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很認真。」綁架犯臉紅了一下。

  「是說爸,你和老爸……最後到底是怎麼分手的?」兒子的聲音從布廉後傳出來。

  「我們才沒分手,是他拋棄我!」安其先生怒起來。

  「好吧,爸是怎麼被老爸拋棄的?」兒子問。

  「我才沒有被你老爸拋棄!他敢拋棄我?」安其先生又怒起來。

  「……我要怎麼講才不會傷到爸脆弱的心靈?」

  安其先生沉默了五秒鐘,時間移向下午兩點,離截稿日只剩七小十又二十分鐘,安其先生有種想哭的衝動。

  「我十九歲那一年,本家的當家要我結婚,他替我找了一個正妹,那個正妹還是安夏的表姊。」安其先生只好說。

  「等等,安夏的表姊?那不就是你堂弟的表姊?」

  「對啊,他是我老爸的哥哥的老婆的弟弟的兒子的妹妹。」

  「不對吧,表姊的話,應該是你老爸的哥哥的老婆的姊姊的兒子的妹妹。」兒子問。

  「也可以是你老爸的哥哥的姊姊的丈夫的兒子的妹妹不是嗎?」綁架犯問。

  「我再七個小時就要截稿了,我現在連兇手怎麼把兇器藏起來的都還沒想出來……可不可以請你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安其先生終於哭了出來。

  「結果你和表姊結婚了嗎?」綁架犯問。

  「爸當然是抵死不從,因為爸深深愛著老爸嘛!」安卓說。

  「不,我馬上就答應了。」安其先生深深吐了口菸。

  「為什麼?你不要安夏先生了嗎?」綁架犯大驚。

  「什麼我不要他!是他不要我!」安其先生暴怒了。

  「怎麼說?」綁架犯好奇地問。

  「媽的,講到這個我就生氣,是他先莫名其妙去交了個女朋友,什麼賽車皇后還澳洲乳牛的,還特地帶回本家來,在我面前卿卿我我。這還罷了,他們還舌吻耶,舌吻喔!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把我當成什麼了那個混帳!」

  「可是老爸說是因為爸先答應當家安排的婚事,老爸才去交女朋友的。」

  「哪有,是他先交女朋友,我一氣之下才答應結婚的!」

  「你不答應結婚老爸怎麼可能去交女朋友?」

  「他不交女朋友我怎麼會答應去結婚?」

  「明明是爸先答應結婚。」

  「明明是他先交女朋友!」

  「先答應結婚。」

  「先交女朋友!」

  「先結婚。」

  「先交往!」

  「呃……我可以插個嘴嗎?」綁架犯終於鼓起勇氣。

  「給我閉嘴!」安其先生和安卓異口同聲。

  電話三頭沉默了五分鐘,沒有人開口說話。

  「這個……總而言之,我、我是說,如果我沒理解錯誤的話,安其先生最後還是跟表姊結婚了,對嗎?」綁架犯問。

  安其先生吐了一口菸,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靠回菸灰缸上,用力地抖了抖菸蒂。

  「嗯,我和他表姊結了婚,還生了孩子,就在結婚的頭一年。」安其說。
  
  「頭一年?咦?那這個孩子……這孩子不就是……」綁架犯睜大了眼。

  「這個孩子就是安卓。」安其先生說。

  「什麼?!安卓少爺不是安其先生和安夏的基因改造後生出的產物嗎??」

  「……這個說法在兩小時前的話題中就被否定了,麻煩你聽別人講話好嗎?」

  布簾後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安靜,兒子這次一句話也沒吭。

  「然後呢?如果安其先生和表姊生了安卓,那安夏又是怎麼成為安卓的老爸?」

  「老媽!」

  「安夏先生是怎麼變成安卓的老媽的?」綁架犯從善如流。

  安其先生忍不住夾起香菸,對著電腦深深吐了一口。

  「我和那女人生了安卓的消息,被安夏知道之後,他非常難過。他連夜趕到我家裡來,哭著問我為什麼要背叛他,還說如果我可以接受女人的話,當初又為什麼要招惹他。我是個深情又負責任的好男人,聽他這樣講當然過意不去。當時安夏又哭著邊跑走邊說如果你不要我我就跳樓給你看之類的,我只好抱著安卓追出去……」

