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孝,阿孝。」然後很快改了回來。

  那天晚上下了一場短暫的雨,我把四扇窗關得緊緊的,裹著雜貨店偷來的毛毯,和阿孝依偎在狹小的駕駛座上。我們的體溫都很低,但都不再覺得冷了。

  接近天亮時,我在街上聽見幾聲警車通過的聲音,但沒有警察追過來,我想他們是一時不知道我們撞進了哪裡,這附近都是斷崖,一踏錯就萬劫不復。

  警察沒來,到是阿孝擱在零錢箱的手機響了,我拿起手機看了顯示欄,是陌生的電話。我看了一眼阿孝筋疲力盡的睡臉,把手機拿到耳邊,按了通話鍵。

  『喂?喂?是純孝嗎?是你對吧?你去哪裡了?我開車找了一整夜,但山上山下都找不到你,只好打電話回貨行問若叔你的電話。你還好嗎?我很抱歉,我早該看出你遇到麻煩的,只是你來得太突然,我沒有心裡準備,我很想幫你,能做得到的我都會盡力去做。但就像你看到的,我有家庭,還有學校的學生們,我的能力真的有限……』

  我沒有吭聲,電話那頭就繼續說下去:

  『純孝,你不要生氣,今天看見你的時候,你看起來有些不自在,是生氣我不幫你嗎?還是……我不知道,純孝,我真的不知道,我可能猜錯了,但是當年……當年的事情,終究只是大家年少輕狂,一時的錯誤而已,』

  『我相信我們現在都長大了,不會在意過去那些錯誤,我是真心把你當好兄弟的。純孝,人不能一直永遠長不大,對嗎?總該要面對現實的……』

  「啪」地一聲,我掩上了手機蓋子,把電話掛斷了。我看著很快再次響起的手機,打開手邊的車窗,用力把他擲了出去。

  手機滾過水窪,沾了一身泥,然後掉進了山坎裡。

  警車的聲音越來越進,附近還有人聲,我把熟睡的阿孝移到助手席上,自己穿好衣服坐上駕駛席。我試著發動了一下車子,引擎一開始寂然無聲。我幾乎要急得哭出來,發動了好幾次,車子才像是被硬挖起床般,心不甘情不願地動了。

  我在樹叢間鑽小路開著,直到沒有路了才鑽回公路上。車子一路顛簸,避震器肯定是壞了,引擎經過這麼一撞也很不穩定,更要命的是油箱的指針也鬆了。現在除了一路開到沒油為止,沒有其他辦法。

  我忽然覺得好累好累,真的有股衝動,想就這麼拉著阿孝躺到草地上,做愛做到警察來把我們兩個銬上手銬為止。

  阿孝直到近中午才醒過來,他好像把山上的事情全忘了般,又回到往日那個冷酷粗魯的男人。他忽然從助手席上直起身,抓住了我的手。

  「停車,小蒙。」

  我一怔,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神情嚴肅地說:「有警車的聲音。」

  我吃了一驚,忙踩了煞車,把車停靠到路邊。阿孝指揮我:

  「下車去前面看看,是不是有警車在前面等著。」

  阿孝的注意力一直挺敏銳的,我半信半疑地走下駕駛席,往前走了幾步,才上坡就看見不遠處有紅光,走得更近才發現真的是警車的警示燈,而且還不止一盞。有三輛警車就停在交流道口,正在盤查一台車輛。

  我連滾帶爬地衝回車上,還沒開門就喊了起來:「阿孝,有警車,真的有警車!」

  阿孝點了點頭,他坐回駕駛席:「媽的,我就知道。我剛聽到聲音,之前在地下賭場打工時被條子追怕了,對那個該死的聲音很敏感。小蒙,你看一下地圖,找替代道路。」

  「為什麼會有警車?阿孝,難道說……難道說……」

  「不知道,可能是聽到風聲,也有可能只是隨便查查,總之小心一點準沒錯。」

  我照阿孝所言,找了南下的替代道路,不過這讓我們車程又延長了許多,車子越開越南,逐漸接近海邊。剛看到大海時,我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待看到那一片蔚藍的海岸線,才忍不住大叫了出來:

  「阿孝,海,是海!」

  阿孝緊繃的臉也終於有了一絲笑意。「啊,南方的海,果然又大又爽。」

  他頓了一下,又說:「以前我家那老頭一天到晚誇海口要帶我去看,結果都沒有。」

  越靠近海邊,人和車也逐漸多了起來,這多少讓我和阿孝鬆了口氣。春吶雖然是官方的音樂活動,但藉著人潮,同時舉辦自己小型音樂會的私人樂團也很多。

  我和阿孝老實說都不是玩音樂的,對搖滾重金屬什麼的也似懂非懂,只覺得聽起來很狂野很酷,聽久了也就漸漸喜歡上了。

  街道兩旁開始出現了小賣店,海濱有條筆直的公路,日正當中,可以看到不少年輕人在海邊玩水,也有衝浪的。

  我替阿孝下車買了兩個三明治當午餐,回到車上時,發現他又臉色凝重起來。

  「前面有警車。」

  他簡短地說,又皺起眉頭:「媽的真有點不尋常,小蒙,再過去有其他路沒有?」

  我看了一下地圖。

  「沒有,這條海濱公路是這附近唯一一條平面道路,如果要繞的話,就要繞上海岸山脈,你看,就這裡,要繞過去要很久,這樣等我們到海邊,恐怕春吶就結束了。」

  我指著地圖上的路給阿孝看,但他只瞥了一眼。我們心裡都掙扎起來,車子周圍都是喧鬧的人聲,還有人已經在不遠處的海灘放起音樂。過了很久,阿孝才說:

  「我下車去。」

  他說著就開了車門,抓了幾百塊錢就鑽出駕駛席。我吃了一驚,忙抓住他的手:

  「阿孝,你要去哪裡?」

  阿孝回過頭來,說:「我下車走一段,走過前面這段崗哨,到海濱遊樂區那帶應該就安全了。你就開你的車,我們需要它,你有駕照吧?」我茫然點了點頭。我的駕照一直帶在車上,是我十九歲那年為了阿孝特別去考的,阿孝則是一直率性地無照駕駛。

