這樣畏縮下去,他要挺起胸膛,成為配得上情人的男人。」

  學長抱著雙臂,居高臨下地看著大叔。

  「博文學長一點也不膽怯,膽怯的是你啊。總是急躁地搶得主動權、急躁的表明心意,急躁地下判斷,這不也是膽怯的一種嗎?」他看了一眼學弟。

  電梯裡陷入了一片死寂,大叔依然把臉埋在掌心裡,倒是眼鏡男忽然舉起了手。

  「可是我覺得……」見電梯裡三個男人都望向他,眼鏡男忽然有點畏縮,但還是繼續說下去:「……我覺得,室長並沒有錯。」

  大叔沒答腔,學長微一挑眉:「喔?」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本來就會變得很急躁、很猜疑、很不安……總是希望能得到對方更多更多的承諾,就算每天都聽到對方說我愛你,還是會覺得不夠,如果索求承諾的時候,對方反而裹足不前,會生氣也是當然的事。」

  眼鏡男說著,又不好意思似地搔了搔鬢邊。

  「嘛,說……說是這樣說,其實我也沒多少戀愛經驗。只……只是我覺得,發生這種事情,室長一定比誰都還難過、比誰都後悔,再、再苛責他的話,那就太可憐了。」

  學長氣窒了一下,一時想不出回話。倒是大叔忽然抬起頭來,深深地望了眼鏡男一眼,又低下頭去抹了抹臉。

  電梯裡面又沉默下來,四個人各據電梯的一角,日光燈依舊是忽明忽滅,還是沒有任何人來救他們的跡象。

  學長走回自己的角落換了個姿勢,又不安地蜷起來,又改成抱膝的坐法。

  「小新?」學弟發現學長的異狀,忍不住出聲問:「怎麼了嗎?」

  「閉嘴,不要管我!」學長冷冷地說。

  「可是學長看起來有點不舒服……」學弟猶豫起來。

  「我沒有不舒服!我的身體好的很!只是有點想上廁所而已……」

  學長的臉有幾分漲紅,他又換了個伸直腿的姿勢,眼鏡男看了一下手錶。

  「對喔,都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了。」他說。

  「這麼久了嗎?」學弟一驚。

  「感覺越來越熱了。」大叔聲音沙啞地插口。

  「不要全都盯著我看!說過了不要管我!憋個三小時的尿又不算什麼!」

  學長見三個男人目光都投向他,連忙把身體轉過去面向牆壁。

  「小新,你該不會從進電梯開始一直忍尿忍到現在吧……?」學弟問。

  學長滿臉通紅,額頭上也都是冷汗:「是又怎麼樣?!我忙到沒時間上廁所,本來想說下班到一樓時順便借個廁所用再回家,誰知道發生這種事!我也不想啊!」

  「憋尿對膀胱不好,老了會得膀胱癌。」眼鏡男說。

  「對腎臟據說也不好。」大叔插口。

  「小新,你不要忍了,就尿出來吧,我們這邊都是男人,沒有人會介意的。」

  學弟溫柔地說,其他兩個男人也點頭表示贊同。

  「沒人介意個頭!沒人介意可是我介意!誰會在三個男人圍觀下……而且其中兩個還是同性戀!白癡才會在這種情況下尿尿!」

  「呃,其實我……」眼鏡男默默舉起了手。

  「你該不會說你現在要出櫃吧?」學長瞪大了眼睛。

  「沒有,我只是想說我也有一點想尿尿。」眼鏡男怯生生地說。

  「唉。」大叔很遺憾似地嘆了口氣。

  「總之小新你就別再逞強了,啊,還是我幫你?如果尿不出來的話,我媽有教我一種吹口哨的方法,一聽到馬上就見效喔。我記得好像是這樣,噓~~噓~~」

  「不準吹!你這個……嗚……」

  口哨的效用似乎立竿見影,學長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警戒地看了學弟一眼,用手護著跨間背過身去:「我死也不尿,絕對不尿……」