  「怎麼覺得跟我聽到的版本不一樣。」布簾後的兒子忽然又開口了。

  「好吧,安夏只有說要割腕,沒有說要跳樓。」安其先生說。

  「……不,不是那種不一樣。我所知道的事實是,安夏老爸聽到你和表姊生了小孩,氣得完全失去理智,他連夜帶了整個堂口的小弟衝到你家裡,把你從房裡綁了出來。」

  「哇喔。」綁架犯讚嘆了一聲。

  「安夏老爸要小弟拿槍指著你,問你是不是真心喜歡表姊,是不是跟表姊上 床,這孩子是不是真的是你的等等問題,沒想到你竟然都回答是。老爸氣瘋了,就拿槍指著孩子的頭,又給你另一把槍,要你在孩子和他的命之間選一個。要嘛你就開槍打死老爸,要嘛老爸就開槍打死小孩。」

  「結果呢?」綁架犯忍不住問了。

  「結果你誰都沒選,你選擇殺死自己,你把槍口移到自己的太陽穴上,差一點就要扣下扳機。千鈞一髮之際老爸親自攔住了你,一拳把你打暈,他把你和孩子都擄上了車,帶回他在外頭的住處,就這樣監禁你整整一個月。當然他也沒白費這一個月,這一個月來,他每天都在孩子面前款待你,就算孩子哭鬧也不停下來……別掛電話!」

  「……我沒有掛。」

  安其先生這回異常地安靜。

  「我在聽你說。」

  布簾後的聲音似乎頗有些意外,頓了一下才繼續說。

  「後來你也好像想開了,就在軟禁的狀態下和老爸同居了起來。當然照你的個性自然不會乖乖聽話,你逃跑了幾次,但都被老爸捉了回來略施薄懲。」

  「薄懲是什麼?」綁架犯舉手問。

  「勃勃的懲罰。」兒子的聲音說。

  「喔喔。那然後呢?」

  「後來你也死心了,窩在家裡相夫教子,還閒到寫起了小說,漸漸的這種生活好像也還不錯,至少老爸覺得還不錯。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孩子五歲的時候,表姊的死訊傳到了本家,很快也傳到了你耳裡。」

  「表姊……是病死的嗎?」綁架犯問。

  兒子深吸了口氣,聲音才慢慢傳出布簾。

  「那女人是自殺死的。」他定定地說。

  「老爸和你多少都心裡有數,特別是老爸。你就跟老爸說,想去參加那女人的葬禮,至少給她上個香。老爸一開始當然不准,因為他知道,你一但去了,恐怕就不會再回來這間屋子,這五年來幻影一般的幸福生活,就會毀於一旦了。」

  「既然知道是幻影,又何必堅持?」安其先生問。

  兒子又深吸了口氣。

  「但是你這次異常的有骨氣,和平常說要往東,但老爸威脅一下你就覺得往西也無妨的情況不同,你在床上床下都據理力爭。最後安夏老爸拗不過你,就對你說了一句話,一句讓他後悔一輩子的話——」

  「——要去那女人的葬禮可以,把安卓留下來……是嗎?」安其先生吐了口菸。

  「他本來以為你會捨不得孩子,為了孩子,你終究會回到他身邊。但是你並沒有,你甚至也沒有出現在那女人的葬禮上,這是從小迷戀推理小說的你,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精心設計的詭計,你就這樣離開了老爸,從此再也音訊全無。」

  SkyP兩頭沉默了五分鐘,沒有人想開口說話。

  「……後來呢?」過了很久,安其先生終於開了口。

  「什麼後來?」綁架犯一愣。

  「我走了以後,你……安夏和你怎麼樣了?」安其先生問布簾後的人。

  布簾後安靜了一陣子,這才又有了聲音。

  「安夏老爸……一開始很生氣,也很絕望。原來他用五年的執著、五年的無微不至,還是喚不回你對他的一點點留戀。他起先想殺了孩子再自殺,但是終究是不忍心,畢竟他和孩子也相處了五年,早已自栩為孩子的另一個父親。但他也無法忍受幫中兄弟的冷眼,所以他帶著孩子離開了本家,靠著自己的力量在外面的世界活了下來。」

  「屁!我又不是不知道他,他從小就是大少爺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還愛裝病,只要他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包括我在內,都是他強取豪奪的戰利品罷了。我還可以寫小說糊口,他拿什麼東西自力更生啊?搶劫?」安其先生努努嘴。