  大概是我的表情看起來太徬徨,阿孝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俯下了身,抓住我的後腦杓就是一吻。

  「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他說,跟著放開我的唇:「我會回來的。」

  我目送阿孝的背影離去,阿孝一離開,說也奇怪,整個車子忽然變得冰冷異常。我的手腳也冰冷起來,逃亡的恐懼感再一次朝我襲捲過來,我現在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隨時都有可能失去阿孝,隨時都可能看到他最後一眼。

  我龜速地開動著車,因為崗哨的緣故,到收費站之前就堵住了。至少兩名警察站在安全島上,一輛一輛地觀察著過往的車輛。

  我吞了口涎沫,把車開進收費站,掏了一百塊交給收費小姐。從後照鏡瞄了眼安全島上的警察,就看見其中一個走下崗哨,朝我走了過來。

  「不好意思,」

  他敲了敲車窗:「這位先生,可以打擾你幾分鐘看一下駕照嗎?」

  我機械式地把手伸到雜物匣裡,拿出了駕照,遞給窗外的警察,一邊注意著附近的動靜。除了崗哨上的兩個警察,附近不遠處停了兩台警車,警車裡似乎還有其他警察,要是他們要逮我的話,我一定沒有辦法抵抗。

  「你的駕照過期很久了耶,先生。」警察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我忙轉回頭來。

  「啊……是嗎?對不起,我沒注意。最……最近比較忙一點。」

  「你看起來好年輕,已經二十幾歲了,真看不出來。」

  警察又打趣地說著,看了一下駕照上的照片。我常被人說娃娃臉,駕照上的照片雖然是十九歲時拍的,和現在幾乎沒什麼差別:「好吧!記得要定期去監理處換照,下次再這樣,我就要開你單了。」

  他在簿子上劃記著說,我鬆了口氣。後照鏡裡另一個警察仍舊盯著我的車,我發覺他在看車牌,還低頭在PDA裡不知輸入了什麼。我深吸口氣,忍不住問:

  「那個……可以問一下嗎?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忽然要查駕照?」

  那警察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喔,因為春吶嘛!你知道,就是海邊的搖滾音樂會,到處都是來參加的毛頭小子。這種時節無照駕駛的小鬼總是特別多,出事的也一大堆,所以例行都要抽查一下的。」

  他一邊說著,另一個警察卻朝這裡走過來,低聲朝他不知說了什麼,我屏著呼吸看著他。他點了一下頭,又彎下腰來,我才發覺他在看車內:

  「你車上還有其他人嗎?」他問。我的喉口咯登一聲,

  「沒……沒有。只有我一個人。」

  「一個人,是嗎?」另一個警察說話了,他接過我的駕照看了一眼:

  「吳又蒙,這是你的名字對嗎?」

  我點了點頭,兩個警察交頭接耳了一陣子,警察又問:

  「這台車是你的車?」

  「是我爸的車,他借我開過來。」我說,感覺到五指因緊張而筋攣。

  「你們從哪裡下來?北部?」

  「嗯,從最北。」我回答,剛答了又後悔起來,心想這會不會曝露阿孝的居住地?

  那個警察盯著我的駕照許久,才說:「這樣啊,很稀有呢!你是來看春吶的吧?來春吶的,不是成群結隊就是情侶,很少會有一個人開車下來的。」

  我的胃扭曲成一團,「我……我跟朋友約好在海灘那邊等我。」

  「這樣啊,那就對了嘛!不好意思打擾你了,你可以走了,先生。」

  他把駕照交還給我,駕照回到手上時,我清楚感覺到手汗沾濕了他。我搖上車窗,踩動油門,整個足踝還在微微發抖,往椅背上一靠,後面已經全浸濕了。

  車子越往海灘的方向開,人潮就越多,海風捲過蒼白的沙灘,掀起漫天雪白的塵沙。周圍都是賣店、小販,還有前往某某遊樂區的指標,不遠處已經看見架起的舞台。

  我在人群中尋找著阿孝,從海岸到這裡只有一條路,不太可能會錯過。我一邊緩慢地移動著車,閃避切路而過的行人,一邊心中越來越焦急。

  我無法判斷剛才警察問我話的用意,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我忽然強烈地感受到自己需要阿孝,沒有他,我什麼都做不好。

  如果有朝一日失去了他,我該怎麼辦?我會變得怎麼樣?

  車子開進了海濱觀光區,隨處可見成群結隊的年輕人,警察說的沒錯,還有只穿了比基尼的辣妹,挽著男友在路上嬌笑著。天色漸暗,海的那頭是昏沉沉的夕陽,把天空渲染成一片橘紅。

  就在我幾乎要棄車下去尋找阿孝時,就聽到有人在敲車門的聲音。

  「阿孝!」我幾乎是跳起來,忙打開了車門鎖。阿孝風塵樸樸地溜進助手席,手上還抱著一些東西:「我以為你不見了!」我忍不住叫道。

  阿孝手上拿個一袋東西,他把袋口打開,抽出兩根發光的棒子來,「喏,拿著。」我愣愣地接過,脫口問:「這是什麼?」棒子是開關式的,打開就會像夜店的球燈那樣閃爍。阿孝按了按我的腦袋:

  「廢話,螢光棒啊,要看演唱會不是嗎?我看海灘那邊每個人手上都拿了一隻。」

  我呆呆地看著他,阿孝笑得自在,彷彿忘記自己正在被追捕般,從袋子裡又拿出一罐噴漆:「來吧,找個地方停車,我們來玩。」

  「玩什麼?」

  我覺得我越來越無法思考。看著阿孝的笑容,彷彿某種漩渦般,把我的思考能力、把我的情感都捲了進去,我自己蕩然無存。

  「來噴車子!我剛在路上看到的,這裡的小鬼有夠屌,把車子噴成自己喜歡樂團的名字。我是不知道啥樂團啦,不過就噴我們喜歡的圖案也很炫。來吧,我要噴一支超級大屌,哈哈!」

  我們把車停在海濱停車場外,阿孝就拉著我,他遞給我一罐黑色噴漆,自己則拿了一罐紅色的,我們開始在車身上亂噴起來。

  阿孝真的如他所宣言,畫了一支栩栩如生的屌,巨型睪丸,長度橫越車頂蓋,在前車蓋的地方還長毛。然後他在屌上簽了「阿孝」兩個大字:

  「來,換你啊,噴哪,小蒙。」

  我愣愣地被他推到車前,我想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移動,在阿孝的大屌旁噴了一隻小鳥,比例大概只有阿孝屌的十分之一,然後也噴上自己的名字。阿孝一直站在身後看著,等我噴完,他接過我的噴漆,在鳥和大屌之間噴了一個巨大的心型。

  我癡癡地望著那顆黑色的心,「吶,阿孝。」我喃喃開口。

  「嗯?」

  阿孝退開兩步,欣賞我們的傑作,我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呢喃似地說:

  「阿孝,你愛我嗎?」

  阿孝似乎沒料到我會忽然有此一問,他怔了一下,還來不及回答,我拿過他手裡那罐紅色噴漆,在阿孝的大黑心上又描了一顆紅心:「可是我愛你。」我忍住有什麼奪眶而出的衝動,深吸了口氣,保持視線清晰地直視著阿孝。

  「我愛你,阿孝。」

  我想我們的噴漆真的很引人注目,在這種時候、這種情境下,引人注目等於自尋死路。但我們沒有人在乎,應該說沒有什麼值得在乎的了。

  車子爬過了遊樂區,一望無際的海灘出現在遠方。我和阿孝臉上多少有點放鬆,阿孝抓著我的手,正要找停車場停車,卻發現轉角的地方有紅藍交錯的燈光。

  「是警車……」這回我先發現了,不禁低呼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感覺那些車看見了我們,正在往我們逼近。

  阿孝顯然也看見了,他沉默不語,似乎在猶豫什麼,半晌忽然掉轉了車頭,以高速朝反方向開去。我吃了一驚,但還好阿孝這麼做了,因為下一秒那些警車全都蠢動起來,轉彎朝我們的車逼近過來。

  「怎麼回事?」

  阿孝把油門踩到底,順著海濱公園的大路往前直衝。我還在驚魂未甫當中。

  「不要跟我說話!」阿孝吼道。我縮了一下,只能怔怔地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阿孝雙手握緊方向盤,抽空瞥了我一眼,看見我怕得臉色慘白,才說了一句:

  「……我不知道,多半是車子的樣子被條子知道了。」

  我吃了一驚,想起剛才盤查時,那個一直盯著我車的警察。我和阿孝的車肯定在哪裡被人目擊過,所以他才這麼在意我一個人開車的事。我一直在意阿孝的臉不要被人看到,卻沒想到車的問題。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手足無措,聽著後頭越逼越近的警笛聲,感覺自己連手指都軟了:「對不起,都是我……要是你被抓的話……」

  「閉嘴!」

  阿孝又吼了我一聲,手抓著方向盤一百八十度急轉彎,我們都被離心力拋得震了一震。車子沿著海灘疾駛,開進了海攤的徒步區,白色的灣沙被車輪激得紛飛,我聽見人群驚叫的聲音,許多穿著比基尼的女孩尖叫著四散。

  警察似乎也沒料到我們有此一著,在徒步區前停了下來。阿孝沒有耽擱,他一口氣開過了整片海灘,從海灘的賣店後面鑽出大馬路,然後把車在舞台區外停了下來。

  「下車。」他對我說,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扯住了手。

  阿孝把我帶出車外,帶到外頭喧鬧的人群裡,海灘那頭是五光十色的舞台,有幾個樂團已經在上頭stand by。他的手緊緊地箍著我的手腕,像在抓住什麼隨時會流失的事物般,我的手被他抓得發疼,心頭也疼疼緊緊的。

  外頭的人群一無所知似的,好幾對男男女女手挽著手,引頸期盼著台上的演出,還有不少當著眾人的面就熱吻起來。忽然阿孝也抓過我的肩,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唇就覆了上來,溫熱的舌頭伸進我的口腔,我才察覺自己的體溫竟如此冰冷。

  「阿……阿孝……」我訝於他的舉動,警察應該很快就會追過來,在人群裡根本無所遁逃。但阿孝吻完了我,指著舞台上就說:

  「看,小蒙,往那邊看!」

  他的聲音興奮地像個孩子,扳過我的肩就是一指。我茫然朝舞台的方向看去,卻聽磅地一聲,周圍一片歡呼聲,原來是舞台那頭射出了漫天紙花,燦爛繽紛的七彩紙花,反照著夕陽的霞色,像春日的大雪般滂沱而下。而我和阿孝就身處其中。

  我被這樣的場景震懾得呆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任那些紙花落在我的掌心。那瞬間警察也好、殺人案也好,人世間所有的苦難與不愉快,彷彿都被隔絕在那些紙花海之外。這裡只有我們,只有我和阿孝。

  『各位觀眾大家好!今晚嗨不嗨啊?我們是來自——的樂團,把你們的手借給我,我要你們跟我們一起來——!』

  舞台上的年輕Vocal扯著嗓子叫喊著,周圍的人群都沸騰起來。遠處有警察排開人群的聲音,但我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我被阿孝緊握著手,和大家一起舉起手歡呼起來。

  「生日快樂,小蒙。」

  音樂無預警地橫空而下,開始是貝斯手長而刺耳的前奏,跟著鼓手和鍵盤都加了進來,喧鬧的音樂掩蓋了四周女孩的尖叫聲,卻蓋不掉阿孝前所未有的溫柔嗓音。

  其實我的生日已經過兩天了,阿孝坐進車裡,和我自白殺了阿姨那天才是我的生日。

  我的手發著抖,忍不住伸手捧住阿孝的臉,阿孝的眼睛、阿孝的氣息,全都近得令人心悸神搖。我忽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害怕失去這個男人,哪怕只有一秒也好,我也想緊緊地抓住他的手。

  這樣的想法令我回到了現實,嘈雜聲由遠而近,我在群眾的歡叫聲中驀然回首,阿孝我把我納在懷裡,我仍然看得見遠處人頭鑽動,幾個穿著警察制服、明顯不屬於這裡年輕族群的男人排開人海,正朝這裡移動過來。

  台上的Vocal開始引吭高歌,那是一首節奏輕鬆、歌詞明朗的歌,夜晚悄悄降臨海灘,更增添聽眾的狂熱。一景一物在我眼前彷彿成了慢動作,人群跳著、叫著、隨著音樂搖擺著,阿孝摟著我狂野地笑著。

  要是這一切都能靜止在當下,就讓我在當下死去又何妨?