  「啊,如果要尿尿的話,我這邊有容器。」眼鏡男像想起什麼似的,在西裝外套裡翻找一陣,半晌抽出一盒東西,赫然是特大號保險套。

  「尿在這裡面可以吧?聽說這牌保險套伸縮力超強,不管多大的東西都可以容納進去,而且承受任何衝擊都不會破,拿來尿尿的話一定沒問題。」

  「……為什麼你會隨身攜帶這種東西?」

  「呃,王總請我買的。他叫我買來之後拿到他私人辦公室給他,還說這樣對我比較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眼鏡男說。

  「……」大叔。

  「……」學長。

  「……」學弟。

  「為了秘書小弟的貞操,你就不要再逞強,趕快拿去尿了吧。」大叔把眼鏡男手上的保險套盒子接過來,還煞有其事地研究了一下,遞給對面的學長。

  「死也不要!最好這種情況下有人尿得出來啦!」

  學長聲音嘶啞,「這麼多人盯著我……」

  「那我們不要盯著小新好了,啊,要不然我們來唱歌?」學弟說。

  「好主意,唱什麼?」大叔附和。

  「施孝榮的『俠客』?」眼鏡男提議。

  大叔讚賞地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來你年紀輕輕,還挺有眼光的嘛。」

  眼鏡男臉上一紅。「沒有,因為王總常常聽這首歌,特別喜歡在我耳邊唱『在江中射洨,劍氣衝霄。在雲間展鵰,愧煞英豪。』這兩句。」

  「我覺得歌辭有一點錯誤。」學弟皺眉。

  「錯覺吧。」大叔平靜地說。

  「可是這首很多伴奏耶,沒有伴奏沒有氣勢,要不然我和一偉先生唱伴奏好了。」

  眼鏡男說,提議獲得眾人一致同意。大叔清清嗓子,引吭高歌起來。

  「大~江~東~去~~~~」

  「噹噹噹噹噹噹噹!」學弟和眼鏡男合唱。

  「西~去~長~安~~~~」

  「噹噹噹噹噹噹噹!」

  「江湖路~(學弟+眼鏡男:噹噹噹!)萬水千山~(學弟+眼鏡男:噹噹噹噹!),丈一身~(學弟+眼鏡男:噹噹噹!)驚才絕豔~(學弟+眼鏡男:噹噹噹噹!)一世~俠啊啊名~(學弟:咚咚鏘!),一生~俠啊啊義~(眼鏡男:咚咚咚鏘!)一身~是呃呃膽~~~~(學弟+眼鏡男:噹噹砰砰磅磅咚鏘鏘鏘鏘—鏘—)在江中……」

  「夠了!通通給我停止!停止!」

  學長終於崩潰了,他拿著保險套倒在牆邊,看起來快哭了。

  「小新?你尿了嗎?」學弟十分關心地問。

  「最好有人可以在那種歌當背景音樂下尿得出來!」學長已經連吐嘈都懶了:「拜你們之賜,尿意好像縮回去了……」

  「真的沒問題了嗎?小新,如果尿不出來我可以幫你……」

  見學弟一臉熱切地爬過來,眼睛不離他用來尿尿的器官,學長驚恐的抓著褲子背過身去。.

  「不用你幫!給我回去!……應該說你到底想怎麼幫?」

  「把學長尿尿的地方拿出來按摩,刺激排尿啊。」學弟理所當然地說。

  「白癡!這樣排出來的會是別的東西!」

  「學、學長對我這麼有感覺嗎?」學弟受寵若驚。

  「你完全搞錯重點了!」

  這時頭頂的日光燈忽然又閃了幾下,幾個男人都抬頭看了一下。

  學弟靠回牆邊,忽然開口:「你們不覺得……越來越熱了嗎?」

  「嗯,是有一點。」

  學長難耐地拉了一下領帶。事實上四個人的穿著狀態都有所改變,眼鏡男和學弟都解下了領帶和外套,學長怕熱,襯衫的鈕扣已經在無意識之下解開了,大叔更是乾脆脫掉襯衫,上身打赤膊,跟大家坦承相見。