  「……」

  「安卓少爺?」綁架犯回頭看了一眼。

  「……在你眼裡,安夏……老爸是這樣的人嗎?」布簾後的聲音問。

「難道不是嗎?」安其先生沒好氣地問。

  「……我所知道的安夏,比任何人……比任何男人或是女人都更珍惜你。雖然他的確有點像你說的,有點跋扈、有點囂張,可能還有幾分不知世事,也很愛裝模作樣地捉弄人,但一方面是你捉弄起來太有趣,讓他欲罷不能,另一方面,正因為你……是安夏在這世上最重視的人,所以他才更不能對你放手。」

  「是這樣嗎?」

  安其先生忽然放大了聲量,他從椅子上直起身來,專注地看著螢幕的那端。

  「如果你要這麼說的話,那我也有話要說。」 

  安其先生把菸從唇邊拿開,深深呼了口氣。

  「你聽著,我從來不是對安夏毫不留戀,相反的,我還挺喜歡那傢伙的,否則就不會乖乖給他關上五年。雖然他從小欺壓我、蹂躪我、踐踏我,還一天到晚口是心非,明明喜歡我喜歡得要死,白癡都看得出來,還老愛變法子試探我。」

  「白癡都看得出來的話,當年你為什麼看不出來?」布簾後的聲音悶悶地說。

  「……因為當年的我是白癡嘛。」

  安其先生又吸了口菸。

  「我之所以會逃跑,不是因為痛恨安夏,更不是因為喜歡上了那女人。對於表姊,我心裡只有愧疚,沒有任何……更進一步的感情,會和她生下安卓,也只是一時衝動,更主要是想看看安夏那個大少爺受挫時會有什麼表情。事實上我也很後悔,表姊自殺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混帳東西,我無法接受的不是安夏,而是我自己。」

  綁架犯開口像要說些什麼,但安其先生截斷了他。

  「這些年以來……和安夏還有安卓分開的十一年來,我想了很多很多。如果再一次回到那時候,我搞不好還是會選擇離去,但這次我會好好地和安夏說。我會跟他說,安夏,對不起背叛了你,對不起讓你傷心難過。」

  「安其先生……」綁架犯張開了口。

  「雖然我們都犯下了很多錯誤,但你犯的錯誤一定比我多。這十一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還能再見到你,我一定要好好把當年的帳討回來。因為幹,怎麼可以就這樣讓你欠我這麼多?如果有一天我們之中哪一個不明不白走了,我豈不是虧大了?」

  安其先生伸出了手,指尖點在螢幕上,像觸摸什麼似地輕輕移動著。

  「從前我不敢面對你的錯誤,總是放任你的囂張,同時也放任我自己的逃避,可是我……不想再逃了。已經逃了十一年了,再逃下去,也無路可逃了。」

  安其先生深吸了口氣,望著Skyp視窗的後方,那方越來越沉靜的白色布簾。

  「所以安夏,不要再逃了好嗎?推理小說再長,也是有抓到凶手的時候啊。」

  布簾沒有動靜,SkyP兩頭寂然無聲,綁架犯往布簾擔憂地看了一眼。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的?」布簾後的人終於開口了。

  安其先生又點燃一根菸。「從最開頭的時候。」

  「最開頭是多開頭?」布簾後低低笑了聲。

  「那個綁架犯跟我說,你告訴他我的名字是安其兒的時候。」安其先生說。

  「那有什麼問題?」

  「我很討厭別人叫我安其兒,就是因為小時候你老這麼叫我,害得本家的人也跟著叫,媽的丟臉丟到家了。我不想讓兒子也重蹈覆轍,所以教過他,如果要跟別人講我的本名時,要加個小字,變成安小其。如果你真的是安卓,綁架犯也真的是綁架犯的話,他就不會知道我叫安其。」

  「……五歲的事情,說不定他早就忘了。」布簾後的聲音不服氣地說。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比如你用安卓的身分告訴我,說你在我離開之後回本家的事。但是我知道你絕不可能做這種事,一方面是因為表姊的事,以你的自尊心決不可能再回去面對當家。另一方面,失意了回去抱家人大腿這種事,安夏少爺你還做不出來。」

  安其先生帶點笑意地說,安夏終於忍無可忍。

  「喔?說得好像你挺了解我似的。」

  「我是不大了解你,但是我還知道當家原本囑意我繼承堂口,只是你跑去跟當家說,我不適合繼承這種束縛人的東西,還跟當家說我的夢想是當推理小說作家,要繼承的話由你來繼承就可以了。」