  警察終於接近了舞台這頭,他好像看見了阿孝,當中一人跨過人群喊道:「喂,你!待在那裡不準動!」這一聲彷彿榔頭,擊碎了我們好不容易編織的夢境。

  阿孝也不能夠再裝作沒看見,他拉著我的手,往人群更密集的地方移動。

  「我們是警察!讓開!請讓出一條路來!」

  我戰戰兢兢地跟著阿孝往人群中擠,這時有些人也發現不對勁,後頭一片騷動。但阿孝的態度卻很冷靜,我們和警察只有幾排人牆的距離,隨時都可能被逮個正著,阿孝卻領著我一路往海邊走,直到碰得到腳下的夜潮。

  「我得回車上去。」

  阿孝沉著聲音說。我點了點頭,就要往賣店的方向走,但阿孝卻一把扳過我的肩,把我按住,那雙深沉的眼直視著我:「只有我而已。小蒙,只有我回車上,你留下來。」

  我一下子有些懵,本能地脫口:「什麼……?」

  阿孝抿了抿唇。「條子已經認出那台車了,我想說不定連車牌都記了,現在那台車已經成了他們的目標。如果去開車的話,他們的注意力就會集中到我身上,你就趁這個機會擺脫那些條子。」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那你呢?」我伸手想抓住他,他卻站得離我好遠:

  「那你呢,阿孝?」我喉嚨乾澀。

  阿孝的目光,忽然轉而移向大海,我從沒看過他在我面前露出那種表情。

  「小蒙,已經夠了。你本來就是來玩的,來狂歡、來玩他媽的一票,所以小蒙,你不必再跑了,你的目的地已經到了。」

  「你又要丟下我?」我截斷阿孝的話頭,聲音乾澀:

  「你又要丟下我嗎,阿孝?」

  我提高了聲音。老實說這麼多年來,平心而論,阿孝待我,真的遠遠不如我待他萬分之一,他打我、罵我、羞辱我、背叛我,只有心血來潮時才對我好,這些我心裡頭都雪亮著。只是我不怨他,因為那是我自願的,是我該的。

  所以他對我再怎麼壞,我也不曾對他生氣過。我想阿孝是第一次見我動怒,那個懦弱、膽小,敲了也不會響的悶鼓,現在竟然會生氣,阿孝一定相當困惑吧。

  我可以容忍他所有的一切,唯獨不能容忍他不要我。

  阿孝張口像要說些什麼,警察已經看見我們了,呼喝一聲就朝這裡湧了過來。我忽然招呼也不打,拔腿就往賣店的方向狂奔。

  阿孝和警察都沒料到我的反應,警察愣了一下,隨即有人喊「快追」,一群人踏著夜裡的海沙朝我飛奔而來。

  我咬著牙拚命跑,可以清楚聽見後頭嘈雜的吆喝聲,但我的腦袋就像是失去的作用似地,連帶我的五感也是,我聽不見、聞不著、看不到也感覺不到,我唯一的感覺只有一雙手驀地欺上來,從後頭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和我一起往前跑。

  「阿孝……」

  那雙手很快反客為主,拉著我往前跑。我被他拉得踉踉蹌蹌,剛才一瞬間湧起的強勢很快滅了,我乖順地隨著他的腳步。我想即使阿孝跑向的是地獄,我也會跟著他去。

  我們從賣店門口直接穿進去,引起了店裡客人的驚呼。後頭就是那台破敗不堪的車,我們剛才下車時沒來得及鎖門,這時車旁已經站了兩個警察,其中一個還把頭鑽起駕駛席,像在調查些什麼般。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但阿孝卻跑向前,在那個警察來得及反應之前,抓住後頸把對方拖出車,對準他的肚子就是一記重拳。

  我想他們應該沒想到我們棄車後會復反,所以有點措手不及,連車也只派兩個人看守。另一個警察看見阿孝,先是瞪大了眼,他反應也很快,繞過車就要對付阿孝,我從後座拿了那根斷掉的保險桿,揮舞著打算照頭給他一擊。

  但下一秒那個警察就慘叫起來,我的保險桿還沒碰到他,他就摀著眼睛蹲了下來。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才發現阿孝不知什麼時候摸出剛剛那罐黑色噴漆,對著警察猛噴。

  被阿孝重擊一拳的警察還在地上抽慉,阿孝飛快地鑽進駕駛席,在我關好門前就開動了車。

  我伸手鎖門時手指還在抖,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剛才那一刻有多凶險,心臟像是要從喉口跳出來一樣。但沒有多少時間讓我們喘息,阿孝掉轉車頭,才往大路上開去,後面就傳來警笛的聲音,那些警察追過來了。

  賣店附近的旅客似乎也發覺不對勁,三五成群地聚在路旁,驚訝地指著那一列警車。我看見有幾個警察在道旁維持秩序,要那些人後退。

  阿孝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猛地加快油門,往人群的方向衝,那些頭髮染得五顏六色的年輕人發出一聲驚叫,往兩旁散開,我和阿孝便從他們中間呼嘯而出。我還聽見其中一個男的吹了聲口哨,好像還覺得這樣很酷。

  他們在我們離開後又聚集起來目送我們,我擔憂地抓著椅背:「阿孝,現在要怎麼辦?我們要去哪裡?」

  阿孝在路上九彎十八拐,這裡仍然是遊樂區,路都很窄,車子一度翻上人行道,才拐回大馬路上。阿孝緊握著方向盤,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擔心他還在怪我跟過來的事情,正想出言道歉,阿孝忽然開口了:

  「回家。」

  我愣了愣:「嗯?」

  「我們回家吧,小蒙。我帶你回家。」阿孝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柔和。他的聲音泰半被身後的警笛聲淹沒,讓我幾乎要以為自己聽錯了。

  「阿孝,你在說什麼啊!」

  我忽然害怕起來,擔心阿孝會不會是走投無路,所以精神失常了。回家?回哪個家?我們哪裡有家可以回去?