  「學長很熱嗎?」學弟雙眼放光。

  「如果你是打著要幫我脫衣服的主意問我這句話,想都別想。」學長冷冷地說。

  「應該是空調沒電了,我想電梯現在應該是用電梯自己的備用電源,不過備用電源本來就最多撐個五、六小時,光是供應電燈就已經吃不消了。」大叔說。

  「那要怎麼辦?」學弟哭喪著臉:「我還不想死啊,我死前至少還想跟學長上一次床,至少接吻也好啊……」

  「不會死!誰都不會死!都說了很快就有人來救我們了!」學長怒叱。

  「可是都已經快凌晨了……明天還是星期天……」

  「小新,我們來舌吻吧!」學弟毅然決然地說。

  「我就算死也不想跟你做這種事!」

  「雖然古小弟的願望值得鼓勵,但還是不要做那種浪費氧氣的事比較好。」大叔插口:「你們不覺得空氣有點稀薄嗎?」

  「這麼說來,呼吸也有點……」

  學長扯了一下領口,雙頰因燥熱而發紅。

  「換氣設備也沒電了吧,我看日光燈也撐不久了。」大叔望著天花板說。

  彷彿呼應大叔的話,一直明滅不定的日光燈忽然劇烈地閃了幾下,然後啪地一聲滅了,電梯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中。

  眾人都沉默了一下,難以言喻的恐懼感悄悄襲捲了整座電梯。

  「小新?」學弟確認。

  「嗯,我在。」學長悶悶地說。

  「敬哥?」

  「我很好。」大叔不改悠閒地說。

  「一偉?」

  「……你幹嘛自己叫自己。」學長說。

  「因為沒人會在乎我的安危嘛。」學弟委屈地說。

  「胡說八道,我……」學長張開口,卻驀地止住,半晌才改口說:「你放心好了,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

  這時候他們忽然發現,眼鏡男已經很久沒出聲了。

  「呃……秘書小弟?」學弟試探地問了一下。

  「尚誼?」大叔叫他的名字。

  右上角的黑影動了一下,眼鏡男好像用雙手抱著雙膝的樣子,整個人縮在電梯的一角,大叔把手機拿出來,放在電梯中央,手機的微光讓眾人終於恢復些許視覺。只見眼鏡男似乎臉色慘白,縮在角落渾身僵硬著。

  「尚誼,你還好嗎?」大叔又問了一次。

  「我、我沒事。」眼鏡男抱緊了膝蓋,勉強擠出一絲聲音。

  「我只是……其實我有一點點幽閉恐懼症。」

  「幽閉恐懼症?」學弟歪頭。

  「就是害怕待在狹小密閉空間裡的心理性疾病。」大叔說。

  「你有幽閉恐懼症?那你還敢搭電梯?」學長問。

  「其實沒有很嚴重……平常搭個電梯,一、兩分鐘的話沒有問題,而、而且有別人的話,症狀也會減輕。」

  眼鏡男似乎在發抖,牙關輕輕地打顫著。「像剛剛大家這樣熱熱鬧鬧地說話,就……就還可以忍受,而且有光,看得到別人,比較不會覺得只有孤單一個人……對、對不起,這時候講這種洩氣的話……」

  「為什麼你會有幽閉恐懼症?」學長問。

  「唔,我小時候其實……老爸有點家暴傾向,常常把我關到衣櫃裡,一關就是兩、三天,食物和水都從衣櫃的門縫裡送進來,就算我再怎麼哭和叫,老爸也不准別人把衣櫃打開,所以我那時候就有點怕一個人待在黑的地方。」