  「……還有呢?」

  「還有你以前跟我說過,要是可以逃離本家就一起去開家迴轉壽司店,所以剛才……他說他開過迴轉壽司店時,我就大概猜到是你了。」

  「……這麼小的事情你竟然還記得。」

  「我是推理小說家嘛。」安其挺起胸膛。

  「你怎能確定我就是本人,也有可能是我跟別人說的不是嗎?」

  「這麼丟臉的夢想,你安夏少爺才不會隨便跟別人說咧。何況你認真說的時候我還狂笑不止,你氣得馬上就把我煎了,你這個人臉皮最薄了,怎麼可能還把同樣的主意跟別人說,哈哈。」

  「……」

  「而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安其的聲音忽然柔了下來,雖然只有一點點。

  「你的聲音和語氣,就算過了再多年、就算用多少變聲器,就算你的演技再精湛,我還是能夠在聽到的瞬間就認出你來……安夏。」

  布簾那頭沉默了好久好久,綁架犯坐著一動也不動,靜靜地聽著兩人的對話。但螢幕兩端的人都已然無暇注意了。

  「……你不用趕稿嗎?」半晌,布簾那端的安夏說。

  「啊,對!幹!我再七小時又五十六分鐘就要截稿了啊啊啊,這次編輯一定會把醬油塞到我肛門裡……不,等一下,現在不是趕稿的時候。」

  安其先生忽然冷靜下來,瞪著螢幕那頭。

  「以前你每次遇到不想談的事就問我稿寫完了沒,這次我絕對不會再上當了。」

  「兇器就設定為純度100%的情人節巧克力怎麼樣?硬得跟鋼板一樣,敲完死者的頭後還可以馬上吃下去,都不必花心思凐滅。」

  「對耶!我怎麼都沒想到!我馬上就寫下來…………安夏,不要給我轉移話題!」

  安其拿筆的手停在半空,終於嘆了口氣。

  「以前你每次遇到不想談的話題時,都會用絕妙的詭計吸引我,這次我也絕對不會再上當了。」

  布簾後頭傳來輕輕的笑聲。安其發現自己愣住了,那是睽違好多年的笑聲,每次這個人這樣笑時,不是終於完成了某個高難度的惡作劇,就是又成功佔了他什麼便宜,總之總是這個人極為開心的時候。

  「你好像,真的有點長大了呢,我的安祺兒。」

  「不准叫我安祺兒!」安其先生暴怒。

  「安祺兒,我的安祺兒,」

  布簾後的那個人用極為媚惑的聲音低語著。安其暗暗罵了一聲幹,就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語氣,才會讓他被這人吃死死了一輩子,「My angel。」安夏輕聲說。

  安其先生沉默了兩秒,忽然開口。

  「……其實我知道,是你跟當家說,如果當家肯放我自由,那你就乖乖去交他指定的女朋友。」他說。

  「既然知道,那你還吃什麼醋?」

  「我哪有吃醋!而且交女朋友就女朋友,當家有叫你跟那女人舌吻嗎?」

  「所以你就跑去和絹絹結婚?」

  「絹絹是哪位?」安其一愣。

  「……你表姊兼前妻,安卓的娘。」

  「呃,對不起,因為平常我都叫她波堤獅,熊熊忘記她本名。」安其不好意思地說。

  「……為什麼是波堤獅?」

  「沒啊,就覺得她長得像。」

  「…………她被本家的男性喻為安家第一美女,你竟然覺得她長得像甜甜圈?」

  「你比波堤獅漂亮。」安其正色。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會開心。」

  安其吐了一口長菸。

  「說真的,我對波堤獅沒有什麼感覺……就只是覺得抱歉,真的……很抱歉。」安其長長嘆了一聲,「抱歉到她死時,我覺得自己如果沒有去看她一下,給她上三柱香,以後一定會下地獄的地步。」他定定地看著飄動的布簾。
  
  「你不許我去看他,我心裡氣你,但是說真的從來沒怪過你。其實我也想過,如果那時候我能夠再成熟懂事一點,說不定就懂得等待。等你氣消了,等你想清楚了……還有安卓,」安其先生慢慢慢地說著。