  彷彿聽見我的心聲似地,阿孝咧嘴笑了。「當然有啊,我們的家。」

  他忽然描摹起來:「我們會有一個家,你和我都喜歡海,那就把房子蓋在海邊好了,小蒙,你喜歡搖滾樂,我們可以去唱片行幹一堆海報,貼在房子的牆上,把天花板漆成紅色,把地板漆成黑色。然後我要在牆上畫一支大屌,像本人的一樣,這樣就算我不在家,你也不會覺得寂寞。」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即使知道現在不是笑的時候,我覺得眼眶熱了起來。

  「你的屁眼大概生不出小孩,不過沒關係,老子才不想要小孩,小孩生到世上都是受苦的,不要生比較好。」

  阿孝繼續說著:「我們可以養幾隻老鼠,可能不能養狗吧,因為你好像怕狗,我們還可以養幾隻蜥蝪、幾條鯊魚。那裡永遠都有一桌菜,一鍋洗澡水,一盞燈,每天晚上我們回家,他們就會湧到門口歡迎我們……」

  「不要說了。」

  我忽然插口,伸手掩住阿孝的口,淚水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深吸了兩口氣,這才擠得出一絲笑容。「你說的對,阿孝,我們回家。」我抓住他的肩,把頭抵在他的肩膀上:

  「我們回家吧。」

  阿孝還真的把車子往海邊開,警察似乎被人群阻了一阻,沒有立刻追上我們。

  我看著窗外,四周都是漆黑的大海,遠方燈塔似的東西閃爍著燈光,阿孝正往那個方向前進。天色黑壓壓地一片,又飄起了毛毛雨,視線很不清楚,看起來就像是阿孝往大海的方向衝刺一樣。

  車子越來越顛簸,應該是連日來各種事故,導致這台原本就很老邁的車也走到了末路。他和我們一樣,應該也筋疲力盡了。

  車子越過了停車場,眼前是一片冰冷水泥色的碼頭,許多船隻在遠方來來往往,因為夜也深了,市集也好、觀光漁船也好,大半店家都歇業了,海鷗三五成群地在海面上停留,除了遠處的警笛聲和搖滾樂外,萬籟俱寂。

  我和阿孝也很安靜,某些方面我們知道,差不多就要結束了。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就連路,也已經走得盡了。

  我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爸爸講給我和兄姊聽的童話故事。

  那是關於一個賣火柴的小男孩,雖然後來別人都跟我說是小女孩才對,不過那不重要。小男孩的家很窮,家裡唯一愛他的爸爸去世以後,就只剩下一個很壞的媽媽,媽媽每天喝酒賭博,沒了錢就只會罵小孩出氣,說小孩是來討債的。

  有一天她把小男孩叫過來,丟給他一堆火柴,告訴他如果不把這堆火柴賣完,就不要想再踏進家門,儘管那天晚上外頭又黑又冷,又剛好是除夕,人人都在家團聚吃火鍋,根本不可能有人上街買火柴。

  小男孩沒有辦法,在心底罵了幾句髒話,還是乖乖拿著火柴上街,否則媽媽可能會找繼父來扁他。媽媽在爸爸死後就勾搭上了外面的男人,還常在他面前卿卿我我。

  但果然除夕夜不要說沒有人,連店家都沒有半間開著,小男孩越走越肚爛,連火柴也不想賣了,找了間唯一有開的7-11,窩在電動門前詛咒起自己的母親。但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小男孩在進7-11裡搶劫和用火柴取暖的念頭間拉鋸一陣,終於選擇了後者。

  他點起了第一根火柴,發覺熱力根本不夠,只能溫暖他的屁眼。他罵了聲幹,正想踩熄他,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小男孩的眼前忽然出現一大疊鈔票,還是千元大鈔。

  小男孩高興極了,心想把這些全部帶回去,媽媽就不會再罵他是廢物。他伸手想拿,可是下一秒那些鈔票都不見了,只留下依舊冷清的街景。原來是火柴燒完了,幻象也根著不見了。

  小男孩於是馬上又劃了另一根火柴,這次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張桌子,桌子旁有爸爸、有媽媽,還有一隻貓和一隻狗,他們幸福地圍在餐桌旁,桌上放著火鍋和一條魚。一個長得像他的男孩就坐在他們之間,手上拿著一張獎狀,正開心地炫耀他考了第一名。

  小男孩往前走,想加入他們,想成為那個長得像他的男孩。但很快的這個幻象又消失了,火柴又燒完了,這回小男孩很乖覺,馬上又點了另一根,然後再一根。

  一幕一幕地幻象在男孩面前展現:男孩考上了最好的中學,在學校表現優異、交到了美麗的女友,出國深造、在海邊買了一幢豪宅,他在眾人的祝福下結婚,把爸爸媽媽都接過來住,他們生了一對美麗的雙胞胎,男孩事業有成,受到鄰居和眾人的愛戴。

  倒數第二根火柴燃起時,走向暮年的男孩挽著女孩,走在一望無際的白色沙灘上,欣賞逐漸西沉的夕陽。男孩親吻女孩,低聲對他說:親愛的,我這輩子過得好幸福。

  隔天大年初一,7-11的店員在店門口找到了小男孩的屍體。他的手上握著滿滿一大把火柴,唇邊掛著笑容,似乎享盡了人間所有的幸福般,連眼角都盈滿笑意。

  小男孩燒盡了最後一根火柴,回到他們在天國的家。

  雨越飄越大,車子的速度也越來越不受控制。我緊握著阿孝放在排檔上的手,車子開上了碼頭,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高速前進,就在這時,一道車燈忽然閃現在車前窗上,一台車從碼頭的方向急駛而出。

  阿孝和我都嚇了一跳,這種速度下,煞車根本不可能,阿孝本能地一個急轉彎,接下來的事情我幾乎沒有記憶,只知道一連串劇烈的顛簸、翻轉,然後是碰地一聲巨響。我意識到車子撞上了碼頭旁的水泥牆,而那台肇事的車輛揚長而去,臨走前還罵了聲:

  「幹,開車都不看路的啊!」

  車前蓋冒出一陣水氣似的煙霧,這回真的是一動也不動了。我驚慌失措,轉頭看了阿孝一眼,鮮血從他額角淌下,阿孝緊閉著眼睛,半倚在窗上。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阿孝!」