  「原來真的有這種父母啊。」學弟忿忿不平地說。

  「加上我老媽腦子有點兩光,有一次她把舊冰箱放在庭院裡準備丟掉,卻沒有把冰箱門旁邊防滑塞墊拆掉,我就躲進去玩,發現打不開時已經來不及了,我在裡面待了一天一夜,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差點連命都沒了。」

  「……」

  「後來我高中去外地住宿,有一次和同學出去玩時,因為同學好玩拍了我一掌,我那時候正在吃便當,被燒臘飯的肉哽到喉嚨,呼吸一時停止。同學以為我死了,陷入驚慌中,後來就有人提議悄悄把我埋了,就把我裝在布袋裡埋到山坡下。我醒來之後掙扎了半天都掙脫不了,還好那天下大雨,山坡土質流失,我才被路人發現救了起來。」

  眼鏡男把頭埋到膝蓋上,深吸了兩口氣。現場一片沉默。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有一點點幽閉恐懼症,很怕一個人被留在出不去的地方。」

  「……說真的,這樣還只有一點幽閉恐懼症,還滿令人佩服的。」學長說。

  「沒想到還真的有把所有產生幽閉恐懼症的梗都經歷過一次的人啊……」學弟感慨地說。

  「抱、抱歉,我很快就沒事的。大家不要管我沒關係,一下就好……」

  眼鏡男說,把自己又抱得更緊些。

  「沒關係啦,每個人都少都有弱點,像小新他也有一點尖端恐懼症。」學弟安慰道。

  學長愣了一下。「我什麼時候有尖端恐懼症了?」

  「學長超怕我的那個啊,我要脫褲子的時候學長臉色就變了。」學弟說。

  「最好你那個叫做尖端!尖在哪裡?」學長暴怒。

  「原、原來學長這麼看得起我的……」學弟受寵若驚。

  「就說你完全搞錯重點了!」

  眼鏡男忽然覺得有人逼近他,一驚之下抬起頭來,大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移到他身側,一手攬過他的腰,竟就這麼把他抱在臂彎間。

  「室、室長……?」眼鏡男驚慌起來。
 
  「叫我敬哥就可以了。」

  大叔的聲音既低沉又穩定,在黑暗中聽起來,竟有幾分沙啞。

  「怎麼樣,這樣就不會感覺是一個人了?」大叔說。

  無視於旁邊學長學弟驚奇的目光,大叔壓低了聲音,把唇貼在眼鏡男耳朵旁說。眼鏡男覺得背後一陣發熱,應該是兩人貼得太近的緣故。

  「啊……嗯。」

  「你知道嗎?有一種消除恐懼的方法,百試百靈,你想不想試試看?」大叔的聲音近在耳邊,帶著蠱惑的氣息,甚至可以聞到些微的菸味。

  「消除恐懼的……方法?」眼鏡男感覺身體越來越熱了。

  「嗯,想不想試?」聲音帶著笑意。

  眼鏡男點了一下頭,還來不及說話,下巴就從後面被人握住了,臉被強迫半轉過來,跟著溫暖的觸感覆上唇瓣,然後是引人遐想的水聲,還有旁邊學長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眼鏡男揮舞著手臂,似乎意圖掙扎,但很快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缺氧讓他軟下手腳,只能任由身後的男人允取允求。

  三十秒後大叔終於把唇移離了他,黑暗中,一雙眼睛戲謔地望著他。

  「效果怎麼樣?是不是比較不怕了?」大叔問。

  「嗯……」眼鏡男呆呆地望著身後的男人,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但奇妙的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找不到出口的恐懼感,還真的從什麼地方消失了。

  學長忽然發現學弟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他本能地往後挪了一吋。

  「小新……」學弟也往他逼近一寸。

  「你想幹什麼,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我沒有幽閉恐懼症!沒有尖端恐懼症!我什麼症都沒有!我現在好得很!」