  「我……一直很後悔把他留給你,我想著像你這樣的生活白癡,又是少爺脾氣,安卓留在你身邊,不知要被你養成什麼樣。我也曾想過一百遍要回去找他、把他從你身邊帶回來。但隨著離開安卓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就反而越不敢去見安卓,總會胡思亂想。安卓要是恨我怎麼辦?要是他不希望我打擾他的生活怎麼辦?…就這樣一拖十一年。」

  安其先生忽然回過了頭,正視坐在螢幕前,正定定望著他一舉一動的綁架犯。

  「……但是我想錯了,這些年來,你似乎吃了很多苦啊。你替我好好照顧了我們的老媽對嗎,我的小安卓?」

  綁架犯……螢幕前的十六歲男孩仍舊直視著安其先生,但安其看見他眼眶紅了,蒼白酷似安夏年輕時的小臉顫抖著。

  「安、安其先生……」綁架犯深吸了兩口氣。

  「辛苦你了,照顧安夏媽媽這種人,應該麻煩得要命吧!不過你真的很了不起,十一年來真是辛苦你了,是我和老媽對不起你。」安其先生正色。

  「不,我……我才該對安其先生……」

  「怎麼還叫我安其先生啊?還有不是教過你要叫安小其了嗎?」安其不滿地說。

  「對、對不起……」綁架犯……男孩開始抽咽起來,他用手用力抹去臉上的眼淚,對著安其拚命地眨著眼睛:「我、我不習慣叫爸爸……」

  「……也不一定馬上就要叫爸爸啦。」安其先生也有點不好意思。

  「那、那可以叫媽媽嗎?」

  「不可以!」

  「爸……爸爸……安其先生……對、對不起……」男孩又深吸了兩口氣,把臉微微揚起來,「我……我不是故意要騙你,我和老爸……」

  「我知道啦,這種惡趣味的主意,肯定是安夏脅迫你配合的,」布簾後傳來安夏抗議的冷哼,但安其先生大膽地無視了,他看著泣不成聲的兒子,又抓了抓額髮:

  「而且其實到一半時我就在猜你是不是才是真的安卓了,你問我安卓媽媽的名字,我說叫安夏,以你那種三八的個性,竟然不先猜是我幫小夏冠夫姓,而先問我們是不是父子,因為你知道我和安夏有血緣關係,受這個先入為主的情報局限,你不能猜太接近的兄弟,就直接想到父子這個詭異的猜測。那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了。」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推理。」安夏忍不住吐嘈。

  「呃,其實父子現在挺流行的,我是因為看了很多……」安卓忍不住插口。

  「不管怎樣,就是因為懷疑安卓的身分,我才會提議用Skyp,一見面的當下,我就確定你一定是安卓了。」安其先生說。

  「……為什麼?」這回是安夏問。

  「因為安卓的表情。這麼久沒見到俊帥的老爸,那種衝擊是掩飾不了的。安夏,你沒看見嗎?安卓他一直、一直在忍耐著,不在我面前哭出來,不毀了你這沒良心的老媽無聊的計畫,他一直在忍耐著……正如他十一年來忍耐過來的一樣。 」
  
   安卓像是再也忍耐不住,抓著筆記型電腦的螢幕就啜泣起來。安其先生始終看著他,安夏也沒有再開口,三人就在默契的寧靜中坐了一會兒,直到安其先生再次開口。

  「我想你是這麼計畫吧,讓安卓假裝綁架犯綁架自己,然後引我過去救安卓,」

  安卓的哭聲逐漸平復,變成平緩的嗚咽。安其先生眼神也柔和起來。

  「這樣我跟安卓久別重逢就有了理由,反正電話裡又看不見臉,到時候你還可以假裝成原本的綁架犯,躲在什麼地方再見我最後一面。這是個能把安卓交託給我,自己又不必露面的方法。哼,果然很像是安卓少爺會想出的彆腳戲。」

  安其先生悠悠地說。螢幕前的安卓瞪大了眼睛,「安其先生……」

  「我都知道了,安夏,你現在人在醫院裡,對嗎?」安其先生嘆了口氣。

  布簾那頭沉默了好久,風吹開白色簾子的一角,露出那頭冰冷的鐵製床架。還有一雙蒼白得病態,彷彿一走下地便會碎開的足踝。

  「我一開始很吶悶,要把安卓還給我,你安夏少爺至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用,為什麼一定要假裝成綁架。而且現在詐騙電話這麼多,萬一我不再接電話,把電話線拔掉該怎麼辦咧?」安其先生說。