  我嚇得要命,有那麼一刻,我以為他就這樣死去了,多麼荒謬的結局,我們逃了這麼久、背負著這麼多恐懼,最後竟然死在一場車禍裡,未免也太過悲哀。我抱住了阿孝,死命地搖晃他,用唇觸碰他冰冷的唇瓣:

  「阿孝!阿孝!醒來……阿孝!求求你快醒醒……」

  我不知道這時間過了多久,就在我幾乎要絕望,隨著他一頭撞死時,懷裡的阿孝忽然發出一聲呻吟,他似乎相當痛苦,也沒有醒來,只是咬著唇顫抖著。

  光是如此我已大喜過望,我捧住阿孝的頰,騎在他身上,失而復得的喜悅讓我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是一個勁兒地吻著他,直到他再次昏迷過去。

  我花了好一段時間冷靜,阿孝必須要立即送醫,否則很危險,我的直覺這麼告訴我。

  但是送醫,怎麼送醫?我知道警察一定還在找我們,碼頭這裡很暗,他們才一時搜索不到,但只要天一亮,他們一定會找到這輛車,他們會逮捕阿孝,他們會帶走他。

  我不懂法律,那是聰明人的世界,但是阿孝這種人,他們說他是殺了母親的禽獸,他們一定會判阿孝死刑。他們會勒死阿孝,就像阿孝勒死王阿姨那樣。

  我想起阿孝問過我的話:小蒙,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我把阿孝的安全帶放開,坐到他的懷裡,讓他的手臂環著我。儘管他已完全失去了意識,他的胸膛仍舊是熱的,我的背貼著阿孝的胸口,確認他緩慢但穩定的心跳聲,試著再發動了一次引擎。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根火柴發生的奇蹟,車子竟然動了。

  我把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看著前方一望無際的大海。

  記得小時候,我把賣火柴小男孩的故事告訴阿孝後,他不屑地唾了一口,說:『靠,真沒用,要是老子是那小男孩,才不會乖乖地去死咧。』

  我當時好奇地問他:『那阿孝想怎麼做啊?』

  阿孝露出跋扈的笑容:『廢話,那女人不是給小男孩一把火柴嗎?既然賣不完,浪費那些火柴就太可惜了,要是我的話,就去路上蒐集舊報紙。』

  『蒐集舊報紙?』

  『對啊,小蒙。然後把那些報紙拿回家,堆在門口,最好趁那女人和情夫幹那檔事的時候,然後呼地一聲,點燃所有的火柴,把那些舊報紙當作火引子,把女人的家燒個精光,順便連女人一起解決掉。』當時的阿孝蹺起了腿,一副神往的模樣,

  『哈,真想看看那女人發現自己燒起來的表情。』

  我當時沒有問,燒了自己的家後,小男孩會怎麼樣。

  但我想,結局說不定是一樣的。

  我把腳放在油門上,腦海裡迴轉著我和阿孝認識以來的種種。穿開檔褲在街上玩鬧,被老師追著打的童年,還有在冰果室廁所裡第一次做愛、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參加派對、第一次被警察抓,以及第一次和阿孝在拘留所裡過夜,阿孝在警察面前幹我的事。

  引擎發出斷斷續續的雜音,夜已深沉,我看著儀表板上的里程數:十萬零六百公里,從逃亡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天,也就是七十二小時了。

  六百公里,七十二小時,這儼然便是我們全部的掙扎了。

  多麼可笑,多麼微不足道。

  我把背貼緊阿孝的胸膛,閉起眼睛感受他的體溫。

  「阿孝,你不要怕。」我輕聲說,像春天的風一樣溫柔:「我會陪著你,小蒙會陪著你。小蒙會陪著你走到最後,你不用怕,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我把車朝向大海。警察會找到我們的,等到天一亮,阿孝的逃亡之旅,就要結束了。

  我們的旅程就要結束了。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太恍惚,我忽然覺得膝蓋前有震動聲。我恍神了好半晌,才發現是雜物箱裡有什麼東西在響。

  我從極端的疲憊中略微清醒,遲鈍的腦袋也逐漸被拉回現實。我打開雜物櫃,才發現響的竟是我的手機,從開始逃亡那日開始,我就把他扔在雜物堆裡,一直沒管他,沒想到現在竟然還有電,這真是另一項奇蹟。

  什麼人會在這時候打給我?警察嗎?我腦袋裡忽然冒出這荒謬的想法。

  我茫然地拿起手機,手機顯示的號碼卻讓我瞪大了眼睛。我不知道有多久沒看見這號碼,我從來沒為這個號碼設定名稱,因為我以為自己在剩下的人生中都不會用到它。

  那是我家裡的電話。我吳又蒙的家。

  我近乎震驚地按下了通話鈕,把電話貼到耳邊。還沒拿穩就聽到一聲尖叫,有個聲音近乎狂喜地叫著:

  「通了通了!爸,媽!電話通了!通了耶!」

  電話那頭一陣嘈雜聲,我始終茫然地拿著手機。直到那個女聲又轉回來,對著電話這端就是一陣大叫:

  「小蒙?小蒙?是你嗎?是你對不對?不要裝死,我知道是你!天呀,你竟然接電話了,你知道我們打了多少通電話,都快抓狂了!小蒙,喂?小蒙?不要掛啊,我求求你千萬不要掛!」

  我終於恢復了一點言語能力:「姊……?」

  「對,對,是我!是我!你還認得我的聲音啊?不只我,爸和媽都在旁邊,吳又程……就是哥也在,大家都在。」

  我聽著手機那頭的聲音,忽然有種強烈的虛幻感,我懷疑我會不會是在不知不覺間劃下了第一根火柴,開始產生幻象了。

  我和兄姊的交集真的很少,尤其跟了阿孝之後,我和他們註定是兩條平行線,從小兄姊們就是個模範乖寶寶,從來不讓爸媽擔心。後來姊姊嫁給一個中學的老師,過著穩定的生活,我更不可能去打擾她。
  
  「……小蒙,你在哪裡?你還好嗎?我們都很擔心你耶!」

  姊姊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對一個前一刻才下定決心要和情人一起葬身大海的人而言,怎麼樣都算不上是「還好」吧。