  「我知道,可是學長,我好怕……」學弟的臉越逼越近。

  「你怕個屁!你看起來哪裡有怕的樣子了?」

  「我很怕啊,我很怕什麼時候睜開眼來,學長就不見了。我很怕有一天學長會跟我說,我找到喜歡的人了,我要結婚了,我要離開你了。我也怕學長有一天發現我的心意,會討厭我,會從此疏遠我,我怕得要命,小新,這些年來我每天都怕得要命……」

  或許是感覺到學弟話音裡些微的顫抖,學長除了用手抵抗學弟逼過來的臉外,倒是沒有進一步的排拒行為。

  「所以學長,你也安慰我一下吧,敬哥消除恐懼的方法,感覺很有效……」

  「想都不用想!」巴掌聲。

  大叔依舊從身後抱著眼鏡男,眼鏡男覺得四肢有點無力,連學長和學弟在旁邊鬧的聲音都有點聽不清了。

  「星期一去和王總說,你不幹他的秘書了吧。」大叔低聲說。

  「咦……咦?」眼鏡男一呆。

  「如果你不敢說的話,我幫你說,要我把這盒保險套摔回他臉上也可以。」

  「可、可是這樣子的話,我就失業了啊……」眼鏡男說。

  「不會失業的,」大叔忽然低下頭,把下巴支在眼鏡男肩膀上:「其實我誰都沒有說,最近有人來挖角我,他知道我過去那些事蹟,希望我能在新的領域一展長才。我……本來因為那個人的事,對人生已經不抱什麼期望,但最近我想再奮戰一次看看。」

  他輕聲說。「當我的秘書吧,如果你願意的話。薪資絕對從優。」

  眼鏡男不安地動了一下身體。

  「可是……為什麼是我……我們才剛認識……」

  大叔沉默了一下。「剛剛開心小弟罵我的時候,你替我說話了吧。」

  「啊……嗯。」

  「我不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容易動心的人,雖然看起來很像花花公子,也一天到晚對年輕人性騷擾,但真的要打動我很難。人家說多情的人最無情,大概就是在說我這種人吧。」