  「後來我問安卓一億元要做什麼用時,他的回答終於讓我找到了答案。我想那一段應該不在你們劇本裡吧,什麼朋友得了心臟病之類的。我想最初提議綁架的搞不好就是安卓,只是你覺得這主意不錯,就順水推舟地編了劇本,但卻不知道安卓自己另有心思。」

  蒼白的足抽動了一下。「什麼……心思?」

  「安卓他想救你。」

  安其先生望著布簾後的窗戶,窗戶之外,是曙光漸露的天空。

  「你從小心臟就有病,是當家用昂貴的藥給你吊著,才沒釀成大病,不過我想離開本家之後,以你的少爺性格,大概也不可能繼續吃藥。這些年我常在想,要是我再不去見你,下次見到的或者就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訃文了。」

  安其先生說著,一直緊握在桌前的十指,漸漸地發顫起來。

  「安卓肯定比我還要擔心你,因為他是十一年來與你朝夕相處,比親人還要親的人。但是你這傢伙,就算生了病也一定不會主動去看醫生,就算病倒了被抬進醫院裡,恐怕也不會主動配合治療。」

  安其先生忽然放低了聲音。「喂,偷偷告訴我,你替你媽欠了多少錢?」

  安卓忍不住破涕笑了。「安其先……你真的是推理小說家呢,爸。」

  安其先生志得意滿地哼了一聲。

  「只要是有關你媽的事,我不用猜都瞭若指掌。」

  「要是連怎麼壓倒老爸都瞭若指掌就好了。」

  「少囉唆!」

  安其先生雙手抱胸,又抬頭望著白布簾後。「我想你也不可能做出回本家借錢這種事,即便是安卓,大概也沒那個膽。生活也要錢、治療也要錢,安卓這孩子肯定為錢傷透了腦筋,所以他才會脫口而出想要一億元,以及想拿那一億元替朋友治病。」

  「老爸就是不肯動手術!」

  安卓叫出聲來,他一手握著螢幕的邊框:「我怎麼勸……怎麼勸他……都沒有用,醫生說,老爸的心臟……要是動手術的話……或許還有救。可是老爸說……老爸說……反正死了也沒人會為他傷心,還說……還說要把心臟燒成灰寄給你……」

  「……我沒有說我不要動手術。」

  布簾後的安夏終於忍不住開口。「我只是……」

  「只是不想讓安卓為了你的手術費煩惱,因為這樣讓你覺得很丟臉。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一樣少爺脾氣嘛,安夏。」安其先生接口。

  「老爸……」

  「你鐵了心不讓安卓替你籌錢動手術,又覺得這樣下去,你自知一定會死。死前卻又忍不住,想聽聽我的聲音,所以打了這種愚蠢的詐騙電話……世界上怎麼有像你這麼不坦率的男人啊,安夏。」

  螢幕前的安卓睜大了眼。因為同樣坐在電腦前的安其先生,用姆指抵住了太陽穴,先是肩膀微弱的顫抖,然後是再也無法掩飾的哽咽。

  「這麼不坦率……這麼蠢……這麼重要的事……要是我真以為是詐騙電話怎麼辦?要是我趕稿趕到不耐煩掛你電話怎麼辦?要是我……始終沒發現是你怎麼辦?我很可能會再也見不到你啊,你的聲音、你的人,永遠都……混帳……媽的……安夏你這混帳……」

  安其用模糊的視線望了一眼螢幕,他忽然好渴望自己就在螢幕那頭,好渴望自己就坐在那裡,坐在窗邊,坐在那個人的床邊,然後握著他的手。

  對,他已經錯過十一年了,好漫長、荒謬的十一年。

  只有這一次,他絕對、絕對不要再放手了。

  布簾後沉默了一陣子,然後竟是一聲短促的笑。

  「……聽你推理了這麼多,大作家,我倒也有個推理要說給你聽。」

  安其先生還沒平復情緒。

  「什麼推理?」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在水裡。

  「你根本就不是什麼推理作家。」安夏肯定地說。

  「你說什麼?!」

  安其先生馬上跳起來,一掌拍在桌子上。

  「老子非但是個推理作家,而且還很暢銷好不好!老實告訴你,現在我連一億元都可以輕鬆拿出來,我的書你隨便進一家書店都看得到,要我新書版權的出版社都排到奈河橋去了,你敢說我不是推理作家?」