  「我前天看到新聞就衝回回娘家了,吳又程也是,他跟公司請假兩天,就是為了要連絡到你。喔,等一下,媽要跟你講話,你不要掛電話喔,千萬不要掛電話喔!」

  姊姊大聲地說。電話似乎換了人,我依舊沉默地握著手機。

  「喂,小蒙嗎?是你嗎?我是你媽。」

  比姊姊要熟悉的嗓音讓我差點破功,我發覺自己的心又軟弱起來。我深吸口氣,和阿孝靠得更緊一點,想藉著他的心跳聲讓自己堅強。

  「小蒙,我知道你在聽,你在哪裡?你是不是和那個王純孝在一起?」

  不愧是老媽。我的老媽是個強勢的女人,她覺得孩子都應該依照她的價值觀過他的人生,才會得到幸福。她非常聰明,比老爸還聰明,我從小就這麼覺得,聰明到我總不太敢與她正面相對,總覺得她會看穿我的一切。

  「……是這樣吧,果然是這樣。」

  我的沉默洩露了一切,我聽到老媽在手機那頭深深嘆了口氣。那瞬間我真有掛斷電話的衝動,但大概是人之將死,能和認識的人講幾句話,都變得彌足珍貴了。

  「小蒙,我知道你怨我們,怨我。」

  本來以為老媽應該會破口大罵,罵我怎麼會笨到跟殺人犯攪在一起,還陪他逃亡到天涯海角。但老媽第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嗓音竟顯得有些蒼老。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早早清醒,小蒙,你從小就是個死心眼的人,這媽也知道,但做媽的,就是會想要叫醒你,你懂嗎?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就會想把你從那條路上拉回來,不管你心裡怎麼想,做父母的總是會想給你們最好的。」

  我死死地咬著唇,幾乎就要開口反駁。但老媽又開口了,

  「又蒙,你說喜歡那個王純孝,是認真的,對嗎?」

  這話問得太狡猾,我根本無從招架,我終於張開了唇。

  「……是真的。」我發覺自己聲音沙啞:「我愛他,媽……我真的……很喜歡他,喜歡到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聽見我開口,老媽卻又強硬起來:「你不能怪我們,小蒙,你不能怪我。你從來不跟我們講,你從小就是個悶葫蘆,有些事情你不講,做父母的也不會知道。加上你……如果王純孝是個女孩子,我搞不好會站在你這邊,可是他……」

  「我一直有講。」我安靜地說,血液衝上了我的頰,

  「我一直有講,媽。只是你們從來不聽而已。」

  氣氛頓時有點僵,老媽大概怕我一時氣憤掛斷電話,頓了一會兒便主動開口。

  「我不知道,小蒙。」她忽然有些疲倦地說:「或許是我錯了。」

  我不知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從我有記憶以來,老媽就是家裡最強悍的人。她從來不認錯,即使面對我的父親,而事實證明她往往都是對的,家裡的事也好、孩子的事也好,只要依照媽媽的話做,總而言之都不大會出錯。

  我不懂,單單只是一句「或許是我錯了」,我覺得自己的眼眶竟似濕了,為了一個我埋怨二十幾年的人溼了。

  「你等一下,你爸要跟你說話。」

  老媽忽然說。我還沒回復過來,電話那頭就換了個聲音,我深吸了口氣。

  「喂,小蒙?」

  這聲音比我記憶中要蒼老許多,我已經不記得我有多久沒有回家,這些年來,我隨著阿孝到處鬼混,有時一起住阿孝的朋友家,有時就住在阿孝打工的地方。在我的記憶中,老爸是一個削瘦、安靜,臉上掛著眼鏡,有幾分學者氣息的男人。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還很有精神,頭上一根白頭髮也沒有。

  「小蒙,好久不見,唔,現在也還沒見到就是了。」

  聲音雖然有些變了,老爸那種憨憨氣卻還是如出一徹。這個男人,總是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有時連自己的生日都會記錯,

  「今天天氣好冷,已經春天了,天氣還這麼冷,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我知道我輸了。從聽見這個聲音的傾刻開始,我就知道我堅持不住了。以前在河堤旁邊玩丟球時,老爸找不到話題時,總是會用這句話敷衍過去,夏天時就說怎麼還這麼冷,冬天時就說今天就冬天而言有點熱。

  這個人是我的老爸,千真萬確地。

  他似乎遲鈍到沒發現我在哭,事實上我緊緊咬住了牙,任由眼淚滑過臉頰,一聲哭聲也不願發出來。老爸又聊了幾句天氣,聲音悠悠地,像不知道他的兒子正和殺人犯共處,好像我只是暫時外出,晚上就會回家,他只是打個電話問候我回家的時間那樣。

  「爸……」

  我終於隱忍不住,這一聲叫喚洩露了我的情緒。我拚命地咬著唇,聲音還是聽起來很哽咽。我不想讓老媽她們覺得她勝利了,過了這麼多年,她終於打動了她的兒子。

  老爸似乎不知道我這點心思,他忽然接口:「對不起哪,小蒙,真的很對不起。」

  突如其來的道歉令我措手不及,他完全沒有說明道歉的原因,但這比說明原因更令我感到衝擊。我覺得眼前有什麼牆垮了,我精心築好的牆在那瞬間分崩離析。我變得赤裸裸的,在生我的父親面前。

  「爸……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對不起……」

  我哭叫著。我的語言能力彷彿暫時失去了功能,只能反覆著這三個字。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對不起些什麼:「對不起……爸……媽……」

  「我其實是個很笨的爸爸,小蒙,你媽媽比我聰明多了。我只能陪你玩球,可是我球也不是玩得很好說,老是漏接。」

  老爸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著,似乎還抓了抓頭。我再也把持不住,抓著手機淚如雨下,我拚命地擦著眼淚,手機發出沒電的嗶嗶聲,我把手機抓得更緊,好像這樣就能延長那個聲音,延長我和那個家的連繫。
 
  「不過小蒙,沒關係啦,真的沒關係,笨也有笨的好處。」

  老爸又說,他頓了一頓:「小蒙,你想回家嗎?」他問。

  我沒有答話,不是不想答,而是淚水模糊了我的嗓子,我摀著唇,整個人縮在阿孝的懷裡。我想我真的是一個笨蛋,笨到這麼多年來,我都以為自己和阿孝一樣,是個無家可歸的人,注定只能流浪。