  大叔自嘲地笑了笑,又凝視著他。

  「可是剛才……我真的有動心的感覺。」

  眼鏡男張開了口,又閉了起來,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

  「可是我不知道,我還是有點怕……」

  「那就再來一次消除恐懼的方法吧?」大叔說。也不等眼鏡男拒絕,抓準他的下巴又湊了過去,這次的吻又長又纏綿,直到大叔笑著挪開舌頭。

  「感覺怎麼樣,尚誼?」他問眼鏡男。

  「感覺……」眼鏡男看起來暈糊糊的,一雙眼迷茫地看著大叔:「好暈……」

  話還沒說完,眼鏡男忽然往旁邊一側,整個人臥倒了下來。大叔吃了一驚,忙用手接住眼鏡男倒下的身軀。

  「尚誼?尚誼?」大叔搖晃著他,臉上難得驚慌失措。

  「……應該是缺氧。」

  學長看了一眼掩住胸口,緊閉著雙眼,側躺在地上不住喘息的眼鏡男,也在牆上軟倒下來。任誰都感覺得到,電梯裡的空氣真的越來越稀薄了。

  「照這個狀況看來,應該撐不過一個小時……」

  學弟像隻洩了氣的大狗,癱坐在學長旁邊。大叔一手抱著眼鏡男,凝視著他半昏迷的臉,也像是忽然失去力氣般坐倒在牆邊,半晌忽然輕笑了起來。

  「真諷刺……」大叔似乎深吸了口氣,聲音又像哭又像笑:「好不容易找到了……好不容易終於可以走出來了……看來,我真的有把喜歡的人送上絕路的命呢……」

  學長側過頭,看了大叔一眼。

  「……我要收回我的話。」他忽然說,聲音帶著喘息。

  「嗯……?」

  「你是個好男人,而且是個勇敢的真男人。」學長別過頭說。

  大叔怔了一下,隨即看著學長滿是汗水的後頸,笑了。

  「你也是。出去之後,一起吃個飯吧,業務一課的菁英?」

  學長看著始終緊閉的電梯門,扯起唇角無力地笑了笑。

  「啊,活著出去的話。」

  電梯裡的空氣越來越單薄,張開了口卻吸不到半點空氣。學長終於脫去了整件櫬衫,光著上身倚在牆上喘氣,整個電梯裡都是男人的喘息聲。

  他忽然覺得有什麼人在碰他的臉,一開始有點膽怯,到後來越來越大膽,最終竟然整個人爬到他身邊,從側邊攬過他的腰,把他整個人攬到懷裡來揣著。

  學長根本不用猜是誰,他有幾分害怕,但卻沒有力氣掙扎了。

  「學弟……一偉……你……你還想幹嘛?」他微弱地扭著身體。

  「別擔心,學長。我……什麼都不會做。」

  似乎明白學長的擔憂,學弟的聲音平靜中帶點無奈。

  「我只是想……在最後抱著學長。」

  這話點起了學長心裡的恐懼,死亡的陰影忽然強烈地朝心臟撞擊過來,令他禁不住發起抖來。人都是怕死的,學長現在才深切體會到這件事。

  他竟忽然有些慶幸,這時候還有人抱著自己

  「……不過如果學長不在意的話,我可以在最後來一個吻嗎?」

  「少……少得寸進尺了……」因為缺氧的關係,連吐嘈都顯得有氣無力。學長只覺得眼前景物越來越模糊,但那個人的臉,卻比以往都來得清晰起來。

  仔細想起來,兩個人認識這麼久,他似乎都沒有好好看過學弟的臉。學弟從學生時代就很有女人緣,這他一向知道,除了帥氣的外貌,又高又壯的身材,那種有點傻氣、容易引起女人母性光輝的個性應該也有關。

  這人明明就可以找到更好的歸宿的,實在不懂他為什麼要執著於自己。

  學長看著學弟的臉,看了很久很久。隱約覺得學弟也正看著他,他的腦海裡忽然浮現一個場景,那是那一次,他在大四的校際公開賽輸球後,在更衣室大哭了一場,直到華燈初上才走到外頭來,本來以為外面應該已經沒有人了。

  但當他走到洗臉台,想要洗去身上的汗水時,才發現有個人也在那裡。他聽見他的腳步聲,把正在沖洗的頭髮從洗臉台上猛抬起來,水珠就這樣散在街燈下,待看見是他,臉上露出一如以往的陽光笑容。

  『學長,你出來啦,等你好久了。』那個人如此燦爛地笑著說。

  那個時候,他真的有想撲到他懷裡大哭一場的衝動。

  這個一直在他身邊、像是空氣一樣,理所當然存在的人,學長忽然有些感慨,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無法想像沒有這個人在身邊的日子。

  他懶洋洋地倚在學弟的懷抱裡,忽然有種荒謬的想法,覺得這樣死在一起,也還不算太壞的結局。

  「其實我……」學長伸高了手,聲音因缺氧而沙啞:「說不定並不討厭你……」

  「小新?」學弟瞪大了眼睛。

  「算了……你……」學長似乎一口氣換不過來,抓著胸口喘息了一陣,然後是無奈的苦笑:「你要吻……就吻吧。反正我們兩個……就要死在這裡了……」

  「小新,喂?小新?學長?」學弟搖著學長的身軀,學長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了,只有胸口還有極微弱的起伏。雖然剛才的幾句話讓學弟心悸神搖,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學弟真的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幸福應該是在雙方都活著的狀態下才叫幸福啊!這算什麼?