  「你的筆名,叫做安靜的夏日時光對吧?」安夏問。

  安其先生嗆了一下。「對、對啊,那又怎麼樣?」

  「……姑且不論真是有夠長又不好記,這些是你的書對嗎?」

  安夏說著,布簾後遞出了七、八本封面絢爛的小說,通通交到了安卓手上,安卓就把它們展示到攝影孔前,安其先生一看臉色就變了。

  「爸的每一本書老爸都有追著收藏喔,而且每本都看完了,我也是。」安卓的眼睛終於重新放出光芒:「其實我算是爸的書迷,所以聽到爸的聲音時又激動又高興,爸,如果你要來看老爸,可以順便幫我簽個名嗎?」

  「呃……」

  「你明白了吧,我的安祺兒。」

  安夏的聲音,和記憶中一般淡雅中帶有戲謔,平靜中帶著殘酷。

  「親愛的安卓,你讀一下那些書的書名。」

  「我看看喔,照出版順序的話……『邪佞皇帝俏宰相』、『我與哥哥不能說的秘密』、『媽,我是你兒子的男朋友!』、『高利貸型男之用身體還債』、『男獄風雲』,啊,還有這本是我最喜歡的!『城堡裡沒有公主,只有正太』……」

  「怎麼樣,怎麼聽都不像是『推理小說』的書名吧?」

  安夏那頭傳來書頁翻動聲,然後是同樣淡雅的嗓音。

  「這一本好像是最新的……『小夏的身體被強硬地投入沙發,大腿不顧意願地被強制打開,股間傳來冰涼的觸感,但隨即被灼熱的硬挺給取代。小夏哭著求饒:『不要,孩子還在看!』但他卻回答:『有什麼關係,你再生一個看回去!』…」

  「這又不是我的錯!」

  安其先生趕忙用大喊打斷了安夏,

  「我、我是真心要寫推理小說啊,投稿的時候也是投推理部門啊!哪知總編看完我的小說後打電話跟我說他大為激賞,說務必要讓他出我的書,我就不疑有他。」

  「誰知道書上市時,非但書皮是粉紅色的,完全不是我要求的血腥黑暗推理風,連書名也被改了!媽的,那個什麼『我與哥哥不能說的秘密』,本來是叫『DNA鑑定疑雲殺人事件』的好嗎?還有那個什麼『邪佞皇帝俏宰相』……」

  安其先生講到傷心處,還真的哭出來。

  「我的夢想是當推理小說家啊,我也真的有在小說裡精心設計無人得以破解的詭計啊,可是大家都不把我的宣告當一回事……而且簽書會上來得都是女生……還說我本人比小說主角還萌……嗚……老子不要寫了啦……」

  「安其……爸,你、你也不要太難過嘛。就因為爸的小說這麼成功,老爸才能一直追蹤到爸的消息啊。」安卓安慰道。

  「而、而且,爸寫得小說真的超萌的……」

  「……混帳!老子要封筆,絕對要封筆!」

  「你下一本小說打算叫什麼名字?」安夏忽然問。

  「下一本?你說正在趕稿的這個嗎……啊啊,『路西法與加百列之聖經密碼』,是源於聖經還有馬太福音書中的諸多疑點而發生的密室殺人事件。哼哼,我對這次的詭計可是超有信心的,這次一定要讓世人認同我是個推理作家!」安其先生信心滿滿地說。

  「這樣啊……」

  「而且,不更出名一點,多賺點錢也不行了不是嗎?」安其先生又說。

  「咦?」

  安其先生望著螢幕那端,緩緩揚起了唇角。

  「因為有人綁架了我最心愛的事物,還等著我用一億元去贖呢!」

  「……要是是詐騙電話怎麼辦?」安夏問。

  「有什麼辦法?」

  安其先生望著寫到一半,浮標還在螢幕上跳動的稿子,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

  「早在十幾年前,我就被你詐騙得什麼也不剩了啊。」

   
  三個月後,作家安靜的夏日時光新書上市。書名是「你是我的天使」,主打內容是天使加百列與墮落天使路西法的禁忌之戀,在各大書店長銷熱賣了好久好久。

  至於手術成功順利康復的安夏,在安卓的陪伴下,拿著新書不客氣地嘲諷一臉陰沉的安其大作家,又是好久、好久以後的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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