  「我覺得小蒙可能不太想回來,那沒什麼關係,我以前也經常有不想回家的時候。是真的,不管一個家是好是壞,人都有不想回家的時候。」

  老爸的聲音緩緩的,像即將壞掉的引擎,低沉、遲鈍,卻又不可思議地令人安心:

  「我想我和媽只是想讓你知道,不管過了多久、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會坐在這裡。雖然你媽可能老是在算帳,我也可能看電視看得忘記打招呼,但我們就在這裡,小蒙,就在你一進家門就看得見的地方。」

  「所以我想,哪天你心血來潮想回家一趟,我會記得抬起頭來對你說,歡迎回家。歡迎你回家,小蒙。」

  電話嘟地一聲斷線了,我看了一眼電池,果然是沒有電了。我把熄滅的手機拋在地上,像小男孩拋掉熄滅的火柴一樣。

  我在阿孝懷裡坐了很久很久,隨著遠處的搖滾樂越夜越激情,又再最激情時散場。我一直看著窗外的大海,還有大海那頭西沉的月光。

  我在想,賣火柴的小男孩在每一個幻象結束時,一定都隱隱約約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應該要適可而止。但一個人實在太冷、太寂寞,所以他停止不了,他太渴望溫暖,他只能不斷地點燃火柴,不斷地騙自己,直到凍死在寒風裡。

  可是我和他不一樣,這不是幻象。手機的那頭,確實有人在等著我。

  等著我回家。

  我擦乾最後一滴眼淚,窗外竟然已經微露白肚。我看著身後的阿孝,阿孝還是沒有醒,身後再次傳來警笛的聲音,我轉過身子來直視著阿孝,他的臉和我認識他那天一樣,永遠如此帥氣、狂野,充滿著吸引我所有細胞的魅力。

  我真的很怕失去他。即使已經打消和他一起死的念頭,我還是好怕。

  警笛聲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驚慌,天亮的很快,我們根本無所遁形。象徵新的一日的陽光灑在碼頭上,但諷刺的是,對阿孝而言卻是人生的終結。

  我下意識地擋在阿孝面前,不讓警車的車燈照到他,好像這樣就可以保護他。

  但當然是徒勞無功,警察找到了我們,兩個警察下了警車,圍到我們這台破車的四周,他們還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在遠處喊話:

  「請不要抵抗,你已經被包圍了,請舉高雙手,走出車來。再重覆一次,請不要有任何動作,舉高雙手,走出你的車!」

  我咬了咬牙,開門打算走出車去。如果我冒充阿孝呢?我這樣狗急跳牆地想著,如果我和警察自稱我是王純孝,他們一定會盤問我,說不定可以為阿孝爭取一點時間。

  然而我的手才碰到車門,就被一雙大掌按住了。

  我訝異地回過頭,阿孝那雙深邃的眼映入我的眼瞳。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他的額角還淌著血,額頭上腫了好大一塊,他正以我從未見過的嚴肅目光看著我。

  「阿孝……?」我讀著他的眼神。我們認識太久,一個眼神就能讀出彼此的心聲,儘管我從來也不懂他。

  「讓我去吧。」

  阿孝開口。他的聲音是如此平靜,平靜到讓我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又動搖了起來。

  「阿孝……」

  「我都聽見了,小蒙。」

  阿孝說。我愣了一下,才知道他指得是手機,我和家人的通話,他忽然彎下腰來,減起掉在煞車旁的手機。

  「讓我去吧。然後你回家去,小蒙。」他把那台沒電的手機塞到我手裡,像塞給我一根充滿希望的火柴:

  「因為有人在等你。」

  我整個人都發起顫來。「那你呢?」我又問了一次同樣的話:

  「阿孝,你呢?你要怎麼辦?」

  我哽咽了:「我該去哪裡找你?」

  阿孝忽然笑了一聲。「我會回家啊。」

  他從椅背上挺直了身。我為他這個動作急了,忙抓握住了他的手。

  「什麼回家?阿孝,你不要再跟我開玩笑了,你要回家?可是你……」我驀地接觸到他的眼神。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真正第一次懂得他。他的媽媽死了,被他親手殺死了:

  「你已經……沒有家可以回去了呀……」

  「誰說的?」阿孝咧著唇,忽然露出一個囂張至極的笑容。那是我認識他之後,最常在他臉上看見的笑容,囂張、跋扈,卻又那麼自在,彷彿與世界為敵也無需掛懷。我想我就是迷上他那樣的笑容,才會至今無法放開他的手。

  「我的家在這裡。」

  他忽然伸出手指來,點了點我的心口:

  「我的家就在這裡啊,小蒙。 」

  至今我仍舊不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阿孝,你喜歡我嗎?阿孝,你愛我嗎?交往到現在,只問出口一次的話,阿孝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我。

  我只記得那天早上,晨曦灑在冰冷的水泥碼頭上,阿孝背對著我,舉高著雙手,走向那群身著制服的男人時,那個答案忽然變得不再重要了。我坐在駕駛席上,目送著他的背影,手上握著已然熄滅的手機。阿孝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看我一眼。

  但我明白,總有一天,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我們都不記得此時此刻的某一天,我會站在一間海濱的屋子前,拿著一盞燈,看著從山坡下走上來,風塵僕僕、滿臉鬍渣的他,露出最誠摯的笑容,然後對他說:歡迎回家。

  歡迎回家,阿孝。

  ◇

  『日前北市子殺母案,如今已有重大突破,據死者母親的親戚所言,犯嫌平日不學無術,國中就輟學,在外晃蕩,並有多起脫逃、竊盜前科,並經常返家借錢,本次殺害母親的動機,應該就是為了錢。死者的兒子因為向母親要旅費要不到,竟殘忍地以電線勒死自己的親生母親。』

  『婦人死亡後,犯嫌毫無悔意,據可靠目擊證言指出,死者在殺害母親後,竟還有心情偕女友南下聽演唱會,撤夜狂歡,對婦人不聞不問,其冷血令人髮指。檢方目前擬向法院求處嫌疑人死刑,為死者出一口氣,全案尚於地檢屬偵辦中……』


—歡迎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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