  「可惡!」

  學弟其實自己也缺氧缺得頭昏眼花,但拜平常有運動有保佑之賜,他竟然還能橫抱著學長站起身來。

  「我不要這樣,學長好不容易認同我了,學長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說他不討厭我了!這算什麼,我不要這樣,絕對不要!這死電梯門,給我打開啊!可惡!」

  學弟邊說邊咬著牙,淚水從他臉頰上滾下,他用盡力氣狠狠地踹了這該死的電梯門一腳。

  「可惡啊啊啊——!!」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學弟收勢不住,差點整個人摔出去。而電源也像是起了連鎖反應般,電梯門一開,日光燈也跟著重新亮了起來,空調也恢復運作,風扇也轉了起來,新鮮的空氣大量湧入電梯,學弟頓時感覺神清氣爽。

  「這是……怎麼回事…………?」

  學弟呆在門口,空氣一灌進來,大叔和學長也清醒過來,連最早昏迷的眼鏡男也掙扎著呻吟了起來,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四個人就這樣面朝著電梯門,衣衫不整、目瞪口呆地看著十二樓落地玻璃外逐漸升起的美麗曙光。

  「……所以電梯門從頭到尾都沒有壞嗎?」

  學長最先反應過來,他喘息著說。

  「照這情況看來,應該是接觸不良。」大叔坐在地上說。

  「啊,我想起來了!」學弟擊了一下掌。

  「我記得上個禮拜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業務課那裡的電梯忽然壞了,說是門打不開,要我們去修。結果課長走過去,也沒見他拿什麼工具,對著電梯門用力一踹,電梯就忽然恢復原狀了。那時候課長還說,這裡的電梯經常接觸不良,只要用力敲打就會好。」

  「真的可以嗎?這家公司的硬體設備……」眼鏡男和大叔一起汗了。

  「混帳!那你幹嘛不早說!天呀,害我以為我這次真的死定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我都已經在回想我人生的跑馬燈了啊啊啊……」

  學長已經懶得耍崩潰了,他腦袋裡只剩一片茫然。想到在電梯裡發生的種種,學長只覺得羞憤欲死,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

  「有什麼關係,要不是因為這樣,我也不會知道小新的心意嘛。」學弟說。

  「心意?什麼心意?」學長一愣。

  「討厭,小新忘得好快,剛剛在電梯裡我真的差點把持不定,學長用四十五度仰角忘深情地望著我,一邊喘息,一邊用沙啞的聲音說:『學弟,一偉,其實我說不定並不討厭你……』小新,我都不知道原來你對我這麼迷戀……」

  「……我一定要殺了你!古一偉,我絕對要殺了你!」

  隔日,業務一課執行組長靳開新和總務課萬人迷古一偉雙雙無故曠職,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再隔幾日,總務課有了大幅的人事調動,新人古一偉得到上司的賞識,終於獲准去換廁所的衛生紙,還是專換業務部流量最大廁所的衛生紙。

  一個月後,公司忽然傳出流言,資料室室長陳敬因為被國內某大企業挖角,在帥氣地丟辭呈到當初抹黑他的董事臉上後,坐上專為他準備的轎車離開公司。

  只有很少人注意到,業務二課的一個小秘書和他同時離職,大部分人不記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戴了副眼鏡,且有一點點幽閉恐懼症。

  再過數日,總務課萬人迷古一偉在換衛生紙時,撞見王總和他的新任秘書在廁所裡做一些破壞公物的事。從此他脫離了總務課,被調到行銷部門,開始了新的人生。

  由業務一課菁英領導的展望計畫後來非常成功,執行組長靳開新被拔擢為課長,且得到某新晉公司經理的大力支持。據說他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地點還是在一間電梯裡。

  電梯門後來請了專門的工人來維修,總務課長終於可以不用再一天到晚踢門了。

  但後來電梯還是壞了一次,因為新的業務一課課長和行銷部的新萬人迷在裡頭重溫舊夢的緣故。

  聽說業務一課課長後來再也不搭電梯了,還因此贏得了環保課長的美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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